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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2024-12-17叶浅韵

安徽文学 2024年12期

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的云南,顶着“物种基因库”的光环,有着最丰富的生物资源,是我国一道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随着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措施越来越有力,不断有珍稀、濒危和极小种群物种得到保护和恢复,也常有新物种被刷新的纪录。人与自然的关系,像一幅美丽的画卷,从远古至今,徐徐展开。

天象之母

从前,云南民间广泛流传着一个笑话。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云南人出去上学,总有人好奇一个问题:你每天骑着大象去上学的吗?爱编故事的人就会满嘴跑火车,把故事编得离奇,有趣。连自己几乎都相信自己真是那个骑在高高的大象身上,穿着盛装的傣族王子了。

虽然只是故事,却也传递着一种朴素的情怀,云南人民真的太热爱大象,或者说云南是大象的乐土。大象本来广泛分布于中国各地,从考古发现中证明它的栖息地很多。但由于气候的变化,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不断更新,大象为了适应环境,领地被迫南迁。它们终于只剩下最后的乐土了,在云南普洱、临沧、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地区,大象族群在这里安居乐业。

大象也许从来没想到有一天,长长的象牙,会成为它们的灾难。不法商人为了获取象牙,大规模猎杀它们,让它们的数量急剧减少。临沧的佤族人民,一直用最大的善意保护着大象,在2000多年的历史中,与大象形成了和谐友爱的关系。佤族的节日中有一个叫贡象节,每年都会如期举行。他们会用竹子编织成一个大象,盛装抬到山上供奉,同时还要给山里的大象送去它们喜欢的食物:甘蔗、玉米和芭蕉等,祈祷大象守护他们的家园。

《新唐书·南诏》记载:“永昌之南……妇人披五色娑罗笼。象才如牛,养以耕。”这大概是关于云南大象的最早记录了。无法想象在农耕文明时代大象耕地的壮观场景,穿上民族服装的女人们如何赶着大象进入田野,驯化它们,服务于生产生活。壮族人民曾经以大象布阵军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以庞然大物退敌三千里。而傣族人民更是把大象视为吉祥之物,到处是金碧辉煌的大象装饰,在他们的十二生肖中,还把象列为其中。傣族常用的乐器“象脚鼓”,也是来自大象的灵感,每到盛大的节日,傣族人民敲起象脚鼓,跳起热情欢快的舞蹈。

进入任何一家云南民族风情的文创产品商店,大象的文创产品必然会是重头戏。各种材质、各种形象的大象,进入视野,成为掌中热爱。多年前,我第一次去西双版纳游玩的时候,对大象一见钟情,买了两头木雕大象,一公一母,放到书桌上,像是把傣族人民的吉祥之意也带了回来。

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大象,在表演环节,主持人需要找配合的观众,我就像那个带着一万分好奇心的小朋友,第一个举手狂奔过去。看着庞然大物从我身上经过,还主动与我招呼时,我的旅程就进入了高光时刻。那是一次惊险刺激的旅行,尽管在野象谷没有见到野象,在被驯化的大象这里,我的好奇心亦被满足了。

云南人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云南会因为大象成为世界的焦点。2020年,西双版纳热带雨林遭遇了历史上最严重的干旱,三月,短鼻象家族成员15头大象集体离开栖息地,一路北上。从西双版纳到普洱,再到玉溪,再往前走就要到达省城昆明了。那是一段多么沸腾的日子啊,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到云南,关心它们到哪里了,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很多人兴致勃勃地准备了大象爱吃的各种食品,希望能有投喂的机会,与大象进行最亲密的问候。

它们在森林里酣睡,周围还有巡逻的成年象保卫它们,路过村庄和桥梁的时候,需要派出先遣部队仔细侦察。它们在茶园里寻欢作乐,播撒爱的种子,它们偷食玉米酿的酒,醉倒在田野。各相关部门出动无人机,用远红外线等各种高科技监控它们的行动,报道它们的行踪。有时它们消失在密林中,有时它们又大摇大摆进入市区。有人躲在楼顶,看大象破坏自己的院子,还满怀开心地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象每到一处,人类的善意就随之而来,仿佛世界人民的心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大象在一时之间,迅速成为我们承载命运共同体的一个吉祥物。

没有人能够猜透它们的心思,沿途准备的食物,劝返它们的预案,一波又一波,像欢乐的潮水,涨满整个地球。当母象成功诞下一头小象时,仿佛人类生生不息的愿望落在了实处,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了母爱的涟漪,超越疆域,超越物种。看它们嬉戏打闹,看它们慵懒午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那头小象掉入池塘中,大象的悲唤响彻四野,四头大象经过一个夜晚的拯救,终于驮起小象,它们用象鼻开挖出一条生命之道。母性的光辉和团结的力量,深深感动了人类,休戚与共的命运,在人与动物身上完美呈现。

彼时,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正要在昆明召开,网上有一个最火的评论是:这群大象要到昆明参加生物多样性大会。人们想象它们会站在舞台的中央,尽显王者风度。最终它们还是在人类的善意之中,返回家园。至2021年8月8日20时许,云南北移亚洲象群平安回归栖息地,历时一年多的时间,每一次有关它们的报道,都能引起全世界的狂欢。

关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象北上的故事,已经成为最经典的云南故事之一。不,是最经典的中国故事之一。2021年10月12日,习近平总书记说:“前段时间,云南大象的北上及返回之旅,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保护野生动物的成果。”在云南,保护亚洲象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人们建设食物源基地、建立监测预警系统、保护热带雨林,通过一系列举措守护亚洲象,保障人象和谐。2022年公布的数据,生活在云南的亚洲象种群数量已达300余头,30年来翻了一倍。

无数人张开双臂,拥抱世界的吉祥之物。在云南,大象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孩子们想看大象时,一张动物园的门票就可以完成心愿。全国首个亚洲象救护与繁育中心在西双版纳野象谷建成后,人与大象之间发生了很多感人的故事。那里的工作人员被称为“象爸爸”,有命悬一线,在工作人员日夜陪伴、救护下才活下来的“羊妞”;还有意外受伤,在这里与“象爸爸”建立起父女情的“然然”……每一种感动,都迅速成为新闻的热点。

高原守望者

滇东北高原的冬天,土地上只有土豆、蔓菁、萝卜等耐寒植物在生长了。进入冬藏的土地,把荒凉与萧瑟拥入怀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分娩人间粮食。与此同时,它们也在等一群重要的客人,按照这些年的规律,“来不过九月九,去不过三月三”。每年农历九月初九前后,黑颈鹤便会从若尔盖长途跋涉飞来。它们在念湖,在大山包,与暮色晨曦,翩翩起舞,清影卓绝。

月亮在幽蓝的天空,与旷野中的枯萎,组成最美的背景,等它们从风中飞过,留下惊鸿的倩影。长腿,长喙,长脖,它们交颈、展翅、凌空起舞,一只只黑颈鹤优雅如仙子,与这片土地互诉衷肠,可忙坏了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摄影师们。

黑颈鹤是15种鹤类中唯一在高原上繁殖和越冬的鹤鸟,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们被发现最晚,记录也最晚。被人们誉为高原的守望者,在与人们相处的过程中,有过很多美好的故事。黑颈鹤还叫高原鹤、藏鹤、雁鹅、青庄等,在人们不能科学认识它们的时候,总是依据感知来命名。小时候,看见过它们成群结队从头顶飞过,大人说它们懂得我们的语言。小伙伴们就对着天空大声呼喊,“犁头犁头长长,簸箕簸箕团团”。然后就神奇地看到它们排阵的队伍,一会儿变成长的,一会儿变成团的。我们站在冬天的田野里,仰望它们飞过,却从未见过它们落下来歇歇。我们叫它雁鹅、老雁鹅。于是,每一个村庄的女孩子的名字中也许都会有一个叫雁鹅的,张家,李家,王家……

许多年后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是念湖,是大山包。那时候念湖还叫跃进水库,在会泽县大桥乡。因为黑颈鹤的光临,这个水库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念湖。相传是因为有人在思念一个人而发出的召集令,无数摄影爱好者涌入,用镜头拍下黑颈鹤美丽的身姿,从此这个名字越叫越响亮。去念湖看黑颈鹤成了摄影爱好者们冬天的一个美丽约会,一直是心心念念的诗意存在。

大山包,早已是声名远播的旅游之地。每年在大山包栖息的黑颈鹤有600多只,占国内已知黑颈鹤种群的四分之一。引得大批的游客、摄影爱好者和科学考察者翻山越岭,如痴如狂。就连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乔奇·阿奇波也不甘落后,他派出的“滇东北黑颈鹤越冬考察队”也走进了大山包。

大山包有一对义务护鹤的夫妇,赵国学和妻子董应兰,夫妻俩起初用来投喂黑颈鹤的食物都是自家的粮食。董应兰还记得最初喂鹤的场景:“当时下雪了,黑颈鹤找不到吃的,站在外面叫,我就把家里的荞子和洋芋喂给它们吃。”后来政府成立了专门的保护机构,配备了15名护鹤人员,对黑颈鹤的生态系统进行监测,食物专供,人员专职,这里就成了黑颈鹤的家园。我在很多照片上,都看见一个着红衣的姑娘,她挥洒着手中的食物,黑颈鹤像见到亲人般,飞舞而来。每年它们在大山包停留200天左右,它们觅食、栖息、繁殖等生命状态,随时都可以进入公众的视野。

黑颈鹤属杂食性鸟类,它们的饮食习惯除了捕捉湿地的小鱼、泥鳅外,也刨食地里的洋芋、燕麦、荞子等农作物。大山包现有3750亩的土地,只种不收,专供黑颈鹤觅食所用。遇到大雪天,还要投喂玉米等食物,为受伤的黑颈鹤提供帮助。保护黑颈鹤,保护高原的守望者,已经成为这里的人一件自觉而光荣的任务了。

仙鹤对爱情的忠贞由来已久,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绝不再寻觅配偶。它们用一夫一妻证明爱情的忠贞不渝。它们在孵化后代的时候,也轮流值班,充满了人性的温暖。恩爱,有序,对破壳的幼崽也不宠不溺,教它们觅食、飞翔和远离危险。

有一首唱丹顶鹤的歌,曾火遍大江南北。“还有一只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唱得人心都碎了。失了伴的黑颈鹤,它们将孤独终老,把一生贡献给族群,成为最忠实的守护者。

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左右,大地回春,阳光明媚,这群“高原精灵”又呼朋引伴,北归青海、西藏。每一个冬天,滇东北高原上的人们,都会迎来黑颈鹤回家的狂欢,很多人以过节般的心态在冰雪世界中6g5VlMwrd/yK481K4+iczFNyb6VuUJ4u0MLtReBY8LY=等待它们的身影。周而复始,年年岁岁。

鹤以高尚、祥瑞和长寿的寓意,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古人用大量的诗词笔墨抒写过鹤,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贾岛的“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刘长卿的“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等等,不胜枚举。更有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林逋,他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演绎了一场场人与鹤之间的动人故事。这些诗词也奠定了鹤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在藏族长篇史诗《格萨尔王传》中,黑颈鹤曾充当格萨尔王妃的信使,是藏族人民心中的神鸟和吉祥鸟。它们还被绘制在唐卡上,成为吉祥的象征。人与鹤之间故事,从远古到现今,每一个时代都有动人的歌谣。

经过官方与民间多年的不懈努力,2020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黑颈鹤从“易危”等级降为“近危”,终于摘掉了“受威胁物种”的帽子。

丛林杀手

云豹是一种神秘而美丽的动物,长期生活在高山的云雾密林中,它们曾遍布亚洲的森林地带。可不承想,有一天它们因为一身华贵的皮毛而成为悲剧的源头。云豹的背上长着对称的云状花斑,又颇似龟背的纹路,这身毛皮本是丛林绝佳的迷彩服,方便在狩猎时伪装在树枝上,等待时机悄悄靠近猎物,却被贪婪的人类视为宝物。人们大肆猎杀它们,只为得到一件华美的裘袍,甚至还有人发现,它们的骨骼可入药,具有祛风通络和强筋健骨的作用。

当命运的齿轮被连轴转动,人类的贪婪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悲哀的现实:云豹已经从中国境内绝大部分地区消失。在有限的记录中,它们的身影消失于茫茫森林中,人们已经记不清楚,最后一次见到它们的时间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云豹已经灭绝。

然而,在云南的高黎贡山,有人却发现了它们的行踪。这种失而复得的国宝,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惊喜与期待。通过多个机位远红外线监测到的云豹,似猫非猫,似豹非豹。它的四肢短小敏捷,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只温驯可爱的“大猫”,让人想去拥抱和亲近。它在森林中穿梭自如,一跃而起,落数丈外,甚至倒悬于树上,悠然自得。当它发现猎物,立即猛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利齿,完全可以咬死比它体型巨大的动物。捕食者施展本领时,重达400斤的野猪完全不在话下,据说它的嘴巴开合度可达九十度。

这样的发现,让人们再一次走近云豹,认识它对于生态系统有重要意义。云豹是中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将其列为“易危”等级物种,中国哺乳类红色名录列为“极危”等级物种。在云南发现云豹,可以算是对生物多样性保护取得的重大成就。

云豹是大型猫科动物中体型最小的,行踪也是最神秘的物种,通常昼伏夜出,人类对它的了解知之甚少,甚至比雪豹还要罕见。因它的犬齿长度在猫科动物中排名第一,也被称为“小剑齿虎”。它的面容又有些像猫,嘴角两边伸出长长的胡须,眼神炯炯,尾巴蓬松,与家养的猫咪颇有几分相似。在我们的语言体系中,曾经老人吓唬小孩时会说,老野猫来了,其实老野猫指的就是云豹。但看它的外形特征,总感觉云豹与虎的血缘更亲近似的,在民间也曾有“山中无老虎,云豹称霸王”之说。

云豹处于森林食物链的顶端,由于长期在树枝上悬挂、跳跃、奔跑,捕捉猎物,让它们的肌肉强壮有力。它们以捕食猴、鸟、鼠、兔、鹿等动物为生,很早以前也在农户家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它们有聪明的大脑,善于利用身上的云纹和斑点作天然的伪装色,潜伏在树上,一旦有猎物经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招毙命。在人类对动物的普遍认知中,还有一种说法:熊的力量,豹的速度。只要它看中的猎物,绝不留活口。因此,云豹又被称为“丛林杀手”。相比之下,嗅觉灵敏的野猪恐怕只能算个直男吧。

曾经,豺狼、野猪、虎、豹、熊、狮子,这些凶猛的动物,都以不同的方式进入过我们的视野。或是传说,或是影像,或是视频,或是文字,感觉它们并不陌生。在四平村,老祖母还把这些动物按凶猛程度大致排了个序:一猪二虎三熊四豹五豺狼。之所以把野猪排第一,大约因为它是同乡人打交道最多的动物,很多人见过野猪的凶残,一口就能咬断一棵粗壮的树,它的撞击力和咬合力都非常强大。令我不得其解的是把狼排到最后,那些年,很多村庄都有发生过狼叼孩子的故事。奶奶说,她最后见到的那头母狼孤独地站在村后的小山上,在夕阳中久久未离去。尔后,这些动物们像是约好了似的,进入山后面的丛林深处,与我们再无照面。像是为了怀念这些动物的存在,村中有人给彼此起绰号,总是会冠以动物的名号。行动敏捷者是豹,性格凶猛者是虎,相对野蛮的可能是猪。

这些年,为了建设更好的生态环境,云南人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植树造林,保护水源,减少污染,还建立了自然保护区,为各种珍稀动物提供了一片安全的栖息地。这些举措不仅让云南的生态环境得到了改善,还让多种珍稀动物终于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生活、繁衍,成为云南生态环境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每一个物种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如果我们失去它们,也就失去了大自然的完整与和谐。如今,走在高山峻岭、深谷幽壑、江河湖泊之间,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斑点,洒在灌木和草本植物的叶片上、花瓣上,各种林木和野花散发出的香气,混合成山野的自然况味,入心入肺,令人神清气爽。

在闲暇时刻,无论走入哪一片森林,都像是进入自己的绿色银行,调节呼吸,涵养身心,在云深林密处,不知归路。有鸟儿在枝头婉转,有菌子在脚下呼唤,也许还会看见松树上垂下一条长长的尾巴,或者在穿过清晨的雾气时,突然看见一片盛开的野花。在未知的森林深处,还有许多惊喜,等待人们探索和发现。万物在这里竞相生长,它们独立成树,连片成林,点翠成兵,莽莽苍苍,葱葱茏茏,在云南大地上排兵布阵,满目山川绿意盎然。它们,我们,都是生生不息的生态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人类生机勃勃的生活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