我在国家图书馆做红色文献保护工作
2024-12-23马静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用好红色资源,传承好红色基因,把红色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红色资源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珍贵资源,保护是首要任务”。2012年,为了保护革命文献与民国时期文献,国家图书馆联合业界共同策划“革命文献与民国时期文献保护计划”,得到国家财政支持,正式启动。2021年,该项目列入“十四五”文化和旅游发展规划、“十四五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规划”,成为继“中华古籍保护计划”之后的又一重大文献保护项目。十余年来,这项工作取得了重要进展,特别是红色文献的保护,硕果累累。
民国时期文献尤其是红色文献亟需保护
辛亥革命之后,1915年兴起新文化运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并走上政治舞台提供了历史契机。中国近代产生了大量文献,反映了新旧思想交替、东西文化碰撞,其中的红色文献记录了中国共产党由小到大、由弱到强,领导中国人民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伟大胜利的经过,记录了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民族争取民族独立与人民解放的光辉历程,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学术价值和重要的现实意义。
然而,很多红色文献由于革命战争年代条件限制,纸张老化破损现象十分严重,亟需保护。红色文献产生时期正处于由手工造纸向机械造纸转化的初期,造纸材料混杂,制浆工艺落后,纸张酸性较强,纸张纤维在酸性条件下容易发生氧化、降解等化学反应,导致物理强度减弱。特别是1930年以前,我国大多数造纸厂采用亚硫酸盐制浆法造纸,文献的酸化破损程度更为严重,从而严重影响其保存寿命。同时,战争年代物资奇缺,不少红色文献使用的纸张质量差,导致其存藏现状较之“纸寿千年”的古代文献纸张更为堪虞。国家图书馆对10万册民国时期图书现状测试的结果显示,约96.7%的图书存在不同程度的霉蚀、破损等情况, PH值多低于4.5,有的甚至一触即碎,抢救保护已迫在眉睫。
为抢救、保护这些珍贵文献,在国家图书馆“革命文献与民国时期文献保护计划”框架下,我们陆续开展了红色文献普查、征集、整理出版、数据库建设、人才培养等工作,取得了重要阶段性成果。
《革命历史文献专题书目(1911—1949)》出版
在民国时期文献普查过程中,我们陆续收集到了30余万条民国图书数据,其中不乏革命历史文献。考虑到红色文献的重要意义及其当代价值,在进行充分调研的基础上,我们决定编纂出版一套革命历史文献专题书目。这套书目的出版策划始于2020年,我们将收集到的民国时期文献数据予以标记甄选,从中挖掘出红色文献,最后形成《革命历史文献专题书目(1911—1949)》(上、中、下)一书。
经广泛征求专家意见并反复研究讨论,我们给红色文献的定义是: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译本和宣传马列主义的文献资料;我党、我军以及各个革命团体编印、出版的文献资料;解放区和根据地的相关文献资料;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的有关文献资料。
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译本和宣传马列主义的文献资料,如《共产党宣言》《通俗资本论》《哲学之贫乏》《拿破仑第三政变记》《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自然辩证法》等。我党、我军以及各个革命团体编印、出版的文献资料,如《解放济南之战》《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天险》《解放开封》《解放石家庄》《惊天动地的五十天》等。解放区和根据地的相关文献资料,如《中国土地法大纲》《解放区普通教育的改革问题》《怎样组织起来》《土地改革工作指南》等。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的有关文献资料,如《苏联经建的工作方法》《为和平而奋斗的统一战线》《苏联共产党(波尔什维克)历史》《共产国际纲领》等。此外,还有毛泽东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著作具有代表性的版本。
经过初步筛选,我们共辑录1.8万余条革命历史文献书目数据,经过审读、比对、查重、校勘,最终整理合并,形成《革命历史文献专题书目(1911—1949)》,成书3册,于2024年4月正式出版。该书选录革命历史图书13869 种,涵盖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重庆图书馆、南京图书馆、东北师范大学图书馆等58 家单位的数据,较为全面地呈现了民国时期革命历史文献的出版发行面貌和存世收藏状况,其中绝大部分为红色文献。本书通过对新中国成立以前革命历史图书出版情况进行全面集中展示,不仅能更好地对这批文献进行收藏、保护和整理、利用,同时充分展现了中国共产党英勇斗争的光辉历程,对中国共产党党史、中国革命战争史等领域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该书依据《中国图书馆分类法》第四版进行分类和编排,共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哲学、宗教,社会科学总论,政治、法律、军事,经济、文化等16个大类,在大类之下,又分为264个细目。细目之下,以汇集同一作品为原则,合并不同版本,编为书目的一个条目。每个条目著录以下9个项目:顺序号、题名、责任说明、版本、出版发行、形态细节、丛书、提要及附加说明、馆藏标记。为便于读者检索使用,书后附有题名索引。
在编纂过程中,首先要做的工作是进行版本甄别。民国时期书籍版本众多,且差异较大,更有部分图书破损严重、书目信息难以确认,常常需要大家一起交流讨论,对同一书籍的不同版本作悉心比较、核对。为了使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尽可能集中,除了原则上按题名、责任者、出版者划分条目外,对于出版者存疑的条目,也综合考虑对发行者、印刷者的揭示,尽量使一个条目具备更加清晰完整的版本史意涵。
例如,为了躲避国民党当局的出版审查和封锁,使马克思主义著作得以顺利出版,部分出版社冒着风险将书名和作者进行伪装隐藏。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伪装题名为《美军登陆与中国前途》,《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伪装题名为《修道新介绍》,1933年2月上海春江书局对陈望道的《共产党宣言》译本进行重印出版时,将书名改为《宣言》,译者署名改为仁子。
又如,著名战地记者范长江编著的反映抗战时期西线全貌的优秀战地报道集《西线风云》1938年出版增订本时,书籍上没有出版者信息,只有发行者信息,发行人据实著录为“长江”。这些工作都需要编纂团队不能只做“书皮学问”“表面文章”,必须要沉下心、慢下来,仔细翻看,认真比对,才能确保编纂工作成果准确无误。
其次是完善书目著录内容,使读者查阅更加便利。例如民国时期文献的责任者,姓、名、字、号众多,外国责任者的信息更不完整,有时仅有原名,有时仅有译名,且与现代标准译名大相径庭。为了便于读者查找,编纂者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对责任者个人名称进行了必要的统一;在提要的撰写上,也更加强调客观性揭示,尽量选用原书的章节目次,使读者尽可能通过提要即可了解图书的原始风貌。
再次是充分吸收学界、业界专家和用户的意见,对书目编纂的规范性、严谨性和实用性提出了更高要求。书目数据来自50余家机构,这些数据既有历史留存数据,也有近期补编数据,既有卡片式目录,也有机读格式数据,编目时间不同,来源不同,所采用的编目规则也多有不同。仅就数据所采用的分类法而言,在中图法之外,既有像刘国钧《中国图书分类法》等民国时期曾广泛使用的分类法,又有20世纪50年代曾一度使用的《中小型图书馆图书分类表草案》。面对这些问题,我们多次召开专家讨论会,充分吸收各方意见和建议,在书目数据制作标准、出版规范要求和读者使用需求之间不断磨合,力争拿出高质量作品。
对珍贵文献进行整理出版、活化利用
我们认为,红色文献保护的重要抓手是对珍贵红色文献进行整理出版、活化利用。
自2012年起,我们面向全国各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纪念馆组织申报文献整理项目,组织专家对申报项目进行评审,根据文献内容、整理规模、类型、珍稀程度以及整理难度等给予立项项目一定的经费资助。目前已形成“革命历史文献资料丛编”“民国时期文献资料丛编”“对日战犯审判文献资料丛刊”“抗日战争文献史料丛编”等系列出版物。其中的“革命历史文献资料丛编”系列包含大量红色文献,是出版成果的重中之重。
截至目前,红色文献整理出版已立项20项,出版图书138册,待出版300余册,包括《山东革命根据地红色报纸汇编》《革命和进步期刊汇编》《东北书店目录提要(1945—1949)》《孔宪质日记(1935—1949)》《中国共产党党报党刊史料丛编(1920—1949)》等。内容涉及淮海战役,各抗日根据地期刊、报纸、地图、经济史料,解放区文艺文献,解放区教育文献,中共早期新闻史料,党报党刊等。
已出版的《淮海战役史料汇编》共5卷9册,总计400余万字,图片近3000 幅,分为《战役卷》《支前卷》《将领卷》《英烈卷》《追忆卷》,绝大部分史料来源于淮海战役纪念馆特色馆藏,包括命令、总结、报道、日记、家书、照片等,大多系首次披露。其中的《战役卷》选录了大量国内现存极少的纵队小报,保存了大量鲜活、原生态的描述,《英烈卷》的烈士名录也为首次公开出版。
《中华抗战期刊丛编》67 卷,收录1936—1946年间,中国共产党在国统区和根据地出版的期刊55种,近4万页。既收入了《江南》《先锋》《抗敌》《拂晓》《战士》这样的大型刊物,也收入了很多根据地零散的小刊,这些刊物在宣传党的政策、介绍国内外形势、报道抗战业绩、提供敌情信息、鼓舞军民士气、进行根据地建设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动乱频仍的战争年代,这些刊物能保存下来实属不易,其中不少是新四军、八路军军部和江苏、山东等地敌后抗日根据地所出版的期刊,属新中国成立后首次公开影印出版,反映了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后方战场上所作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和研究价值。
《首都图书馆藏革命历史文献书目提要》收录了首都图书馆藏革命历史文献1400余种,包括辛亥革命及五四运动时期的进步书刊、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的重要文献和马列经典译著、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出版物等。我们对书名、著者、出版者、出版时间等事项作了较为详细的著录,并著有简单提要。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开国大典档案》则根据中国历史第二档案馆所藏开国大典重要档案荟萃成集,主要内容分为六部分:第一篇是庆祝大会筹委会成立及工作档案;第二篇是筹备工作重要档案;第三篇是筹备工作往来函件、通知;第四篇是馆藏开国大典照片;第五篇是庆祝大会财务档案;第六篇是筹委会善后工作等文件。其中包括多份极具价值的文件,如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庆祝大会入场须知、天安门城楼悬挂开国大典灯笼图样、庆祝大会各项预决算等。这些档案真实地记录了庆祝大会筹委会紧张有序的工作状态,为我们留存下了开国大典前后的珍贵记忆,是今天我们回顾和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史的宝贵素材。
《山西省图书馆藏晋察冀、晋绥、晋冀鲁豫根据地地图集萃》是目前全国首部公开出版的根据地原始地图集,收录根据地原始地图208幅,全部来源于山西省图书馆馆藏。该书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收录地图范围广,涵盖了晋察冀、晋绥、晋冀鲁豫三大根据地,以涉及山西的区域为重点,也囊括了内蒙古、河北、河南的部分地区。二是时间跨度长,这些地图的绘制时间、出版时间涵盖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个时期。三是类型丰富,除一般的地形图和行政区划图外,也有不少特色地图,如对敌斗争形势图、交通路线图、党员分布图、长途有线电线路图、兵力配备图等。
《中国共产党早期新闻史史料汇编》(第一卷、第二卷,6册)辑录了《解放日报》(1941.5—1943.12)中有关陕甘宁边区和其他抗日根据地工业的新闻、言论及其他文章,还辑录了当时国统区和世界各国相关工业报道。真实地反映了边区在1941—1943年间的工业生产、工业科技、工人运动、工人生活状况与工会组织情况,以及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或间接影响下的工业发展、工业政策、工业创新、工人劳动观念等情形,为我们展现了一幅陕甘宁边区、抗日根据地和国统区工业发展及工人状况的对比图,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与研究价值。
《山东革命根据地红色期刊汇编》首次对山东革命根据地的红色期刊进行大规模、系统性开发整理,收录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至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由山东抗日根据地和山东解放区编写、出版和发行的期刊111种750余期,内容涵盖山东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社会等各领域,是研究山东革命历史文化的宝贵资料。
为不断完善国家图书馆红色文献馆藏资源体系建设,切实履行国家总书库职能,我们积极开展国内革命历史文献数字资源的征集入藏工作。经过不懈努力,共征集革命图书数字资源4728种755412页,革命期刊数字资源218种161515页。
与此同时,我们加强与海外文献收藏机构的沟通联络,积极探索多样化合作保护方式,促进海外红色文献回归入藏,填补国内文献资料空白。
2021年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我们将征集文献与国家图书馆藏红色文献进行系统整合,对文献资源进行揭示和开发利用,建成了“革命历史文献资源库”,向党的百年华诞献礼,面向我国党政军机关及学术机构提供服务。该数据库坚持以唯物史观为统领,包含革命图书、革命期刊、革命报纸3个子库,发布革命图书6255种、革命期刊189种、革命报纸14种,共计百万余页,为“学史明理、学史增信、学史崇德、学史力行”提供史实本源。资源库支持跨库检索和子库检索,所有文献均有目次索引,实现了文献篇级深度标引。目前,资源库已为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全国人大图书馆、全国政协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军事科学信息研究中心、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国家图书馆团中央分馆、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行政学院)等单位提供服务。
我们对红色文献进行保护利用的方式,还包括结合国家重要纪念日举办展览。2016年6月,我们举办“红色记忆——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馆藏文献展”;2017年1月,举办“不忘初心 砥砺奋进——国家图书馆藏革命历史文献精品展”;2017年8月,举办“钢铁长城——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馆藏文献展”。
对文献进行利用的同时,我们注意做AjNG8+B5SMLdGnXFrPx6UQ==好文献的保护工作,比如给馆藏红色文献配备保护函套和恒温恒湿设备等。我们还积极开展人才培养,每年在全国范围内举办文献保护专题培训班,邀请有关专家就红色文献保护相关内容进行专题讲座,普及红色文献保护理念,夯实人才基础。
作为政协委员为红色文献保护建言献策
如何将红色文献保护好、利用好,也是我作为政协委员履职的重要内容之一。
2023年10月,我赴湖北省麻城市开展实地调研。作为鄂豫皖苏区的重要组成部分,麻城是英雄辈出的红色古城,在近代史上留下了辉煌的革命事迹。此次调研我们发掘了大别山红色家书、革命歌谣、麻城抗战记忆等珍贵文献,与麻城市档案馆、教育科学研究院等机构进行了深入交流,与相关部门建立了友好关系,为今后对红色文献进一步开发利用打下了良好基础。
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2024年2月,我提交了关于设立“红色文献保护工程”的提案,分析了目前红色文献保护工作中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是红色文献底数不清。各地区、各系统文献存藏机构都藏有数量不等的红色文献,有些有统计数据,有些没有进行专门统计,也有部分收藏单位的红色文献处于封存状态,底数不详。红色文献全面普查工作尚未在国家层面展开,缺乏顶层设计和统一规划。二是红色文献保护现状堪忧。红色文献纸张酸性较强,不利于长期保存,许多文献收藏单位缺乏有效保护措施。三是红色文献活化利用不足。红色文献整体利用水平与资源禀赋不平衡,尚未形成完整系统的开发利用和传播体系。针对以上问题,我认为,应该探索建立健全红色文献认定和定级标准,面向各文献收藏机构开展红色文献专项调查,建成全国红色文献数据共享平台和专题数据库;编纂出版《红色文献总目》《珍贵红色文献名录》等各类总目、专目、图录、名录,公布文献普查成果;建立健全红色文献分类分级保护标准、修复标准、库房标准、装具标准等相关标准,逐步形成较为完善的红色文献保护标准体系。
十多年来,我们通过开展红色文献普查、整理出版、保护修复研究以及举办培训班、研讨班,对红色文献保存保护和开发利用过程中存在的重难点问题进行深入探讨,红色文献保护利用水平得到不断提升,形成一批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出版成果,锻炼培养出一批红色文献保护专门人才队伍。
科学稳妥地开展红色文献的抢救保护和开发利用是一项长期的工作,使命光荣、任务艰巨,我们要以高度的责任感和科学的态度,扎扎实实把这项工作开展好。
(摘自《纵横》2024年第10期。作者为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国家图书馆民国时期文献保护工作办公室主任、二级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