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能做什么?
2024-12-18周仰
11月上旬,上海的艺术活动与展览进入井喷阶段,其间,我也看了不下五个摄影展览,包括西岸美术馆的“另辟前卫:摄影1970—2000”“重光:摄影的书写”,好友傅尔得、甘莹莹分别为上海国际摄影节策展的“再非同一条河流”和“跃动的生活”,富士X-SPACE的“山野之灵”等,本应该就此写些什么,但这几日,社会上一些令人痛心的事件又让我犹豫,在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摄影能做什么?谈论这些摄影展览又能做什么?这份怀疑让我暂停对于美术馆内那些丰富新颖的摄影形式的欣赏,而想要重新回溯曾经那些推动过社会变革的摄影师和作品。
英国作家马克·德登(MarkDurden)在《今日摄影:1960年以来的影像艺术》(PhotographyToday)一书的第六章“历史:见证暴行”开头写道:“摄影常常被用以应对残暴的历史事件,然而它是否够格承担目击者和见证者的角色?艺术家和摄影师用不同手段对他们所看到的暴行做出回应,但是影响力这个问题总是至关重要的:摄影师或者艺术家如何才能更好地向遥远的、超脱事外的观众传达他们所见证的痛苦、惨象和恐怖暴行?”再进一步,如果摄影师的目标不仅仅是见证,而且更希望通过按下快门、捕捉到意义深远的影像来改变世界,他们又该做些什么?
理论上,我们相信摄影是用来唤起社会意识、推动变革的最常用的工具之一,但在现实中,无论身边还是远方,时有发生的社会不公和暴行则让人泄气,照片甚至还来不及呈现给观看者,就已(被迫)消失在充斥着娱乐信息的网络之中。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摄影师不再是被桑塔格(SusanSontag)在《论摄影》(OnPhotography)中批判过的那个“周旋在被压迫者周围、守候在暴行现场——怀着一颗引人注目的良心”的“生活舒适者”,相反,他们自己也常常成为“被压迫者”的一员。面对这种使人倍感无力的情况,将摄影和艺术实践转向对内心、身份的探索或者醉心于纯粹的形式实验,似乎成了唯一可行的“安全”选择。当然,不能否认对摄影语言和形式的探索自有其意义,但用影像反映并干预现实,依然是许多报道与社会纪实(socialdocumentary)领域的摄影师美好的愿望,在摄影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中,这样的愿望也一直不断地被实现。
通过摄影向优渥的中产阶级揭示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变革,这样的案例最早应当追溯到雅各布·里斯(JacobRiis)于1890年出版的《另一半人如何生活》(HowtheOtherHalfLives)。1870年,里斯从家乡丹麦移民到美国,与许多在南北战争之后涌入城市的(美国)国内外移民一样,他在纽约的第一年也在拥挤的廉租公寓内生活过。在19世纪80年代,超过30万人居住在纽约市下东区(LowerEastSide)一平方英里(约2.58平方千米)的土地上,通常,他们居住的廉价公寓为多层建筑,房间和走廊狭小、光线黑暗、不通风,洗手间和厨房每层共用。而富人们对他们的境况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当时,成为一名警方记者(PoliceReporter)的里斯在纽约条件最差、犯罪最猖獗的贫民窟做报道,基于他早年的廉租公寓亲身经历和这一时期的观察,他决心改善其中居民的生活状况。1887年,里斯听说了闪光灯摄影,并立刻意识到其潜力,他开始用当时从德国进口的最新设备拍摄纽约最著名的那些廉租房,并很快积累了许多素材。1889年,里斯在《斯克里布纳杂志》(Scribner'sMagazine)发表了长达18页的文章《另一半人如何生活》,并配以19幅根据他的照片绘制的图片(因为当时的印刷技术尚不足以直接转印摄影作品),一年之后,里斯将扩展之后的文字和照片集合成书出版。书的标题“另一半人如何生活”出自法国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Rabelais):“这个世界的一半人不知道另一半人如何生活”。
《另一半人如何生活》不仅首次让人们看到纽约廉租公寓的生活条件,也揭露了其中的一些“血汗工厂”,那些工人每天仅能获得几美分的工资。这本书还解释了童工的悲惨境遇。里斯将贫民窟的问题归结于富人的贪婪和忽视,一章接一章,他用直抵人心的文字和照片呈现穷人的生活。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引起了巨大的震惊和深切的关注,1894年,纽约成立了州经济公寓委员会(TenementHouseCommittee);1901年,纽约州通过了新的“廉租住房法案”(NewYorkTenementHouseActof1901),提高了廉租公寓的最低要求,对房间的采光、通风、楼层高度等问题做出了新规定。尽管推动政府、企业和社会共同行动并非里斯一人的功劳,但他的摄影和文字唤起了公众的关注,这常常被认为是为进步主义运动(Progressivism)奠定了社会基础。
1908年,刘易斯·海因(LewisHine)开始为“美国童工委员会”(NationalChildLaborCommittee)拍摄,在之后的十年中,他致力于拍摄童工的状况。他的照片第一次使得这些儿童受到的剥削得到披露,并促使童工法最终得以通过。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期间,隶属于美国农业部的“农业安全局”(FarmSecurityAdministration)雇用了一大批著名摄影师,共同完成一项大型纪录项目,深入调研了美国的乡村和佃农的生活。在这期间,多萝西娅·兰格(DorotheaLange)拍下了她最著名的一张照片,表现一位迁徙中的母亲,她被儿女围着,挤在一顶帐篷里。农业安全局摄影部主任罗伊·斯特克莱(RoyStryker)认为这幅《移民母亲》,(MigrantMother,Nipomo,California,1936)是“大萧条”时期的“终极”代表。尽管“农业安全局”的摄影项目为政府主导,但我们并不能说其中的摄影师都只是在拍摄“宣传照片”,以兰格的作品为例,摄影史学家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Newhall)评论道,“她的照片既是精确的记录,同时也是感人的评述,因为她对他们怀着深切的同情和敬意”。没有证据说明“农业安全局”的照片直接对政策制定产生影响,但它们的确引起了对罗斯福“新政”(TheRooseveltNewDeal)的支持[这是指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后所实行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其核心是三个R:救济(Relief)、复兴(Recovery)和改革(Reform)]。
这些早期的案例之所以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触发社会变革,无疑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之一或许是,当时的受众尚未习惯在媒体上看到这类表现社会悲惨(SocialMisery)一面的纪录性影像。进入21世纪之后,这类摄影实践似乎再难唤起一个世纪之前的那种关注,一方面,现代观众对于“苦难”的口味越来越重;另一方面,人们也意识到拍摄处于弱势的社会群体或个人所涉及的不平衡的权力关系,这些都意味着,原本那种“摄影师揭示—公众震惊/关注—当权者推动改革”的模式已经失效。然而,以摄影介入现实的悠久历史却并不会就此止步。摄影师乔纳森·托戈夫尼克(JonathanTorgovnik)的作品《蓄意的结果》(IntendedConsequences)拍摄了在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期间遭到强暴的图西族女性。2006年,《新闻周刊》委任托戈夫尼克去卢旺达拍摄当年被胡图族人强奸而感染艾滋病的图西族女性,其间托戈夫尼克发现一个更为复杂的故事,即许多图西族女性受到强暴而怀孕,并生下了孩子。他后来回到卢旺达去记录这些母亲的故事,她们会说自己不爱这些孩子,但另一方面又接受了身为母亲的责任,尽管她们的孩子孕育于暴力侵袭的环境,尽管知道孩子的父亲曾杀害过她们的家人。托戈夫尼克被这些故事感动,他不仅聆听并将这些故事传播到全世界,还成立了卢旺达基金会(FoundationRwanda),这一基金会已经筹集了数百万美元,为这些孩子提供上学的资金支持,并为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提供心理和医疗服务。在一次采访中,托戈夫尼克说,这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感到被某种力量鞭策着必须在记录下这些故事之余还要去为她们做点什么。
这也是出现在美国影像学者米歇尔·伯格雷(MichelleBogre)在《作为行动主义的摄影》(PhotographyasActivism:ImagesforSocialChange)一书前言中提及的案例,该书定义了这样一种摄影态度,即摄影师带着行动目的使用照片,摄影师自己是行动的一部分,他们不再被动等待有良知的政客来改变社会不公,而是亲自投身于行动,用作品为拍摄对象所属的群体筹款,甚至创办专门的NGO或者社会企业。当然,实现这种程度的行动并非易事,但投身行动的可能性依然可以鼓舞有志于介入现实的摄影师。事实上,在我自己的创作实践中,这些年虽然深受古代文人“退隐”思想的诱惑,关注的题材似乎越来越远离人群,却也通过“漫长的告别”项目持续为提升公众对阿尔茨海默病的认知出一份力。《漫长的告别》记录了我外婆患阿尔茨海默病后生命的最后三年时光,于2018年作为摄影书出版。这个项目最初在美术馆白墙上与观看者见面,但今年5月开始,“漫长的告别”加入了“记忆的轮廓”认知症科普展览进入到上海多个社区党群服务中心,真正接触到了最需要了解相关知识的群体。这一行为或许是微小的,但时不时也总能收到一些动人的反馈,并且促成社区和公益机构之间一些连接与合作,如此想来,摄影似乎也不算是全然无力的吧。行文至此,或许我最终不可避免套路化地落脚于某种天真的理想主义——相信摄影真能做些什么,我们必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