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域外理发记

2024-12-18樊北溟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2期

在国外生活久了,最让人感到局促不安的,当数理发了。语言不通,翻译软件一打开,照样能沟通顺畅;口味不合,亚洲超市里一站式采买,怎么着也能把酱、醋、蚝油等办个齐全……在家千日好,出门不算难。可唯独有一件事儿无法单打独斗,就是理发。

可理发不是很简单吗?手握推子心一横,下个月又是一条人模人样的好汉。但眼见着身边“蓄发明志”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能琢磨过味儿来: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但奈何欧洲人工成本高,何况有时交付了高昂的支出,却收不回等值的期望,往往才是最令人伤心的。

当然了,外国剃头师傅也未必就真的是技不如人,只是他们习惯于打理柔软的、卷曲的、蓬松的头发,常常对着我又硬又厚的直发面露难色,有好几次都是我递上钞票却被对方婉言谢绝。有钱花不出去的烦恼,我倒还真是有过几回……

在丹麦,室友成了我的理发师

瓦伦蒂娜是如此可爱的女孩,一回到家,她就积极向我们展示着新买的雨衣。然后忽然又想起来上周答应过给我理发,于是马上找来视频,准备现学现卖。必须承认,她学得很认真,凡是没看懂的地方,总会倒退重播数次。

就这样,我把凳子搬到了门口的停车场,一边充当人肉手机支架,为她提供实时“线上参考”,一边接受勇敢的瓦伦蒂娜的技术考核。瓦伦蒂娜一边践行“在做中学”的理念,一边不断调整着手法和姿势。比画了半天,两个人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对,理发师瓦伦蒂娜身上的塑料雨衣是不是应该给我套上?于是两人放声大笑,赶紧重新装备上。

应该是笑声太大,很快引起了楼里邻居的注意,于是大家热切围观,出谋划策,各个献技,翘首期待。来自克罗地亚的室友甚至打起了视频电话,给他远在家中的“理发师”—他的妈妈,实时转播我们这边的进展;加拿大室友则慷慨地拿来了自己的电动剃须刀。于是,瓦伦蒂娜把剃须刀的开关往上一推,“嗡—”。

丹麦郊区的理发店

整个故事最美的部分是我和瓦伦蒂娜对视,她认真地观察着我的刘海儿,谨慎地比较着两边鬓角的高度,我则认真地观察着她:黄褐色的头发柔软地拂过额角,高高的鼻梁撑起美丽的轮廓,蓝色的虹膜有如深潭,神秘又澄澈。专注的人好美,好美。

本来,我对结果没有太高的期待,我只是喜欢整个故事里大家聚在一起放声大笑的部分。结果,没想到瓦伦蒂娜如此有天赋!这个姑娘实在是勇敢又聪明。于是我连忙跑到超市买来酒水饮料,用巴尔干的方式对这个斯洛文尼亚姑娘表达我诚挚的谢意。

一不小心,我成了免费的发型模特

“你说,我应该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瓦伦蒂娜一耸肩:“为什么不呢?”

真是个举重若轻的家伙。不对,头发长在别人的脑袋上,所以才能举重若轻。

虽然有了上次的成功经验,但这次在网上找到当发型模特免费理发的机会,反倒让我有些迟疑。这位理发师的手艺到底如何?

丹麦人口少,理发常常实行预约制,这使得新手理发师往往苦于没人练手。想清楚了招募免费发型模特背后的逻辑,我便主动发送了申请信息。按约定时间早早出了门,结果还没走到地方就后悔了。理发师所在的沙龙在城外,这样的距离显然更适合有车一族。10月的丹麦,旷野的大风随物赋形,我顶着大风,脑子里想到的是,山巅之上,狒狒长老为狮子王辛巴在眉心画上红痣,辛巴接受万兽朝拜。

进门挂好大衣,不用问我约的是谁,直接奔着眼神怯生生的那位,在她面前落座就是了。理发师熟练地为自己戴上丁腈手套,熟练地拿起推子,然后就再没有熟练的动作了。无论她如何调整姿势,都无法像瓦伦蒂娜为我理发时那样渐入佳境。窗户上不知不觉间蒙上了暮色,像天空中晕开了蓝黑钢笔墨水。我不时估算着时间,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理发师开始用无助的眼神向旁边的老师傅求援,老师傅倒是快刀剪乱草,熟练地换了一把推子,另一把推子,又一把推子……最后,我第一次做发型模特的经历以两位理发师用6把推子,手忙脚乱地忙活了1小时50分钟而告终。

只是这一次,理发师没有大大方方邀请我按照惯例将成果图片发在社交媒体上,而我,也从灵魂深处无比强烈地渴望立刻得到一顶帽子,死死戴在我的头上……

花15000哥伦比亚比索理发

“愁绪萦缠同蔓草,年华衰谢感残花。”不知道是谁率先把愁绪形容成了蔓草,但这个比喻真的绝了!每当我的头顶乱发丛生之时,便会无端地想起清朝王慧的这句诗。

去南美旅行,一下飞机就直奔理发店,然而很快就又退出来了,原因是店里只收现金。问了价格更是一头雾水,15000哥伦比亚比索,到底是多少钱?于是退出来沿街寻找换汇点,找到后往柜台前一站,推进去10欧元,柜员推出来46000比索。按照汇率再一折算,什么?理一次发才3.2欧元?竟然只是丹麦平均理发价格43欧元的零头?哈哈,头发啊,你快给我长,长,长!

店里忽然来了肤色、发质全然不同的顾客,理发师显得很兴奋。于是,语言不通也不要紧了,赶紧拍照;喷壶是空的,梳子和剪刀找不到也不着急,不停说笑。然而他们越松弛,我就越紧张,心里的那面小鼓敲得越来越急。给他们看我以前发型的照片,“OK”;打开翻译软件告诉他们我的诉求,“OK”。如果不是围布已经兜上了,倒是应该轮到我说“先别OK”了—理发师四下翻找给推子加的润滑油,至于牙剪更是根本不存在的,理发师大姐行走江湖,靠的不会只是手上这把乌漆墨黑的推子吧?

大姐倒也不让人失望,很快,我的肩膀上不容分说地落满了碎发;落满碎发倒也不要紧,关键是落得一点也不均匀呀;落得不均匀也不要紧,你倒是给我分层次地打打薄,修一修啊!你这样大刀阔斧地推,就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呀……要是大姐能读懂我逐渐无助的眼神就好了,因为无论她怎么自信地捧来镜子让我前后左右地好好打量,也掩盖不了此刻的我酷似戴了一顶草帽的事实。行吧,“闲花野草尚葳蕤”,留得发根在,收拾心事待下月。

理发师化了个酷酷的烟熏妆

在位于摩尔多瓦的德涅斯特河沿岸,我走进了一家店面很大的理发美甲店。

这里,3月底的天气依旧很冷,再加上外面正下着春雨,我刚往门口的脚垫上一站,身上的水就顺着衣襟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也许是出场方式过于特别,又或许是这个地方实在少有亚洲女性光顾,几乎所有的理发师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我;顾客们也不甘心僵坐,纷纷透过面前的镜子朝我的方向凝视,我顿时觉得被钉在了原地。看来这头发今天是非理不可了。

简单谈了价格,坐定,我脱下外套搭在门口的暖气上,我期待的是头发理好时,衣服也干了。然而正在这时,一个化着浓重的烟熏妆的理发师忽然来到我身后。虽然自知以貌取人是肤浅的错误,但看着她不苟言笑的表情、不容分说的利索手法,对我给出的参考图片置若罔闻的态度,我心里无比忐忑。理发师倒是挥洒自如,把眼前各色理发用具使得飞快,望着比南美大姐仅有的一把理发推子多出来的各色工具,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于是,趁理发师忙碌的空当,我连忙自拍,顺便化用一句过气的网络“鸡汤”:“Keep calm and trust your barber.(保持冷静,相信你的理发师。)”

走进一家芭比配色的理发店

8月的塞尔维亚真是太热了!顶着38℃的高温在街头走来走去的,是正在寻找理发店的我。可我出了这家进那家,不是这家早都预约到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是那家下午两点已经早早歇业。刚开始,我还心有余力地翻翻地图上的用户评价,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丧失了选择权,忧来无方,只好躲进饭店填饱肚子,顺便纳凉。

上完菜,服务员忽然无比认真地问:“能告诉我你头发这么好、这么直的秘密是什么吗?”

我以为就是一句玩笑,于是随口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她竟不走,很真诚地继续问:“是用了什么洗发水,还是有什么方法吗?”

“我什么都没做,但我快要热死了,它太、太、太厚了。”听我说完,服务员显得多少有些失望,仿佛我在有意敷衍她。唉,人类的泥淖还真是各不相同。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打开地图App,一路按图索骥,我又一次站到了昨天来过的这家理发店的门前。推门一看,屋里只有正在忙碌的理发师和一位看报等候的顾客,我在心中窃喜。

“No.”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理发师就看着镜子拒绝了我。

被她这么一激,我连忙掏出手机准备翻译,旁边正看报的顾客主动搭腔,用临时拼装的英语努力做起了翻译。

塞尔维亚的家庭理发店

“拜托,帮帮忙吧,就剪短一点,很快的。”

理发师迟疑。

“我昨天就来过。”我尽可能地飞速运转着大脑。也许是看我心诚,也许是因为店里确实门可罗雀,理发师竟然点头同意了。我这才放下心来,细细打量起店内的布置。

一切都太有年代感了,皮质的座椅、复合板贴面的理发台、滑溜溜的胶质地板革……每一个细节,都在努力把我带往那个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的童年。彼时,我对万事万物充满了无限的好奇。我忍不住对着镜中围着围布的自己挤眉弄眼。

“别动,再动刘海儿就剪不齐了。”理发师不无嗔怪地提醒。她身上有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肯定是夏士莲牌黑芝麻味的,那味道我一记就记了20多年。

神游的间隙,忽然望见理发师的柜子上摆了一张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专注地给顾客理发,没想到她一理就是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