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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理边界的延伸及其组织嵌入:“党建引领”的统合逻辑分析

2024-12-16高红波

湖湘论坛 2024年6期

摘要:基础治理能力关系到执政党对社会治理的政策有效性。基础治理能力建设既是“党建引领”这一政治行为得以发生的第一动力,也是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产生效果的重要基础。在“党建引领”这一政治工作中,执政党通过拓展组织网络实现其对社会治理边界的延伸,以此构建基层党建的工作网络基础和基层治理的结构基础,并通过获取这些社会资源以保持自身对社会变革的适应性和合法性。党建引领需要具体的工作载体和行动框架,建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以基层党组织为核心的治理关系结构,包括“以块为主,条块结合”的属地型关系和“以条为主,条块结合”的行业型关系。执政党通过对基层各类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及其组织的延伸治理,主要是基于这些领域本身富有大量的可供组织之间相互利用的政治社会资源,而各类新生社会支持力量亦通过“党建引领”的平台实现自身资源的累积,从而实现共建共治共享的基层治理关系。

关键词:党建引领;治理边界;组织嵌入;统合逻辑

中图分类号:D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160(2024)06-0090-12

一、问题的提出

在社会治理现代化的语境中,“基层治理”内在地包含了“中国共产党作为领导现代化建设的核心力量”这一关键命题。作为基层治理结构关键要素的基层党组织及其引发的党组织建设,近年来越来越受到学术界和实践部门的重视。在这一背景下,“基层党建”“党建引领”更是作为一种学术议题被持续讨论,只不过各自研究的角度和侧重点有所不同。

作为社会中的组织系统,执政党必须面对其所生存的组织系统环境即社会基础,尤其是制度环境(包括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这种环境还是由它自身所主导建立和推动的——对它的运行方式和执政过程具有重要的影响[1]。在实践中,基层党组织的建设及其所引领的基层治理,达成了一种政党统合的效果,即自上而下的嵌入和自下而上的吸纳,实现党组织网络扩展与政治整合,实现从领导到服务的功能转换[2]。如果将党置于社会变革的组织环境当中,就可以更好解释党在改革时期所作出的道路选择、理论深化和制度变革之逻辑。以往研究普遍认为,党在推动社会治理现代化的同时,亦在变革自身,即调适性变革。党必须及时调整传统的基层组织建设思维和策略,扩大其自身的理论形态和组织形态之包容性,以回应新社会阶层迅速扩大而产生的阶级基础、群众基础和统战基础之变[3]。

基于党组织对社会治理的政党统合逻辑,学者们又关注到政党统合过程中所关联到的地方政府行政系统,即由具体政府管辖行政事务而发生的部门之间、部门上下级关系。因为在社会治理主体关系中,党的系统及其基层组织虽然作为一种引领主体,但仍然受其他治理主体和变量的影响。有研究表明,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促进了行政系统的重构和社会力量的建构,实现社区治理秩序与活力的统一,实现了“政党整合社会”[4]“政党组织社会”[5]的目标。有学者认为,党建引领社会治理蕴含了执政党的政治逻辑和超越科层的行政逻辑,即是说,党组织通过“去科层化”下沉并融入基层,实现党组织的“有效在场”“有效动员”和“有效服务”,推动社区的“有效治理”[6]。因此,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也被认为是一种“超行政治理”模式[7]。从形式上看,“党建引领”这一政治行为,需要基层党组织有效介入到基层治理的行政关系之中。在这一点上,有学者提出可用“嵌入式合作”[8]“嵌入式协同”[9]等概念来解释这一逻辑。

尽管学界在尝试分析解释“党建引领”这一政治行为的逻辑,但至少有三个问题被忽视:一是在“元逻辑”上需要回答“为什么要党建引领”,要立足于执政党及其基层组织,讨论党建引领为何发生;二是需要回答党建引领是怎样实现的,要立足于党组织的网络关系来讨论党建引领,而不是抛开党的组织体系或把重点放在引领的对象及其结构上;三是需要从整体上评估党建引领的政治社会效果,而不是片面地关注党建引领的实际效果。

笔者认为,讨论党建引领为何发生、如何发生以及发生效果,必须回到执政党的治理能力本身,特别是执政党的基础治理能力,这是党建引领社会治理最为直接和根本的决定性因素。正是(甚至是只有)基层党建这一行为本身,才能够直接强化执政党的基础治理能力。也就是说,基层党建既保证了其引领的组织基础,又实现了执政党自身的基础治理能力建设。基础治理能力建设既是党建引领这一政治行为发生的第一动力,也是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产生效果的重要基础。也正因此,党建引领的过程展开,首先高度依赖于党的组织网络关系,而不是其他的治理主体间关系——尽管这些主体关系很重要。从理论逻辑上看,党的基础治理能力建设与基层治理的关系密不可分,执政党通过拓展组织网络实现其对社会治理边界的延伸,以此构建基层党建的工作网络基础,同时又是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结构基础。从实践逻辑上看,党建引领的形式和手段主要是组织嵌入,针对不同领域的组织特性和组织关系制造不同的嵌入关系和结构。在这一过程中,治理主体之间达成行动一致和目的合意,构成相互依赖、相互支持的团结型关系。笔者选取实践中较为常见的“两企三新”党建行为来解释党建引领的统合逻辑,以更好证述党的治理边界延伸及其组织嵌入的一般规律。

二、党建引领为何发生:党的基础治理能力建设与基层治理的关系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在生产力不发达、城乡差别和阶级差别还相当严重的社会基础上,采取了以作为“权力”的国家逐步消融社会的方式,达到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合一,并且逐步建立完善了支撑执政党权力与国家权力两者职能合一体制的政治社会基础。这种格局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真正发生变化,即执政党权力职能与国家权力职能逐渐走向分离。在政党权力职能与国家权力职能相对分离之前,党的治理能力就意味着国家治理能力[10],它必须在税收、维持军队、供养干部、建立与维系党与国家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等方面具有绝对的控制权。而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主义民主法治建设的不断推进,政党权力职能与国家权力职能日渐分离,党与国家的各自治理边界也日趋明确,党的基础治理内容也必须从整体治理格局中逐渐析分出来。而这种析分的过程,也是党的基础治理能力不断强化的过程。

从层次来讲,党的治理能力应该包括整体治理能力和基础治理能力。整体治理能力是党根据历史、国家和社会发展的整体意志来决定国家建设的政治方向和发展道路,不受任何其他组织团体的干预并且借助合法的统治工具来确保政策的贯彻执行的能力。基础治理能力是党对其所拟定的政策在社会执行过程中保持动员和约束效力的能力,包括基层组织扩张、获取组织资源、协调社会互动等方面的能力。整体治理能力的展现必须依赖党对统治工具(比如军事机构、警察机构、意识形态机构等)的掌控,从而维系整体政治的统治,而基础治理能力则关系到党对社会治理的政策有效性。正如林尚立所言,政策的有效性是党的合法性累积的重要来源[11]。

关于党与社会的关系实践,戴慕珍[12]对人民公社时期地方党政干部与农民的关系研究、许慧文[13]对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党治理社会的结构形态研究等从不同角度表明,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呈现出一种“统而不合”的格局,充分反映出特殊阶段党的基础治理能力的不足,党因而无法有效地统治基层,只能在危机发生的时候以强大的国家统治工具进行整体硬性约束治理。改革开放之前在浙江温州等江浙地区暗自隐藏出现的私营经济,也正反映出计划经济时代的党尽管拥有强大的整体治理能力,但由于缺乏基础治理能力,从而造成地方有追求利益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有关社会主义改造时期的部分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当农业集体化政策在农村推行时,它其实受到地方上不同程度的排斥,以至于后来必须向农村派驻临时性质的工作组以达成政策目标。许多关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土改的史料和研究也有所反映[14]。改革开放之后,党的整体治理能力也在不同领域遭到不同程度的削弱,而基础治理能力也因为党自身以及党对国家政权体系和社会的掌控力弱化而衰弱[15]。这表明,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执政党的治理能力不再(也不能再)依赖于传统的权威性强制力,而是依赖于协调社会的综合能力,比如协调整合公私领域最优投资与生产的能力、合理配置与运用社会资源的能力、处理与消除政治社会危机的能力等。也就是说,党的治理能力的内核是“组织能力”,并借此强大的组织能力来领导和治理现代化转型中的中国。

党的整体治理能力一般体现在对国家政治方向的掌控、对国家统治特殊工具比如军队的掌控、对地方发展方向整体协调的掌控,这是作为马克思主义执政党的政治优势和制度优势,因为在国家整体制度安排上,党都拥有强大的制度基础。因此,对于社会治理而言,强化党的治理能力,关键在于强化党的基础治理能力。基础治理能力不仅体现在党要化解来自社会的风险和挑战,更重要的是要设法增强新生的社会支持力量。不断新生的社会支持力量表现最明显的就是由党引导和培育的“两企三新”力量,通常包括混合所有制企业、非公有制企业、行业协会、商会、学会以及新经济组织、新社会组织、新就业群体等[16]。改革开放以来,这些力量不断支撑着党的基础治理合法性和提升党化解社会冲突的能力。基础治理合法性表现为党的政策在基层社会的认同和支持,它可以使党有能力将经济社会发展方向引入到党的整体治理目标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中。可以说,党越是能成熟地与这些社会支持力量合作,其基础治理能力就会越强。党能够成功地统合这些社会支持力量,而这些力量又具有配合与服从的意愿,就能增强党的政策执行效果。因此,改革开放以来党的基础治理能力的强化,不再是通过削弱这些新生的社会支持力量来实现,而是要与之相互渗透、相互协调、共同发展。

从掌控的技术和策略来讲,虽然改革开放以来执政党对社会的掌控力在某些方面存在一定的弱化现象,但这种力度和程度上的弱化正是党主动回应社会变革的结果。也就是说,党在努力转变其对基层社会的掌控策略,以一种更加成熟的柔性技术——从总体性支配转向技术性治理[17]——与社会发生关联,这是基础治理能力走向强化的一个反映。对于新生社会支持力量而言,党由过去的微观干预转变为宏观统合,以“简政—放权”的路径释放了社会空间。社会公共服务中的“项目制”运作[18],以及在非公有制经济领域大力推动党组织建设、共青团建设、工会建设、妇联建设和其他组织团体建设,恰恰反映了党正在重新定义自身与社会主体和市场主体的关系,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党的基础治理能力。

三、党建引领何以可能:从治理边界的延伸到组织网络扩张

党的基础治理能力强化,会使其不断梳理与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的关系,通常的做法是划定各自的职能范围。这是党对社会的治理边界的确定和划分,因为只有确定了治理边界,才能明确各自在社会主义事业发展中的位置。如果党和社会的关系发生变化,那么党的治理边界也必须跟着发生变化。因此,随着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的不断壮大,党必须延伸其治理边界。从组织社会学的逻辑来理解,作为一种组织,党和新生社会支持力量是一种互为环境因素的关系。一个组织能否持续生存,与其外部环境紧密相关,所有的组织必须重视其内部的子系统以及与环境(包括与其他组织)的关系处理。这意味着组织与组织之间是互相开放的,组织的运行与维系,有赖于与其他组织系统之间的资源交换。因此,组织必须关注其所生存的环境及其组织系统,尤其是制度环境[19]。组织可以而且必须在制度环境中找到其得以存在的合法性机制,它必须适应制度环境变革带来的影响。这个适应过程,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组织无法预知环境将要发生何种变化。要降低组织决策的风险,减少不确定性带来的组织压力,组织必须在外围设立缓冲部门,即建立组织与环境之间的边界。边界将组织与环境区分开来,也清楚地界定了“组织内”与“组织外”。这种界定,不仅仅是职能和功能上的划分,更重要的是一种信念与价值的区分。

于是,不同的组织有着不同的信念与价值认同。但是,组织的开放性使组织与组织之间能相互学习和相互吸收。这种学习机制,有利于组织之间的资源交换。而在边界中负责协调、诠释和处理交流的组织机制,就是边界延伸机制,这包括如何获得与处理组织所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政治社会资源、如何维持组织的政治合法性与领导地位等。这个机制必须具有对资源进行吸收与合并的重组能力,以聚集各方面的社会资源,一方面增加组织的支撑资源以强化合法性,另一方面消除组织生存和发展的潜在威胁。因此,当环境的不确定性越大时,延伸边界机制就越重要,这时组织就更应该运用这样的机制以增强自己抵御风险的能力。而党正是使用了这种延伸边界机制,才实现基层组织网络扩张——一方面,通过吸收成员的形式,将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纳入治理范围,比如行政组织吸纳和党组织吸纳,把新的社会阶层中的先进分子吸纳到党所主导的政治结构中;而另一方面,通过合并的形式,统合新生社会支持力量所在的组织,比如党的组织嵌入,以增强自身的基础治理能力[20]。

在延伸治理边界的过程中,面对复杂的新生社会支持力量,隶属地方党委的组织部、统战部、社会工作部等担任了治理边界延伸的角色,并以人大、政协及工商联等组织为平台,将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纳入基层治理中来,这样党的治理边界就延伸到新生社会支持力量所在的组织及其领域。对于地方来说,治理边界的延伸有利于地方党委和政府与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建立联系,为促进地方经济发展建立政府与市场的合作机制。而对于新生社会支持力量所在的组织来说,与党委系统和政府行政部门建立政治关联,也有利于其在贷款、融资、信息、服务等项目资源上的获取。这是一种双方共意的行动。党通过扩大治理边界,一方面可以扩大社会基础,获取更多资源;另一方面可以增强组织的调适性。也就是说,党通过对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的延伸性治理,不但可以获得更多的政治支持,还可以将各方利益关系加以整合以巩固党的地位。

需要注意的是,执政党的组织治理边界延伸,往往与地方政府的治理关系紧密交织。也正因如此,地方政府的治理行为从一个侧面间接扩大了党对基层治理边界延伸的覆盖面。客观来说,在地方经济管理形式上,地方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企业管理的经营者角色,地方党政部门可以将辖区内的所有企业(不区分所有制)纳入地方治理范围,从而调控地方经济发展所需要的所有资源。而来自上级部门的压力型机制,促使不同层级党政组织(县党政和乡党政)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各项指标任务、实现发展赶超而采取任务分解数量化和评价体系指标化措施[21]。在这一机制下,该级党政组织(以党委和政府为核心的同级部门联合)为了完成各项指标和发展赶超任务,把这些指标和任务逐一量化和分解,然后下派给下级党政组织和部门领导,并责令其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最后根据完成的情况按照先前制定的评价体系进行政治奖励和经济奖励。在这个评价体系中,有些指标和任务是作为关键指标的。关键指标有时会被解释为,如果这些指标未达标,就视评价对象全年工作成绩为零,从而剥夺其本年度的评优评先资格,即为“一票否决制”。

压力型机制的支撑机制是干部责任制、岗位目标责任制和政治承包制。干部责任制是上级党政部门将期望下级党政部门完成的政策任务,拟定为干部责任任务合约,从而督促下级党政干部完成政策目标。政治承包制将维护地方社会稳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和关键指标,而岗位目标责任制则始终贯穿干部责任制和政治承包制的执行过程。许多地方的基层党建相关会议文件,都会不同程度地强调党组织建设任务中的包片包点、目标责任制、干部责任制等。压力型机制最直接的表现是党建工作的指标化,这些指标包括基层党组织负责人的任务考核、党组织的工作思路查检、工作制度的评定、党组织活动的质量审定以及群众反响的测量等,这些指标最终被综合测算作为“分类、定级”的主要参照。各级党组织都是在上级部门的压力型机制下运行的。在一些地方,每一年度的党组织建设工作被逐级量化并按分管党建工作的领导班子人头分配任务,而在年终考核评价体系中,基层党组织建设工作的指标有时也作为关键指标,从而反向激励地方党政部门不得不重视这一工作。

四、党建引领何以可为:组织嵌入的关系结构与工作路径

党建引领需要具体的工作载体和行动框架,必须建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以基层党组织为核心的治理关系结构。由于条块关系已经成为地方党政统合运行中基本的载体和框架[22],因此在实践中常见的基层党建关系结构大致包括两种,即“以块为主,条块结合”的属地型关系和“以条为主,条块结合”的行业型关系。

在属地型关系结构中,省一级组织部或者社会工作部设立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的相关领域(主要是“两企三新”领域)综合党委部门(党工委书记由组织部或者社会工作部有关负责人担任),同时设置专职负责党建工作的副书记,将组织部、社会工作部、工商联、市场监管部门等多个部门列为相关成员单位。在这种综合党工委的领导下,各县(市、区)以及乡(镇、街道)大多都设置了某个领域或者某个区域的联合党支部。联合党支部直接服务于辖区基层组织党群服务中心建设,对党建工作实现上下联动、组织协同共管,其中,有针对性地界定党群服务中心的功能定位和主要任务,明确其内部职责分工,落实相关建设运行标准。在区县级层面,建设党建展厅、内部设置红色驿站功能室等,这些功能设计同时作为各乡镇街道党群服务中心的示范样板。在乡镇街道层面,以示范样板为中心,带动辐射该地区域化党建服务的相关工作。在村社层面,以村社党群服务中心为基本载体,聚合社区各类企业和社会组织,将党建工作直接对接到具体组织。在行业领域层面,通过党工委领导的行业协会和商会党建相关载体,推进党建工作建设(包括党的统战工作和意识形态工作)。

就属地型关系结构的组织运行过程而言,以基层党群服务中心为载体,链接动员辖区机关单位、村社党组织、“两企三新”党组织等各类主体互动,实现地方党建的信息交换与资源共享,进而实现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目标。“共治”效果之所以能够实现,其基础是同时有属地管理型的地方党委、行业管理型的业务部门党组织、综合兜底型的“两企三新”党工委等分类共管共治,且在横向间厘清各个主体的责任与权利。比如“两企三新”成立注册时,如果组织有党员的话,组织就必须支持这些党员按相关规定登记身份信息。在一些县(市、区),“两企三新”党组织建设情况也同时作为企业或组织年检的重要内容。在日常监督管理与评优评先中,相关党建工作和意识形态工作成为评估的重要内容。地方党工委要具体负责该辖区的党建工作和意识形态工作,比如指导监督基层党组织建设、做好“两企三新”有关人士的政治安排等。

而在行业型关系结构中,依托行业协会或者商会,在相关党的组织体系下成立省一级总的行业型组织党委(比如省总商会党委),该区域所有的行业协会或者商会组织党建工作均由总商会党委统筹负责,组织体系具体形式为“总商会党委—联合党委—商会协会党组织”。这种以总商会党委为领导核心、联合党委为纽带的领导机制,特别注重联合党委的领导与组织。其中按行业、类别、领域组建的联合党委,负责统揽已经单独组建或联合组建的党组织,以及未实现党组织覆盖但业务领域相近的非公有制企业、新经济组织和新社会组织。联合党委设立书记单位,由书记负总责并集中调配资源。这些“资源”包括专职党务工作者及相关人员、党组织活动场所和活动经费等,书记根据实际工作需要统筹安排相关资源配置。联合党委中的所有党务工作者一般在非公有制企业、新经济组织和新社会组织内部产生,产生的方式一般实行党委书记向总商会党委推荐制。这样能保证党务工作者既熟悉行业内部业务,能够充分融入非公有制企业、新经济组织和新社会组织的日常运行,又能够把党建工作、统战工作和意识形态工作嵌入到具体的组织过程。

可以看出,行业型关系结构最显著的特点是通过“资源带动”实现组织引领,主要有两种具体工作路径:一种是传统常见的以党组织的资源优势吸纳并服务被引领的“两企三新”组织,一种是“两企三新”组织自身运用党组织资源关联实现自我资源拓展。前者的逻辑是,“两企三新”组织的党建工作及其意识形态方面的统合,可以帮助引领其发展战略方向,可能提升其组织内部治理水平,特别是提升战略规划、组织资源调动以及政策创新等方面的能力。后者的逻辑是,党组织建设工作本身作为经济社会运行和发展的一种“政治标签”,这种标签也是其品牌和名片,在彰显其服务经济社会能力的同时,也提高了其自身的环境适应能力。在这一过程中,“两企三新”组织提升了其社会信任度,进而促使其扩充社会网络资源、优先获取相关政策或资金支持。

比如一些地方党委规定,非公有制企业中的党员所缴纳的党费,可以按照有关组织规定直接配置于企业党建活动实际所需,有的地方还增设了企业党建活动的经费配额。在这些拥有党建专项资金配额较多的地方,其行业或者领域中的基层党建工作整体影响就较之一般地方要大得多,渐成“规模效应”。这种规模效应进而助推该地这些企业更加积极主动地创新党建工作的具体形式和内容,使这些企业在年终评优评先、行业评估或者有关年检、行业准入、项目创投等方面又进一步占据优势地位。党建工作、意识形态工作看似与组织经营发展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工作恰恰成为组织自身扩大优势、链接资源的重要手段。

需要指出的是,“党建惯习”是党组织嵌入和党组织运行的一个重要影响因子。比如国有企业或由集体所有制企业改制的企业或者组织,如果其企业党组织原结构完整、经营管理状况良好、党政权力交叉,那么党组织嵌入就直接继承原结构;如果其党组织结构涣散、经营管理状况不佳,即使党组织嵌入也难以顺利开展党组织工作。而对于非公有制企业尤其是家族企业来说,因为缺乏“党建惯习”而使组织嵌入难度加大。基于此,组织嵌入必须遵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辩证法,根据企业党员数量、企业性质以及企业规模来选择合适的党组织嵌入机制。比如,对于规模较大的非公有制企业,实行条式行业管理,如建设行业由地方建设委员会负责;对于规模较小又不适宜行业管理的非公有制企业、新经济组织,实行由开发区党委、街道党工委和社区党组织分级的块式属地管理;对于流动党员来源地相同的“两企三新”组织,建立流动党支部,实行流出地党组织和流入地党组织双向管理;对于有网络便利条件并且党员线上交流能力强的“两企三新”组织,建立网上党支部;对于无法建立或不便建立党组织的外资企业或新社会组织,则由党建工作联络站组织党建活动。

五、党建引领结果如何:治理主体间的政治社会资源共享共治

党通过对基层各类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及其所在组织的延伸性治理,一方面是党的治理能力强化以及治理边界延伸的结果,而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基于这些领域本身富有大量的可供组织之间相互利用的政治社会资源。正是这些组织本身所具有的强大的社会资源,才使得党的组织统合能够达到充分的资源整合。

关于政治社会资源及其来源的解释,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从资本的角度提出,经济与社会中的资本一般包括物质资本(physical capital)、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和社会资本。物质资本是指那些有价的经济资源。在市场交易中,经济资源的付出率与获得的回报率成正比,物质资本越多或者从整个市场层面角度来说越稀有,其经济回报率也越高。文化资本是指个人通过教育或者知识积累才能拥有的技术资源。文化资本同样受市场影响,知识与技术的稀缺性越高,文化资本的报酬也越高。社会资本是潜在的和显在的资源集合,这些资源来自人与人的交往与信任所构建的持续性的关系网络[23]。可以看出,布尔迪厄的“社会资本”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社会资源”。社会资源来源于关系网络,也依附于关系网络,任何个体和组织都不是原子式的存在,而是镶嵌在关系网络之中。而经济制度作为一种社会建构,经济活动中的行动者都是镶嵌在具体而持续的社会关系网络内,因此每一个体的经济行为都是社会关系网络约束下的社会行动[24]。被紧紧镶嵌在社会网络中的行动者,将成为其他行动者的社会资源。基层党建结构中的各类个体和组织当然也是如此,可以将其看作被镶嵌在基层党建结构中的各个有机的节点。

政治社会资源是组织间的行动者与其他行动者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包括朋友关系、同事关系以及一般的交往关系,行动者可以通过这些关系获得其他资源。那么,什么样的关系连结有利于社会资源的增加和获得呢?通常情况下,强连结的成员之间因为社会网络的同质性高,网络间的信息多样性减少,而重复的关系网络越来越多,维持的成本也越来越大,所以弱连结才有利于信息交换并增加社会资源。但是,弱连结带来的主要是异质性信息数量的增加,而如果行动者掌握的信息质量高于其他行动者或者在一些关系网络的空白点具有一定的信息数量,那么行动者显然就具有相当大的信息优势和控制优势。这些关系网络的空白处,就是“结构洞”。如果行动者身处“结构洞”,将掌握信息的流动,进而掌握获取资源的机会[25]。因此,社会地位越高,所能掌握的政治社会资源就越多,资源的重要性就越大。同样是中间人,能够向上延伸接触到社会上层的中间人,往往比往下延伸的中间人更重要[26]。在不完全市场经济或者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机会,谁占据了主导地位谁就掌握了资源。领导国家建设的党,就处于这种“结构洞”的位置,也处于一种优势地位。这样的位置有利于党获得和交换其执政所需的经济资源、政治资源、社会资源、文化资源等,并且基于此,党通过延伸治理边界的方式来增加组织间的资源信息量,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掌控资源的更多机会。

而组织网络中的个体行动者,其行动往往处于组织参与的过程中。因此,个人的组织参与可以创造政治社会资源。加入组织并参与组织活动,是累积个人社会资源最重要也最便捷的途径。这是因为,其一,组织是人际关系网络的集散地。每个行动者都是关系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两个节点组织一条网络线,个人连结的人际线越多,所搭建的网络就越大,而组织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节点,让所有组织成员之间形成彼此的连结关系。其二,参与组织是累积社会资本最有效率的方式,可避免行动者将资源搭建在重复网络上。人际网络虽然能够无限扩大,但每一条人际线都必须投入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去经营,耗费行动者有限的资源。组织作为人际关系网络的集散地,就会成为个人网络扩张最有效率的方式[27]。各类组织本身就是由多种行动者组成,都有助于其组织成员积累社会资源。其三,组织处于“中间人”的桥梁位置,能够控制并利用资源获得利益。组织掌握的信息越多,就越能降低组织成员由于市场经济的不确定性而带来的不安全感。组织是信息交流扩散的平台和集散地,也是控制资源的工具。在单位体制下,单位组织掌握着大量的资源再分配权力,只有“单位人”才能具有分配单位资源的成员资格;而在单位体制解体后,带有政府背景或者与党政部门“指导”有关联的组织,也是增强各自组织成员社会资源的平台,组织内的成员可以借助组织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比如商会、学会、行业协会等组织是其成员获取政治社会资源的重要网络和平台。这些资源成为组织改善“任务环境”而实现自身发展的重要基础[28]。

组织网络和组织平台是个体及其组织累积政治社会资源最重要的场域。而要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组织,就必须通过延伸组织边界,将自己拥有的政治社会资源同时带到组织边界延伸的地方。也就是说,在组织边界延伸的过程中,党必须把组织本身所具有的社会资源释放出来,以供更多的组织和个人来获取,以提高和扩大自己在整个社会网络中的地位和优势。正是这个逻辑,党通过延伸治理边界,将各类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及其所在组织纳入党的治理范围。这犹如一个虚拟的巨大连结网络,将各类组织都镶嵌在这个网络之中,而每一个组织所拥有的组织资源都将成为这个网络中其他组织的社会资源。这就是党的组织统合的结果,也是资源得以整合与相互利用的不经意结果。在实践中,许多“迎党进企”的“两企三新”组织,充分利用“党建”这一制度化的路径,来获取自身经营与发展所需要的政治资源。也就是说,本来的真实逻辑是党为了强化自身的基础治理能力而进行党的组织网络扩张,并且通过组织吸纳和组织嵌入的具体策略对社会中的各类组织进行引领与导向;但与此同时,基层党建工作使这些组织达成了一定程度的相互联结,这些相互联结所构成的组织网络和组织资源,恰恰又被这些组织所掌握和利用。只不过,在这个庞大的社会组织网络中,党始终处于整个网络的“结构洞”位置,具有最强的地位优势和资源优势,也因此能够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核心。

结语

作为致力于长期执政的马克思主义执政党,中国共产党通过延伸治理边界和组织嵌入,实现“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从而将基层各类新生社会支持力量统合到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过程中,不断获取党的领导与执政所需要的阶级资源、群众资源、统战资源等多种合法性资源,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国家建设的整体性和协调性。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本身就是内部复杂结构不断调整、各方面利益不断协调的过程。要保证其过程的稳定而有序、团结而有活力,必须有一个强大的整体协调力量。历史与实践都已证明并继续证明,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够担纲中国式现代化的根本政治力量。因此,党在依赖和获取经济社会领域的合法性资源过程中,通过其具有主动选择的权力,凸显其强大的整合能力和治理能力。但是,处于延伸治理网络中的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其本身就具有资源获得的现实需要与主观能动性,它们一方面既要严格遵守政治合法性的框架,另一方面又要让自己在相对自由的组织竞争格局中不断累积生存和发展的社会资源。伴随着现代化建设和发展所推动的开放与包容,不同的新生社会力量之间相互沟通、相互依赖、相互成长。资源的互联互通促使它们最终走向互相延伸、互相融合,在各自的组织目标上达成治理的共识,从而不断创造更有活力而又规范的其他社会服务力量。所以,在延伸性治理逻辑下,新生社会支持力量一方面看似是被动的,但另一方面是“被动中的主动”,这种逻辑有可能会进一步丰富新生社会支持力量及其组织在“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中的政治意义。“党建引领”的统合逻辑,促使社会治理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更好统筹和实现了党、社会与国家的有效互动,从而将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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