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破小”的回忆
2024-12-18王慧
一
外地年轻人到上海打拼、生活,第一个落脚点大都是“老破小”,房龄老、装修旧、空间小,但是租金相对较低,遍布上海的中心区域,里面多半住着在静安、徐汇上班的Sabrina、Nancy、Robert。
老上海人多半家里都有一套“老破小”专用于出租,自家攒攒钱一跺脚,搬到了中环外的大房子。时隔多年,说起“梧桐区”的青枝绿叶、浪漫秋日,还是咬牙切齿,没办法啊,老静安、老黄浦,一提起居住地区就是身份标志,在这里,买菜、烧饭、交通,哪样不方便?但一家几口挤在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也实在难过,虽然上溯几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但要有大房子住,就别跟新生活过不去了,谈拢了拆迁价,老上海们便纷纷离开熟悉的地界,留下了一栋栋受了几十年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的“老破小”矗立在此。左边,是“网红”大楼;右边,则是无数名人故居。而这些流光溢彩、留名青史者,终究跟平头百姓无太大关系,唯一的连接只是门牌号同在一个街区罢了。
好在,一拨儿又一拨儿年轻人来到上海,把宏大的梦想揣在怀里,奔波在一家又一家中介间,徘徊于那些名字中蕴含了祝福的历史悠久的小街上,在一次次考虑、思量、比较后,穿过老弄堂黑不见光的底楼厨房,带着两箱行李爬上了一层层楼梯后,终于住进了“老破小”。
上海的“老破小”分两类,差一点的,是老洋房和石库门改造的,光线差、空间小,卫生间是公用的,厨房也是,头顶一盏灯,四面都是灶,墙壁上满是积年的油烟,没有搬迁计划的阿姨咬着牙在厨房里摆弄吃喝。穿过厨房,就是楼梯,木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抬头看,尽头是一个黑黢黢的未知空间。多少人沿着这道木楼梯上上下下呢?贵族出身的张爱玲肯定没有,但外地人郁达夫肯定有,他在旧阁楼上写《春夜》,实在饿得睡不着时,只能在外白渡桥边的街道上反反复复地走—饥饿过的人才更理解繁华的褶皱能有多深,但把这些褶皱展开,没有一个人的故事不值一提。这样的“老破小”,虽然房间都经过极具“上海精神”的充分利用和全新装修,或有一个别致的小阳台,可一开门,就看到对面的爷叔在抽烟,那无处可去的寂寞如烟灰,总会莫名地落在你的头上,算了,算了。
好一点的“老破小”,是一梯四户的公房,虽然房龄超过40年,依然有物业来打扫得干净体面,楼道里但凡多放一点私人物品,立刻会遭到邻居投诉。一层几户人家,墙壁稍微薄一点,就能听见隔壁在做什么。社区的工作人员也闲不下来,会定期上门抽查有没有群租,租客有没有换人。自然,这里的居住条件要好一些,厨卫独用—隐私安全是“都会动物”的第一要求。
住“老破小”,一定要腿脚好,统一6层的层高,没有强壮的臀腿和心肺,爬到3楼就会喘,年轻的住客一抬腿,一鼓气,噌地蹿了上去。过了六七十岁,许多人就渐渐不再下楼,除非住低楼层,还能被搀着一步步蹭下去。一家三口住“老破小”的,已经极少了,孩子大了想要自己的房间,远离市中心,空气也更好,周围配套环境也不见得差。如此,一栋栋“老破小”里,形成了年轻与衰老的奇妙平衡,在上海这座国际都市里,新鲜血液不断流入,老去的人们则凝固成这座城市的基座,比邻而居,却很少相融。
二
如果你喜欢眺望,会发现“老破小”的顶楼组成了上海的一道风景:三角形的砖红色尖顶,一栋栋绵延开去,在市中心荡出一道道红色波浪,天气晴朗时,与蓝天白云形成高饱和度的对比,随手拍一张,都足够晒在“朋友圈”里;随便一想,都是无数故事。那些红屋顶上,坐过多少个阿宝和蓓蒂;红屋顶下,又有过几代人的变迁……不知不觉间,红屋顶成了上海的一道标志,让每个在淮海国际、世纪商贸上班的Rebecca和Jimmy,在放空时都爱上了凝视窗外,红屋顶成为他们脑中的一道刻痕。
“老破小”里,有真正的上海。即使是石库门。如果你知道仅仅在30多年前的每日清晨,石库门的家家户户在公共水龙头前冲洗马桶,是那一代上海人不能磨灭的记忆,自然就会对如今依然黑黢黢的楼道里安装了抽水马桶的独居空间感到惊讶。在窗外,还有着一杯四五十元的精品咖啡和来自巴黎、纽约、东京的米其林星级餐厅。把这些对比看进心里,才摸得到一座城市真实的复合肌理。至于那些旧公房,更是改天换地,近到徐汇,远到曹杨,工人也拥有了自己能舒舒展展住进去的房子,虽然上溯三代都不是上海人,如今住了几十年,也就都有了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的渊源。
对了,还有树。后来的商品房小区,树得要大把时间才能长得亭亭如盖。“梧桐区”的绿意却慷慨地涌进了老小区,这里的房龄数十年,足以把这份时间的底气全都揉成养分,揉进了枝繁叶茂的树里,连松鼠和黄鼠狼都成了树的常客,玉兰树的枝杈伸进了家家户户的窗口,简直没有把上海的边界感放在眼里,刷牙时抬头,眼前就是肥厚的花瓣,从春到夏用力开了几度。咦?明明前几天它们谢了,今天怎么又钻出来一大朵,白生生、鲜嫩嫩,皮实得很,哪儿有半点身为市花的娇气。
有些小区里还有果树。初夏的气候极为可爱,果树长出的不知是桃还是杏,引得一家子拿着长杆、网兜摘果子,保安笑吟吟地抱着双手,看城市人的杆子撑得头重脚轻,母亲在后面不停发出“往左一点”“往右一点”的指令,举杆子的父亲满脸羞赧,小朋友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倒不是贪那一口鲜甜,只是比起迪士尼公园的花车巡游,这份亲手得到的成果,又有趣,又稀罕。无论在城市里还是城市郊外,只是因为这里是上海,这田园气象便格外可爱,因脱下都市的面具,露出本真而动人。
三
上海有上海的边界感,也有上海的烟火气。转角的两家靠太近,双方的铁门若同时打开就会碰出声响。新搬来的女孩第一天上班,关门后又返回来确认是否关紧,隔壁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早饭,探出头,说:“小姑娘,别担心了,上海治安很好的。”
“不好意思,我有点强迫症。”年过三十还被称作“小姑娘”,也只有上海了,让人内心一暖。
“没事没事,我也有点儿,以前我也会反复推门,后来我就在心里数数,数到5下,告诉自己锁好了,就好了。”
直到“小姑娘”下楼,还听得见阿姨的声音:“在心里数数哦,没事的。”
“老破小”里有时也会有奇异的故事。隔壁的女孩子打开门时正好跟你打了个照面,她说:“你搬进来的时候我也正好搬来,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如此,你便知道了她高中毕业,不甘心在苏北小城过一眼到头的日子,就一个人跑来上海做销售,有了恋情也有了第一桶金,在嘉里中心开了自己的店,在外环买了房,等来了房子烂尾,也等来了恋人告诉她不会和她结婚的消息。这样的故事总是云淡风轻又此起彼伏,因为这里是上海,因为梦想和欲望的频频交集、互动,因为“老破小”总是年轻人的起点—起点,才会长出一个新的故事。
但年轻人不会永远住在“老破小”里。有的年轻人会搬出去,从合租到整租,从老小区到新小区,从租房到买房,从一个人到几个人。人也是一棵树,一个个地址是人在城市里长出的年轮,越往外环走,越证明他经历了岁月渐趋成熟,至于这一路如何长成,甘苦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