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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笛悠悠

2024-12-17程相崧

阳光 2024年12期

这算什么事儿呢?程宝贵心想。他刚跟肖敏说了两句话,村支书白林就来催——让他赶紧去村口文化广场边的活动室,说几个城里来的小学生都准备好了,等着他去教陶笛哩!他回头望了肖敏两眼,还真有些恋恋不舍。肖敏是镇上人,半老徐娘,刚刚由白林介绍,成为他的“老伴儿”。人家是退休小学音乐教师,面相和善,笑影浅浅的,声音软软的。刚相互自我介绍完,白林这小催命鬼就来了。程宝贵一边答应,一边跟着白林出来,还听后面肖敏说:“程大哥放心地去教学生,家我给你收拾收拾,中午我等你回来吃饭。”

程宝贵跟着白林走到街上,那女人的话还在他心头上熨着,让他浑身热乎乎的。他看到山村新修成的石板景观街两边,已经有人在忙活着布置一些摊位,隔十几米就有一处。一律是窄长的小桌,有的已经搭了红布。那些人正忙着往上摆一些东西。有的桌上摆的是时鲜水果,蜜桃、山杏、梨子;有的桌上摆的是鹅卵石刻出来的砚台、写着吉祥话的葫芦、来路不清的手串;有的桌上则摆着土得掉渣的花棉袄花棉裤、小孩戴的虎头帽虎头鞋等。程宝贵特别留意到,有一个摊位上,摆着大小不一、样式跟他手里那件差不多的陶笛。程宝贵明白,除了这些陶笛,其他的东西加上摊位边忙活的那些人,都是冒牌货。

程宝贵故意问:“大侄子,这些都是啥?”

“这都是我们程庄的特产啊,有些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哩!”白林大方地说,“这些人都是咱村的新农民,加入了不同的合作社。”

“我老了,这些年轻人都不认识了。唉!他们不会跟肖敏一样,也是上头派来扮演咱农民的吧?”程宝贵停下脚步,挤挤眼说。

白林一边赶着往前走,一边转头瞥了他两眼,坏笑道:“咋啦?还念念不忘,看上肖敏了?”程宝贵羞涩地一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但马上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支书你看你!我就那么没出息?虽然老伴儿走了这么多年,可还不至于急得搂不住火儿。”

“你可要注意,人家可是镇上派出所刘大所长的爱人!”白林听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叔呀,你要是假戏真做,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程宝贵听了这话,兀地觉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鼓了鼓肚子,还想要说啥,可这时从不远处路边的小中巴车上下来几个白衬衫黑西裤。白林一瞅见他们,丢下程宝贵就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着过去了。程宝贵有些失落,呆呆地站在一片水银样的阳光里,也站在一片聒噪的蝉声里。话没说出来,噎得他有些难受;脚下石板路铺就的斜斜窄窄的山路也让他的脚掌有些不痛快。

他望着路边刻意粉刷修饰的旧房子,和墙根儿这几年才种植的月季、玫瑰和蔷薇,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他慢慢地想起来,前面那个黑洞洞的大门,是云生他爹的。云生爹死后,云生便在城里过营生,再没有回来过。但在那大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却出现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民宿”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有人居住,谢绝参观。”

程宝贵叹了口气,一路往前走,发现路边的很多摊位已经准备就绪。摊主有男有女,都笑眯眯地看着他,有些摊位前还煞有介事地摆着微信和支付宝的付款码。那些摊位的老板,无疑都经过了精心地准备,从头发到皮肤再到衣着,均跟他们从事的行当十分相称。那些兜售土特产的,都是农民打扮,脸皮红黑。只是,虽然裤子和鞋子都特意穿了旧的,却没有沾上一点儿泥巴。

村里女人从前常为了挣些小钱儿,做了地瓜糖到山外集市上卖。可随着大家生活好了,这行当很多年前就已经绝迹。有个摊位却还弄着这种营生,让程宝贵心里一软,好不亲切。可他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卖糖的女人,虽然带着做糖的家巴什儿,炉子却没有生火,胳膊上的套袖,也干净得离谱。

程宝贵也注意到,那些摆着蜜桃和山梨的摊位前,站着的是镇上的几个年轻的半熟面孔。他们都是镇委新考来的几个大学生,还没有像样的职务,到村里来搞过几次工作。他们摊位前的水果都事先洗得干干净净,一旁还摆着些矿泉水,却没有收款码。程宝贵心里明白,这些东西不是卖的,而是让上头来参观的领导免费品尝解渴的。

程宝贵光顾着看,光顾着想,不小心撞在了一个壮汉的肩膀上。他赶忙道歉,身子往这一躲,却一不小心又差点碰上了壮汉身边那个牵着孩子的妇人。程宝贵诧异今天村里咋来这么多生面孔,但忽然想起有一次白林在县电视台的一个节目里说的话,也就似乎找到了答案。白林说,程庄现在借助山林资源,发展特色农业,发展民宿和旅游。每到节假日,有好些城里人都带着老婆孩子,到庄上来旅游呢。

程宝贵刚刚想通,却又让眼前的一幕给整懵了。因为,他看到刚才那个壮汉和牵着孩子的妇人,还有另外几个,都被一个拿着小喇叭的干部模样的女子叫了过去。程宝贵停下来一听,才知道原来女干部嫌那壮汉个头太高,跟那女子演夫妻有些不像,调换他去演一个小摊的老板。

这时候,程宝贵恍恍惚惚地,才像是从缥缈的云团团里跌落到了现实。他朝着不远处文化广场上望了望,果然,已经又有几辆中巴停在那里了。有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陆续地从车上下来,分散在这个小村的各处。

程宝贵从好多天前,就听不少村里人说过,在几天之后,村里有一项重大的活动。为了这一项大活动,县里、镇上的“公家人”已经携家带口,来村里彩排了一个星期。

程宝贵到了村口的文化活动室,人家县里来的张老师领着几个孩子,已经恭候在那里了。“恭候”这词儿,是张老师说的,让程宝贵的脸“腾”地一红。

他连忙道歉,拿出陶笛开始接着上一次的教。虽然据张老师介绍,这些孩子在学校都上过音乐课,有的还摸过其他乐器,什么古筝、电子琴、架子鼓啥的。可是,陶笛这东西学起来,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容易。有两个学生拿在手里,像是捏着只癞蛤蟆,不知道手指头放在哪里;有两个虽然吹出了调调,却像是野物叫唤,让人听了脖子后面飕飕冒凉气。程宝贵耐心地手把手指导,他们半天才算有了些长进。在上次回去之后,程宝贵就跟白林书记说,这东西是个土玩意儿,城里那些住洋房吃汉堡的“洋娃娃”们学不来。白林便板了脸说,您老人家可不能歧视城里人!程宝贵就笑了,说学这陶笛得有基因,甚至得有遗传。

程宝贵扯起这个话头,其实是有些私心的。他想推荐他的孙女红梅参加这个活动。他儿子儿媳在外面打工,没法接送孩子上学,从小便把红梅丢给了他。程庄从前是有一所小学的,可条件太差,留不住外面的老师。那些分来的师范生,在这里待上一两年,不是考走了,就是找人托关系调走了。慢慢的,家长们也各找门路,把孩子送到了镇上或县里的寄宿学校。现在,红梅跟村里的不少孩子一样,都在镇上一所小学里上学。红梅从小听爷爷吹陶笛,耳濡目染,连熏带陶,慢慢也就学会了这一手。据说,每年一到学校开元旦晚会,她都要上台表演呢。

白林笑了笑,听出了他的意思。然后也就正色跟他解释说,在上头人来参观的时候,活动室是要改为“留守儿童活动室”的。到时候,上边的人要进活动室,跟儿童互动。儿童还要表演节目,给他们吹奏我们当地的乐器陶笛。“叔啊,如果是咱村里的孩子,气质不行不说,也腼腆,指定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白林瞪大了眼睛,表情很夸张地说,“这几个跟你学习陶笛的,可都是县实验小学的学生。他们见多识广,口才好,不打怵。据说,经过了层层选拔。一般孩子还不行,在少先队里,至少都得是个小队长哩。”

程宝贵听了这话,不由得又吐了吐舌头。但由于这番话,他也打心眼里更加瞧不上白林这个小子了。本来印象分就不高,这下印象分从三颗星,瞬间掉到了一颗半。村里有好多老年人都佩服白林,说这娃儿小小年纪,就有韬略,有本事!可程宝贵总觉得,这些只能算是小聪明,算不得真本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程宝贵常常想些无用的事,为大山操心,为程庄操心,也为白林这小子操心。他总是寻思,白林这个法子能走远吗?程庄按照白林这个法子搞,有出路吗?

在无数个夜晚,他常常想得脑子疼,想得窗户上有了亮光,想得翻来覆去,听到满山林子里各种鸟雀儿千口百口地叫,似一山坡的人在那里争论不休。他便又叹口气,忍不住拿起那把让他摸得起了包浆的陶笛来,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程宝贵有时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老了,思想陈旧,跟不上时代了?白林的爹每次见他,就总是嘲笑他老顽固,说他的脑袋是个榆木疙TIs80sRJKPugaDElukORBYgVfRtVl9lQX8tB/qye3gg=瘩。程宝贵想起在几年前,白林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时,村里人碰见白林他爹就叹气。那意思是说,怎么样?辛辛苦苦十几年,学白上了吧?钱白花了吧?可是,白林他爹却笑津津的,说你们懂什么。现在时代变了!用时髦话怎么说?我的儿子白林这叫“回乡创业”。程宝贵当时笑了笑说:“就业还没就业呢,还创业!”白林他爹就“呸”了一口,说:“你个老顽固,让别人给自己打工,不比给别人打工强?”

那时候,村里有很多人跟程宝贵一样,还不服气。现在看来,大家不得不承认,白林他爹说得似乎也对。白林不久就当了村干部,成了典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程庄是个破落的山村,卧在半山腰上,四周都是不高的丘陵。从古至今,山里的男人夏天里便是在山上种桃收桃,冬日里便是守着光秃秃的山洼,把陶笛捂在嘴上悠悠地吹。

这些年,单靠山上的一些桃树,人们又过不上滋润日子。村子里大部分年轻人便待不下去,都去大城市里奔生活了。经过几年十几年打拼,混得好的在外面买了楼,买了车,自然便不回来;混得不好的呢,住在出租屋里,三班倒地在车间里苦熬,或者风雨无阻地送外卖,自然也不好意思回来。

程宝贵常告诉别人,他的儿子宝华,跟老婆一起出去打工,据说便是干着后一种营生。有人问他:你一个睁眼瞎,大字不识几个,还在这里“拽文”!你是孩子的亲爹不?孩子是你的亲娃不?你一个当爹的,亲儿子的情况还摸不清?还要用什么“据说”?程宝贵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儿子的话听不得!儿子说他们两口子都在一家大电子厂上班,厂名跟格力就差一个字,叫“格方”。每个月好几千,还给买了五险一金,可那都是孩子们宽咱的心,哪能信?

“叔啊,宝华哥和嫂子当初干的小电子厂没几个月就倒闭了。后来,嫂子去了玩具厂;宝华哥只能打些零工,送送外卖。”

这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哭着跟程宝贵说的。程宝贵听了这话,笑笑说蛮好,蛮好,便回了家。他在家喂了喂羊,喝了半碗上一顿剩在锅里的面条汤,便携着一把陶笛,跑到山坡上自己家那两亩桃园里,又吹了大半天。

那时候,用村里许多人的话说,他还只是“瞎吹”。后来,他成了什么“文化传承人”,大家就不敢这样说他了。当然,村人虽然对他有几分敬佩,但这敬佩的分量认真说起来也有限。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个“传承人”的牌子并不能证明他有多大本事。那块牌子是人家白林书记给他一手打造的,要算是白书记的“政绩”。

那时,白林当了支书,心思活,跟镇上县上一些人合计之后,决定要拿这小山沟做文章。他领着上头的几个干部来看了几回,要来钱修了山路,种了花木,还在各处撒下野花的种子。小村变了个样儿,旧貌换新颜,可县里领导和镇上张书记来看了一回,在饭桌上便讨论说,不错是不错,但总觉着缺了点儿啥。在领导们走了之后,白林为这话失眠了一个星期。他心里寻思着,缺了点啥,这个“啥”到底是啥呢?

有一天,程庄的几个老汉正在墙根前晒太阳,除了程宝贵,还有患着白癜风的北国、得了尘肺病的东升、出国打工让人割了一个腰子捡回半条命的喜田。看见白林远远地走过来,喜田便故意竖起大拇指,大声夸白林是大本事人,让山村变了样,成了典型。程宝贵却笑着说,啥典型,尽瞎吹吧。你看看咱这里,穷山沟一个,人都跑光了,还典型?反面典型才对!白林便笑着说,叔,叔,典型是领导定的,你说好说孬,都不算数。北国便笑了,说电视上有个词叫“空心村”,说的就是咱村里吧?除了老人和娃娃,就是个别家里拖累出不去的妇女。你这个支书干得再好,捧回来再多奖状,不就是个光杆司令吗?

程宝贵不愿再插话,便摸出口袋里那一把陶笛,故意吹着凄凄凉凉的曲调。其他几个老人嘲讽完嬉笑够,坐在半截石头墙上,又打起“够级”来。白林却还不走,站在那里,也不笑也不恼,似乎琢磨着这些话,又似乎盘算着其他啥。他听程宝贵吹完一个曲儿,自己嘟囔着说,这村子还真显着缺点儿啥!可是,不打紧!今天就让我找着一个!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大家便都没有在意。白林说完,却走到程宝贵面前,说叔,你跟我来村委会一趟,我要跟你谈谈。那几个老人看白林说得郑重,以为书记记了仇,要把程宝贵拉去训上一顿,都开始替他求情。程北国还英勇地说,坏话我们都说了,你要整治一起整治,不许各个击破,一个一个地打击。白林连忙解释,说你们想多了,我找叔不敢说是好事儿,但也绝不是坏事儿。那几个老头还想纠缠,程宝贵摆了摆手,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说出的话,我负责!别说去村委,就是去联合国,我也不怕!

那是个深秋,路两边白林让人统一栽种的石榴树都挂着通红的果儿,墙边统一撒的一些牵牛花都爬在墙上,开着紫色的喇叭。白林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问程宝贵,说叔啊,你看咱小村的环境怎么样?程宝贵没好气,只是“哼”了一声,朝着脚下吐了口唾沫。程宝贵跟着白林,一路忐忑地到了村口新修的文化广场旁边的几间瓦房,也就是后来的文化活动室。白林让程宝贵坐下,他自己却似乎心情激动地来回溜达着,还不住地点着头,似乎计划着什么。程宝贵心里不耐烦,知道这个娃儿鬼点子多,不知此刻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过了不大会儿,白林一拍巴掌说:

“这些年,烧制陶笛的越来越多,卖到了外面的世界;吹奏陶笛的却越来越少,大家买了也只是个摆设。我经常听您老人家吹奏陶笛,你掌握的曲谱,目前有多少?”

宝贵诧异得不行,不知他为啥不提刚才的话头,却问陶笛的事儿。他觉着这问题有些荒诞,似乎赌气,又似乎要炫耀一下,便拿起陶笛,吹了起来。后来,他回想这事儿的时候,记得自己一口气吹了最拿手的《杨柳枝》,吹了最凄凉的《送郎曲》,吹了最哀婉的《十不愿》,也吹了最热闹的《秧歌调》。

白林每听完一段,便拍手叫好。最后说叔啊叔,你可是给咱程庄填补了一项空白,你可是给咱程庄的文化建设,添砖加瓦了呀。

程宝贵后来才知道,程庄这个小山村经过改造,是有点意思了。可按照上面的设计,还缺了点儿什么文化内涵。白林知道这事儿后,虽然也在准备东拉西扯地弄些什么名人出生地,什么名人故居,可总觉得缺一些拿得出手的响亮品牌。那年,上头正在征集什么传承人。白林便当场拍板,决意要包装推出程宝贵了。

后来,程宝贵糊里糊涂地也是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县里公布的陶笛演奏方面的什么“传承人”。

程宝贵没想到,这件事儿,自己在村中那几个老家伙那里,却成了洗刷不净的一个污点,成为他跟白林同流合污,穿一条裤子的铁证。

因为这事儿,这次的彩排,程宝贵还真不想参与。在几天前,白林就把不多的村人召集起来,通知大家,这项活动上头很重视,不能出半点差错。为了达到最理想的效果,村里那些什么水果合作社的农民代表、陶笛合作社的农民代表、旅游文创公司的代表,甚至到山上旅游观光的群众演员,都由县里统一发动,让各个行政部门、事业单位的中层以上领导充当。至于村里的那些老弱病残,上了学的孩子中午不许回家;没上学的孩子由家长看好,暂时圈在家里。想要去山上桃园干活的人呢,就把心放宽!用白林的话说,耽误一天的活儿,损失不了万儿八千的。总之,为了那天的活动,村里这些“影响市容”的土著民,到时候该躲的躲,该藏的藏。

这项规定一公布,就引起了村里不少人的不满。但女人们不敢说话,老年人也是忍气吞声不敢言。有些人后来听说程宝贵不但充当了“陶笛教练”,还“本色出演”一名脱贫致富并讨上老婆的光棍,便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气孔儿。在被他们嬉笑嘲弄了几回之后,程宝贵对村里那几个老家伙,真是从心里有些打怯。但山东地邪,越是怕鬼,越是遇上黑白无常。程宝贵在结束了陶笛演奏教学,赶着回家的路上,一转弯还是遇见了在大银杏树下面凉快的昆仲、北国、东升他们几个。

“你干啥去了?听说授课去了!你哪来的胆子授课?不是误人子弟?!”北国板着脸喊住他,故意阴阳怪气地审问道。

“他是什么传承人,可以授课的。”昆仲点点头说。

“哦,原来这样。”东升皱皱眉头,朝着程宝贵抬抬下巴,“你说说看,到底是个什么传承人呢?什么机构颁布的?”

程宝贵听了这话,觉得真是“棺材里伸出一个屌来——让人哭不得笑不得”。他知道这些人想故意找茬儿,却又不知如何应答。说实话,那具体是个什么名称,他一直也记不太清楚;至于是哪个机构颁布的,他就更是糊里糊涂了。因为,当初申报时的材料,都是白林找镇文化馆的乔主任一起给他编造的。成功之后,白林还曾把复印件给他,让他把自己的师承关系和总共掌握的曲目记下来,他都没当回事儿。

“这些我记不清的,反正村口文化活动室有那金色的牌子。你们去看就是!唉唉唉!当然,那牌子也不是我的功劳,是人家白书记的政绩!白书记那里有文件,你们想看就去看。”

“他是老假!”北国不看程宝贵,只是指着他,眼睛望着昆仲,下结论一般点点头说。

“我怎么会是老假?”程宝贵最讨厌他们说这话,气得跺了跺脚,不服气地说。

“你自己说了,这是白林书记弄的,是他的政绩。白林书记搞的政绩都是老假,你是白林的政绩,你会不是老假?”程昆仲说。

程昆仲文化程度不低,经常自我吹嘘当年的学历是“电线杆上挂表——高中”。这话虽然不一定确切,可他抬杠往往逻辑严密,难以辩驳,却是出了名的。老婆活着的时候,因为抬杠抬不过他,还气得得了心脏病,到死离不开治房颤的药。程宝贵这回算是领教了,听了昆仲这话,被噎得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些年,程庄就有不少人背地里不但骂程庄这个典型是假的,还骂他程宝贵这个什么“传承人”也是假的。他跟这个小村,都成了“老假”。这个名字,让程宝贵感觉心里窝囊,常常嘟囔着,我怎么成了“老假”呢?如果以前,他坚持分辩,还多少能够撇清关系;可是从这次参与了彩排,程宝贵就灰了心,觉得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你是领导身边的红人嘛!怪不得派给你这么多差事儿,还分给你一个老婆!”东升这话像是夸他,更多的又像是骂他。

程宝贵听到这里,才想起刚才白林打的那个电话,说其他的点儿领导都看过了,只有他家里这个脱贫的点儿,因为他去教陶笛,还没来得及看。白林在电话里说,不但肖敏在家里等着,镇上的张书记,还有县里的什么领导,也没跟大家走,还等着跟他“对口词”呢。因为这件事,程宝贵虽然还想跟他们辩解几句,甚至还想骂他们几句,忍了忍却又都咽到了肚子里。他嘟囔了一句,说等下回再跟你们算账。那几个人却不理他,都一脸厌恶地背过身去,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路上程宝贵心烦意乱,想打退堂鼓,可急火火地一赶到家里,还是被眼前的场景给镇住了。因为,他一迈进家门,就看见除了村支书白林和已经换上农家妇女衣服的肖敏,院子里堂屋门里门外站着一大片白衬衫黑西裤。他猛地愣了一下,双手不由得往前襟上擦了擦。因为没见过这大阵仗,本能地想要退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发觉一个和蔼的平头中年男人已经快步朝他走来,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儿摇了摇,说:“宝贵同志,你从地里回来了?”

程宝贵感觉那手厚实绵软,手心里还有些潮湿。他心里诧异,不知道这人是谁。镇上的张书记和王镇长他都见过面,都不如这个人和蔼面善。但从一旁陪衬着说些奉承话的张书记跟王镇长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来头不小。程宝贵正诧异着,听白林已经介绍完了对方的身份。程宝贵因为激动,竟然没有听清。他想要再问一遍,又听到白林跟他说,这只是彩排,明天跟你握手的,是另外一个大干部。你不需要称呼职务,只说谢谢领导的关心就可以了。

这时候,镇上的张书记介绍说,街上其他点儿上的人员都已经撤了,可大家觉得你程宝贵这个点儿意义重大,觉得还是得加班过来检查一下。然后,他就示意白林给大家介绍一下。程宝贵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感觉自己的脸木然地傻笑着,听到白林的声音响了起来。白林话的大意是说眼前的这个老人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在早年丧偶之后,因为家里贫穷,长期找不到对象。在他回乡创业,担任村干部之后,村子发展新兴产业,旧貌换新颜。老人在村委的帮助下,不仅脱贫致富,还娶上了老婆。

程宝贵听到这话,不由得朝着灶房里正在装作做饭的肖敏老师看了一眼。这时候,在张书记的招呼下,肖敏快步跑来,跟领导寒暄着什么,很得体地说着什么。程宝贵心里乱乱的,一句没听进去。却从肖敏那正和着面沾满面粉的双手,想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婆杏花。杏花没有肖敏好看,但也做得一手好面食,尤其是面条擀得地道。

那年,杏花临走前还有几口气,曾含着泪让他再找一个。杏花走后,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好歹娶了一门媳妇,自己却再没想过找老伴的事儿。这些年,桃价时好时坏,哪有谁肯找个山里的老汉呢?

在山里种桃子,没什么奔头。有的年头桃价死烂,一些桃农承受不住损失,CfPyngu8fuH/NYAjjj+TGNnbRHuMWwGvgL829Bg/QkA=就喝了农药。那个最会嘲笑自己的程昆仲的大儿子,就是因为有一年五月里下了冰雹子,十几亩桃子绝收后,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打工,再不回来了。

程宝贵觉得,脑袋有些晕晕乎乎,恍惚中,自己一只胳膊突然被肖敏挎住了。肖敏大方又有些亲昵地抬头望着他,像相处多年的老伴儿一样,有些撒娇地摇晃着他的胳膊,提醒他说:“老东西,你高兴傻啦?没听见领导跟你说话呢。”程宝贵猛地一激灵,定定神,才听见了眼前那个人的问话。

“您老人家感觉生活怎么样?幸福吗?”那人和蔼地问,“家里还有什么困难吗?”

“幸福!幸福!没有困难!困难村里都给解决了。”程宝贵感觉被肖敏挎着的那只胳膊有千斤重,木然地垂着;又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已经被人锯掉了。他脑袋里空空的,只能按照当初白林给他规定的台词儿,嗫嚅道。

程宝贵说完这几句,感觉头顶上吹来一股凉风,几只雀儿“喳喳”叫着飞过去了,似乎在笑话他这副可笑的模样。这时,退潮样的,人群开始往后散。肖敏抱着自己胳膊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程宝贵找她时,见她已脱了那件演戏的褂子,挤在门口的人群里。程宝贵听到,几个白衬衫黑西裤边扭身往外走,边说着可以可以。他们似乎都簇拥着一个什么人。

程宝贵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弄完了,谢天谢地。他瞟了一眼那些人,心想幸好在场的没有村里人,不然这人可就丢大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看到王镇长和白林还没有走,在他身边夸赞着说好,说今天这个效果还行,只是有些紧张,明天要再自然些,再放松些。

王镇长朝着白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要去送领导。他们临转身,白林还拍拍程宝贵的肩膀,告诉他说:

“叔啊,放松,最要紧的是放松。明天跟今天不一样,还有电视台录像。但没有什么了不起,一样说就行!”

程宝贵送走了他们,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刚才,白林似乎不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了。他原来之所以答应下来这活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觉得别管自己说啥,都是演给一群陌生人看,反正村里不会有人知道。可是,刚才白林却突然告诉他,还有电视台录像。

程宝贵一下子觉得事情庄重起来,事态也严重起来。他说的那些丢人话,如果真是被人录下来,让村里人都从电视上看到,那以后自己可怎么再在村里活人呢?别的人不说,单是昆仲、北国那几个老家伙的唾沫,也能让他漂到太平洋里去。程宝贵想到这儿,后悔不迭,觉得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当初答应了白林,上了这贼船。用年轻人的话说,让白林这个小年轻给忽悠了,给套路了。

程宝贵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忍不住,摸起手机,拨了白林的号码。

“我……大侄子……这个角色,我感觉演不好!到了明天,找人替我行不行?”

“你现在才说这话,那哪儿行?!现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再说了,你彩排几遍都好好的,哪能关键时刻掉链子?”那头白林语气有些急,顿了顿,郑重地说,“叔啊,你这个想法很危险!这可是临阵脱逃。往严重里说,就跟打仗时候想当逃兵差不多!啥也别说了,这是任务,必须完成!”

程宝贵吐了吐舌头,想着白支书的话,傻了好半天。他没有文化,也没当过公家人,可他知道,啥时候也不能当逃兵。程宝贵的爹就是一名烈士,渡江战役牺牲的。程宝贵小时候曾问过娘,为啥爹迎着枪林弹雨也要上。娘叹口气说,冲锋号一响,你就得上!不上不成了逃兵?哪还有脸在这世上活人?

程宝贵没心思吃饭,觉得自己如果临阵脱逃,似乎不够仗义,可如果在电视上说了那些昧良心的话,配合他们演戏,就算村里没人戳脊梁骨,那还能算是个人吗?他烧了点儿开水,冲了碗鸡蛋茶,再掰碎一块凉馒头扔里面泡了泡,简单吃了点儿,就去了村后山坡上的桃园。

他站在桃园里,望着自己家的桃树,心想现在的村子,这产业那产业,说得好听,可在哪里?如果真有,大家还用出去城里打工?民宿民宿,有谁来宿吗?穷山沟沟,又没有特别吸引人的风景,来个人都是十天半月才有一回,更不用说常住了。这些年,程庄的花架子是让白林给搞起来了,名气也打出去了,可老百姓富了吗?

程宝贵朝远处山坡上望了望,发现很多桃园都被主人遗弃了。那些桃树,可都是主人几年前辛辛苦苦一棵棵栽到山坡坡上的。他们当初是梦想着赚大钱的,可后来发现,从药到肥到人力,这些费用扣了之后,一年年基本是白玩儿。今年在该给桃子套袋的那几天,大家都争着雇人干,程宝贵却嫌价格贵,自己干的。所以,他的桃儿今年熟得晚,没赶上早市。前些日子,又下了一场冰雹,有些桃子被砸出了麻子,就算成熟,也卖不上好价钱了。程宝贵原本心情不好,想起这些,更觉得烦躁,吸了两根烟,就又摸出随身带着的陶笛,对着桃林吹起来。

在程庄,有不少人怀疑程宝贵那块牌子跟村子的其他牌子一样,也是假的,但对他吹奏陶笛的水平,有一个说一个,都竖大拇指。因为,大家觉得,吹陶笛的跟唱瞎子戏的有点儿类似。拉二胡走街串巷唱小戏的,往往是盲人。他们为讨一口饭吃,赶到人家门上,边拉边唱。有人说,如果人眼睛不瞎,就没那嗓子?就唱不出那曲儿来吗?唱是能唱,却唱不出那个味儿。

在大家眼中,吹奏陶笛也是一样。陶笛这种东西,由黏土烧成,既非丝,又非竹,声音单调,不登大雅。现在的城里人,玩这个的也不少。可真要吹出味儿来,还得是那些饱经坎坷、生活悲惨的山里汉子。他们有的无儿无女,有的甚至一辈子连个媳妇也没有讨上。在秋后的寒风里,这些草芥一般的光棍汉儿,背对着山洼,凄楚哀怨地吹上那么一段,真是再够味不过了。

虽然,程宝贵并没有那么惨,父母死前好歹给他娶了一门媳妇。可那媳妇身子娇贵,生下儿子宝华之后,便开始得病。时好时歹,好时能干些地里的轻活,并收拾一些简单的饭食,歹时便只能在床上躺着。那时山里条件差,去趟县里大医院不容易,直到走也没查出来到底是哪里出的毛病。程宝贵心里烦闷,又讷于言语,在以后的日子,每次下地,累了都拿那陶笛吹一阵子。

那天下午,程宝贵从桃园回来得晚。走在路上,山坡上已经有了一些潮湿的雾气,有了一些朦胧的夜影儿。程宝贵望着寂静大山里趴着的小村,想着这小村这几十年来,似乎一年一个模样,又似乎从来也不曾改变过模样。他想想第二天要来参观学习的那些人,想想要说些没头没脑昧良心话的自己,感到胸口有些憋闷,真想好好地吼叫那么一番。他在山路上站住脚跟,弯着背,像一头狼一样,做出了想要大声宣扬什么的姿势。他挺了挺脖子,脑袋里却空空的。半天,那漫山遍岭的桃树、杏树、苹果树和大大小小的野物们,都听到了那两句声音嘶哑、不伦不类的顺口溜:

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碰见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

程宝贵回到家里,草草吃了些晚饭,就挺直身子,躺在了床上。他不知自己是有些兴奋,还是有些紧张,不住地想,第二天活动就要正式开始,不是彩排,而是“现场直播”。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握着电话,想要给白林打过去。可刚刚按了几个号码,他的嘴唇就颤抖了几下,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了。他愤愤地把手机一下摔在了被子上,然后忽地躺到那里,牛样的倔脾气上来,捏紧拳头,往枕头上使劲儿捶了两下。

“你不让我说实话,我偏要说,偏要说!”

程宝贵躺在床上,关上灯,趁着夜色使劲儿吼了一嗓子。他喊完之后,听着山坡上的回音,“嗡嗡”作响。在这回音里,房顶上的老鼠吓得“吱吱”叫了两声,沿着墙壁“噌蹭”跑下去了。这一夜,他似乎睡着,又似乎醒着。因为,他明明听见自己在睡梦中还这样吼了几嗓子。有一阵,喉头还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这样半睡半醒着,隐约就听到有女人的声音笑他,说你个懒虫,这会儿还不起,耽误大事儿了。程宝贵一激灵爬起来,就看见肖敏站在面前笑话他,说一个光棍汉儿抱着个枕头,睡得倒踏实。程宝贵这时就听到外面喧闹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程宝贵心想人咋会来这么快,不会是一场梦吧?但瞅瞅肖敏那生动的脸蛋,又像是千真万确。他叹了口气说:“俺想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不踏实!人要脸树要皮,俺不演了,俺跟领导说去。”他这话刚出口,就被肖敏揪住了。他让肖敏松手,对方就是牢牢地不放,并说你想当逃兵,可没那么容易。

这样正争执间,外面就有脚步声,很匆忙。接下来,白林就出现了,慌得不行,气喘吁吁。白林不待喘匀了气儿就说:

“你们赶快准备,接下来就是你们这个点儿。”

“白书记,俺不能当着众人说那瞎话,俺……俺还想要留一张老脸带到棺材里去哩!”程宝贵急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不演不行!”白林说。

“你要让俺演,俺就本色出演,俺想说啥说啥!”

“你看把你能得!”白林气得一跺脚,朝着程宝贵吼道,“你不用再说了,你今天干脆就演个聋哑人,一句话不许说!”

程宝贵感觉额头上全是汗,身子下的凉席,也被汗水浸透了。程宝贵被白林的话噎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似乎又隐约明白,这是一场梦,一场蹊跷的梦。但是在梦里,他还是禁不住感叹道,白林啊白林,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啊。他是怕自己一会儿见了领导,口无遮拦地弄出什么乱子,防着自己呢。

白林前脚刚走,有一大群白衬衫黑西裤就进了院子。这一大群比昨天的一大群还显得威风,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强大气场。那个被大家簇拥着的人面相和善,跟程宝贵握了手,并夸了程宝贵一句,说老人家鹤发童颜,可见,还是山里的水土最养人。白林从人群里挤过来,介绍说程宝贵是村里的老光棍,是个聋哑人,以前靠吃救济过活。程宝贵看见,自己竟然像真的聋哑人那样,挥舞着胳膊,喉咙里发出了“啊啊”的难听声音。

程宝贵在梦里差点儿笑出声来,却也看到白林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并偷偷竖了竖大拇指。肖敏不愧是退休教师,口才好,又有点儿人来疯。她无论是跟领导交谈还是面对记者的镜头,都大大方方,恰到好处。这样闹腾了一阵,大家又都簇拥着那个穿白褂梳偏分的人,一步步往院子外面走。他们都很满意的模样,不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程宝贵看到,镇里的张书记、王镇长和白林,走在后面,背后的衬衫完全湿透了,透着里面的肉,样子有些滑稽。程宝贵发现他们虽然紧张得满身是汗,却都微笑着,步伐也很轻松,如释重负地往外走去。

程宝贵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可挺了挺脖子,还真像是哑了一样,喊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委屈极了,也害怕极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是真的想喊一嗓子,为自己喊一嗓子,也为这程庄喊一嗓子。程宝贵注意到那些人说说笑笑,已经走到院门口,前面扛着摄像机的那个什么电视台的记者,倒退着跨出门槛,还不小心差点儿连人带机器跌个屁蹲。他心里想,程宝贵呀程宝贵,你再不吭声,人家可就要走了,人家可就要走远了。人家走了之后,你就算是喊破喉咙,声音也飘不出这大山去。程宝贵,你喊呀,你倒是喊呀!

程宝贵心急火燎,猛地一挺身子,也就从床上彻底地醒了。他朝着窗子外面望了望,天刚蒙蒙亮,整个山谷除了个别早起的鸟儿偶尔发出的鸣叫,寂静得很。程宝贵坐在床沿上,捂着脸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发觉手指头尖儿被什么打湿了。这是一场梦,不错的,这仅仅是一场梦。程宝贵叹了口气,骂了一句啥,并顺利听到了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他一边点火准备早饭,一边回想着刚才还没彻底醒来时,自己人还在梦里的情景。他记得,在梦里他情急之下,伸手拿起身边的陶笛,捂到嘴上就吹了起来。

这时候,大家正走到门口,还没出大门。那些人听到笛声,都是一愣。先是那走在最前边的最中心的男人,接着是后面簇拥着他的那些人,都齐刷刷转过身子,回过头来……

程相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届全国青创会代表,第五批齐鲁文化之星,山东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六批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在《十月》《作家》《芙蓉》《山花》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推介。小说集《金鱼》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并荣获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