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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7王太贵

阳光 2024年12期

路从来不曾想到,拐弯处可以取直,会水处可以搭桥,遇山处可以开通隧道。那些最先把路开通的人,他们的墓碑正对着一条条宽阔通畅的高速公路,见证着路在历史长河中的演变。

清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我的祖上由湖北省大冶迁居大别山腹地的红旗山。那时的红旗山一片荒芜,人烟稀少,连条羊肠小道都没有。先人们不惧艰辛,筚路蓝缕,在四面环山的山谷地带开辟良田,搭建房屋,稼穑农桑,踩踏出一条条崎岖狭窄的道路。随着人口繁衍、经济发展、贸易交流、婚丧嫁娶等诸多需求的发展,先人们开始了道路建设。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通往红旗山的道路宽阔平坦,三年前开通了新能源电动公交车。如果自己驾车,半小时内就可以驶入高速入口。

当年我要去村里那位瘸腿的家电修理师傅家,走完所谓的宽阔大路后,还需要走一段蜿蜒小路,这段小路是额外的考验。路人告诉我要绕过池塘,经过几户人家,门前有棵泡桐树的那家就是。于是我抱着那台17英寸的黄山牌黑白电视机,气喘吁吁地往大路旁通向池塘的那条小路走去。

刚刚下过雨,路面湿滑,我抱着家中最珍贵的电器,走得小心翼翼。绕过池塘,终于见到了几家住户,泡桐树赫然在目。我如释重负。这台坏了多日的电视机,想必今晚就能发出声音、显示图像了。我心想。

我和我脚下的泥泞一起,跨过修理师傅家的门槛,黑黢黢的屋子里有张由门板改造而成的简易台面,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和拆散的电器。屋子拐角处有张椅子,消瘦的师傅坐在那里吸烟。他的拐杖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身旁的收音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明天还有雷阵雨,气温略有下降。师傅说。

检修结果很快出来:电视机的显像管被雷电击坏,需要更换。但是,师傅手中没有现货,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到货。我不得不假装出极大的耐心,电视机搬回去也没法播放,只能暂存在这间漆黑的修理铺中。

返程的路轻松许多,我选择了另一条回家的路。经过一大片竹园,茂密的毛竹直入云霄,走在浓荫里有种被时间遗忘的感觉。竹园后面是一片村庄,村口有家豆腐店,热气腾腾的窗口传来石磨磨豆时“吱吱呀呀”的声音。传统手工豆腐,用钱买也可以用黄豆换。我的小爷喜欢饮酒,青椒炒豆腐,是他最钟情的佐酒佳肴。他左手掌心摊着一片毛茸茸的南瓜叶,叶子上整齐地码着两块四四方方的豆腐,喜滋滋地走在路上,高兴得像个孩子。

不论豆腐店还是修理铺,它们都处在乡村的中心地带。那一带还有村部、碾米房、小学校、茶厂、裁缝店和商店,而我家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现在乡村宽阔的公路已将距离完全“缩短”,从村到组再到每家每户,都由不同宽度的水泥公路相连接,完美实现了“村村通”。

今年春节,我回到家乡。城里禁止燃放的烟花,在乡村依然可以尽情燃放。我带回的烟花,很快被乡村广袤的夜空没收。儿子吵着还要燃放。于是,我开车去村里的一家超市购买。母亲担心我找不着,反复叮嘱说,超市还是以前某某开的,但是位置变了,在村部的西边。

我导航看了一下,也就四五里路。夜幕中烟花爆竹的欢叫声此起彼伏,我一脚油门,就到了超市。烟花品种可真不少,儿子都挑花了眼。在车上,我提醒儿子多看看窗外,凭着记忆,我还试图向他还原每一处地点的前世今生。只是,儿子对我的描述一点也不感兴趣。

早上六点二十分,我步行至小区东门,乘坐公交车直达霍邱汽车站,扫码一元。到站后支付二十五元购票,乘坐霍邱唯一直达金寨的班车,七点二十分发车,到金寨汽车站后站内换乘城乡公交车,票价五元,到达家乡小镇南溪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那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几乎每辆车子都满员。在大包小箱之间,一杆老秤和它散发着鱼腥味的主人格外显眼。这个刚刚与司机有过激烈争吵的鱼贩,激动的情绪被摇晃的车厢逐渐安抚平息。他一手拽着扶手环,一手抓着秤杆,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表达着对司机的不满。可能小贩浑身散发的鱼腥味和占据空间的菜篮,让他很不受司机待见。所以,才有了他欲上车而司机极力排斥他乘车的一幕。

自从我买车之后,将近十年我没有在汽车站乘过车,从异乡到故乡的高速公路让我绕过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和风景。那条崎岖的道路,每个弯、每道坡、每座桥都像鲜明的印记,镌刻在记忆深处。我曾提着装满咸菜的搪瓷缸,扶着米袋,坐在闷热的车厢内,脸上的青春痘,像无处隐藏的小心思,火辣辣的。

二十多年前,我去镇上的高中读书,不到二十里的路程,我需要先步行、再乘船、再步行、然后乘坐三轮车,整个行程至少需要三个小时。那时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走遍了村子里的所有道路,就连岔路的岔路,也被我的双脚丈量过。

每到周末,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我便飞奔到学校大门口,只为快速挤上回家的车。

车是燃烧柴油的农用三轮车,彩色塑料薄膜蒙起的车厢,远远看去,像个火柴盒,这是我整个中学时代回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们像煮熟的饺子一个个滑溜地往车厢深处钻去。这种看似空间不大的车子,却有着惊人的食量。车厢很快满员,但司机还不满足,依然在大门口吆喝,他的驾驶座旁还能坐两三个人,车门后面的钢筋横档上也能站一些人。车子终于发动,“咚咚咚”地冒起黑烟,就像一个人用力过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经过几分钟的颠簸摇晃,车厢里的人和物渐渐趋于安稳,偶尔还能听见搪瓷缸跌落时发出的哐当声。

道路总体是平稳的,较之二十年前,陡坡、急弯都少了许多,但车速一直上不去。我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流浪到故乡》。书中主人公即作者西蒙·阿米蒂奇,他徒步穿越了故乡的奔宁山道。当时他47岁,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全靠沿途为居民朗诵诗歌换取盘缠。他的这一行为看似诗情画意,实则极为冒险和艰辛,要经受沼泽、悬崖、大雾、洪水和饥饿的挑战,更有精神上的巨大压力,随时都会面临生命危险。西蒙·阿米蒂奇带有试验性质的徒步穿越,带给现代人很大启示。我们有多久没有在家乡的土地上行走了?尘封在记忆里的泥泞小道,也许早已湮没在杂草和荆棘之中。

为此,我特意选择乘坐公交车,走最初的老路,用我可以做到的“最长的时间和最慢的速度”回到故乡。

车子往大山深处开进,两旁的山峦、河流、庄稼、菜园和房屋在纷纷向后倒退。初夏的大别山万物葱茏,尤其是房前屋后的桑树叶,绿油油的,十分诱人。偶尔看见几个孩子,穿着干净时尚,正在屋前的樱桃树下摘樱桃。我回想起儿时摘樱桃的趣事,到了“五一”,对我来说就到了可以赤脚行走的季节,赤脚攀爬樱桃树,像猴子一样迅速爬到树梢,摘那最鲜艳、最红润的果实,一口能吃一大把。

《流浪到故乡》这本书中有个喜欢赤脚走路的约翰尼,原文这样描写:我们沿着泥泞的小路行走,我在他身后看着他赤脚踩着泥地,泥巴一直没到他的脚后跟……安娜也脱了鞋子。她看起来完全不被脚趾间挤出来的厚厚泥浆和羊屎所困扰。

赤脚行走在大地上,是我儿时夏季的常态。赤脚上学、下地、上山,我还赤脚跟随堂哥步行八里路去他的外婆家。那时的鞋子虽说款式简朴,但还不至于没有鞋子穿。刚入夏,我就迫不及待地脱下鞋子,娇嫩的脚底小心躲避着路上的沙砾、石块和玻璃碴。渐渐地,赤脚走得路多了,脚底的皮变得厚实一些,偶尔踩上一块沙砾、石块也不怎么疼了。渐渐就无惧了。我尤其喜欢走刚刚平整过的柔软田埂,看着褐色淤泥从脚趾间挤出来,像变魔术一般滑稽可爱。人一走过,田埂上印满了小脚印,像一次行为艺术的创作。小小的我心中充满了成就感,却不知身后的父亲已提着竹丝(抽打孩子用的竹子的枝丫,去掉竹叶。打起来皮疼但不会伤筋动骨)气冲冲地赶来!

半小时后,黑色新能源汽车将我带到红旗山前湾组。左脚踝打着石膏的父亲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我,他的左脚跟骨骨折,这只脚将在很长时间内不能穿鞋子。

父亲患上脑梗之后,走路远不及从前稳健,可他依然闲不住。我们再三叮嘱他,田地里的庄稼少种点,山上的竹木不要再去看护。电话里他总是连声说好,我只选那些离家近的田地去打理。

我们知道父亲不会这样做。每一次通电话,那头呼啸的风声和喳喳鸟鸣声都在告诉我,父亲又去田间地头了。他步履蹒跚,瘦弱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从单薄的梯田延伸至我的视线里。

春天到了,大别山迎来了繁花盛开的季节,蜜蜂如约而至,从四面八方飞到红旗山腹地。这里有一垄一垄的油菜花,一坡一坡的山桃花,一沟一沟的蔷薇花。蜜蜂的道路是甜蜜的,但它们的空中飞行路线却像个谜,从放置在山林、房梁和矮墙上的蜂箱来看,蜜蜂的停靠点会因人而异。

父亲打算将厨房阁楼上的枫木板取下来,搭建一个简易的蜂箱。由于脑梗导致的双腿无力,当他站在人字梯的最高处时,双腿不听使唤,重重跌落下来。

从健步如飞到行走迟缓,再到静卧于床。行走,对父亲来说,变得越来越艰难。我想起儿子刚刚读到的西西弗斯神话,他认为巨石是可以滚上山顶的。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因为我曾亲眼看见乡人们把大石头抬到了高高的山顶,他们使用的工具极其原始,木杠和麻绳。现在一块枫木板,成了父亲头顶的那块巨石。

将近三个月,父亲能够行走的区域主要在厨房、卧室和卫生间,白天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坐在廊檐下,把受伤的左腿搁置在凳子上,看着对面的青山发呆,偶尔与路过的熟人说几句闲话。

目之所及,皆有他的深情。他曾在雾霭下的山林里放牛、伐木,也曾在炎炎烈日下修剪桑枝、敲打石头,也曾和他人一起,把过世的长辈抬上山坡。

矮小的身影,飞驰的脚步,他背负出色的匠人之名,披星戴月,挑着石匠的工具,出没在方圆百里的村镇。在不通车和电话的年代,他勤劳的双脚比一把尺子更为精准地丈量入户。

多少次深夜,我们已沉浸在睡梦之中,父亲才踉跄着回到家。錾盒与风箱落地时,外面的风月似乎也会醒来。

我上大学那年,是父亲第一次出门远行,他提着姐姐打工时用的旧皮箱,一路把我送到城市。那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他提了半辈子的錾盒、手锤和风箱,如今提着装有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皮箱,内心涌出的自豪感洋溢在他沧桑的脸上。路上他主动跟每个熟人打招呼,还给他们敬烟。

那段乡村小路,我和父亲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扛稻把,背玉米,挑蚕茧。

我曾天真地想:留一条乡村小路以待来日涉足吧!如今,我懂得了路是怎样地不断地延伸、拓展、连接,往日不再!

在大路尚未开通的日子里,无数条小道,指引着我奔赴前方。在我的向往和归宿之间,连接的是一条条乡村小道。只是那些小路,我已不可能重新回去。

去年在北京待了三个月,傍晚我会去学校附近散步,伫立天桥,俯瞰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懂得了“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

车子前灯尾灯像红彤彤的眼睛,灼热而刺眼,瞬息之间就从我的眼底跑远。一分钟内会有多少车辆倏忽而过?无法计算,但我敢肯定,一分钟内往来的车辆,一定比我老家门口一年内走过的车辆还要多。

北京的“晚高峰”持续时间很长。所以,我下午外出时尽量提前出发,以避开这庞大的人流。高峰期的地铁、公交、出租车和私家车里,都是满满当当的人,他们回家、加班、出差或奔赴饭局。灯红酒绿中,标准的普通话是听不出籍贯的。当酒打开了话匣子,话才渐渐多了,方言和乳名就会趁机溜出来,暴露出各自的底版。

车来车往,熙熙攘攘。有时我也坐车里,盯着手机上的导航,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高中同学组了个饭局,地点、饭店和包厢等信息都发在微信群里,我点击那个绿色小圆圈,很快就呼来了离我最近的车子。时空被压缩在股掌之间,当年我和他们是同桌或上下铺时,借一饭盒米或请教一道数学题,也不曾这么快捷方便。

城市网状般的道路,向四面八方辐射,无论你什么时间点出去,总会感觉在路上的人永远是那么多,那么拥挤。我佩服在拥挤的地铁上,依然能俯首阅读书籍的人。行走在熟悉的路程里,他们没有异乡人担心错过站台的惊慌。也许,他们也是异乡人,只不过是待在这里更久的异乡人。

以前我对道路确认的参照物是自然物,那是乡村世界独有的参考方式。比如同样是柳树,张庄的那棵柳树歪脖子,曾经遭过雷劈,李湾的那棵柳树上有个松鼠窝,像顶黑色的帽子。并且,一棵柳树,通常可以在原地站上很多年!正如梭罗说的“像水手那样,凭着某些熟识的灯塔和海角来辨识方向前进。”但面对城市错综复杂的交通路线,这种识路方式显然太过原始,必定寸步难行。手机导航和地铁智能播报系统很轻易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地铁报站时,车厢内的动态电子地图和显示屏会同步显示站点信息。我对“下一站”总是格外警惕,因为两站之间的路程常常是遥远的。

给居住城市的亲人寄年货,在快递APP上输入单号,很快就能查询到包裹目前的位置,那辆灰色小车在巴掌大的线路上徐徐前行,千山万水在我们眼皮底下晃动。那是另一种道路上的长途跋涉,让标价后的思念和问候如期抵达。

陆运要慢一点,快一点的可以加急走空运。我的父母都没有坐过飞机,可经他们双手制作的咸肉、糍粑、灌肠和咸菜,却有过空中飞行的经历。在手机上输入地址、收件人姓名和电话,支付完快递费,那一袋袋沉甸甸的物品就踏上了远方之行。

从城市快递到乡村的物件,因为道路和网点的原因,取起来则要麻烦很多。快递公司的基层网点大都设在乡镇,从乡镇到乡村的这段路程对于老人来说,是很不方便的。我的父母目前就时常面临这样的难题,每次取包裹,要么为此单独去一趟镇上,要么麻烦左邻右舍帮忙捎带。

包裹姗姗来迟。昏暗的灯光下,父母打开儿女寄来的物品,琳琅满目,滋补身体的保健品、可口的美味零食、保暖舒适的衣服。其实不论是吃的还是穿的,乡村都不缺乏,他们更渴望的是儿女推开家门,看见他们的身影,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们向往乡村的静谧和诗意,又沉迷于城市的繁华和便捷。每到年节或悲伤时心里产生的拉锯战,让我们像一把迟钝的锉刀,不停地在道路的锯条上来回拉扯。锯条成就了我们?还是挫伤了我们?

路途迢迢,无数个坐标在移动。故乡与远方像一条射线,我们从端点出发,奔赴无限未知的未来。和射线不同的是,我们还会不停地返回端点,连接后再出发。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终老……

王太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第七届签约作家,安徽省霍邱县作家协会主席。曾参加《诗刊》社第39届青春诗会。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阳光》《星星》《作品》等刊物,著有诗集《青瓦之上》《我的城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