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扣腕

2024-12-17柳恋春

阳光 2024年12期

李雪梅的叛逆是从六岁那年开始的。当时,父亲李红超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忽视了。李雪梅在院里见着长辈都打招呼,那个亲热劲,很受老年人喜欢。孩子嘛,天真活泼是好事,如果还有主见,更算是聪明伶俐了,这样的孩子,说是人见人爱也不为过。一个普通家庭,当然是希望女孩子听话一点、温柔一点、实际一点,认认真真地学习,读一个中专、技校,最好是大学,找一份工作,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然后结婚生子,就是无悔人生了。事实上,自打李雪梅一落地,李红超两口子对女儿也是这样规划的。孩子从小就有一些与众不同,上幼儿园第一天,其他孩子哭得昏天黑地,李雪梅却兴高采烈,对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幼儿园。似乎离开大人们的管束,就是另外一番自由的天地。这样的举动,让李红超很是欣慰,对于孩子以后的人生道路设想的实现,也多了几分把握,有一些一见到底的明朗。

这天,是李雪梅从幼儿园毕业的日子。李红超提前下楼,带着一罐自制果汁去接李雪梅。从家里到幼儿园,只需要经过三条街道,路程也就两千米左右。他家住虹桥街,直走,然后右拐到华南街。华南街是一条长街,也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在一千余米的街道上,有银行、商场、杂技团、电影院、歌舞剧院、录像厅、大酒店、小吃摊等等,白天门庭若市,晚上灯火通明。今天居然一路畅通,比预计时间早了那么三五分钟。到华南街尽头,再向右拐,就是福来街。福来街并不是生意一条街,街道上有日报社、第七中学,女儿就读的幼儿园就在街的正中央。李红超想不通,明明是一条文化街区,怎么着也该叫“文化路”吧,怎么就偏偏叫了“福来街”。

接着李雪梅,李红超牵着她的小手,原路返回。李雪梅眼里满是亢奋,不停地问这问那。见着熟悉的人,先笑后开口问候,人们都夸这小女娃娃好乖哟!

“老汉(爸爸的意思),为什么叫福来街呢?”女儿的问话,让李红超心里一乐。李红超不紧不慢地回答:“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当初我也问过你的爷爷奶奶,他们告诉我,在一百多年还是几百年前哟,这里还是农村,还没有街道,树阴下,到处都坐满算命的人。每个人吧,都希望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乎,都跑来算命,想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据说,算到命运不好的,由算命先生改命,就能够化险为夷或者转危为安。因此,口口相传,来的人就更加多了,后来,越传越神,就有人说,到了这里,就是来福了。”

李雪梅眨巴着眼,指着路牌纠正:“是福来,不是来福!”

李红超接话:“就是不知道咋搞的,后来修街道,却取了福来这么个名字!”

李雪梅说:“我就不要算命!”

李红超说:“对,那些都是骗人的,封建迷信!”

李雪梅说:“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老师说了,每个人的命运,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幼儿园都教这么深奥的人生命题,李红超感到,女儿还真的学进去了。

李红超深有同感,一边鼓励女儿再接再厉,一边赞叹:“其实,命运的好坏,与自己的奋斗有关,你看,比如我,还不是一步一步地奋斗到今天的?如果我不奋斗,安于现状,得过且过,我一个技校生,在单位中专生林立,还有两个大学生呢,能当上科长吗?论文凭,我最低,论资历,我也不算最老,咋就是我当上了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我自己奋斗的结果?所以,一个人,一辈子过什么样的生活,取决于你奋不奋斗,怎么奋斗,你说是Iih4Qjh9ZIa7IKncEBcE+Q==不是?”

李雪梅右手举起,握着小拳头,对李红超说:“我要向老汉学习,奋斗自己!”李红超看着女儿,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成功在望的感觉,连忙在街边买了一根冰棍作为奖励:“梅梅真乖!”

吃着冰棍的李雪梅蹦蹦跳跳,很快就到了华南街。李红超在后面小跑着,不停地喊:“慢慢走,急什么呢!”跑着跑着,李雪梅一个拐弯,跑进了杂技团。

杂技团里传来锣鼓声,李红超明白,今天晚上有杂技演出,他在门口愣了一下,紧跟着进了杂技团。

一个小小的巷子,坐着一个摇着蒲扇的老头,大着声音喊:“谁家的孩子啊,咋跑进去了?”那个时候,各种各样的院团、单位都是这样的,大门都会有一个传达室,里面坐一个老头,或者,根本就不是老头,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满头白发,或者白多黑少,论年纪,也就四五十岁,只要是看门,就被大家称为“老头”了。工作简单,每天收发信件,接公用电话,再通知谁家什么事。多数时间,就是帮着大家看看购回来的菜,或者帮着看看小孩子,以免跑丢。只有到了有演出的时候,老头就特别威武,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购票的,一律不准进入。

杂技团在这个窄巷子里,门口立了这么一个象征安保的传达室。里面有一个案台,案台上面放有电话和登记簿,还有一个罐头空瓶做的茶杯,案台边放了一张小凳。平日里,老头放了一张躺椅在巷子里,躺椅后放了一块牌子,上面写有“一人一票,验票入场”八个字,这样一来,巷子显得更窄。老头进传达室喝水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影子一晃而过,匆匆忙忙地喊了一声,李雪梅却已经跑完二十几米的巷子,直接进入了剧场。

没有拦住李雪梅,老头却拦住了李红超,态度严肃地说:“现在是排练时间,晚上才有演出,不能进!”

李红超连忙对老头说:“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女儿,我去把她带出来!”老头不置可否,李红超讨好着继续说:“晚上我们买票来看,全家都来!”老头对着杯子吹了几口,就开始喝茶。李红超说着脚步就往里面移动,老头侧了一下身子,李红超明白,老头放行了。

剧场有些年头了,自打李红超记事起就有了。这个剧场四四方方的,犹如一个“井”字,清一色的青砖到顶,如同银行、金库等等重要部门的建筑,固若金汤。剧场的后面,就是一个大仓库,里面堆满了演出需要的道具。再后面,就是几幢六层楼房,住着杂技团的职工和家属。此时此刻,家属楼已经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一阵阵肉香、菜香飘出来。剧场大门虚掩,李红超推了一下,就进去了。进门的位置是最高处,有成弧形一排一排的翻板椅,一排比一排低,低到最后,就是舞台。尽管场内光线不好,李红超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李雪梅,她坐在平时演出的时候只有领导才坐的位置,边吃着冰棍,边欣赏着台上的排练。周围零散地坐着几个杂技团的家属,他们三三两两,还在窃窃私语,明显就是闲的,找一个地方混时间而已。李红超挨着李雪梅坐下,说:“现在是排练,不是正式演出,看一会我们就回,晚上再来看!”

不知道李雪梅听明白没有,她头也不回地回答:“现在是现在,晚上是晚上!”

李红超感觉,杂技演出的舞台,和歌舞剧院的不一样。这个舞台没有歌舞剧院的大,也没有那么多灯光。舞台上方,架了粗大的钢筋,还有一些绳子,就那样吊在空中,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晃一晃的,显得舞台很简陋。

台上有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无底无盖的铁皮圆筒。一个小男孩上了桌子,站在圆筒边,向台下鞠躬。横放在旁边的圆筒,不及小男孩的膝盖高,而小男孩却要钻过圆筒,简直是不可思议。李雪梅站了起来,她不相信,这个小男孩能够钻过去。李红超也跟着紧张起来,凭直觉,小男孩的身子怎么摆弄,都会大于圆筒的空间。只见小男孩坐了下来,弯腰,双手抱住双腿,头埋在膝盖处,然后,他的屁股一挪一挪地对准圆筒,他每动作一下,圆筒也跟着左右翻动,观众能够看见的小男孩的身子越来越少,另外一端,小男孩的屁股慢慢露了出来,身子越来越长,不一会儿,小男孩就钻过了圆筒。

李红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看李雪梅,却不管不顾地冲上了舞台。拿着没有吃完的半块冰棍,说:“哥哥,你吃!”

小男孩红着脸,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团长走了过来,望了一眼李雪梅,责备道:“刚刚完成体力工作,肠肝肚肺都是滚烫的,怎么能够吃冰的,哪经得住这么刺激?会生病的!”李雪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团长又说:“小丫头,我们在排练啊,你捣什么乱,一边去,莫影响我们晚上的演出!”经团长这样一吼,李雪梅愣愣地站在旁边,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接着,听见团长的总结:“直升,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进圆筒的时候,不是用腰力在晃动,应该把力气用在屁股上,这样晃动起来,你在里面才不会有拥堵的感觉,明白没有?”

那个被叫着“直升”的小男孩规规矩矩地站着,回答:“师傅,我记住了!”团长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着什么,李雪梅却坐了下来,学着直升哥哥的样子,抱住自己的双腿,屁股在舞台一挪一挪的,团长看着,笑了:“小丫头,你这是搞哪样?”

李雪梅说:“哥哥没有错,屁股用不上力气,再怎么扭,都是磨洋工,还得是腰扭动才行!”

李红超说:“团长,莫生气,小孩子啥都不懂,乱说的!”

团长果然没有生气,看着李雪梅说:“小丫头,你没有经过训练,你的腰和腿没有贴成一个整体,屁股当然用不上力气。再说,你那样的扭腰,也只是在晃动,根本没有力气带动整个身体移动!”

李雪梅没有反驳。而是跟着排练的队员一样,怯怯地喊了一声:“师傅,我知道了!”

这一声“师傅”,让李红超措手不及,也让团长惊讶。团长打量着李雪梅,李雪梅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扎双辫子,而是剪的妹妹头,这种头型,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被人称之为运动头,这样的发型很小众,看着干练,却缺少了女孩子的温柔。团长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她的骨骼,突兀地问:“小丫头,愿不愿意当演员?”

李红超连忙说:“团长,孩子刚幼儿园毕业,马上就读小学了,目前,还没有考虑当演员……”

李雪梅却笑盈盈地看着团长:“师傅,我愿意!”

名字叫“华南小学”,而校址却在福来街的街口。李红超两口子带着李雪梅去报名,到了学校,李雪梅却说:“我想当演员!”

李红超对老婆艳波使了一个眼色,老婆就蹲下了身子,顺着孩子的话说:“可以啊,等你小学毕业了再去。”

李雪梅看爸爸,李红超就点点头。

昨天晚上,家里闹成了一锅粥。李雪梅死活不愿意上学,要去当演员。李红超劝说:“梅梅啊,你现在还小,才勉强写得起自己的名字,没有文化,当演员有什么出息,至少也得读完初中嘛,你看,现在单位都是中技、中专生,连大学生都有了,以后没有文化怎么行?”

“你不是说,关键看个人奋斗吗!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当演员?”

李红超仍然耐着性子说:“奋斗嘛,也要看个人的条件,路选准了,就少走弯路,如果方向不对,越努力越南辕北辙……”

李雪梅的母亲艳波,就是初中毕业,在街道企业的纸箱厂工作,每天就是坐在那里用浆糊粘纸箱,工作枯燥乏味,一坐就是一整天,满手的老茧不说,还感觉手上黏糊糊的,总有一种洗不干净的感觉。听了李红超的讲述,她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情,怎么着到杂技团当演员也比在纸箱厂工作要好,演员有固定工资,还有演出补贴,一工作就开始算工龄,如果真的团长有这意思,不如干脆就让孩子去。李红超却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他反过来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就她现在的情况,当演员能够有什么出息?我已经给她规划好了,一直读到中专,那样的话,以后就可以出来当干部,没有日晒雨淋,每天坐机关喝茶看报都有工资,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嘛。”

艳波觉得李红超说得更有道理。两口子商量,孩子说什么都先答应着,先把她弄进学校再说。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让孩子初中毕业,只要孩子读到初中,开阔了眼界,说不定她的思想又变了,早把当演员的事情抛之脑后,到那个时候,不用再操心,孩子就会有自己的目标。

艳波抱起李雪梅,拍着她的后背:“好好,小学几年很快的,毕业就去当演员……”

终于报了名,两口子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李雪梅回家说:“老汉、妈,老师喊你们哪个去学校一下,有事情。”

艳波一听,脸都白了:“你是不是在学校惹祸了?”

李雪梅轻描淡写:“我一个小丫头,不打架,惹什么祸?”

李红超皱着眉头,有一种预感很不好。他已经领教过了,孩子表现得越淡定,李红超越是疑惑。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孩子,无意中,跑了一趟杂技团,怎么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在心里自我安慰,孩子还小,偶尔不听话,也可以理解。李雪梅在幼小的时候,都是爷爷奶奶一个端碗,一个摇铃铛,逗哄着喂饭的,这样成长的孩子,难免有一些我行我素,现在慢慢改变,也还来得及。孩子再调皮,也出格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父女俩去学校,一路有说有笑。看来李雪梅的心情不错,李红超甚至想,是不是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叫学生家长去学校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孩子之间吵架了,闹矛盾了,需要家长出出面,敲打一下即可。看她的样子,不像在学校惹了麻烦。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对父母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理直气壮,往往都是低眉顺眼的,难得的老实。尤其是喊家长,这是老师的杀手锏,放谁身上谁都发怵。问题的关键,是不知道怎么向父母开口。脾气暴躁的父母,孩子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拳脚相加了。如果家里有爷爷奶奶撑腰,孩子会事先通过他们来缓冲这个麻烦,或者,爷爷奶奶干脆隐瞒下来,自己去学校处理。除了麻烦,李红超想不出来会有什么事情,更不可能有什么好事。自己的家庭,祖祖辈辈都和学校没有牵连,连出一个老师的情况都没有,不可能会让李雪梅当班干部,再说,开学的第一周,李雪梅就回家说了,某某是班长,某某是副班长,还有其他一些文娱委员、劳动委员之类,这些都没有她自己。

李红超顶着一头雾水,先前的好心情,变成了琢磨。还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问:“梅梅,吃不吃冰棍?”

李雪梅在前面蹦蹦跳跳:“不吃!”

李红超一愣,这可是孩子最喜欢的,甜甜的、冰冰的,吃着凉爽,解渴。每次,只要和她外出,都会央求买冰棍。为此,李红超口袋里准备了几个两分钱的硬币,以便随时随地可以掏出来。以前,他看见孩子握着硬币屁颠屁颠地跑向冰柜箱的时候,都会满含笑意,这是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对孩子的一生做了规划,并希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不让孩子像自己这辈人一样吃苦。李雪梅的超然反应,让李红超的心里有点隐隐的不安,他期待的场景没有出现。

李红超喊:“来,梅梅,老汉牵着走!”

李雪梅乖巧地把小手递了过来。李红超用手握着,孩子的手是芊芊玉手,从小就没有婴儿肥,不像同龄孩子的手,肉嘟嘟的,像胡萝卜。李红超试着与孩子的小手十指紧扣,但是,失败了。孩子的手,在他的掌心,如同小巧玲珑的玩具,李红超的一根手指,都超过了孩子手的长度。李红超的心,一下就软了,像被什么牵扯了一下,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孩子还小,就算犯再大的错,也不能打骂。

李雪梅抽出手,笑了:“老汉,我现在又不是大人……”以前,李红超也喜欢把孩子的手放在掌心,比大小,一掌握着,就把孩子的小手包住了。每当这个时候,孩子就嘿嘿地笑:“过几年再比赛,我的手指肯定比你长!”母亲艳波在一边笑:“傻孩子,你老汉是大人,你怎么比得赢!”

抽出小手后,李雪梅一溜烟地往前跑:“老汉,来追我!”李红超还没有反应过来,李雪梅直接就跑进了杂技团。李红超的眼前,突然出现李雪梅更小时候的情景,父女俩在家里经常做“藏猫猫”的游戏,每次孩子都会喊:“老汉,来找我!”又告诫:“不准偷看!”还让在场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当裁判,于是,李红超便闭着眼,不停地问:“藏好没有?我来了哟!”刚开始的时候,李红超每问一次,李雪梅都回答“藏好了”或者“没有藏好”,每一次,李红超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李雪梅眨着小眼问:“这么快?!”一旁的裁判笑了:“傻孩子,你说话的声音,暴露了你的位置,只要不是聋子,都会一找一个准!”李雪梅记住了这个话,果然,再藏猫猫的时候,老汉就没有那么容易找到自己了。

“难道又是和自己藏猫猫?”这可不是在家里,到处都有三轮车、石墩、卤菜摊、修鞋店等等障碍,摔着了怎么办?李红超不敢多想,迅速跟进,父女俩前后脚冲进了杂技团。看门的老头没有阻拦,还友好地喊了一声:“小丫头,慢点跑,团长在等着你呢!”

果然,李雪梅跑进了团长办公室。团长的办公室比较简陋,一张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些杂物,团长的茶杯,也是一个空罐头瓶子,里面泡了半瓶茉莉花茶,黢黑,看着像刚熬好的中药。天花板上,吊扇在“吱吱嘎嘎”地转着,团长见着李红超,连忙站了起来:“李科长,你坐!”

直到这个时候,李红超才发现,自己好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被诱人的饵料牵引着,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算在梦里,他李红超也从来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一个机械厂的科长,工作单一而专注,在他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和文化单位打过交道。如今,这个团长居然叫出了自己的职务,看来,对方对自己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李红超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雪梅,眼里带着质问。李雪梅却不看他,专注地盯着电扇。

团长示意李红超莫急,他有话要说,团长不紧不慢地给李红超泡了一杯茶。这是一个“雪梨”罐头的瓶子,颈口较小,长了一个大肚子,李红超去年春节买过。团长的慢动作,像是在心里酝酿着什么。李红超的心里,同样是忐忑的。

团长说:“李科长,我找你商量一个事情。”

莫不是要定做杂技器材?这样的情况也不可能,厂里生产什么,都是厂领导说了算。其实,对于这类临时的任务,不是厂里生产的常规尺寸和使用的常规材料,厂领导也不能做主,得由政府派单,根据图纸,要什么做什么。这样的重要工作,怎么着都轮不到他一个科长做主。

李红超说:“团长,要做什么特制产品,我做不了主。”

团长咳嗽了一下:“听我说完嘛。”

团长就说了。李雪梅是一个杂技的好苗子,是一块当演员的料,如果稍加培养,肯定能够成为台柱子。团长举例说:“我像小丫头这么大的时候,老团长看上了我,要招我入团,我妈老汉死活不同意,我就是犟着来的,如今不是也不错嘛,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吃得起饭嘛,放眼一看,和我当初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有几个端了铁饭碗?!”

的确,杂技团是铁饭碗,工资由政府管着,劳保福利发着,比街道企业或者校办厂,不知道好多少倍。李红超这个时候,似乎才明白,自己被诱骗到这里来的原因。

团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表示自己很有耐心,也给李红超思考的时间。还几次中途停下交流,用开水瓶给李红超续水,给李红超一个消化的时间。中间,看门老头进来了一次,提着开水瓶,喊:“团长,刚烧好的,烫着呢!”看门老头还亲昵地摸了摸李雪梅的头,轻声说:“加油!”李雪梅甜甜地喊了一声:“王爷爷好!”看门老头佯作生气:“什么爷爷,叫伯伯!”随后,乐呵呵地出去了,那相互间知根知底的熟络样子就像和李雪梅已经是忘年交或者几十年的老同事。

团长很是诚恳地表达了这么几层意思。李雪梅是一个杂技演员的苗子,前途不可限量。目前,杂技团急需像李雪梅这样的演员,不然,新节目难以排练。说到最后,团长问:“李科长,你知道想要进我们杂技团有多难吗?我们可是有编制的啊,哪一年不是有很多方方面面的领导,希望自己的亲戚老表来杂技团吃皇粮,都给我堵回去了,他们根本不是那块料,进人这方面,我还是说得起话的,只要你们家长愿意,我明天就去找领导签字,小丫头直接入团,月底就有工资……”

这样的好事情,突然就降临到了自己家。李红超的大脑还迷糊着。团长说的句句属实,杂技团是一个好单位,月月有工资。几岁的孩子入了杂技团,就开始算工龄,这在其他行业,不敢想的事情。

李红超的心,已经被团长说动了,再看李雪梅,小丫头在一边对着他笑。李红超看见小丫头的笑,就有一种失败的感觉,当着她的面,这种挫败感不能表现出来,必须杀杀孩子先斩后奏的锐气,于是告诉团长:“按说这个事情是一个好事情,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好做主,还需要征求一下她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意见。”

团长表示理解,握着李红超的手,忧心忡忡地说:“目前就是最好的时机,早点决定吧,有些节目,训练不等人。有些人生,岁月不等人,过了这个年龄,骨骼硬了,韧带紧了,机会就错过了。”

李红超问:“小丫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事先和团长商量好的?”

李雪梅不承认不否认,难得地低下头。

李红超明白了一切。父女俩闷着头往家走,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中窃喜。望着李雪梅蹦蹦跳跳的背影,李红超有一些恍惚。回到家,还没有等李红超开口,李雪梅就首先宣布马上要当演员了。艳波自然是不相信,或者说是吓了一跳。艳波是一个对未来没有主见,对生活没有规划的人。但是她明白,一个人的一生,学习、工作、结婚都是大事情,往往是被父母安排着,到了什么阶段,就做什么样的事情。她的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就连进街道的纸箱厂,也是父母托人解决的。因此,对女儿的说辞,她没有惊喜,有的只是不相信。

艳波望着心事重重的李红超,惊奇地问:“真的?”

李雪梅抢答,当然是真的。艳波又看李红超,李红超气笑了:“看我干什么?你的宝贝疙瘩自己做主了!”

艳波得到确认后,一溜烟地跑出了门。李红超知道,过不了多久,家里就会“高朋满座”。于是,便不声不响地进厨房烧开水,拿出一罐茶叶。还没有准备停当,果然,门外就传来了喧闹声:“梅梅,开门,快开门!”

外公外婆抱着西瓜,提了一大袋冰糕冰棍。

爷爷奶奶提了一双球鞋,还有一个旅行包。

这些东西,都是李雪梅的最爱。以前一直缠着买,都没有成功。如今,他们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几个老人一坐下,没有言语,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李雪梅,满眼的慈爱与欣赏,这些表情胜过千言万语。

还是外婆先开口:“梅梅,你咋个说当就当上了呢?”外婆感觉不可思议,解决工作,是天大的事情啊,一个小孩子,玩笑似的就解决了,总给人不踏实的感觉。

李雪梅吃着冰糕,小嘴一努:“让老汉给你们说!”

李红超就讲了刚才的经过,怎么被李雪梅骗到团长办公室,团长说了什么,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等等,听得大家目瞪口呆。在李红超的叙述里,他无辜地表示,自己是被骗到团长面前的。大家被李红超的描述吸引住了,奶奶还插问:“团长真说过目前就是最好的时机?”

都望着他,他肯定地回答:“说过!”

爷爷一拍大腿:“这不就行了,不读书,直接当演员去!”一致附和:“对,机会难得,当演员去!”在李红超的心里,原本对李雪梅的人生规划不是这样的,对孩子最初提出的当演员也不是不能接受,心里的不适在于,这么小的年纪就长了反骨,就敢做主,完全不把大人的意见放在眼里,以后怎么得了?社会很复杂,学坏的不少,每年都有在街心花园集中宣判的,里面不乏一二十岁的孩子,这让大人如何抬得起头?这些孩子走到这个地步,就是不听大人的话,我行我素惯了,出事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今,放到李雪梅的身上,没有人认为她不听话,相反,认为孩子年龄不大,却是一个异常聪明的人,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且开局很好。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还不是工作嘛,找个饭碗嘛,有了工作就有一切。

外公外婆还适时地夸了一句:“别小看我们家梅梅,还真是个鬼精灵。”

在绝对优势面前,李红超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李雪梅以胜利者的姿态,主动来握手。李雪梅在手上加了力道,李红超感觉和孩子突然之间有些陌生了。

顺顺利利进入杂技团的李雪梅,在团长的照顾下,居然分到了房子,这让李红超不禁感叹,对老婆艳波说:“看来,孩子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李红超这样一说,艳波也跟着兴奋起来。

李雪梅训练的科目是骑车顶碗和晃板。老实说,团长急于招李雪梅,就是看中了她的韧劲和平衡力。城市家庭,连两个轮子的自行车都没有普及,演员骑着一个独轮车在舞台行走,该是多么神奇与神气啊。不仅行走,还用一只单脚蹬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保证着车不停、人不倒。另外的一只脚就更加不可思议了,在脚背上放碗,然后,在行进中,用脚把碗抛在头顶上,头顶上有一只同样的碗,只听得“啪”的一声,抛出的碗,不偏不倚地与头顶的那一只碗摞在一起,如此反复,十来只碗就这样被严丝合缝地摞成一摞,就像刚出厂的新碗一样整整齐齐。

晃板的难度,一点不逊于顶碗。在桌子上,放一个大茶缸粗细、长度十公分左右的空心钢管,在钢管上放一块木板。人就在木板上,左右摇晃,借助这样的摇晃,人自己掌握平衡,还要在木板上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或金鸡独立,或大鹏展翅……

爷爷奶奶不知道孙女在杂技团怎么样了,拿着李雪梅爱吃的零食,去杂技团看望,被看门老头拦住了:“现在是上班时间,不会客!”

“我们是她爷爷奶奶,就是来看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看门老头打起了官腔:“你们这些老同志,应该懂嘛,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规矩,回去吧,星期天可能小丫头要回家看你们……”

外公外婆不死心,专门给看门老头买了一包烟。看门老头的态度很好,还主动拉家常,掏心掏肺地说自己看起来满头白发,其实年龄并不大,基本上可以说和李红超的年龄不相上下。离退休还早得很,估计一辈子就这样在杂技团工作了。无论从哪方面说,地位也好、待遇也好、人缘也好,一个看门的,就是打打杂,根本没有办法和演员比。他感叹:“别看我工作十多年了,还没有你家小丫头待遇好!”不过,看门老头也想得通,说杂技演员嘛,很辛苦,一般人吃不消。当然,主要是要有吃这碗饭的资本,讲究的是要具备一个先天条件,后天条件嘛,要机灵,不是你想吃就能够吃得着的。最后,看门老头说了老实话:“不是我不放你们进去,是小丫头打了招呼,训练时间,谁也不见。说个不多心的话,团长的话,有时候我还可以不听,你家这个小丫头嘛,人小鬼大,我还真惹不起……”

看门老头的话,让外公外婆很是受用。没有见着外孙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改天再见就行了,刹那间,两个老人的心情好了起来。似乎受贿了一包烟,看门老头认为自己表现得还不够,于是火上浇油、添油加醋地继续展望未来:“老人家,你们要理解我的难处,我就是一个看门的,出息就摆在这里,一眼就望到头了,不像小丫头,前途不可限量,我有一个感觉,我以后的工资或者退休金,就要在小丫头手上领……”

这话一说,让老两口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星期天一大早,四个老人和李红超两口子就等在杂技团门口,才几天不见,李雪梅变了。好像是不知不觉间长高了不少,人也愈发稳重。以前,一见着老人,就会屁颠屁颠地扑过去,这样的动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点头示意。转而,拉着李红超的手,小丫头好像李红超心里的蛔虫,知道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些郁闷气,试着与李红超十指相扣,这样亲昵的举动,把李红超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毕竟孩子还小,和自家孩子,哪有隔夜仇或者隔夜的气。再说了,孩子终究会长大,会结婚生子,会有她自己的生活,哪一个做父母的能够陪伴孩子一生?真正的生活,还是得个人过。

李雪梅很乖巧地交出了工资。艳波一遍一遍地数着,激动得打颤,恍如梦中,别人还在上小学的年龄,自己这个小丫头就开始挣工资了,而且,比自己在纸箱厂累死累活挣的还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跟着高兴,一个劲地问:“梅梅,你学的啥?”

李雪梅就讲了,说:“主要是顶碗和晃板。”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看过几次杂技,对这两个节目不了解,自然很好奇,李雪梅又开始了表演,在客厅里来回走,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这样……这样!”

当然,李雪梅用衣服裤子遮挡住了自己满身的伤,她忍着伤痛,用欢天喜地的表情,给大家营造了一个普天同庆的氛围。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表示不可思议。他们看的那几次杂技演出,主要是翻筋斗、弯腰衔花、摔缸、叠罗汉……

大家一致决定,等李雪梅演出的时候,一起去看。

艳波马上从李雪梅的工资里,抽出一些钱,很是豪爽地说:“到时候,我去买票!”

杂技团的训练是分开的,当一个节目确定后,主要工作就是反反复复训练,而训练场就是舞台,多数时间,训练得错开时间,分开进行。当然,每一个演员,都有几个节目,人少,必须一专多能。舞台就这么大,一方刚刚训练完,道具一挪开,就轮到另一个节目训练了。

那个叫直升的小男孩,除了钻筒,还得站桩。当李雪梅的晃板训练完后,她就坐在舞台边,看着他们训练站桩。

直升在几个演员中,年龄不算最大,但身体算比较敦实的。这个节目是叠罗汉,就是站在同伴的肩膀上,一个一个地往上叠,最高极限是叠四个,最后一个要站在第三人的头顶上,还要做出金鸡独立的姿势。首先依据演员的身材和体重来确定各自的位置,体重越轻的,越站上位,到第四个的时候,已经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了。这个节目的难度在于,必须要上下一致保持平衡,否则,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就会垮塌。每一次,直升都是最底下的那一个,因此,负重也越大,不但要移动着步伐掌握平衡,还得承受惯性冲击以及成倍的重量。看着直升咬牙坚持的样子,李雪梅也跟着咬紧牙关。训练的时候,除了两个师兄在旁边保护,就是团长(师傅)在旁边指点,李雪梅看着看着就走了上去,轻声说:“哥哥加油!”

直升不说话,更加咬紧牙关。李雪梅又补充一句:“你一定要坚持住,有我呐,别怕!”

直升挺了挺身子,双眼目视前方。连续三次,完美。

师兄问:“小师妹,你对直升说了什么?”

李雪梅脸红了一下,掩饰道:“啥都没有说!”

第二位置的补充:“我也没有听清楚。”

直升说:“师妹让我加油!”

大家嘻嘻哈哈的,一天的训练就结束了。李雪梅把自己的糖开水递给直升:“直升哥哥,喝水!”

其他同伴嚷着:“小师妹,我也要喝!”

李雪梅对着起哄的师兄弟,眼睛一瞪:“你如果站桩,我也给你喝。”

“呵……呵呵!”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每有直升的训练,李雪梅都会默默地坐在一边观看,结束后,还会学着师傅一样进行点评,有时候,哪怕是一个动作,都会把直升说得下不了台,而李雪梅呢,说的似乎又特别有道理。比如,她说直升的腿脚太僵硬,这样在叠罗汉的时候,只能全靠“硬冲”,对,她就说了硬冲这个词。这是一个特别陌生的词汇,师兄弟姐妹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进入了杂技团,大的也就二十来岁,小的十来岁,文化程度都特别低,遇着这样深奥的语言,全都不明就里。李雪梅解释,硬冲就是硬碰硬,这样很不妥当,容易出问题。她讲有一次,自己在江边,看见两头牛打架,它们都向对方冲过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四只牛角相撞,结果怎么样,两头牛都倒在了地上。她总结:“你把别人撞痛了,同样的,别人也把你撞痛了,就是这个意思。如果直升哥哥,在接受蛮师兄上肩膀的时候,身子放软,用巧力去接,就不会硬碰硬了。”师傅也来了兴趣,让直升照着李雪梅说的做,第一次,直升倒在了地上。第二次,蛮师兄跳过了直升的肩膀。逗来大家一片笑声。如此反反复复几次后,果然,叠罗汉的动作一气呵成,具有极高的观赏性。

师傅亦是老演员,做杂技这行,到了三四十岁,骨骼变化、灵敏度下降,反应能力迟钝,就很难再上舞台,从而转为幕后,做节目的策划,或者做一些指导性的训练工作。简便有效的方法就是一个动作成千上万地反复,直到熟能生巧,从来没有在科学上去寻找什么依据,杂技就是这样辈辈相传的,之前,师傅这样教,徒弟们这样学,从来没有哪一个认为不对。如今,见李雪梅做了纠正,从效果看,还纠正得正确,师傅的心里五味杂陈,有酸酸的味道,有尴尬的纠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也有在心底暗暗的佩服,禁不住赞叹,这丫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星期天的演出,座无虚席。灯光一打,舞台显得特别富丽堂皇。李雪梅的顶碗打头,锣鼓声音一响起,李雪梅穿一身紧身的粉红色绸缎,骑着独轮车上场。这是一个新节目,观众全都睁大了眼睛。在顶碗的时候,李雪梅故意把独轮车骑得摇摇晃晃,观众跟着提心吊胆,当每一个碗都准确无误地落入上一个碗中的时候,观众报以热烈掌声。还在大家担心她怎么下车的时候,只见她快速地绕舞台两周,转到观众台正面时,李雪梅已经是推着独轮车小跑了。

李雪梅听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扯破嗓子的叫好声。

接下来的节目就是叠罗汉,这个节目比以前有很大的改进。以前都是一个一个地叠,改后,直升站在舞台中央一动不动,第二个人翻着筋斗出场,直升用肩膀去接住,两个人同时比手,站稳,等着第三个人的到来,一出场就是满堂彩。团长坐在指挥席,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刚入行的小丫头,怎么会有如此的创意。把一个司空见惯的节目,稍微做一下改动,效果完全不一样,其欢迎程度,居然成倍增加。

演出圆满成功,这场李雪梅的首秀,可以说,在三天以内,迅速地轰动了本城,大家口口相传的,还有那个力大无穷的小孩子直升。都说,本城文艺界,向来以杂技出名,看来,以后这两个孩子,一定会把杂技带向高不可攀的高度。

还没有到周末,来打听的市民络绎不绝:“好久演杂技?”

“那个顶碗和叠罗汉什么时候又演?”

看门老头挺了挺腰身,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到门口看通知嘛,光问我有什么用,演什么,什么时候演,要团长决定!”

“那能不能帮我们多留几张票?”

有个别性急的市民,悄悄地给他塞一包烟:“麻烦哈!”

看门老头很知心地告知:“我亲自去给团长说一下,争取后天晚上演出一场!你明天下午来看通知……”

看门老头果然去找了团长,神秘地说:“团长,你可能还不知道啊,天天一大早就有人来问演出,大家都等不及了,我看,一个星期演出两场,没有一点问题,不然,我们的门都被大家堵住了,都想看啊!特别是小丫头那个顶碗,还有叠罗汉,都看不厌烦,你看是不是……”

团长当即就组织演职员开会,不但让看门老头参加了,还让他主讲。看门老头情绪激动地讲了杂技节目的精彩,着重讲了观众的反应,最后也做了检讨,他掏出那包烟,说:“请团长处分我吧!”

团长批评了看门老头的假公济私,征求大家意见,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杂技节目这么受欢迎,我始料不及,这是大家努力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演出这个事情,是电影、戏剧,大家轮着来的,不能乱了市场,据说,现在的戏剧已经没有多少人去看了。我们的杂技却越来越受欢迎,你们说说,没有到我们的演出时间,我们演了,合不合适?”

李雪梅说:“团长,大家爱看就演呗,观众又不是我们拉来的。钱在人家口袋里,我们又没有去抢。你戏剧不好看,人家当然不看了,也怪不了我们的,怕啥!”

团长一拍大腿:“演!大不了处分我!”

看门老头连忙跑到办公室主任面前:“刘主任,快写通知,我马上挂出去!”团长一挥手:“大家分头准备,散会!”或许,是看门老头急于投身工作的状态,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再没有人提看门老头受贿一包烟的事。大家的心,都自觉地转移到了演出上。

刘主任拿出那块小黑板,一笔一画地写着:杂技团定于某月某日演出,票价××。不出半天,票就卖完了,临到开演的时候,居然有很多人没有买到票,在剧场外面聚集。

看着这样的气势,团长决定,隔天晚上都演出一场。

杂技团频繁的演出,轰动了整个城市。演出还没有开始,就有票事先在市面流通,转而,被一些人在人群里兜售,本来票价是五毛,到他们这里,就变成了六毛、甚至六毛五。尽管这样,还是有供不应求的时候。

杂技团的演出,整整火爆了十余年。演员演到腿软,补贴也拿到手软。这个时期,你要问本城最好的单位是哪个?从会说话的小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当然是杂技团!

杂技捧红了一个行业,也捧红了李雪梅。一有空闲时间,家里的人都喜欢陪着李雪梅逛街。李雪梅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艳波更是精神焕发,充当着助理的角色,乐此不疲地转悠,在街心花园,大老远就有人打招呼:“艳波姐,李雪梅就是你家女儿啊?!”边问边打量着李雪梅,这个平时在舞台上才能看见的明星,一旦在生活中与之相遇,总让人不敢相信。舞台上的李雪梅穿着演出服,光鲜亮丽,是一个璀璨夺目的星星,而台下的李雪梅素面朝天,亭亭玉立的身材,仍然透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哪怕李雪梅满眼含笑,也能够感受到一种热情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逼人气息。

好姐妹把艳波拉到一边,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艳波姐,将来你肯定有享不完的福,就你这女儿,要找个女婿,全城由着你挑!”艳波呵呵地笑,这样的预测,她是相信的。不只是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连李红超也有这样的一种感觉,那就是,将来一大家子,会跟着李雪梅享不尽头的荣华富贵。在单位,厂长还主动找李红超谈心,问他对现在的工作岗位是否满意。李红超受宠若惊,厂长平时都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有那么几次,还在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李红超所在科室。厂长和他之间,隔着天远地远。李红超平时很怵厂长,在厂区见着了,也是能躲则躲,减少“硬冲”的机会。李红超记得,在他的履历中,厂长单独找他谈话也不过那么区区三五次。一次是工人们举荐他当科长,厂长召见了他,厂长对李红超没有特别印象,一直搞不明白他的民意为什么会这么高,所以,必须得正面碰碰,试探试探。另一次是需要科里先盖一个什么章,不便于外人知道,所以厂长亲自交代了李红超一个人保密地办了。还有一次,是安排小徐来科里工作,厂长交代,小徐是某领导的什么亲戚,一定不能外传。每一次,厂长都很严肃,哪怕就是单独约见,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个交代,一个办理,一点不拖泥带水,也不掺杂私人感情。

厂长表达了关心后,突然话锋一转:“李科长,你家明星女儿许配人家没有啊?”

李红超终于明白了,原来套近乎只是开场白,真正的重点在后面,这个时候,他也更加明白,女儿李雪梅,早已经成了全城家喻户晓的明星。不只是她杂技技艺精湛,更重要的是人漂亮。光有外表还不算,让人想不通的是,还特别聪明,不但有杂技天赋,无师自通,还有与生俱来的才智,管理、口语表达也都头头是道。解决问题如同对症下药,行之有效。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李红超也特别纳闷,自己的孩子小时候有一些小聪明不假,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并不看好的李雪梅的一些缺点,在外人眼里倒成了不可多得的优点。总而言之,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中,李雪梅成了内外兼修,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仙女。

厂长讪讪地说:“梅梅也不小了吧?”

李红超回答:“十九岁多了,下个月就满二十了。”

厂长像是如梦方醒般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小丫头都变大姑娘了!”

李红超等着厂长往下说。

厂长打着哈哈,看着李红超,说:“李科长,我受托给你介绍一个女婿,你看……”

这个时候的李红超特别冷静,他不紧不慢地表达了这么几层意思: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对于儿女的婚姻,完全是自主自由,父母不便过多干涉。另外呢,孩子现在年龄还小,也是干事业的高峰期,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还有呢,孩子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两个家庭,特别是老年人的情绪,所以老年人的意见和建议,是绝对不能忽视的,婚姻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如果弄巧成拙,闹得一个家庭乌烟瘴气的话,就不是好事而是坏事了。

李红超站了起来,说:“厂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厂长点点头:“理解理解!我等你们的消息。”

有天晚上,李雪梅回到了家,李红超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梅梅,耍朋友没有?”

爷爷奶奶也在场,对这个问题同样感兴趣,奶奶附和:“耍没有?”

李雪梅笑眯眯地说:“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老汉,你瞎操心什么!”

李红超说:“我也就是问问,最近有人来提亲,如果你已经耍了男朋友,我们也好当面回拒人家,免得得罪人。”

一说到提亲,大家才反应过来,的确,最近一年来,家里的人,每一个都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特别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几乎每天都有老头老太太上门提及此事,有的是自己的孙子,有的是老同事老领导的孙子,从事的工作基本上涵盖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有医生、有现役军官,有党政部门的科员,还有企业里能干的年轻人。这些家庭背景虽然五花八门,有一个共同点,每一个家庭和孩子都非常优秀,有头有脸,至少,在经济条件上都是很优渥的。

奶奶笑:“好嘛,我们梅梅有主意,我们也不干涉了,有了就带回来我们看看就行。”

在奶奶的心里,如此优秀的孙女,自然当找一个出类拔萃的孙女婿,条件嘛、长相嘛,肯定是万里挑一的,还担心什么呢?

如果事情总向着大家期望的方向发展,毫无疑问,李红超和艳波的人生,将在机械厂和纸箱厂退休,颐养天年。李雪梅的人生,也会一辈子端着杂技团这个铁饭碗。发展着的事物,总有其不确定性,在不断变化着,有时候,甚至让人猝不及防。

突然间,院团、企业改制了。杂技团不再是铁饭碗,实行差额拨款,财政只给最低的生活费。这样一来,演职人员的待遇就大打折扣。那就是财政将陆续断奶,老职工可以退休,转由文化局按月发放退休金。年轻的职工,可以买断工龄,或者自谋职业。

接着,李红超的机械厂改制了。新任董事长却找上了他,满心希望李雪梅做自己的儿媳妇。李红超两口子找机会提了一下这个事情。艳波说:“梅梅,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和你老汉从来没有给你做过主,这次你能不能听我们一次,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你想想,将来我们的日子怎么过?我和你老汉都四十几的人了,要想再去找工作,难于上青天。现成的好事上门,听我们一次吧,别犟了!”

李雪梅望着父母热切的眼神,没心没肺地说:“回去吧,别影响我工作,怕啥呢?有我呢,天塌不下来!”

好在有李雪梅以前拿回家的钱,艳波一直存着,还不至于让这个家庭惊慌失措。

其实,在杂技鼎盛的时候,录像厅、歌舞厅出现了。身为副团长的李雪梅就感到如果按部就班,不改革、不未雨绸缪,杂技将无路可走。

三个月后,街上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发传单,一个全新的名字响彻全城——“梅梅杂技演艺公司”。

改制后,李雪梅自告奋勇当了团长,她把自愿留下的原班人马组织起来,召开了一个会议。主要讲了两层意思。一是振作起来。二是从头再来。本来,有意外出的几个师兄弟也被她的气势压住了,与其东奔西跑,不如骑驴找马。这其中,也有攀了高枝的直升。直升的名气很大,在全省范围内的杂技界无人不知。他的力度,柔软度,灵活度,可以表演人所共知的所有节目。当听说杂技团改制后,就有外市的杂技团来挖他,且给的待遇还很高。

就在直升去意已决的头天晚上,李雪梅找到他,只说了几句话,直升就留了下来。

李雪梅问:“直升哥哥,知道我为什么来杂技团吗?”

直升说:“师妹是喜欢杂技呗!”

李雪梅不说话,直升又补充:“师傅(团长)都说了,师妹天生就是搞杂技的料!”

李雪梅悠悠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杂技。”

直升愕然。

李雪梅不好意思地说:“蠢猪,我是为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李雪梅就开始讲。那年放学后,无意间冲进了杂技团,看见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精精神神,眼睛里有征服一切的毅力,当时,自己的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像着了魔一样,在任何地方,脑海里都是那个男孩的影子。就连拿着《语文》《数学》,翻到任何页码,都是这个男孩。

“你说说,为什么会这样?”

直升张嘴,答不上来。

李雪梅继续说:“我准备明年就向你家提亲,没有想到,变化来得这么快,现在看来,儿女情长还真得往后放放了,等我们都事业有成的时候,我们就结婚。虽然改制对大家来说,失去了铁饭碗,可对我、对你、对大家来说,又何尝不是好机会?我想,我们真正的事业开始了!”

直升望着李雪梅,李雪梅抱住了他。直升犹如触电般颤抖。杂技节目,难免有不同程度的肢体接触,那个时候,全身心都在演出上,人也没有开化,怎么都不会往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想。如今李雪梅一挑明,直升才回忆起其中的点点滴滴。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递开水,用自己的毛巾给他擦汗,用小手做扇子给他扇风,有时候,还蹲下给他揉腿……别人都喊“师兄弟”“师姐妹”,而李雪梅一直都是“直升哥哥”。

直升陷入混沌的状态。

李雪梅继续说:“你以为只有你有出路吗?告诉你,某杂技团来挖我,给我的报酬超乎你的想象。刚开始吧,我确实不喜欢杂技,因你而来。渐渐的,就喜欢上了。如今,我是真舍不得离开了。特别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他们在杂技这条路上还没有立足,我俩不带着,让他们在哪里去找出路?”说着说着,李雪梅哭了。不仅师兄弟、师姐妹,就连李雪梅的家人,也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流泪过。有一次,回到家中,李红超无意之间看见了李雪梅脚上的乌青,问怎么回事,李雪梅还大大咧咧地说:“老汉真是少见多怪,杂技嘛,哪有那么容易的!”那个时候,为了拉韧带,练体力,李雪梅咬紧牙关坚持着,浑身是伤,但她每天都用衣服把这些皮外伤遮住了。其实,最大的苦楚在心里,杂技,要出新节目,太难了。

直升留了下来:“为了师兄弟姐妹们,干!”

只有演出,才有收入。李雪梅管营销,直升抓节目。李雪梅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发传单,这样,在一夜之间,满城都知道了“梅梅杂技演艺公司”,出现一个新事物,人们总是怀着好奇的心里,都会趋之若鹜。

看门老头逢人就说:“我真没有看错人!”

大家的新鲜感,一周后就过去了。再有演出时,门可罗雀,演员比观众都多,这样下去可不行。

李雪梅说:“必须在节目上创新,否则,绝无出路。现在观众的口味越来越高,追求感官上的惊、险、奇!”

大家开始排练新节目——《空中接力》

这个节目是这样的,空中两端各设置一个秋千,由直升倒挂在秋千上,在空中来回荡,另外一端的秋千上,女演员跟着荡,荡着荡着,女演员撒手,在空中去抓住直升的手,再做几个惊险的翻滚动作,直升荡着把女演员再送回高台。

这个节目的重点是配合。其中有不少难点,直升这边,必须要稳、准。底座的力,要用在腰部和脚弯上,这样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再有,直升要荡得有规律,女演员才能在空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双手……

现场观摩、分析,两个人的配合始终不默契。有一次,女演员还从空中掉了下来。好在这是训练,下面垫了厚厚的泡沫垫,如果正式演出,指不定会出多大的事故啊。

李雪梅讲评说,问题在于,你们的手腕衔接不对。她对小师妹(那个女演员)说:“你在空中抛开秋千那一刻起,注意力要放在师兄的双手上,要准确判定他的位置,然后抓住!”

李雪梅拿过直升的双手,让他双手向前打直,自己做示范,她做着在空中荡的意思,然后双手同时握住直升的手腕:“对,就这样,不是直接抓手掌,手掌有什么力道?要不得。而是要抓住手腕,借助惯性,再慢慢往下滑一点,这样,四只手就形成了扣腕的姿势,相当于十指相扣。明白没有,最牢固的衔接,就是扣腕!”

大家试着这样做了一下,相互拉扯,果然很牢固。

排练了两次,虽然有所改观,李雪梅感到,仍然没有自己想要的那种无缝对接的要求。

“算了,我和直升师兄来演!”改制以来,在演员们面前,这是李雪梅第一次改口喊“师兄”。

大家劝说:“团长,你指挥,还是我们来吧。”

那个女演员也说:“团长,我会好好练,只要师兄不嫌烦,我就多练几次,你放心,我一定要完成好这个节目。”

李雪梅说:“空中接力,是玩命的事,出不得岔子,关键是要互相信任。”的确,这是一个把命交给对方的节目,如果一方不信任另外一方,在接力时,稍有迟疑或者差错,就会酿成大祸。

她问直升:“师兄,你信任我吗?”

直升回答:“只要你信任我,我会以命相搏!”

排练开始。李雪梅见直升倒挂着,在空中荡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自己一个腾空翻滚,在正中间,牢牢抓住了直升的手腕。两个人从来没有排练过,第一次,就震撼了所有在场人员。就像是,这个节目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俩。

有了好节目,李雪梅吸取匆忙上阵的教训。这么多年,演出一直是在杂技团的演出场地,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显得十分老旧,再说,空中接力这样的节目,属于大型演出了,杂技团的舞台,高度也很勉强。于是,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找到文化局领导,说想在西山风景区露天演出。

文化局局长张大了嘴,表示很难理解。西山风景区位于城郊,是本市几年前打造成功的唯一的AAAAA景区,当时为了创建国家优秀旅游城市,举全市之力而为之,打造好后,市民只新鲜了半年,就没有人去了,原因很简单,没有看点,没有耍头。打造的一些景点,日晒雨淋,已经面目全非。政府好像也忘记了,没有再在风景区下功夫,这样一来,西山风景区就处于自然老化、自然凋落的境地。如今,李雪梅再提此事,让忧心忡忡的文化局局长看到了转机,于是,带着她去见了分管副市长。

分管副市长很感兴趣,当即召开了一个协调会。西山风景区管理处很乐意,门票收入五五分成,保守估计,将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旅游局局长更加高兴,这几年,本市的旅游一直不温不火,并且还有下滑的趋势,每涉及到旅游的会议,市委主要领导都没有好脸色,旅游局局长正一筹莫展,如今打翻身仗的机会却突然被李雪梅送到了面前。连忙汇报给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部长特别重视,专门召开会议,要求各部门全力配合。

本地日报、电视台都提前无偿地进行了宣传报道,做了追踪报道,时时刻刻报道节目进程,离演出还有四个月时间,吊足了市民胃口,气氛已经热得发烫,人们翘首以盼。西山风景区的户外演出,成了市民文化生活当中的最期盼的事情。

西山风景区迎来有史以来的第二次热闹。第一次是创建成功的时候,国家旅游局来此授牌。那天,在位于西山核心景区的广场,铺了红地毯,挂满了彩球彩带,还组织了锣鼓队、各行各业方阵。国家旅游局、省市相关领导讲话,热热闹闹的一上午,之后,便是游山活动。漫山遍野尽是人流涌动,盛况空前。

这次完全不一样,天公作美,晴空万里之势,是这个城市一年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没有任何人组织,吃过早饭,就有老年人往西山赶。先三五成群,后来就形成了络绎不绝的队伍。

不到九点,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两根超高的钢架秋千特别醒目,独自在空中摇摆。看门老头提着石灰,嘴里咋咋呼呼:“全部往后退,这样围着怎么演?都自觉一点,全部退到线外去!”

已经妆扮好的演员,正在一边伸腿压腰,做着上场准备。看门老头讨好地跑过来,问:“团长,够不够?”就演出场地而言,至少比以往大了五倍。站在线外的人特别拥挤,于是,一些年轻人就爬向了高处。反正是无死角观看,不像剧场那样有局限性,因此,这一散开,就显得人山人海了。李雪梅说:“王叔,辛苦了!”进团没有多久,李雪梅对看门老头就改了口,这样的称呼,只喊过两次,一次是杂技团解体,李雪梅需要人手,希望看门老头留下来,从第一眼看见他,李雪梅就感觉特别合眼缘,总有那么一种亲近感。王叔立即表态:“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在杂技团养老。”事实证明,王叔除了不是演员外,其他的工作做起来都得心应手,甚至很多搬运的重活,他也不比年轻人差。

演出开始。直升上了秋千,在空中荡来荡去,紧接着,李雪梅爬上了对应的秋千,每荡一下,临近的观众就尖叫一阵,惹得大家跟着紧张。观众完全哑静,是在李雪梅和直升对接的时候。这个时候,李雪梅已经飞在了空中。大家都揪着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雪梅在五米的高空慢慢往下掉,出人意料的是,在空中,倒挂的直升正好荡了过来,一瞬间,两双手抓在了一起。直升用脚弯的力量,承载着两个人的身体继续荡,然后,突然爆发,双手一甩,抛物线一样把李雪梅送上了秋千台。

观众大大松了一口气。老太太拍着胸口:“妈呀,吓死人了!”

“这个女子也了不得了,不知道哪个男孩子敢娶她!”

李红超和艳波也在观众之中,他们从开始的提心吊胆,转而喜极而泣,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李雪梅创新了这样的节目,而且,一出场就是满堂彩。这其中的艰辛,李雪梅从来没有向他们倾诉过。至于老太太的议论,李红超两口子也听见了,艳波瞥了一眼:“我看那个男孩子很不错!”李红超明白了艳波的意思,专门往前面挤了挤,回来说:“那个男孩子皮肤太黑,显老相,根本配不上我们梅梅,这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让他当我女婿!”

接下来的节目,其惊险程度,丝毫未减。秋千钢架旁边,放了一个圆滚滚的铁笼子。这个铁笼子有半间屋这么大,还开了一个小门。一块钢板搭在门口,很多观众议论,这搞哪样呢?怎么都想不明白做什么用。

观众们听见了一阵阵摩托车的轰鸣声。随即,一辆摩托车直接冲进铁笼子,在笼子里快速行驶,紧接着,又是一辆冲了进去,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三辆也已经冲了进去。看门老头把铁门一关,笼子里外就完全隔绝了。

笼子的空间就那么大,三辆摩托车在里面横冲直撞,满耳都是摩托车的轰鸣声。第一辆摩托车居然在里面上下翻飞,而另外的两辆,却在空隙里左右穿插,有时候,甚至摩托车两轮朝上,演员们的头朝下。没有惊呼声,观众们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儿:“天神,这要撞上咋得了?”

三辆摩托车在里面做着各种各样的惊险动作,二十多分钟后,看着乱窜的摩托车,居然有序地慢了下来,统一做着动作,就像一个小型的摩托车队,整齐划一。

艳波总结,幸好李雪梅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来现场,否则,会吓出心脏病来。

户外演出尝试,无疑是最成功的。首先改变了观众的视角。其次,从心理上增强了惊现离奇的程度。试想,观众脚踏大地,头顶蓝天,完全是安全的,而演出也是有惊无险,特别刺激。

反响太强烈了,演出结束后,观众们久久不散。问:“什么时候还演,这节目,怎么都看不够!”西山风景区管理处当即和李雪梅商量,每周末固定演出两场。

杂技团首战告捷,西山风景区的人气爆棚。

为了节目精益求精,增加惊险程度。一天下午,李雪梅要求再练习一下空中接力,准备练习一个自创动作。那个时候,演出场地已经没有游人,两个人上了秋千,李雪梅自作主张地做了一个翻腾两周半的高难度动作。以前,他们的表演,这个难度一直是两周,也许是直升忘记了,也许是还按照以往的惯性在进行,当李雪梅腾空而起的时候,直升已经伸出手,由于两周半在空中的时间会比以前多那么一瞬间,因此,他们的接力没有扣住腕,而是只抓住了手掌。直升随之调整身体,用力往下拉抻,好在两个人都安全下了秋千,然而直升的腰却扭伤得不轻。

直升说:“这下完了!”

李雪梅第一次痛哭流涕:“都怪我没有说清楚,对不起直升哥哥。”

直升说:“是我没有调整好腰力,我应该再荡慢那么一点,就没有问题了。”

西山的演出,超出想象的成功。南方几个非常著名的景区慕名前来邀请“梅梅杂技演艺公司”加盟。李雪梅毫不犹豫地签了合同,并委派直升去负责那边的景区演出。这样算下来,每一个演员,都将跨入本市的高收入人群。这样一推算,杂技团十多年前的辉煌又重现了。

杂技团开始招人。赋闲在家的老团长也不请自来,开玩笑说:“丫头,你玩大了!”李雪梅诚恳地喊了一声师傅:“如果师傅有时间,希望你回来给我当顾问!”“好啊好啊!”师傅满口答应。以前一些走了的演员,也跟着回来了。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杂技团比以前的人数居然增加了一倍。

本市第一个高档小区商品房建成,李雪梅团购。按照演职员的人数,每一个人一套,这在本市成了头条新闻。人们都说:“这丫头,简直……简直……”感叹一番,找不到形容词。

如今生活惬意,物质满足,在李红超两口子的心中,李雪梅的婚姻大事成了心病。他们住进了宽敞的四居室。门前有小桥流水,小区有林荫大道,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开放,走进来,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这是他们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生活。两口子每天无所事事,去超市买菜,或者在小区走一圈,有时候,坐在游泳池边,看小孩子游泳。看着看着,就感觉到生活中的美中不足了。这些孩子的妈妈,跟李雪梅的年龄差不多,看看,人家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而李雪梅呢,婚姻都还没有着落,这样一想,心里就不是滋味。公司成立三年多来,看着李雪梅每天忙碌的身影,艳波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私下对李红超说:“红超,你得提醒提醒梅梅啊,都快三十了,你看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此话题也让李红超伤脑筋,从李雪梅小小的年纪开始,李红超就没有“斗争”过她。你这样说,她从来不接茬儿。她不同意的,完全就用一种类似太极的推手来阻挡。父女间根本没有“硬冲”的机会。很多时候,他也想不通,李雪梅文化程度不高,她的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每做一样事情,都像是计划好的一样,就好比公园里下象棋的老头,说要看以后的三四步才落子,他感到,李雪梅不只是三四步的问题,起码在十步以上。这样的思维,或者先见之明是很让人发怵的,特别是一些未婚男人。尽管这么些年,仍然有不少说媒的,李雪梅的回复就是那句话:“你们莫管我的事情,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行了!”见妈老汉还犹犹豫豫地想说点什么,她马上又故伎重演,顾左右而言他:“要不,我给你们请一个保姆,两个也行。”这把艳波吓住了,好手好脚的,哪享得了饭来张口的福。

为了李雪梅的婚姻大事,两口子还真没有少操心。艳波主动出击,在熟悉的圈子里自我推销,对方一听,吓得一激灵,连连摆手:“不合适,不合适,李雪梅那丫头,我们家高攀不起!”其实,他们的顾虑也可以理解,谁家娶了李雪梅,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她的气场、她的强势,有目共睹。欣赏可以,如果在一起生活,那就另当别论了。就比如再好的风景,都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游几天还行,如果喊你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你愿意吗?男人嘛,谁不希望找一个温柔的、听话的女人做老婆。

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这天晚上,李雪梅心情不错,艳波问:“又有什么好事情?”李雪梅带给两口子的,总是好消息。就像她小时候练杂技,一身伤,回家还喜笑颜开的。李雪梅回答:“当然是好消息了,又有几个外省的景区要求我们加盟。”艳波“哦”了一声,看李红超。李红超说:“以前,我一直喊你丫头,今天我就喊李雪梅,我们好好谈谈行不?”李红超这样的表述,已经很庄重严肃了。

李雪梅大大咧咧地说:“行啊。我还是喊你老汉,你尽管说。”李雪梅的态度,让李红超心生疑惑。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李雪梅答应得越爽快的,自己越要小心谨慎,说不一定就埋着什么雷。

他说:“你如今事业有成,我们也沾你的光,跟着你享福,工作也稳定了,可不可以抽一点时间,考虑一下你的个人问题?”

李雪梅歪着头调皮地问:“我个人有什么问题?”

艳波知道,李雪梅又在装疯卖傻,没好气地说:“啥问题,都快成老姑娘了!”

李雪梅不言不语了,艳波感到这话说重了。李红超连忙出来打圆场,没话找话地弥补:“工作重要,婚姻也重要,女人过了三十,就不好找了。趁现在我和你妈身体还好,我们也想早一点抱孙子,你忙你的工作,我们带娃,不是更好吗?”

李雪梅脸上少有的严肃:“对啊,我都这么大了,还让你们操心,真是忙晕了。”随即笑了:“妈老汉,你们放心,半年后,我就给你们带一个女婿回来!”

两口子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好一阵,仍然不得要领。会不会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一直瞒着我们?从此,两口子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明白,看看李雪梅搞什么鬼。

三天后,李雪梅去了南方的演出点。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直升结婚了,他的老婆就是景区的管理员。

李雪梅找到直升,不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直升低着头不说话。

李雪梅问:“幸福吗?”

直升说:“就那样!”

李雪梅不管不顾地开始回忆:“我对你表白过一次了,我想接着说说,我一直认为,我们算是青梅竹马,至少也是知根知底。我为了你,进杂技团,你为了我,留了下来。我们算扯平了。夫妻是一辈子的相濡以沫,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你告诉我,背着我就结婚了,是不是心血来潮?”

直升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地说:“是我配不上你。”

李雪梅继续说:“我本来计划,下半年我们就结婚,没有想到,你居然先行一步,你说说看,你让我怎么办?”

直升底气不足地解释:“伤了腰之后,我就感觉配不上你了。因为你就是为杂技而生的人,而我,再没有能力表演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想想都心酸……”

“你是说扣腕?”

“差不多吧!”

“什么差不多,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模棱两可,哪像个男人,敢做就要敢当!”

“是!”

李雪梅说:“还记得扣腕的要领吗?”

直升说:“我记得!”

李雪梅伸出手:“来,我们再表演一次!”

两双手扣在一起,李雪梅笑了:“很稳嘛,我不明白,怎么就不牢固了呢?直升,你告诉我,为什么!”李雪梅笑着笑着,就哭了。

直升哽咽道:“我以为,结婚就能够忘记你,哪里想到,匆匆忙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还是师傅说得对,杂技表演,最大的难题在不急不躁,这样才能够稳,稳,才是杂技节目成功的关键!”

李雪梅告辞:“你仍然负责好这边的演出,如果过得不幸福,就自己解决。我们做不了夫妻,仍然还是师兄妹,仍然还是扣腕的最佳搭档!我还期待,有朝一日,让扣腕再现江湖,空中接力三周转,挑战最高难度,惊艳世界。”

直升眼里有了泪:“雪梅……”

李雪梅宣布:“我要结婚了!”

艳波很欣喜,问:“和谁?我们都还没见过呢。”

李雪梅说:“直升,就是那个和我表演杂技的师兄!”

艳波说:“他不是结婚了吗?”

李雪梅诧异:“你……你们?”

顿了一会,李雪梅平静地说:“前天离了!”

两口子诧异,李红超连忙抢话:“梅梅,我们也是为你好,不要怪妈老汉打听这些事。你想想,直升确实人不错,但是,毕竟是结过婚离过婚的人……”

说老实话,眼见着李雪梅的年龄一天一天大起来,两口子真是急在心里。她的工作,他们没有做主。孩子的伴侣,怎么着都得把把关吧。李雪梅的优秀摆在这里,再怎么也不会找一个二婚吧。他们的理论在任何的家长眼里,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这也是两口子琢磨很久才想出的话题。原以为,掌握了直升已婚的信息后,要断她的念想很简单。

果然,李雪梅沉默了。

过了一会,李雪梅沉着冷静地附和:“妈老汉说得对。确实,这不公平!”

一周后,李雪梅自作主张结了婚,结婚对象是看门老头的儿子。李雪梅说:“扯了证,不办酒席,免得铺张浪费。”看门老头就住在小区的东八幢,和李红超家隔着两栋楼。他的儿子在市场卖肉,离婚后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这天晚上,卖肉的女婿特地穿了西装来了一趟家,喜滋滋地抱了一个大西瓜和几斤精瘦肉来,进门一脸笑。弄得李红超两口子面面相觑。

卖肉女婿匆匆忙忙离开后,艳波哭了:“本来是想阻止女儿和直升的婚姻,没有想到,把孩子逼成了这样,好好的姑娘,却给别人做了后妈……”

这个时候的李红超却异常冷静。他感到,李雪梅早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或许也是更加成熟的标志。值得欣慰的是,李雪梅的能力一直在江湖传说着,这给两口子长了脸。他劝道:“或许我们都老了,孩子长大了。所谓儿大不由娘,女儿也一样。我看,我们以后就不要再管孩子的事情了,你看看,我们越管,孩子做出来的事情,我们越不能理解,我们的努力都适得其反。认真想想,毕竟我们不能陪她到最后,她的生活就由他做主吧!现在,我想通了,一切由着她,我们要相信,她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

艳波泪眼婆娑,望着李红超。

李红超总结:“或许,我们的好心,是给孩子添乱。不相信你看着,这又是一个幌子……”

李红超在心里彻底缴械投降:“从小到大,只要梅梅想干的事情,总会千方百计去做,我们哪一样阻止得了,由她吧……”

果然不出所料,又一周后,李雪梅离了婚。

李红超两口子一点也不感觉奇怪,相反,还有一丝释怀。特别是艳波,还很响地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屋内盘旋,飞到哪里,都像一股清风在抚摸,让人倍感舒适。

艳波如释重负说:“梅梅,你的事情,你做主。”

李雪梅笑眯眯地说:“妈老汉,我现在也是结过婚离过婚的人了。”

艳波说:“你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任何时候,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过几天,我想和你老汉去海南旅游,我们也该享享福了。”

艳波以为,李雪梅怎么也该给他们说点别的什么,比如旅游注意事项啊、外面的饮食起居呢……没有想到,李雪梅爽朗笑道:“好啊,早想让你们出去旅游了。我马上喊直升去订机票,陪着你们去。”

李红超两口子双眼对视,会心一笑,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柳恋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小说》《短篇小说》《小说界》《文学界》《北方文学》《文学港》《天津文学》《草原》《雨花》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遍地黄金》《他们看我不顺眼》等,获草原文学奖等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