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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梨

2024-12-18关玉梅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2期

“南方小土豆”一定想不到,20世纪60年代,东北的农村,漫长的冬季,茅草屋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茅草屋内,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暖着一盆冻梨,嗑着瓜子,打着扑克,是一种怎样的快乐。

那些年,一个小小的冻梨让我们童年的冬日变得香甜。

冻梨多选花盖梨。花盖梨冻后,其表皮变得黑黑的,点缀着细小的白点。花盖梨是秋子梨的一种 ,多产于北方,果实近球形,黄色或绿色带红晕。果实成熟的季节,也到了北方大雪纷飞、气温骤降的时刻。它们被冻得硬硬的、黑不溜秋的,像带着手柄的铅球,被一筐筐装起来,成为东北人冬闲时舌尖上的美食。

花盖梨卖相平平,但因具有清心润肺、祛痰止咳、帮助消化等功效,且物美价廉,备受东北人喜爱。

记得有次我感冒,发烧39摄氏度多,嘴上的皮都脱落了,母亲一边用白酒给我擦身体,一边对父亲说,有什么凉的东西给孩子降降温吧。我说:“妈妈,我想吃冻梨。”母亲低声哄着我说:“咱家没钱买梨,吃点酸菜心或者萝卜压压咳嗽,行不?”我说就要吃冻梨。父亲坐在炕沿上,用旧报纸卷了一根烟,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着抽起来,慢慢说道:“穷人家的孩子就别想着高口味儿的那些事,饭都吃不上呢。”

也是,20世纪60年代物资匮乏,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儿有钱买那些奢侈的、即便有钱也买不到的零食。

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我和邻居家不会说话但听得见的小女孩同行,每每经过村东头的供销社,看到一筐筐摆放整齐的冻梨,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我从柳条编织的筐的缝隙间端详着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冻梨。它们泛着黑亮黑亮的光,我仿佛能尝到冻梨的汁水,甜甜的、酸酸的。想着,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咽口水。邻居家女孩虽不会说话,但她的双眼就像供销社掌柜手里的算盘珠子,瞄着冻梨,不停地转来转去。

在那时的东北农村,家家户户靠有数的粮票、布票、糖票购买ea964b7f6370bdb3990be065be691265紧俏商品,很多人家舍不得这些票子,想着攒起来给孩子娶媳妇、上学用。临近年关时,大人们去百货商店买视为珍宝的棉布、棉花、白糖,我们这些小孩子则盯着柜台上的橘子瓣糖、花球糖,还有窗外一筐筐金刚石样的黑梨蛋子。我们掰着手指头数着再有多少天就能过年,因为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这些好东西才能真正进到我们嘴里。

我第一次吃冻梨,是在8岁那年的春节。

小时候的年,是在父亲写的一副春联“年年岁岁穷日子,岁岁年年日子穷,横批:穷也过年”中拉开序幕的,也是在我们举着父亲用罐头瓶子做的灯笼,站在雪地里,听别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草草收场的。

小孩子,谁不盼着过年呢?过年有新衣服穿,有肉和糖果吃,有鞭炮放,所有的心愿仿佛都会得到满足。而我们姊妹5个却从未奢望过什么,看着父亲多病的身体,看着母亲疲惫的面容,我们只能安静地等待年的到来。

8岁那年的春节,生产队救济了我们家两斤肉,大年三十,我们也能吃上饺子了。我们围坐在土炕上看母亲和面、剁馅儿。母亲过年包的饺子一定是白菜馅儿的,她总是说:“白菜就是百财。”可年复一年,正如父亲写的春联,我们依旧过着穷日子。

鞭炮声由强到弱,吃过饺子,我们也没什么盼头了,渐渐地有了困意。突然,母亲转向我说:“二丫头,暖梨去!”我望着母亲,回身看看弟弟,弟弟笑了;再看看妹妹,妹妹也笑了。

嗯哪,暖梨去!

原来,西屋的婶婶看我家过年什么也没买,就端了半盆冻梨送来了,母亲偷偷地把它们藏在下房里,想在年夜饭后给孩子们一个惊喜。她何尝不希望别人家孩子有的,她的孩子们也都有呢!

我和弟弟从炕上下来,穿好鞋,弟弟举着蜡烛,我端着瓷盆走进下房。至今我还记得瓷盆底部印有一条红色的鲤鱼,在蜡烛的照耀下,鲤鱼仿佛要从盆里蹦出来。

我往盆里捡着冻梨,“1,2,3……”数着,7个刚好,每人一个。我们围坐在半盆冻梨周围,端详着:它们个个黑不溜秋,硬邦邦的。母亲说别看它黑黑的皮上长满了斑点,那可是最好吃的花盖梨。我舀来两瓢水倒在盆中,所有的梨迅速凝结在一起,抱成一团。

吃冻梨也分个人喜好,有的喜欢吃半硬不软的,有的喜欢吃暖得软软的。小孩子性子急,等不到梨暖好,拿起一个就用两颗门牙啃,黑黢黢的表皮上立刻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露出一点儿白嫩的梨肉来。母亲说暖两小时的花盖梨最好吃。

除夕夜,我们就这样围着半盆冻梨等着。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弟弟总是不停地伸出手按按这个,再按按那个,看看冻梨暖好了没。

终于可以吃了。暖好的冻梨软软的,母亲把它们从冰里抠出来依次分给我们,最后盆里只剩下一团冰窟窿,透过去看,盆底的那条红色鲤鱼在晶莹的冰块里真的活过来了。

“年年有余。”母亲说。

那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年啊,只因为能吃到一个冻梨。

我捧着母亲暖好的冻梨,不忍去吃它,弟弟说“好甜呢”,咬一口,满满的甜水。父母没有吃,他们舍不得。

这是我记忆中吃到最甜的水果。

花盖梨,承载着一代代东北人的美好记忆。现在超市里水果琳琅满目,每每走过,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后还是走开。我还是喜欢到小摊上买几元钱一斤的花盖梨。

时光荏苒,花盖梨依然是东北人舌尖上的冬季美食。在我心里,依然流淌着花盖梨的芳香,回响着母亲“二丫头,暖梨去”那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