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1990(短篇小说)
2024-12-15顾骨
我看着母亲的肚子,它又一次被不知名的父亲耍成曲面了。这些父亲们罪大恶极,母亲却仍相信他们能够演绎爱情。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已离开这螺壳很多年。自从我离开母亲之后,世界就变得暗沉沉的。我理解这是过早从这螺壳中脱胎应付的代价。这么多年来,我的眼膜上一直附着一层硅藻,它们让我无法真切观察事物。灰蒙蒙的视界让我养成了爱闭眼睛的习惯,因为看久了没有太多色差的天地,就会向往彻底的黑。不过,我可不敢闭眼太久,一睡过去可就十分糟糕了,我害怕睡觉。
我坐在床头,转身看母亲。她正在和一个男人亲吻,我被他们的举止挤出了房间。我从门缝里钻出去,没有片刻迟疑,像水往下游去。我和母亲住在茶楼三楼的某一间房间里,房间是用三夹板切割出来的。三夹板把这里拼成蜂巢,我认得里面的每一只蜜蜂,每个格子间里都有很多个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在采蜜。当然,那些母亲大都没有真正成为母亲,就像我的父亲始终没有成为我的父亲一样。同样地,掌管蜜蜂的蜂后也没有产卵的职责,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是个男的,人们叫他英叔。
蜂巢里传出来的声音总会疹得我浑身发痒,让我想起自己被男女生硬拼凑在一起成为种子的时刻,所以我更爱待在二楼和一楼。茶楼二楼的明面是台球厅,如果你在第七张台球桌旁边找到暗阁,就可以走进一个新的房间里。里面填满了我最不爱玩的游戏机。上面总是有五颜六色的光一格一格依次亮起,在本就面如死灰的人们脸上再照出另一层死灰来,让他们像我一样丑陋。这些游戏机玩的人比较少,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家伙。那些家伙也经常来找我母亲玩。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找我母亲玩时,就爱讲价和赊账。在交易市场里,我是危险的附赠品,拥挤的房间里没有人希望我出现,我就只好被挤到台球厅里,对着肆意翻滚的台球发呆。
大人们总爱说,他们打出了阳寿球,但其实是我在旁边偷偷搞小动作,把不该进球洞的球吹进了洞里。他们开心时,我也会少有地笑一笑。
对我来说,笑声是难得的,是台球夯在网上轻微的声响。我爱这声响,好几次夜里,我被男女挤出房间,不愿再回去,就来到二楼,听自己的笑声。可惜的是,我的笑声势单力薄,总会被母亲的喘息声打断。于是我只好更下一层楼,流到一楼的大堂,把自己装在塑料凳上。我会在空荡荡的茶座看着半掩的大门发呆。在这里,我目送一些男人进出,当茶楼里最后一个男人披着紫色的天离开时,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到了,门将被彻底敞开。许多起早的老爷子来到这里喝茶打牌,蜂巢里比较没用的蜜蜂会下来,给这里的老爷子煮卷筒粉做早餐。
看男人们吃食时,我就坐在空位置上猜测。我想,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也可能是拿扑克牌砍桌子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他甚至可能是那个道士。我转头去看那个打牌的道士,他每天早上都来。我很确定他是假道士,但我蛮喜欢他的,像这里每个赌鬼喜欢他的吉利话一样喜欢他。我喜欢他还因为我记得三年前的事。当时他在牌桌上给一个小男孩起了名字,我很爱那个名字,我也很想拥有一个名字,但没有人给我取。好几次,我对他说,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但是他不理我,我猜测是我没有像赌鬼们给他几张纸的缘故,但也知道这是因为他看不见我。
他还经常配一些符水给人喝,保证男人们喝过以后能有避孕效果,女人们喝过以后能心安,我妈就经常喝他的符水,他把我妈赚来的钱输在赌桌上,又由那些出老千的家伙亲手交给我妈。这是一个循环,有张纸币上写着字,它至少到过我妈手里好几次,就像孩子们到过母亲们的肚子里一样。
我不太记得那个有名字小男孩的父亲长什么样了,他也是个赌鬼,烟抽得很凶,脸一直被烟圈笼罩着,我视力不好,看不见他是正常的。但我记得他边打牌边吹嘘自己儿子出生有八斤三两的样子,也记得他向道士讨儿子名字时难得大气地给了五十块钱。不到三年他就欠了好多高利贷,手指被打断了两根,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儿子虽有八斤三两,但是和我一样,生来就没有父亲。
楼上的母亲们总嘲笑我的母亲,她们说我的母亲太轻易就想要成为一位母亲,所以才老爱打胎。她们的话让我很讨厌父亲。与成为父亲不同的是,他们太轻易地隐匿在很多父亲里面,靠玩捉迷藏逃逸了。
在许多父亲和许多母亲组成的傲慢的雨雾里,我成为一个可怜的孤儿。我时常孤零零地命令自己不要昏昏欲睡,因为这雾浓郁得几乎形同实质,每时每刻,它都在拧扭着我,想让我躺下,让我闭眼,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它希望我赶紧离开这栋楼,去往别的什么地方。可我始终不愿意,这是我的执念。我想,事情不该那么轻易地发生,我还没有到出门远行的年纪,就不该轻易地走。小孩子注定要待在家里,即便这个家是由涂满白液的木板围成的,我也不愿意离开。
现在,天开始亮了,我上楼去看母亲。她捂着微隆的肚子,和躺在一旁的男人谈天。我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虚幻如我的,但母亲的执念让他变得似乎很坚实,母亲抱着他,她陷在爱中,宛如被像月光一样流动的话语洗干净了身子般,开始希冀泥沼从她身上脱落。我上前,抓住那个男人的辫子,唱起儿童最应该唱的拔萝卜的歌。男人无动于衷,他伸手把弄着母亲的耳垂,母亲楚楚可怜地叹气,她对男人说,我的耳垂好薄,没有福泽。紧接着,她的头发很轻易就被他的头颅压痛。你压着我了,真讨厌。我在母亲的这一声撒娇里感到超然的疲倦。我松开手放男人起来,他对母亲说,我会带你回家的。
我在这一刻很心痛。母亲没有学会思考,不知如何辨别骗局,而我早已不再信任人的鬼话。我听见母亲的肉身在男人的吹捧中冒泡,一旦破裂开来,她将再也不是她了,她又会成为母亲。而更可怕的是,她不可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会和我以及那个八斤三两一样,都没有父亲。我奋力朝母亲喊,让她不要相信这个轻飘飘的男人,但是,这事与相信与否已经没有关系了。母亲握住缰绳的力气大与不大,我都注定看见一匹疾驰的马拖着母亲飞奔。我还会看见缰绳带着母亲,把她拖在地上,让她遍体鳞伤直至放手,就像我刚刚颓然地松开抓住那个男人辫子的手一样,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会看见我不想看的东西,比如一个和我一样的弟弟。
母亲对生活习焉不察,不知晓她被欺骗的套路总是一成不变。所以很多天以后,没有孩子的母亲又被许多没有孩子的母亲嘲笑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理应被嘲笑的,只是我不愿意听大家嘲讽她的话。更何况,我的母亲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躺在床上,脸色是那样苍白。我不忍看到她痛苦,就独自下楼。下楼时,我听见她说,她要去找他。我甩甩脑袋想要甩掉她的妄想,转头时看见一个小男孩走进茶楼里,他告诉他的父亲,他要到城里上学了,他来向父亲要五十块钱去上学。我意识到我也到了要上学的年纪。
于是我也想上学,我跟着那个男孩,第一次走出了茶楼。那几天是阴天,雾重了好多。我跟在那个男孩后面,很想和他交朋友。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我的气味,我因此知道,他也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只不过他也与我有所不同,他是出生以后被遗弃的。我跟着他,看着他一路回家。他背上他的书包,带上他的弟弟往车站去。他的弟弟很乖,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这让我更喜欢他了。他有个弟弟。而据我所知,我也即将有个弟弟——虽然我的弟弟有和我一样的宿命。
我和那对兄弟上了车,车上有很多小孩,我觉得这些孩子都很喜欢我,因为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孩子,而我是被遗弃得最纯粹的那个。
我相信他们都会喜欢纯粹的我,车祸之后发生的事证明了,他们真的很喜欢我。他们都很乐意给我讲自己出生时的故事,让没有机会出生的我羡慕万分。我很喜欢他们,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交到的朋友们。
正当我在车上发呆时,一个怯懦的女人也上了车。我转头看向她,认出她是我那个怀孕的母亲。她握着车票,捂着肚子,丝毫没注意到我这个女儿的存在。事实上,她的注意力全都凝在了她的腹部。我坐在母亲旁边,听见她—遍遍对自己说,乖,我带你去找你爸爸,他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我自那天起再没有回过茶楼,我上了路。在路上,我不止一次看向我那病得不轻的母亲,以及我素未谋面的弟弟。我盯着螺壳想,他应该要出生了。
然后车祸就来了,它提前实现了母亲终将做的事情。
另—个一
小女孩的眼睛是合成的月光,绿色的菱眼萃取自挂在头上这轮1991年的月亮。我不是在比喻,小女孩亲自告诉我,月的阴晴圆缺会影响她的生命力。她的菱眼是自身生命力的指示灯。这两颗月亮越亮,她就越生机勃勃。比如说,我遇到了你,我就每天都很有活力。小女孩逗我,我在旁边陪她笑,听她讲在路上的见闻。每当她瞳孔里的菱形锁住我的眼睛后,便开始倾吐。我的耳朵被那些硕大的故事操得遍体鳞伤。
她讲述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起点,这起点始于一场车祸,她说,我是这场车祸的亲历者。她亲历的故事像羽毛,在我的脑海上撩拨起水花来,使我饱受困扰,浑身发痒。那些故事让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又一个寻觅父母的可怜孩子。我与他们并不相同,我来找的不是父母。
我是来找我姐姐的。许多年前,为了寻找姐姐,我出门远行,日夜与念想中的幻影玩追逐游戏。可惜的是,我至今没有找到她。
陪那个小女孩聊累了,我向她告别,我告诉她我要去找寻我的姐姐了。她却并不放过我,她问我,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找到过你姐姐呢?我立刻就失去了寻找的动力,继续瘫坐下来,听她讲那些孩子的故事。多年来,我沿着各个城市打听有关姐姐的消息,几乎以为自己真有一个姐姐。可没有就是没有,我不能自欺说我有个姐姐,尽管我的确这样做了。
我想起自己决心寻找姐姐的那一夜。那时,我迷于游走在不同的产房中,寻找母亲似的妻子,把每一位初为人母的女人当作我的女人。我悉心照料她们的孩子,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孩子变成我。我目送这些孩子一个个离开,而我留了下来,因为我是被生灵遗弃的家伙。
产房外的白墙贴着密密麻麻的新生儿照片,我总在看他们,我不配做其中的一员,就每天来到白墙前羡慕这些照片。我的存在没有留下臭味,但我确实闻到了臭味出现在白花花的病房里。我被这臭味引诱上钩,它不停地牵扯我,把我牵到乞丐面前。
看见我,那个乞丐只一瞬间就如子弹般射出把我扑倒。被他压在身下时,我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伸出手肆意抚摸着我的脸颊,他手指上传来的力度按得我的颧骨都在变形,声音随着加大的力度涌进我耳朵里。他不停地喃喃,像,太像了。
他的嘴巴好臭,吐出来的文字几乎要撕烂我的肺叶。我躺在地上,忍着上涌的胃酸吼他,什么像什么?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报警了。他这才意识到失礼,从我身上蜕下去,像一层蛇皮。紧接着,他跪着把我举起来,像扣篮一样把我按在瓷砖上,然后才站起身子向我鞠躬抱歉。他流着泪对我说,抱歉,我曾经有个女儿,她就是在这个医院被流掉的,你和她实在是太像了……他喃喃着: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亲姐弟,实在是太像了,然后继续把目光钉在那面照片墙上。他的女儿不在那里,我也不在。我们两个开始一起仰视那面墙。我听见他的眼泪经过漫长的皮肤沟壑滴在地上,我知道那是忏悔的眼泪,我决定替他的女儿不原谅他。
没过多久,他终于被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由两个总在值班室打瞌睡的保安架了出去。他要离开了,要进入外面的世界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脏兮兮的衣服其实是一件黄道袍。这让我莫名想和他讲更多话,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乞丐道士,和我说过话。
我对他实在太好奇,所以有生之年第一次,我离开了医院,一路跟着他来到一间茶楼。在那里,我闻到了更熟悉的气息。
然而我闻到的只有气息了。那个乞丐道士在门口讨茶,我走上去,想要和他搭话,最终,听见他仰望着楼顶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女儿。
他说,今天那个孩子,真的好像我们的女儿,你在天上看得见她吗?我想,他们一定是姐弟。
我在旁边无言,转身走回医院,像往常一样盯着那面照片墙。直到凌晨,走廊的灯被熄灭,不知哪间病房里的婴儿用哭声惊醒我,我才恍然,从道士的话语中顿悟—一我一定有个姐姐。
这个意念像锚一样牢牢夯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无法挪动的大山。我想起好多年前,我将要从螺壳落地时,母亲的眼泪。那时我睁开眼,听见我的母亲对护士说,这次这个孩子,我真的打算要的。
护士耸耸肩,说,以后还有机会。
但我察觉到那个护士说谎。我在空气中飘,闻得到母亲不再具备孕育生灵的能力。母亲则信以为真了,她说,可是,我已经没有两个孩子了。
没有人安慰她,护士走出门,留母亲在床上。我跟出去,听见她把话语洒满走廊。她和另一个护士说,好倒霉的女的,车祸,孩子又走了。
另一个护士说,我看她故意的,谁怀孕那么久了还出远门?
她说,去找把她丢下的男人去了。
另一个护士说,挺好的,至少她以后都生不了,不用再安环了。
唾沫在嘴里面被品尝,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我在走廊中寻找母亲的病房,发现自己迷了路,已无法找到生母。我把自己囚居在医院走廊中,十数年如一日,直到今天才在乞丐的点拨下反应过来——我可以通过车祸这个胎记找到更早的那个孩子。
在这样的启示下,我甚至没收拾行囊,就立即出发。我哼着张楚的《姐姐》离开了医院走廊,和满墙的焦黄照片告了别,就像和这些年里每一个被我认作孩子悉心照料的婴儿告别一样。我郑重地记住了墙上每一张脸。所以当后来眼前这个小女孩问我要怎么找到姐姐时,我很笃定地告诉她,和墙上的照片不一样,和我一样的就是姐姐。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找寻念头中,我一直找了许多年,即便她并不存在。出发时,我根据多年前的车祸信息,知晓姐姐十数年前死在了一辆超载的班车上,便在车站买票,赶到那个城市。我找到一批幸存的孩子。他们都对我的姐姐没有印象,他们告诉我那是一趟属于孩子的列车,上面没有名为、体态为、气质为姐姐的乘客。
车上倒是有很多弟弟妹妹。
一个女孩把这句话告诉我。她很白,边回答我的问题边像只兔子一样积极地蹦过来,说她可以陪我一起找姐姐。她说这句话时,我低头在记事本里打一个叉,带着她到下一站找我的姐姐。有人告诉我她被人拐到了越南;有人告诉我她消失在校园对面的小巷里;还有人告诉我,她死在了病床上。三年下来,我随着一个个谣言奔赴一座座城市,追寻的似乎已经不再是姐姐,而是关于姐姐死亡的消息。她的死法多种多样,似有一万种,我照单全收,又全盘否认。仿佛我不想让她死,但她却仍在我找到她之前固执地逝去。
追随中,我动了要回医院走廊的念头,原因是无法承受关于她逝去的更多信息,那些故事一段比一段吓人,它们吓得我无力奔赴下一站。我几次想要往医院的方向走,但又终于没有回去。我梦到白色的病房里有红色出现,便觉得我姐姐很近,几乎近在咫尺。
实际上,我觉得我和姐姐从未分开。
一加一
就这样,我在不同城市游荡,做夜游神,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回家。直到我终于在异乡身无分文了,才不得不停下寻找她的脚步。这时,有关姐姐死讯的消息却仍在肆意增生。这些信息宛如闪电般击中我,它们刺激我的神经,次第催促我:姐姐正在死去,快去找她呀,快去找她呀。没有办法,我追不到她,只能不断地咀嚼不同的谣言,永远跟在她屁股后面。我露宿街头,死讯不能喂饱我,只能让我更饥饿。
在饥渴中,我常想起乞丐道士那句话,你们太像了。自我被生育以后,每天都在想象我和姐姐到底哪里相像。我羞赧,想要知晓我的姐姐是否好看。照片墙上没有我,我也照不到镜子,所以姐姐好看的话,我想必也不会长得很丑吧……这样子想时,我下意识把心头的话从骨子里漫了出来,它们泼在我身旁睡觉的女孩身上。那个女孩问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没有抬头,找人。
她问我,你在找谁?
我环顾四周,咬牙喊,找人!
她问,你在找什么人呢?
我不太想回答她,但还是告诉了她。我说,我在找我的姐姐,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她察觉到了我的怒火,变得文静了许多。不知道犹豫了多久,她又开始向我兜售她的故事,她说:你听我讲故事吧,我这里有很多故事,比如车上有个男孩,你猜他值多少钱罚款?又比如,还有一个女孩,她的出生节育环脱落导致的意外!还有一个因车祸死掉的小弟弟,他说他小时候是只老鼠……你想不想听他们的故事?
这些故事我都在找姐姐时听过了!我一脚踹在垃圾桶上,垃圾飞出来溅到写有计划生育的标语墙上。她却并不被我吓到,说,那我可以给你讲讲其他故事,关于这辆车的其他孩子,比如一个弟弟因为一场车祸变成三万块钱的故事,或者一个小男孩因为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的故事,又或者,一个小女孩,她手里有父亲给她的白猿木雕!她是那次车祸中我最喜欢的孩子了,她很可爱!
我很愤怒,转过头想要扇她一巴掌,终究没有完成这一举动,只好咬牙,从牙缝里挤出闭嘴两个字来。她到底体察了我的愤怒,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没有故事了,这辆车上所有孩子的故事我都讲完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对她一无所知,这让我意识到了什么。我对她说,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你的故事。
女孩的眼神黯淡下来,她问我,真的要说吗?我不嫌脏,瘫坐在垃圾堆旁边,没有说话。我也不记得那时候我是否还有力气点头了。总之我坐着,面对她由黯淡又重新转亮的目光,听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说了很久,我却分了神。我坐在那里,想我到底有没有姐姐,想我这些年来为证实姐姐没有逝去奔赴了多少城市。最后,我听懂了她的故事。她说,她在茶馆被遗弃,想着离家出走,来到了车上,而她的母亲想着找到弟弟的父亲,也赶到了车子里……
我站了起来。
她的毛发在那一刹倒竖,她问我,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发着颤,像在害怕被遗弃。我又蹲下来,这一举动让我的两眼全是黑白的星点。我摸着黑触碰她的脑袋,告诉她,我知道了。
她的目光中透露着些许期待,她问我,你知道什么了?
我说,你身上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她笑,问我,是不是我刚刚故事里说的,茶楼里的味道?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爹妈,我是在医院长大的。我在医院里还见过很多婴儿,但她们没有我们的味道。
小女孩闻言,有些难过,她说,母亲怎么会愿意让你和我一样呢?
我说,好像她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小女孩拉住我的手,要把我带回家去。她告诉我,该死的,我不知道你也被遗弃了,我早该来看你。车祸以后,你们被带走时,是母子平安的。
—减一
我在姐姐的带领下来到了茶楼。我上次来到这里还是由乞丐道士带着的,这次来的感觉不一样,这次我不是在跟踪。我很开心,确认了这里是最初始的家,但是姐姐很沮丧,她说,茶楼怎么会空了?这里曾经有很多蜜蜂,曾经有很多男人和女人。我努力嗅空气中飘浮着的浓郁的我的气味,姐姐遗憾地告诉我,茶楼空了,妈妈不在了。我对此并不觉得奇怪,我说,妈妈不就是从小到大都不在的吗?
她说,可是……茶楼怎么会真成了茶楼呢?
她不再说话了,任由我站在那里呼吸满世界的气息。我很不解,茶楼不是茶楼还是什么呢?我们把自己钉在那里,像两颗钉子,直到某一刻,我对姐姐说,走吧,跟我来。
她问我,我们去哪里?
我说,去医院,妈妈是在那里不要我的。
我是对的,我告诉她我知道的知识,我问她,姐姐,妈妈其实想要我出生,对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反正她更希望你活着。
这让我有些心疼姐姐,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走到了医院。熟悉的医生并没有向我们打招呼,她们都知道我认识路。我和她一起飘到妇产科,在那里进行现场证伪试验。在那里,照片源源不断贴在墙壁的空位上,而我越长越小,渐渐不像之前那样行动自如。我知道这就是回家的代价,我更想回到螺壳之中。在这样的渴望里,我感到愤怒。我对着不知何处去的妈妈说,妈妈,你在好久之前就已经将我和我扫地出门了。是你把我们拒之门外,是你再不让我们回来。
现在,我亲自触摸到了更早的我,亲眼见到了我的素未谋面或好久不见的母亲,永远缺席的父亲却是永远找不到了。我感觉好笑,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中,我成了梦想中的婴儿,渐渐长大成人再复归于婴儿。在这奇特的过程里,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一虽然,我也只见过母亲一面。
我把更早的我抱在怀里,安慰自己不要哭。我有手有脚,我长着人的模样。但我还是有些想哭,在手术灯光环伺下,我看见一位母亲张开嘴巴,她像我的母亲一样过早诞下了新的我。红色溅射在我们的脸上。在湿漉漉的雾中,我仿佛看见了姐姐/弟弟。我站在那里,更早的我站在那里。我们淋了这场雾,世界不再灰蒙蒙了,它正在彻底变黑。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离开茶楼时,母亲已经完成了一次手术。我想起更久远的过去,这场手术曾发生在我身上。这可怕的手术既发生在弟弟那里,也发生在姐姐那里,也就是说,其实这些手术都发生在了我这里。那一夜,是我的父亲们从此消失的那一夜,而我的母亲们则在那夜重新成为一个人。我现在开始明白,我从来不是姐姐或者弟弟,我只是散发着气味的,早该闭上眼睛睡觉的“婴儿”。
我闭上眼睛,听见自己正在离开母亲的腹部。我飞出去,努力飞出去。我越飞越远。在飞行的过程中,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曾经拥有两个身体,现在我们是一个人了。我们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们一直都是置身在一个螺壳里的,一直都是过早离开,过早浸浴在一片浓雾之中的。
我告诉我,我该睡过去了。我想,在梦里,我也许会有孩子们理应有的母亲和父亲。我感觉到超然疲倦,我闭上了长久睁着的眼睛。我立即想象出了父母跟我讲睡前故事的画面。他们给我讲课,为我进入幼儿园做准备,教我为什么一减一等于零。我不会怪他们教得不好,只会想得到更多知识。
我目光炯炯,期盼他们也让我听听乐曲,祈祷他们会教我唱罗大佑的歌。我不喜欢在找姐姐/弟弟路上听到的《亚细亚的孤儿》,我偏爱听《恋曲1990》。在歌手的歌声里,每当我闭上眼,我可以想见父母与我对视的双眼。我想,他们会在那时看到我的眼睛。我虽从没有照镜子的机会,却知晓我双眼的样子。我哼着属于我们的童谣,告诉我自己一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