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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种状态

2024-12-18陈思呈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2期

电影《黑天鹅》中,有一个情节让人印象深刻。女儿妮娜想和朋友出去玩,她母亲一如既往地阻拦,妮娜把门“砰”地关上的时候,门板夹住了母亲的手。不知那个瞬间妮娜会不会在恐惧中迸发出些许快感,因为她被夹住的那双手控制已久,甚至连吃不吃一块蛋糕都没有选择的自由。

妮娜是剧团里新任的“天鹅皇后”,要同时演黑天鹅和白天鹅两个角色。对此,母亲似乎并不赞成。母亲也曾是位舞蹈演员,因为怀孕而中断了事业,她显然希望女儿实现她未竟的事业。同时,她只允许女儿在一定范围内成功,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她便会阻拦。她甚至自作主张地打电话到剧院替女儿请假。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她的事业和婚姻似乎都失败了,她画画的时候总是哭,她的画似乎都在发出号叫。她只有她的女儿,所以她把女儿当成自己的附属品;如果女儿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甚至超过她,那会令她愤怒。

妮娜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即便28岁了,还只能是一个跳白天鹅的乖乖女、没长大的小甜心。因为她如果表现出自己长大了,独立了,那就意味着对母亲的背叛。

我想起另一部描写母女关系的电影《春潮》。母亲纪明岚也有一段糟糕的婚姻,那个被描述为“流氓”的丈夫已经去世。纪明岚的女儿叫郭建波,郭建波未婚生下女儿郭婉婷。然而,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庭中,郭建波与母亲并没有相依为命,而是互相怨恨。用郭建波的话说,母亲一直在诅咒她会得到报应。

郭建波过得这么糟糕,仿佛她需要为母亲的不幸负责,需要承担母亲的怨恨。她把自己的生活毁掉,这不知是对母亲的报复,还是对母亲的补偿。

显然,在这两部电影中,我们看到的是两个不合格的母亲,她们要么让女儿做自己的长不大的附属品,让女儿困于自己的掌握之中;要么与女儿互相折磨,互相怨恨。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她们确实不是好母亲。

文学史上有不少好母亲的形象,与妮娜的母亲、郭建波的母亲所不同的那种好母亲。这些好母亲的“好”,体现在道德上,体现在她们无私的奉献中,她们的儿女处于“被施予者”的位置。

跳出“施予者”的位置,不但能帮助儿女成长,还帮助儿女离开自己,让儿女也成为施予者,而非被施予者。但这样的母亲实在太少,我在小说《愤怒的葡萄》中看到过。

这部小说写的是1937年,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和邻近的得克萨斯州、堪萨斯州、阿肯色州等州在土地沙漠化背景下,农民纷纷举家迁往加利福尼亚州谋生的故事。主角乔德一家也是这些流民中的一员,他们一家13人坐车向西逃荒,到加利福尼亚州时,13人中仅剩下8人。

这一家人中包括怀孕的大女儿罗莎夏和女婿康尼。半路上女婿康尼受不了苦,不辞而别。罗莎夏挺着大肚子以泪洗面,父亲说:“我早就觉得康尼这个人不行。”母亲叫他别说了:“罗莎夏要生孩子了,那孩子有一半是康尼的,孩子长大后听说他爸不好,那是对他有害的。”

然后她对罗莎夏说:“你要沉住气,别去想这件事情。你来削土豆,来洗衣服。”母亲把一个饱受创伤的女儿拉到行动中来,既阻止她的怨艾,也阻止其他人对女婿的声讨—那样对于创伤的处理毫无益处。只有行动,为全家人的生活做贡献,为腹中孩子考虑,才是有意义的做法。母亲在教罗莎夏什么才是有意义的活法。

她鼓励女儿罗莎夏参加营地的舞会,营地中有偏执的道德卫士说,怀孕的女性和男人跳舞会流产。罗莎夏感到非常恐惧,母亲对那个人说:“滚开!你不许再来了。你们不许别人有一点快乐,是不是?”

—这一段很了不起,母亲珍惜女儿作为女性的魅力,鼓励她享受自己的魅力,这与《黑天鹅》中妮娜的母亲是多么不同啊!甚至,她捍卫女儿这种享乐的权利,不惜与那些疯狂的道德卫士展开对抗。这种强悍的行为,以身作则地保护与教导着一个身陷痛苦之中的女儿。

但是罗莎夏内心依然充斥着对流产的恐惧,饥饿、孕反应和恐惧,竟让她吃下一块熟石灰。母亲安慰她:“我以前怀孕的时候吃过一块煤。”她知道最重要的是,让女儿从那种恐惧中平静下来。她帮女儿穿了耳洞,把自己的金耳环送给女儿,说这样就一定能生一个健康的婴儿,这是“祖传的秘方”。

然而罗莎夏还是生下了一个死婴,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一家人在暴雨中找到一间小茅屋暂时栖身。小茅屋中有一对父子,大人奄奄一息,小孩大哭着说,他爸爸已经有6天没吃饭了,他昨天偷了一块面包喂爸爸,但爸爸吞不下去,爸爸需要牛奶。

母亲和罗莎夏默默地对视了很久,这对母女用无声的语言交流着。罗莎夏听懂了,她轻轻地对母亲说:“我愿意。”

这是全书的结尾,这也可能是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结尾之一:“母亲让其他人都到外面去。罗莎夏把那条绒被掀开一边,露出她的乳房来,说‘你得吃一点才行’。她伸手到他的头下面,托着他的头,她看看仓棚外面,渐渐合拢嘴唇,神秘地笑了。”

这个行为,不但拯救了那个濒死的难民,也拯救了罗莎夏自己。罗莎夏,这个刚刚诞下一名死婴的悲伤的母亲,这个失去丈夫、在恐惧中度过孕期的女人,正是在此刻,她真正成为一个母亲。她的乳汁喂养了这世界上的一条生命,她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成为一名有神性的女人。

而这正是她的母亲教会她的。这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定义:她不但帮助女儿成为独立的女性,还帮女儿成为真正的母亲,把这样的状态在世界上传递下去,这就是伟大的母职。

《愤怒的葡萄》:美国现代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创作的长篇小说,发表于1939年。这部作品描写了美国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期间大批农民破产、逃荒的故事,反映了惊心动魄的社会斗争的图景。小说饱含美国农民的血泪、愤慨和斗争。该作获得1940年美国普利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