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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咸肉炖萝卜

2024-12-18周华诚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2期

南方的冬天,并不轻易下雪。但凡下一点雪,那便是大家的节日,不管大人小孩,都急忙穿上厚厚的衣服到雪地里去玩。下了雪,主妇们做饭也要多花一点心思,盘算着做点什么好吃的,才算应了这景。

而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这年头,不像几十年前四时分明,春天有春天的食物,夏天有夏天的食物,秋天有秋天的食物,冬天就有冬天的食物,都有些不同,正所谓“不时不食”。在我想来,这改变主要是因为物流和冰箱的缘故。物流畅通,南货北物,都可以朝发夕至;冰箱巨大,海鲜山珍可以储藏很久。主妇拉开冰箱门,站在那里正发愁不知道做些什么菜有新意,一抬头,望见窗外的雪花在慢慢地飘,继而望见屋檐下挂着厚厚长长的两刀咸肉,便在心里道一声“有了”。

她拿了一把刀,径自去檐下割了一块肉来。这刀肉,是一个月前在张村娘家杀猪的时候拿的,一下子拿了五刀肉,共有四五十斤。两刀肉放进冰箱,一刀肉做了酱油肉,还有两刀,就抹上厚厚的盐巴,挂在屋檐下,慢慢就变成了咸肉。咸肉跟酱油肉不一样。酱油肉红黑发亮,咸肉黄白相间。味道也不一样,酱油肉蒸起来有豆瓣的酱香,咸肉则是咸香,蒸好的咸肉泛着透明的琥珀色,油汪汪的,令人食欲大开。

乡下人杀猪,大多是在冬天。酱油肉和咸肉,都是古老的做法,在浙西人的生活里流传。大概口味是千百年来不容易改变的吧?几百年前的人们没有什么储存肉食的好办法,只好用盐腌制,使之不容易变质。渐渐地,人们的味蕾里便留下了那深刻的印记—有了冰箱又如何,还是想念那一抹记忆里的滋味。哪怕脚步走得再远,尝过再多的山珍海味,最想念的,还是家乡的味道。

这会儿,主妇把咸肉用清水洗净,切成四方块,一方一方的肉,好看极了。她从灶下箩筐里拎出一颗萝卜来。那萝卜白生生、胖乎乎的。冬天的萝卜非常甜,种在沙地里的萝卜尤其汁水丰富。她把萝卜洗净,切成滚刀块儿。这时候窗外的雪似乎又大了起来,天色更暗了些。乡下这时候人虽不多,居住也分散,在县城里上班的人,下班开着车回来,车远远地从田野间道路穿过时,车灯明亮,刚好能穿过雪幕让人瞧见。看那车灯,缓缓地,小心翼翼的样子。

咸肉被放进了炖锅。炖锅下面是柴火炭,此时红彤彤的,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滚了,扑扑地冒着白烟。继续炖着咸肉,咸肉的香就这样在灶下飘荡。有人不知道咸肉怎么炖才好吃,其实像这样好的食材,很难想到要怎么做才会不好吃啊。主妇把白萝卜块儿也放进了锅里,这时候,稍微撤掉几块柴炭。白萝卜是饱含汁水的,很快就会炖烂,几乎可以达到入口即化的地步。只是自家男人喜欢吃有嚼劲一点的萝卜块儿,那便要小心一些,细细候着火势,这样在刚好上桌的时候端起锅来,一锅咸肉与萝卜都软硬适中,最是恰当。

咸肉这东西,单单是切成半指厚的肉片,焖饭的时候丢在饭上面,也是下饭的妙物。肉片里的油水渗出,落到米汤里,再收进米饭,米饭粒粒晶莹明亮,吃起来有着轻微的咸香。主妇喜欢吃这样的咸肉片。有时候,冬天不想做别的菜,一锅青菜豆腐煮出来,两个人吃饭也够了。打开电饭煲,原来米饭上面还有两片厚厚的咸肉。有荤有素,已是绝配。青菜豆腐清淡得刚刚好,清淡里还有甘甜。懂得品尝生活滋味的人,才会这样细致地吃出青菜里的甜吧。

萝卜也是甜的,比青菜还要甜一些。炖锅里正扑扑地冒着白雾。白雾升起,给玻璃窗渐渐蒙上一层水汽。天色愈暗。看时间,不过是六点多钟。田野间的道路上,车子转弯时灯光一闪,一闪,一辆辆车都奔着家去。不知道他们会在下雪的日子吃着什么呢?一家人围着暖锅,吃一锅热乎乎的食物,即便是最简单朴素的食材,也是暖意融融的吧。

男人在县电视台上班,工作时忙,闲的时候就到处去钓鱼。他喜欢钓鱼。有时候他还想让她一起去。他缩手缩脚钓鱼的时候,她在水库边采了很多野花。山野里其实没有太多好看的花,不过是一些芦苇,一些野菊。哦,那是两三个月前深秋里的事情吧。那些芦苇和野菊还一直在客厅花瓶里插着,枯了,也依然有着季节的生机。

男人还喜欢挖笋—他喜欢山野里的事。冬笋是这个季节最好的食材,深藏在黄泥畈里。黄泥像是温暖的被窝包裹着笋,覆盖着笋,隐藏着笋。要找出深藏泥中的笋,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对此就无奈得很,如果让她一个人扛着锄头,挖一整个下午,恐怕也找不出一颗冬笋来。他却天然地有这本事,总是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到笋的信息,就仿佛是笋给他偷偷发出了信号一般。

其实咸肉炖冬笋才是这个冬天最好的滋味。要不要让他下班的时候,顺便从县城的菜市场里买几颗冬笋回来呢?想了想,还是算了,今天的萝卜已经够好了。冬笋也是甜的,咸肉炖冬笋块儿,可以在冬天经常吃。她也觉得,自家山上,笋林里新掘出来的笋,鲜味明显比菜市场里买来的更好。那么不如等两天,雪停了,一起去山里挖笋吧。冬天的笋,除了做咸肉冬笋,也可以切成薄片,用咸肉炒起来;或者用腌冬菜来炒冬笋,这个做法在南方的乡下叫作“炒二冬”,男人喜欢用它来配粥吃。

这样想来想去,天就完全黑了,炖锅里咸肉飘香,萝卜也飘出清甜的味道来。女人拉开门,缩着脖子去院子边的菜园里掐几根蒜叶。雪已经在菜园里薄薄地铺了一层,太好了啊。女人回来,把蒜叶洗了,切成丝,绿绿的蒜叶好看极了。这时候,灯光在院子里明亮起来,听见男人回来的脚步声了。

她揭开锅盖,把绿绿的蒜叶撒到咸肉萝卜上面。“哇,好香!”他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这么说着,风带进来一些雪花。女人起身去迎。真是一场好雪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