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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达,黑妮

2024-12-17林殿波

阳光 2024年12期

坟前跪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叫满达,他从南岸过来。今天是他母亲三周年的忌日。他母亲的坟墓紧挨着他阿爸的。满达摆上阿爸爱喝的酒、阿妈爱吃的肉,泪水就已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坟旁,一棵比牛腰还粗的老榆树,扭曲着满是疤瘌的身子,静立无语。树冠上,一个脸盆大小的喜鹊窝里,探出一只黑猫的脑袋,朝下观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黑猫原本生活在南岸不远的村庄,因它的主人进城打工去了,它就成了无人喂养的流浪猫。饿极了的黑猫钻进一户人家的鸡窝。闻声赶来的鸡主人抡起棍子打断了黑猫的一条腿。

黑猫哀嚎着、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钻进一扇敞开的大门。在这里,黑猫终于吃到了食物,断腿也被好心的女主人给对接好,敷上药,缠上了绷带。从此,黑猫有了家,有了新的主人,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名字:黑妮。

捡回一条命的黑妮牢牢记住了女主人的模样。

女主人羡慕城里人上班下班有时有晌,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清闲自在,住着有暖气的楼房,上厕所都不用出屋。可女主人福分浅,在搬迁的头一年突然病逝了,与满达的阿爸并骨,埋在了老榆树的旁边。

黑妮就在那年悄悄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过河的。黑妮爬上老榆树,霸占了喜鹊的窝。白天,它趴在女主人的坟上;夜里,它睡在树上的喜鹊窝里。

黑妮时常回河南岸的村庄看看。房屋消失了,一些从前捉老鼠、看家护院的猫猫狗狗们也被抛弃了,成了流浪猫、流浪狗。

没有了人,没有了房子,那些树木依然如故。这些树很任性。兀自地守在原地,舒枝展叶,开花结果,站成风景。

村庄成为社区的广场以后,又栽了许多叫不上名的树木,几年、十几年树龄的栽上都能活。花喜鹊,黑乌鸦,纷纷抢占高枝儿,在树上搭窝。高的、矮的、半高不矮的树,经过园林师傅巧手侍弄,变得有模有样。

每到清晨、傍晚,广场开始热闹,有娱乐的,健身的,散步的,还有跳广场舞的。

流浪猫、流浪狗们还是守着这些熟悉的树木,狗狗们在树下挖洞,猫猫们爬上树,占据了乌鸦和喜鹊的窝。

黑妮看着跪在坟前的满达烧纸,磕头,然后轻声叨念着:“阿妈,跟儿子回楼房的家吧!”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高原的天气,像孩童多变的脸。刚才还阳光明媚,太阳嘬你腮,媚你眼,转瞬间被云朵在天幕上擦去,乌云密布,雪花飞舞,一地的洁白。

黑妮跟在满达的身后,洁白的路上,一人,一猫,一长一短的两个黑影在移动着。黑妮梅花瓣样的爪花已把满达的脚印串起来,像仙人掌上绽放的花朵。

一前一后,到了小区,满达走出电梯,打开房门,这才发现一只黑猫抢先进了屋,地板上顿时开出一朵朵水做的花。

满达打量着这只不速之客。黑黑的,没有一根杂毛,右后腿有点瘸,用手一摸,明显摸到了增粗的骨头。这不就是阿妈生前养的黑妮吗!原来黑妮没有跑丢,它一直在陪伴着阿妈。

满达哈腰紧紧抱起黑妮,眼泪流了下来。黑妮把头扎进满达温暖的怀中,不时抬起头,舔舐着满达脸上滚落的泪水。

满达一动不动,仿佛阿妈的手臂在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满达感觉到臂弯里黑妮鼓胀的肚子内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满达似乎明白了黑妮的来意。

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摆在满达的面前,妻子能接受黑妮吗?

在婆媳关系上,妻子一直对阿妈耿耿于怀。因为当初阿妈坚决反对自己娶汉族媳妇,说屋檐下的燕子不过冬,好看的脸蛋不能当饭吃。最后,是自己跪求阿妈,她才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

满达不是怕老婆,是不想惹。两口子已经冷战很长时间了,分歧出在对小儿子的教育上。

小儿子在学校与同学打架,妻子认定儿子吃亏了,去找班主任讨说法。班主任说,孩子们的事儿别较真儿,磨磨各自身上的小脾气,让孩子们知道错在哪,以后慢慢地就好了。再说,要是一个能打得过,能上三个吗?

妻子认定是班主任偏袒,冲进校长室,一阵痛骂和指责,年轻的女班主任委屈得直掉泪。

回来后,妻子竟然怂恿儿子,说,你不能像你阿爸那样窝窝囊囊一辈子,不管是谁,敢欺负你,你就给他打回去,出事有妈!

母亲的话,孩子听。没几天,儿子痛打了那三个同学,还给落成三层叠了罗汉。结果把最底下的小个子的胳膊弄骨折了,住进医院。

这回事情闹大了,赔礼、道歉、赔偿医疗费,三个家长也是不依不饶,要求学校开除儿子。

妻子自知理亏,当初得理不饶人,今日无理难求三分让。哪还有脸面去求班主任和校长啊!

满达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校长,央求别开除儿子,别的条件都答应。儿子刚进城,原来学的是蒙古语,理解和沟通上有障碍,自然不适应,也不合群。本来就有点小倔霸脾气,以后我们家长一定好好教育,求学校给孩子一次机会。

班主任悄悄凑到校长身边,说着什么,校长张着嘴巴,摘下眼镜,听得很认真。班主任很激动,还有几分得意。满达觉得是在添油加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校长开始打电话,不一会儿三个同学的家长就到了。

有一位家长拿出香烟递给校长,校长没有接,目光像两盏灯照射着满达。这位家长捋着校长的目光看到了满达,捏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位就是打你们孩子的同学的家长,叫满达,你们好好谈吧。校长说话的时候眼珠子还是盯着满达。

递烟的家长退回去,三个家长相互对视了一阵子,最后选出代表发言:这样吧,孩子也没啥大事,都是同学,孩子们还都互相惦记着一起玩耍呢,我们大人再计较就没啥意思了……

走出校长室,满达发现儿子站在门口等他呢,眼圈红红的,分明是刚才哭过,屋里发生的一切儿子都听到了。

这事情过去没几天,家里又来了黑妮,满达担心妻子不容黑妮。

说来也怪,妻子下班回来,进屋就抽起鼻子,什么味道?怪难闻的。一阵巡查,果然发现隐藏在卫生间角落里的黑妮。

妻子呆呆地看着黑猫好一会儿,转过脸对着满达:

这猫……哪来的?

满达赶紧上前,说,这只流浪猫已经跟着我好几天了,看着挺可怜的,就捡回来了。

满达赶紧下厨房做两道妻子爱吃的菜,晚上还给妻洗了脚。妻子狠狠地瞪了满达一眼,黑妮总算留下来了。

放学回来的小儿子见到黑妮乐得手舞足蹈,想拥有一只宠物猫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儿子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打架后,同学都躲着他,回家就闷在屋里,郁郁寡欢,顶撞母亲似乎成了家常便饭。满达批评几句,儿子竟然冲着满达瞪眼珠子。

这回好了,儿子喜欢猫,有了玩伴儿,心就不会孤单,自己还多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

满达心中窃喜。

事情远没有满达想象得这么简单。后半夜的时候,猫突然开始嚎叫,地上翻滚,猫难产了。刺耳的猫叫声撞击着每一扇窗的宁静,点亮了小区无数熟睡的灯。

满达不知所措,这回妻子非但没有责怪,反倒急得团团转。

满达突然想起对门刘婶曾是村里的接生婆。好在刘婶也热心,听说之后马上过来接生,妻子忙着打下手。忙乎好一阵子,黑妮终于停止嚎叫,产下五只小猫崽。

被吵醒、目睹黑妮分娩的儿子走到妻子身旁,说:“妈,您生我的时候也这样痛苦吧?”

妻子被儿子的话惊到了,一时语塞,眼里噙着泪。

此后,妻子和儿子的关系开始融洽,儿子帮妻子干家务,有时还陪着妻子去广场散步。儿子爱说话了,半生不熟的汉语也逐渐流利起来。

去超市上班是妻子进城不久就找到的工作。本来小学文化的她应聘时说:自己书读得不好,高中没念完,不过自己蒙语汉语都会说,喜欢收银员的工作,想试试。老板一听就同意了,一年下来,还真没出任何差错,年底还被评上“标兵”,得了年终奖。

满达和儿子在黑妮的问题上,配合得十分默契。像给猫喂食、饮水、换洗尿垫、清理粪便送到楼下垃圾箱,这些活儿,儿子都主动包了。

满达每每看到黑妮,仿佛又回到了阿妈在世的时候。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明月高悬,黑妮蹲坐在窗前,影子倒映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满达看着黑妮,听着妻子舒缓的鼾声。

五只小猫崽一天比一天活泼好动。见到能爬的、能扑的、能咬的、能挠的绝不放过。

黑妮更加忙碌,频繁从外面叼回活鼠,任凭小猫崽捉了放,放了捉。一时间,家里一片狼藉。

还是儿子心细,担心母亲厌烦,便领着猫到小区的草坪上玩耍。有时他也把同学领到家里,并自豪地讲述阿爸捡到这只猫的经过和自己喂养猫的乐趣。与儿子打架的三个小同学,也常来玩,他们早已成了好伙伴。

黑妮融入这个家庭不久,却又成了儿子学习退步的罪魁祸首。

那天,妻子开完家长会回来,撂下一句令人担心的话:儿子文化课班里倒数第一。

妻子就把这一切归咎于黑妮,说黑妮占用了儿子太多的时间。妻子下了最后通牒,等小猫崽满月后,必须全部拿走,不然就连猫窝一起从楼上扔下去!

妻子的话语里有铁质的尖锐,不容置疑。

黑妮静静地给小猫喂奶,尖尖的耳朵微微颤抖着。

妻子这天下班回来,嘴巴,脸蛋,眼睛,鼻子,都在争先恐后地笑。

晚饭很丰盛,满满一桌子菜。妻子还破例给满达的酒杯斟满了白酒。

妻子说这是庆祝家里双喜临门:一是她晋升部门经理,工资翻倍;二是儿子被市里的少年体校选中,成了摔跤手。

妻子在笑,满达在笑,儿子也在笑。

第二天早上,儿子照例上学前给黑妮喂食。一进卫生间,突然哭喊起来,阿爸,猫都没啦……

卫生间放猫的角落只剩下空荡的窝。

妈妈,这些猫一定是被你扔楼下了!儿子哭得很伤心。

妻子惊愕,连连摇头,反复掰着手指计算,小猫崽正好出生一个月。

妻子把儿子揽在怀里,抚摸着儿子的头:“其实,妈妈已经喜欢上那些猫了。”

于是,一家人决定找猫。

打扫卫生的大妈说:天刚蒙蒙亮,看到一只黑猫领着好几个小猫崽,顺着柏油路跑了。

满达断定,黑妮一定是回到阿妈那里去了。

河上有好几座桥,有木头的,有铁的,还有石拱的。每座桥都精美别致,清澈的水面流淌着蓝天和白云。一家人无心观赏,妻子走在最前面,眼圈潮红。

终于到了阿妈的坟前,坟上的蒿草在摇晃,没有猫的踪影。

妻子,儿子仰起头,对着老榆树呼喊着黑妮的名字,一声声的呼唤里带着哭腔。

终于,喜鹊窝里探出了黑妮的脑袋,紧接着是五个小脑袋。

妻子一遍一遍地呼喊着:“黑妮,黑妮,跟我们回家吧!”

有风吹来,蓊郁的树冠涌动,喜鹊窝出现微微地摇摆,几个脑袋突然都缩了回去。

满达看着妻子,妻子看着儿子,儿子看着树上的喜鹊窝。

林殿波:曾用名林电波。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中短篇小说在《解放军文艺》《阳光》《中国铁路文艺》《小小说选刊》《散文百家》《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杂志发表、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