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来（中篇小说）
2024-12-15丁力
1
当着院长的面，朱永革一句话呛得丁启泰哑口无言。
朱永革问丁启泰：“老师，假如这篇论文的署名不是我朱永革，而真是您的红颜知己‘朱丽叶’，您会这样兴师问罪吗？”
在院长听起来，朱永革已经嘴下留情，没有说丁启泰暴跳如雷，而只说他兴师问罪，而在丁启泰听来，这话怎么这么熟？难道“朱丽叶”果真是朱永革的马甲？想起自己在网上与“红颜知己”偶尔流露的那些暧昧，丁启泰不仅恶心，而且汗颜，甚至无地自容。
这个结果丁启泰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不敢确定，他和晚辈朱永革年龄虽然相差十岁，但毕竟是同一研究机构的知识分子，而前沿技术研究院的知识分子又不同于社会上的普通知识分子，他们应该更具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操守，更有自己的底线。在丁启泰决定找院长反映抄袭事情之前，就权衡过利弊。对他来说，最大的弊就是必须全盘托出自己在网上与朱丽叶的聊天记录，包括偶尔流露暧昧的记录。他认真想过，不能删除，尽管在打印的时候很容易删除暧昧部分，可一旦删除，哪怕只删除一句，记录就不完整了，就变成“经过筛选的记录”了，从而失去“真实可靠”，更容易让人对删除部分产生好奇与猜忌，所以权衡再三，丁启泰决定豁出去老脸，全盘托出。对自己，无非就是一张“老脸”的问题，对朱永革，则可以彻底撕下他的假面具，让他以真实的面目暴露在院长面前，暴露于整个研究院，暴露于整个前沿技术研究界。用自己的一张“老脸”换取朱永革一副真面目，丁启泰觉得值。这么想着，他甚至有一种舍生取义的悲壮感，更加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在网上与“朱丽叶”的聊天记录完整打印出来，连同本期的《前沿技术动态》杂志一起交给院长，并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丁启泰的“老脸”很光鲜。当年没有如今的“道德楷模”评比，如果有，他就能当选，因为，丁启泰的老婆是他插队时期的女朋友，而且他女朋友不是下乡知青，是当地农民。当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谈恋爱的不少，但大都是知青与知青之间谈恋爱，插队知青与农村当地人谈恋爱的很少，即使谈了恋爱，最后成婚的更少，即便成婚的，在知青大规模回城之后，也以各种理由分手，但丁启泰恢复高考上大学成为“时代骄子”后，仍然对自己的农村女友不离不弃，相对于那些“一上大学就翻脸”的大多数来说，丁启泰当然属于“道德楷模”。不仅如此，丁启泰大学毕业立刻和农村女友结婚，然后按照当时解决知识分子夫妻分居的政策落实老婆户口的“农转非”，先让老婆在单位食堂当临时工，后辅导她完成广播电视大学学业，老婆取得大学专科学历后转干，成为研究所资料室的管理员，为此，丁启泰宁可放弃三年的在职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的机会。虽然因为时代的局限他并没有真的当选“道德楷模”，但无论是在原先的新研究所后来的前沿技术研究院内部，还是在当初插队的农村人民公社后来的乡镇，丁启泰都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因此，他这张“老脸”的含金量特高。可这次为揭穿朱永革的真面目，丁启泰决定豁出去了，连“老脸”和几十年建立的极好口碑也不顾了。
如今的院长比当年的所长忙许多，新技术研究所年代，所长都是学术带头人，另外兼带着负责研究所日常管理，而如今的前沿技术研究院院长其实是一个“经营者”，相当于一家上市公司的CEO，要对研究院的生存与发展负责，为改善知识分子和职工的生活待遇负责，要直接创收和通过各种对外合作增加研究院的经济收入，要应付多如牛毛的考核、评比、达标检查等等，因此院长要协调体系内和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应酬”成了一项不可缺席的重要任务，所以，当院长看着丁启泰手上捧着那厚厚一沓长达几十页密密麻麻的打印记录时，当场就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属于自己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对丁启泰说：“老丁，我不能对你打官腔，但实在没有时间看你这么长的陈述。真的没有时间。这样，你想表达什么，直接对我说，我给你十分钟，司机在楼下等着，你长话短说。”
丁启泰不仅是“道德楷模”，还是院党委委员，理论上说，他和院长同属于一个班子成员，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所以，院长真的没有“打发”丁启泰的意思，他真的日理万机争分夺秒，能够给出十分钟专门听丁启泰唠叨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
丁启泰不愧是丁启泰，如果当年不是为了帮自己的农村老婆完成大学专科学历，他一准通过在职研究生学习取得硕士学位，继而完成博士课题研究，如果那样，如今坐在院长位置上的可能就是他丁启泰。虽然没有硕士博士学位，但丁启泰一直是研究所公认的理论骨干和后来研究院的理论权威之一，因为，硕士博士该看的书丁启泰全部看了，并且他是带着问题看的，而不是为了取得学位急功近利地看，所以，尽管丁启泰只有本科学历，但在一个硕士博士成堆的研究机构，他能担任理论部主任，并且年满六十退居二线免去主任之后，仍然保留院党委委员身份，享受副院长待遇。
权威就是权威，陈述也能抓住重点，丁启泰仅用三分钟时间就完整表达了他找院长的来意。
“这期《前沿技术动态》你看了吧。”丁启泰说。
院长点头，说看了一下目录，头条就是你的接班人朱永革的论文，本打算认真看的，可惜还没有抽出整块时间来。
“他这篇论文是抄袭我的。”丁启泰说。
院长立刻严肃起来，如今上级抓学术腐败十分严厉，跟打击官场贪腐差不多，丁启泰这时候跟院长说朱永革论文抄袭，跟去纪委举报院长贪污受贿属一个性质。
院长立刻抽过丁启泰手中的那本杂志，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起来。
“证据在这里。”丁启泰递上手里捧着的那一沓打印记录说，“我也没时间写这么长的陈述。这不是我写的陈述，是我在网上和一个网友的聊天记录。你看看，朱永革论文的主要观点甚至论据都来自这份聊天记录的内容。”
院长抬起头，问：“你是说朱永革侵入了你的电脑，窃取了这些对话内容，然后整理出论文拿去发表了？”
“有这个可能，”丁启泰说，“但也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院长说，“按常理，他就是剽窃，也不敢剽窃自己的导师啊。再说他是你的接班人，知道你肯定会看到杂志，哪有这么明目张胆抄袭的？”
“接班人不假，”丁启泰赶快纠正，“但‘导师’不敢当。人家是留洋博士，我一介本科生，哪里敢称他的导师。”
“可他一直这么叫你啊。”院长说。
“那是他特别会做人。”丁启泰说。
“是啊，”院长舒缓了一下口气说，“既然他这么会做人，一般不会做这样明显愚蠢的事。”
“一般不会，”丁启泰说，“按常理也不会，但你没有发现吗，如今的年轻人不‘一般’也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啊？”
院长愣了一下，抬手看了一下时间，然后用尽量平等的语气对丁启泰说：“我可以找别人帮我代看吗？”
丁启泰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代看”，院长就进一步解释说：“这不是简单看看的问题，是要将你的聊天记录和他的论文内容认真对比，看重合度到底多高，我真的没有这么充分的时间，如果你不限制期限，让我看上半年，可以，但这种事情，可以拖上半年吗？”
丁启泰立刻摇头，表示不可以。
“再说，”院长说，“我跟你说心里话，我本人不方便介入此事的评判，最好是第三方给出结论，汇报到我这里，我给出处理意见。你说是不是？”
丁启泰承认院长说的有道理，却又觉得此事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捅到外单位。
院长说这个你放心，我打算让于老看，你觉得怎样？
“于老”是大家对老于的尊称，他也是院党委委员，但比丁启泰资格更老，德高望重，人品和学术水平都令人信服，因为年长丁启泰几岁，退居二线更早，如今手上的遗留课题全部完成，近乎“裸退”，因此时间充裕，交给于老“代看”，估计很快就得出公正的结论。丁启泰忽然发现，作为院长，自己是不是很能干不重要，重要的是知人善任，此时院长把“代看”和评判的任务交给于老，最合适。
说于老的资格比丁启泰更老，是因为他在恢复高考之前就被推荐上了大学，但他不同于一般的工农兵学员，当时科技大学的老师们对他的一致评价是，假如他当初没有被推荐上大学，等到恢复高考也一定能考上大学，而且可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基于老师们对于老的这种看法，他虽然是“工农兵”毕业，却仍然分配到新技术研究所工作，并且一恢复研究生招生就立刻考回母校的硕士研究生，所以当丁启泰大学毕业分配到新技术研究所时，于老正好去读研究生，毕业后再回到所里，并很快担任理论部主任。所以论资历，于老确实比丁启泰更老。
于老更是个治学严谨为人正直的人。他对丁启泰和朱永革的印象都不错，所以当院长把他请到办公室对他说了这件事之后，于老的第一反应是丁启泰绝不会无中生有，但又不理解那么聪明的朱永革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抱着一种解惑的心态，愉快地接受了院长个人的委托，现在，于老就戴着老花镜，开始认真“代看”由丁启泰打印的那一沓厚厚的网上聊天记录。
2
朱丽叶：老师好！
丁启泰：“老师”不敢当，叫“老人”吧。
朱丽叶给出一个顽皮而灿烂的表情包。
丁启泰：你怎么想起来加我的？
朱丽叶：我特别尊敬用真名当网名的人。
丁启泰：你怎么肯定“丁启泰”是我的真名？
朱丽叶：第一，谁会用这么老土的网名啊！（顽皮笑脸表情包）第二，我上网百度了“丁启泰”，知道您是前沿技术研究院的学术委员会委员，还从新技术研究所年代就担任理论部主任，发表过很多关于新技术和未来技术发展预判方面的论文。
丁启泰：那有可能我是冒充的呢。
朱丽叶：不会。您在群里发的那些言论一针见血，画龙点睛，很深刻，一般人敲不出来。
丁启泰：哦？哪些言论？我经常胡说八道的。
朱丽叶：是。您经常用“胡说八道”的方式表达对未来技术发展预判的深刻见解。
丁启泰：是吗？哪些见解？我怎么不知道？
朱丽叶：多呢。
丁启泰：举个例子。
朱丽叶：有次群里讨论AI能否替代人类的问题，两种意见争论得很激烈，您却说，AI不可能取代人类，但“机器”一定会取代人类，并且正在和已经取代。有人当场嘲笑您“老土”，说人类已经进入“AI时代”了，您却在讨论“机器”。您不恼，平静地解释您说的“机器”是指一切“人造”的东西，最初是“机械”，后来是“电脑”，现在是“AI”，未来是“人造生物”。您说“器械”早已经取代人类的部分功能，如今几乎所有的“体力活”都被“机械”取代了，“电脑”正在取代人类的一部分“脑力”功能，比如人类的“算力”就远远赶不上计算机。您还说未来的“人造生物”或能取代人类的“生育功能”，一旦实现，人类就基本上被“机器”完全覆盖了，但完全“取代”不可能。您记得吗？
丁启泰：记得。不对吗？
朱丽叶：我当时问您一个问题，“未来人类真能造出具有生育功能的‘机器’吗？”您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是‘未来’，而是‘正在’，因为，‘未来已来’。”您记得吗？
丁启泰给出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朱丽叶：我又问您，凭什么说“未来已来”？您就没有回答我了。到现在也没有回答我（可怜兮兮的委屈的表情包）。
丁启泰：哦，因为那不是我们俩单独的对话，群里人太多，乱哄哄的，可能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你问什么，你的问题就已经被后面大量的嘈杂声掩盖了，飘过去了。
朱丽叶：是。当时您说出这个观点后，很多人骂您，而且有些谩骂声很刺耳……
丁启泰：（大笑表情包）是，他们刚开始骂我老土，后来又骂我太超前，最后又有人骂我“老流氓”。我哪里“流氓”了？说“生育”就是流氓吗？我们谁不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再说我说的“机器生育”恰恰与“流氓”无关，我说的“正在”，是指人类目前已经在研究基因筛选与重组，在研究克隆，并且已经取得实质进展，国外已经有科学家试图把某些动物体上的基因嫁接到人类基因上，让人类身体更强壮，鼻子更灵敏，眼睛更明锐，听力更精准……这些都是“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实，这些跟“性”都扯不上关系，与“流氓”就更遥远了。再说我都是退休的人了，力衰心竭，哪里还会“流氓”啊。
朱丽叶：不要老说自己“老”嘛。
丁启泰：我本来就很老啊。
朱丽叶：不老。您一点也不老。就是不老！（嘴巴噘老高的生气表情包）
丁启泰：好好好，不老。谢谢你的鼓励！
朱丽叶：不是鼓励，是真的不老。我们目前只是网上聊天，没有线下见面，看到的只是您敲出的文字，但即使是文字，也能看出其中折射的思想光芒和跳跃思维，所以我感觉您很年轻，起码思想很年轻。
丁启泰：好好好，思想年轻。言归正传，回答你加我的理由吧。
朱丽叶：就是您在群里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想单独向您请教，为什么说“未来已来”？我感觉这话蛮奥妙，很新颖，有张力，似乎包含许多思想与哲理，还涉及人类的终极思考，甚至可以反过来推导“人是从哪里来的”和“人类将向何处去”的问题。因为我总觉得达尔文的进化论很牵强，不严谨，经不起严格的推敲，起码没办法做逆向推演和重复试验，人类的进化似乎更基于一系列的“碰巧”才能完成，假如说自然进化都能实现“从猿到人”的转变，那么用现代科技和未来科技不是更可以实现“定向进化”甚至“催化”了吗？可您在群里并没有回答我，我估计是您不方便在群里说，所以就特意单独加您，私下请教您。
丁启泰：哦，抱歉。当时群里那么多闹哄哄的谩骂与质问，我真没注意到你的提问。
朱丽叶：不用抱歉，这样更好。
丁启泰：更好？
朱丽叶：是啊，这样我就有理由单独加您呀。
丁启泰给出一个汗颜和不好意思的表情包，外加一个拱手的动漫。
朱丽叶：也不用不好意思。您没占我的便宜，其实年轻女孩能交上一个年长成熟的男性做网友，是我们女孩占了你们男人的便宜。
丁启泰给出一个问号。
朱丽叶：不是吗？
丁启泰给出一个仍然不解的表情包。
朱丽叶：女孩不需要付出自己年轻的身体，通过网络就能获得年长男人的成熟思想，不是赚了吗？（得意表情包）
3
看到这里，于老像年轻人看到了网络小说的“爽点”，血压忍不住略微升高了一点，想到如今的女孩真开放，居然主动挑起“付出年轻身体”这样的话题，他很好奇“道德楷模”丁启泰是否顺杆子往上爬，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假如延伸，该怎样“延伸”呢？于老设想假如他自己是丁启泰，看到女孩主动发起这样的话题，自己如果想“延伸”，该怎样接话。接“哦，你觉得思想比身体重要，还是身体比思想重要？”或者接“你们女孩在选择男友时，到底是把‘身体’放在第一位，还是把‘思想’放在第一位？”甚至更直接一点说，“你要当心！身体是思想的载体，假如你真的得到了某个老男人的思想，那么他早晚也会得到你年轻的身体，出来混总是要偿还的。有‘得到’必有‘付出’，差别只在于之前还是之后”。当然他更想问女孩：“你们觉得与男人身体交流是一种‘付出’吗？”如果他这样接话，对方该怎样回答呢？估计说着说着，俩人就从云端落到地面了吧？或者说，就从“网上聊天”变成“线下见面”了吧。
但是，丁启泰不愧是“道德楷模”，他没有对朱丽叶主动挑起的暧昧话题做任何延伸，更没像西门庆那样见到潘金莲抛下一根竹竿就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丁启泰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仿佛走了一下神，然后就立刻回到正题上。
4
丁启泰：这是一个看问题的长度的问题。
朱丽叶：看问题的“长度”？
丁启泰：对，看问题的长度。
朱丽叶：不明白。我只听说过看问题的角度，没听说过看问题的“长度”。
丁启泰：你能看懂股票走势的K线图吗？
朱丽叶：嗯。
丁启泰：很多时候，你看一只股票，从日K线上判断，该股正处于上升通道，但如果你把时间拉长，把图形调整到周线图、月线图、季线图甚至半年线图，却发现它正走在下跌通道。反过来也一样。
朱丽叶给出一个夸张的“点头称是”的表情包。
丁启泰：看新技术或者现在叫前沿技术的未来发展也是如此。
朱丽叶给出一个好奇和探求的表情包。
丁启泰：过去的发展是以“世纪”为时间长度单位的，如18世纪诞生蒸汽机，19世纪诞生电力，20世纪产生电脑，21世纪普及互联网等等，都是以百年作为一个长度单位的，但是现在“十年”就产生一个迭代了。十年前刚刚电脑下棋战胜人脑，十年之后诞生ChatGTP，可以预判，下一个十年甚至用不了十年，一定能冒出至少十个中文版的同类产品，而且每个产品都“站在巨人的肩上”，多少都有些改进，再下一个“十年”之后，“人造生物”或许就产生突破，事实上，日本的“机器人老婆”已经相当流行，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方面与真人无异。其实，
“人造生物”的发展瓶颈不在技术本身，而在人类的观念，在人类道德和伦理方面的禁锢与限制，比如深圳的南方科技大学某个教授就因为对孕妇胎儿实施基因改造而遭司法追究，而“机器生育”已经成为一种客观需求。日本和韩国的人口逐年下降，已经成为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中国也已经开始，因为新一代年轻人有权选择不结婚或虽然结婚但拒绝生孩子，可长此以往，人类不就灭亡了吗？所以我估计未来很可能会采取“工厂生育”方式阻止人类的消亡。年轻人可以选择不结婚和不生育，但必须捐出精子或卵子，然后在工厂完成胚胎，并提供与母体一样的发育环境。这已经不是“科幻”而是已经在少数稀有动物保护上成功实践，如安徽师范大学开发的扬子鳄繁殖技术，导致实验室扬子鳄爆棚，不得不转移到“工厂”。通过这项技术，解决了扬子鳄濒临灭绝的问题，我估计下一步就会用在大熊猫身上，等在大熊猫身上研究成功了，离人类自身的“人工生育”还远吗？客观需求会迫使人类改变道德和伦理观念，而阻止人口逐年下降就是人类最大的“客观需求”，不然，我们那么多高铁、高速公路和地铁将来没人用怎么办？这问题并不是“未来”才有，而是发生在当下，未来其实已经来临。例如，某三线城市根据未来五十年城市人口增长规划制定的地铁工程计划，开挖不到一半，该城市的人口增长拐点就出现了，人口不但不增长反而开始下降了，怎么办？是继续挖还是立刻停工？立刻停工造成的巨大损失怎么填补？继续开挖将来地铁不能饱和载客长期亏损谁能承担？所以，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反过来促进人类观念与道德伦理的突变，如梵蒂冈正式向三百年之前的哥白尼道歉。三百年之前，教会烧死哥白尼也是基于当时的“道德”与“伦理”啊。
朱丽叶给出大拇指，表示赞成丁启泰的观点。
丁启泰：而现在已经是2024年了，若不是三年疫情，估计未来真的已经来了。
朱丽叶给出一个歪着脑袋想问题的表情包。
丁启泰：不对吗？
朱丽叶：对是对，但如果按照您这个观点，把看问题的时间拉长，以“世纪”为单位，那么我们中国在科技进步方面一直世界领先啊。
丁启泰：是。在过往的数千年里，至少在18世纪之前的28个世纪里，中国确实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但最近这两个世纪，即19、20世纪，在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之前这一两百年的近现代，我们突然落后了。你记得我们现任领导人主持中央工作后提出的第一个口号是什么吗？
朱丽叶摆出惭愧的表情包。
丁启泰：提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朱丽叶：哦，对，是的，我想起来了，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丁启泰：你知道“复兴”二字的含义吗？
朱丽叶献上一束鲜花，意思说，我不懂，听您说。或者是她懂，但是吃不准，还是希望听丁启泰说。更可能是她明明知道，却仍然要对方说。不是撒娇，而是以此表达对“老师”的尊重和对“老人”的鼓励。
丁启泰：“复兴”表示我们中华民族在过去三千年甚至更长的历史长河中，一直都是处于世界科技发展的领先地位，只是近两百年突然衰落了，但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又开始慢慢回升，如果我们保持现在的回升速度，在不远的未来就能重新回归世界领先的位置。
朱丽叶给出一个大拇指。
丁启泰：这不是我说的，是国外专家的普遍看法。最先提出这一判断的是日本籍学者福山教授，后来很多政要包括美国前总统卡特、国务卿基辛格和新加坡国父李光耀等也认同这种判断，甚至，李光耀在他著名的《光耀观天下》里白纸黑字这样写了。
朱丽叶先给出一个点头称是的表情包，然后问：一百多年前，我们为什么会突然衰落呢？
丁启泰：教科书上说是由于外来的干预。包括1840年开始的鸦片战争，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1900年的八国联军入侵，1931年开始的长达十四年日本侵华战争等等，都对中国的发展造成重创。
朱丽叶：“教科书上说”的？您的意思说事实上不是吗？
丁启泰：当然也是。但我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这是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
朱丽叶：内在原因是近现代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止步不前落后于西方了吧？
丁启泰：这只是表象。
朱丽叶：表象？
丁启泰：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先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他出版了一本专著《中国科技史》，提出一百多年前中国的科技为什么会突然停滞的思考，即著名的“李约瑟思考”，引发了世界政治经济界的广泛关注和讨论。李约瑟认为，在西方的文艺复兴之前的世界上，中国的科技发展几千年保持世界第一，这不是推测，而是有文献明确记载，更有考古实物证明。如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几十克重的长袍，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纺织材料和纺织技术啊！西安兵马俑出土的金属车马，不同金属之间的无缝对接即使用今天的焊接技术也很难达到如此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因为不同金属的熔点和热胀系数不同，凝固点也不同，所以很难天衣无缝焊接在一起，但中国在秦代就做到了！可是到了近代，也就是1978年改革开放前的大约一百五六十年吧，中国的科技水平却突然全面落后于西方了。
朱丽叶：是啊，怎么会突然停滞全面落后呢？
丁启泰：有偶然，更有必然。
朱丽叶：偶然您刚才已经说了，外来干预。必然呢？
丁启泰：从哲学上讲，久盛必衰……
朱丽叶：能不能不讲哲学啊（央求表情包）？讲具体原因（笑脸表情包）。
丁启泰：具体原因是中国延续几千年的封建体制本身出了问题。
朱丽叶：哪些问题？
丁启泰：第一是儒家独尊，限制了思想交锋与碰撞，溅不出新的思想火花来；第二是官本位和科举制，所有的聪明人和有条件读书的人都只想做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就是当官，“学而优则仕”的“仕”也是走仕途之路，结果，聪明人读书的目的都是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如此，哪有人钻研科学技术呢？而且科举只考四书五经，好比现在如果所有的大学全部取消理工农医，只设文科专业，是什么局面呢？科学技术不同样是一落千丈吗？第三是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和单一统的国家与民族特质，既不利于合作精神的培养也缺乏必要的竞争环境，故步自封得过且过。所以，当西方文艺复兴后科学技术获得大发展的时候，我们不进则退，一下子全面落后了。
朱丽叶：为什么强调“西方”呢？日本也在“东方”啊，她怎么没落后呢？
丁启泰：你说得对，相对于欧洲来说，日本的基本国情和中国差不多，甚至有西方学者把日本也纳入“中国系”做研究，事实上，日本的自身发展也确实与我们基本同步，而且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学，但通过1840年中国的鸦片战争，日本人从东西方的力量中对比看到了现代科学技术的力量，并由此追根溯源，最终发动了社会变革，也就是1868年日本的“明治维新”运动，推动日本社会全面改革，向西方学习，迎头赶上，终于跃居“世界列强”行列，让日本成为东方的“西方”了。
朱丽叶：那我们中国干吗不“维新”呢？
丁启泰：怎么没有？ 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他们不是也搞了戊戌变法嘛，史称“百日维新”。
朱丽叶：怎么没成功呢？
丁启泰：这个……这个……这个我不敢说啊（惭愧表情包）。
朱丽叶：有什么不敢说的？也不是在群里。别忘了，这是我们俩的私聊。“私聊”，您知道什么叫“私聊”吗？
丁启泰：知道。可你是女性。
朱丽叶：女性怎么啦？我也没要求您裸聊。
5
于老的脑袋一闪，忽然空空荡荡……
于老以前隐约听过“裸聊”，但感觉这词与自己太远，可今天从“道德楷模”丁启泰与女粉丝朱丽叶的聊天记录中看到这个词，才忽然发现“裸聊”与自己很近，起码与丁启泰不远，而离丁启泰不远就等于离他不远，因为他们是同一单位平起平坐的同事，是校友，甚至曾经是筒子楼期间的合住户。刚结婚那会儿，单位房子不够，小年轻结婚只能凑合着两家合住一套房子，卧室是分开的，厨房、厕所是共用的，这样的关系，能远吗？既然不远，那么就是很近，如果“道德楷模”丁启泰可以和女粉丝裸聊，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呢？于是，于老不看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如果自己通过网络和一个年轻的女粉丝视频裸聊的情景……
在“道德”问题上，于老在丁启泰面前自愧莫如，因为，当年他在插队的时候也谈过一个女朋友，推荐上大学后还继续维持了一段时间，但后来终究还是断了。说不清谁主动提出断的，反正不能因此说他是“陈世美”，但与丁启泰的“不离不弃”相比，如果在他们俩人中评选一个“道德楷模”，肯定是丁启泰，而不是他老于。
没想到啊，于老想，作为“道德楷模”的丁启泰居然先于他和“裸聊”扯上关系。那么，于老又想，丁启泰的“道德楷模”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呢？或者并不是丁启泰的刻意伪装，而是人们对他的一种普遍误解呢？这世界上，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清楚的东西，其实你并不清楚，甚至事实与你“以为的”截然相反，这种情况多着呢。比如地心说，当年那么多科学家都以为太阳是围绕着地球转的，并且经过观察也貌似如此，可后来不是被证明正好相反吗？再说丁启泰的“道德楷模”，我们看到的是他Bgi+NoL+oP8hs9nVL/5aWdkOmGADQNXlADLe4QtNAd4=的“不离不弃”，而且他为了老婆的农转非，为了老婆能转干，不惜放弃自己取得硕士博士学位的机会，但谁知道他“不离不弃”的内在原因呢？说不定与“道德”正好相反。在他们那个年代，没正式结婚是绝对不能发生男女关系的，否则不仅违反“道德”，还可能“犯法”，没结婚就和女朋友上床了，万一被别人发现，或者万一和女朋友翻脸被女方指控“强奸”，坐牢也说不定，如果那样，一辈子也别想招工或推荐上大学了。所以，于老自己插队时期虽然也谈了“女朋友”，但却从来没有“突破”，不是不想，而是天天想，有时候想到心脏都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就是不敢，怕违背“道德”，更怕犯法坐牢或被打成“流氓分子”。因为没有“突破”，也就没有“深入”，因此当年他和女朋友的关系也就非常“肤浅”，故在他被推荐上大学后，二人的关系渐行渐远，等到女方顶父亲的职回上海后，二人彻底断了。而反观丁启泰，因为他女朋友本来就是农村姑娘，不存在“回城”的问题，所以没有彻底了断的契机，更大的可能是他和那农村女朋友早就“突破”了，而一旦“突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一方面，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个人像于老当年这样“手拉手”的“恋爱”和丁启泰那样“上了床”的“恋爱”感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另一方面，一旦“上了床”，分手是要承担坐牢风险的，把女方逼急了，一口咬定男方是“强奸”，不坐牢也让你成为“流氓分子”，看丁启泰那胆子，就不敢承担坐牢或当“流氓分子”的风险。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突破”与否关键看女方，当年于老之所以和女朋友的关系保持“手拉手”而没有“突破”，不是他不想或不敢，而是女方严防死守，有一次小于几乎得手了，只在最后关头上海女知青坚决不同意。不是女朋友“正派”，也不是她格外坚守“道德底线”，而是上海女知青非常清楚，一旦他们做了那种事，万一怀孕，虽然不会被上级追究，但肯定会被上级作为“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表彰，可一旦把“扎根典型”的大红花戴上，她就永远别想回上海了。插队期间，非常孤独，谈个男朋友玩玩可以，但玩真的绝对不行，所以上海女知青坚决不会让小于“突破”。可丁启泰不一样啊，他女朋友是当地村姑，自己不存在“回城”的顾忌，还巴不得丁启泰也永远不要“回城”，所以客观上说，女方希望自己被丁启泰突破，而这种事，真是男人主动隔座山，女人主动隔层纸，女人要想主动被男朋友“突破”，那不是随时随地早早晚晚的事！
是。一定是！丁启泰的不离不弃，并不代表他是“道德楷模”，相反，是他不坚持“道德底线”在农村插队时期就和女朋友上了床……
于老如此这番想通了之后，大脑从空空荡荡变得异常充实，他仿佛独立完成了一项有现实意义的“考古新发现”，揭开了一个长期被蒙蔽的“道德楷模”面具。
别急。于老提醒自己，这只是我的推测，到底是不是，还必须继续往下看，看丁启泰怎么接朱丽叶的“裸聊”话题，从而判断他丁启泰到底是不是“道德楷模”。这么想着，于老就暂时收敛起兴奋，继续看丁启泰与朱丽叶的网上聊天记录。
6
丁启泰：那我就说了啊。
朱丽叶给出甜美微笑且欢喜的表情包。
丁启泰：因为当时的中国处于非正常状态。
朱丽叶：什么叫“非正常状态”？
丁启泰：首先，当时偌大的中原被少数族裔统治。我不是歧视少数民族啊，但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和风俗习俗，且不说满族文化的深度、广度、精度比不上中原文化，即便两种文明高度一致，让一个占绝对少数的文明统治一个占绝对多数的文明，本身就存在一个认同度和契合度的问题。其次……
丁启泰忽然停顿下来，似乎又遇上了“不好说”。
朱丽叶继续给出甜美微笑甚至搔首弄姿的表情包和动漫卡通鼓励他说，毫无顾忌地说。
丁启泰：其次，当时中国的军政大权实际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中。我不是说女人头发长就一定见识短啊，但至少对于慈禧太后来说，她反对变法和维新，甚至还把谭嗣同等人押到菜市口斩首了，这足以说明她缺乏对外界特别是世界潮流的了解与认识，因此推翻清朝前后，孙中山那句“浩浩荡荡”才那么深入人心并具有那么大的召唤力。
朱丽叶不说话，似乎在思考。
丁启泰问：你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朱丽叶：最近我读的书都与您有关。
丁启泰：与我有关？怎么与我有关？
朱丽叶：就是看了您在群里发表的那些高瞻远瞩的观点和犀利的言论，才引发我对一些问题的思考，然后顺着这些思考找来相关的著作看了。
丁启泰：别别别，你别夸我，我这人经不起夸。（害羞和承受不起的表情包）
朱丽叶：没夸您，实事求是。您的观点确实很特别。别的学者即使发表您这种观点，也不会用您这种嬉笑怒骂的方式，他们一定一本正经。
丁启泰：那是因为我退休了，无所追求无所顾忌了吧，所以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有就是……
朱丽叶：还有什么r往下说啊。就是什么？（耍赖表情包）
丁启泰：还有就是我感觉自己确实老了，故意用更加调侃的方式表达严肃的观点，下意识里装年轻。再想着万一惹出什么麻烦也好以“我是开玩笑的”一推了之。
朱丽叶：那么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您的思想到了这个阶段才彻底解放？思维才彻底活跃？表达才彻底自由？想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丁启泰：或许吧。所以一个开放的社会比一个封闭的社会更有利于新技术的发现与推广。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你这样一分析，我感觉我现在什么都敢说而且说起来头头是道或许有你说的这个因素。
朱丽叶：其实你本来就很年轻，我早说过，起码思想很年轻。
丁启泰：好好好，思想年轻，思想年轻。但我还是想知道我的胡说八道启发你哪些思考了？让你看了哪些书了。
朱丽叶：李光耀的《光耀观天下》，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池田大作的《选择生命》，以及《世界科学技术通史》《现代科学的起源》《希腊、中国的科学与文化》等等。
丁启泰给出一个大拇指。
朱丽叶：看多了有时更糊涂。
丁启泰：嗷？
朱丽叶：因为他们的有些观点是矛盾的，所以我才特意加您微信向您请教。
丁启泰：我也经常糊涂。
朱丽叶：但您的观点我大部分能理解。
丁启泰：大部分？这么说我的有些观点你是不认同的？
朱丽叶：不是“不认同”，而是“不理解”。
丁启泰：哪些？
朱丽叶：比如您说“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但又说“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这就好比说无限大并不等于“最大”一样，仿佛不是在讨论前沿科技而是在讨论哲学甚至是玄学了。
丁启泰：是的。不错。或许这就是“层次”，科学解释不了就只能依赖哲学，哲学再解释不了就想到玄学，玄学仍然无能为力时就想到上帝了。这也是许多顶尖的科学家如牛顿、爱因斯坦等最后都信奉上帝的原因之一吧。
朱丽叶：是不是只有“顶尖”才会这样？
丁启泰：可能。对。确实是。
朱丽叶给出一个疑问的表情包。
丁启泰：初级科学家处于“学习”的阶段，还没有遇上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即使遇上了，他们还可以请教老师与书本，但顶尖科学家如牛顿和爱因斯坦他们，一旦遇上科学解释不了的问题就无人可以请教无书可以查找了。
朱丽叶：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顶尖”科学家。
丁启泰：对。所以他们只能陷入迷茫，最后只好祈求上帝了。
朱丽叶：您遇到过类似问题吗？
丁启泰：没有。
朱丽叶再次给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包，表达“为什么”。
丁启泰：因为我不够“顶尖”。
朱丽叶：谦虚。您已经是大师了。
丁启泰：中国眼下没有“大师”。不，应该说地球眼下没有“大师”，我说的是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划时代的“大师”。
朱丽叶：霍金也不算吗？
丁启泰：我认为不算。
朱丽叶：为什么？
丁启泰：你感觉因为霍金的地球起源假说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规则了吗？
朱丽叶：好像没有。
丁启泰：是啊。但牛顿和爱因斯坦当时提出的一系列新理论确实让整个世界焕然一新，而霍金没有，所以我从“划时代”的视角出发，认为霍金与牛顿和爱因斯坦还不能相提并论。
朱丽叶：可霍金好像也皈依上帝了呀。
丁启泰：那是两码事。
朱丽叶：哪两码事？
丁启泰：是不是像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划时代”是一码事，是否处于当代科学的顶尖是另一码事。每个时代都有“顶尖”人物，但不是每个时代都诞生“划时代”的科学家。
朱丽叶先给出大拇指，表示赞同丁启泰的话，又问：是不是所有的科学家到了“顶尖”就肯定走投无路，硬要走，就只能求助哲学、玄学和上帝？
丁启泰：不知道，没研究过，但这种概率应该比较大吧。
朱丽叶：您呢？
丁启泰：我什么？
朱丽叶：您说“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又说“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是不是也陷入悖论当中？
丁启泰：是，是悖论。但因为我不是“顶尖”，所以我所遇到的困惑可解，至少我可以向书本求教。现在更简单，秒解，因为现在有百度和ChatGTP。
朱丽叶：我查询了呀，没找到准确的答案呀。
丁启泰：哦，可能这个问题不重要，问的人少了吧。
朱丽叶：您能给我一个大概的答案吗？
丁启泰：好。你说“大概”我就敢回答了。
朱丽叶给出欢天喜地的表情包。
丁启泰：“大概”是这样。这里面有一个质、量、度的问题。
朱丽叶给出偷笑的表情包，说：上升到“哲学”了。
丁启泰给出害羞的表情包，说：是。这就是我的“高度”，达不到玄学和宗教的层次，但又不由自主地依赖哲学。
朱丽叶：我喜欢。您这个高度我勉强听懂，再深奥了我就云里雾里了。（大笑表情包）
丁启泰：从“质”上说，机器确实是“一直”在取代人类的某些功能。可说到“某些”，就涉及“量”了。所谓“不可能‘完全取代’”就关乎到“度”，到什么程度才能“完全取代”呢？答案是“永远”，就是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
朱丽叶：哪方面“永远不可能”？您刚才说了，随着下一个迭代生物科学的进步，连人类的繁衍都可能由“工厂化”完成，那么等于连“交配”或者说“做爱”都可能由机器完成，还有什么不可以由机器代替人类完成呢？
丁启泰：不不不。你偷换概念了。“交配”是“交配”，“做爱”是“做爱”，前者仅仅是“繁衍”，后者包含情感的表达与交流。在未来可能的“工厂”里，精子与卵子的结合是根据科学的需要“精算”出来的最佳配对，与它们各自的携带者是否“相爱”毫无关系。另外……另外……
朱丽叶：另外什么？
丁启泰：这个……
朱丽叶：这是网络，是虚拟空间。您把我想象成一位男士，或干脆想象成一台AI，想象您是在与一台“机器”对话。
丁启泰：如果你真是机器，那我就好说了。
朱丽叶：我就是机器。
丁启泰：另外就是“做爱”除了繁衍的功能之外，更多的是为了“愉悦”，而在未来可能的“工厂”里完成的配对与“愉悦”毫无关系。所以，
“交配”不等于“做爱”，这也是机器永远不能“完全取代”人类的一个方面，因为机器不懂得“愉悦”。
7
于老的脑袋再次一闪，因为他看到了“相爱”“做爱”和“愉悦”这些字眼，但是，引起他感觉脑袋一亮的不是这些字眼本身，而是包含这些字眼的对话和思考，更震惊的，是他在朱永革的论文里也看到了这些字眼和思考！当然论文里这些字眼采用了更“文本”的方式，但表达的意思确实与他在丁启泰和朱丽叶的对话里看到的完全一致，也是说到了“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并且他也是用“交配不等于做爱”和“机器不懂得愉悦”“精子与卵子的提供者并不相爱”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于老忽然理解丁启泰为什么找院长了，换上他，遇到这样的事也会勃然大怒。这不仅是“抄袭”的问题，还有似乎被晚辈耍了的问题。在他们这一代做学问的人看来，这是最最不能容忍的。
是啊，于老甚至深有感触，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谁年轻的时候不是争分夺秒认真刻苦呢。别说轻狂了，就是上山下乡三年和上海女知青谈恋爱，也没法与如今的年轻人“恋爱”相比。这话现在听起来仿佛很励志，可对当初的我们来说，谁不是经历了十年的煎熬啊！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哪一天不努力“克服人性”？还是丁启泰好，于老又想，虽然后来为此失去了提升学历和学位的机会，在当时看起来，这是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可从“人性”的角度和人一生的长度看，一个硕士、博士学位等“身外之物”与十年的“饥渴”和煎熬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忽然，于老觉得“道德楷模”丁启泰此时如果真与朱丽叶轻狂一把，也没那么罪恶不赦不可饶恕甚至可以理解与同情了。
于老现在甚至希望丁启泰顺着朱丽叶递过来的梯子爬上去“轻狂”一把。
不对，于老又想，丁启泰年轻的时候并没有经历“十年难熬”，需要“补偿”的不该是他丁启泰，应该是我“于老”！看来，我也应该重视网络，放下架子，主动入群，并且在群里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与观点，说不定也能网罗一些如“朱丽叶”这样的异性粉丝。于是，他就继续往下看，并且不知不觉把丁启泰想象成他自己，把“朱丽叶”看成是他自己的某个异性网友或“粉丝”。
8
朱丽叶：老师。
丁启泰：嗯。
朱丽叶：我想……
丁启泰没问“你想什么？”而是不说话。
朱丽叶：我想把您的观点写出来，然后用您的名义向杂志投稿。
丁启泰仿佛走了一下神，没有立刻回答。
朱丽叶：可以吗，老师？
丁启泰：你可以写，也可以拿出去发表，但不要署上我的名字。
朱丽叶：那……那不好吧。
丁启泰：有什么不好？
朱丽叶：那等于是我抄袭您的观点了呀。
丁启泰：我也没有正式发表，哪来什么“抄袭”？
朱丽叶：或者我们俩共同署名，您的名字在前面，我的名字在后面吧。
丁启泰：不用。
朱丽叶：为什么？
丁启泰：不为什么。
朱丽叶：怕我沾您的光吗？
丁启泰：不是。
朱丽叶：那是什么？您不同意署名，总得有一个原因吧。
丁启泰：第一，我一贯反对沽名钓誉，自己不写，让自己的学生写，然后大言不惭地挂上自己的大名，还美其名曰“提携”晚辈，我最鄙视这种做法：第二，我老了，退了，职称也到顶了，要虚名没有任何用途；第三，我希望你是凭自己论文的水准投稿发表，而不是因为编辑看了我的名字才发表，如果那样，我还不如自己写了。
朱丽叶：是啊，我是希望您自己写自己发表啊，完全用您一个人的名字发表啊。
丁启泰：我说过了，我不打算这么做，不想与年轻人争版面了，我要“版面”没用，不如让给你们年轻人。所以我不是客气，也不是“礼让”，是真支持你自己写，自己去投稿，自己去发表。
朱丽叶：您不生气？
丁启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朱丽叶：您高兴？
丁启泰：是啊，我的胡说八道被年轻人当成“观点”写进论文还发表了，说明我的胡说八道有价值啊，不该高兴吗？
朱丽叶：您真这么想？
丁启泰：真的。我干吗要跟你说假话？
朱丽叶：谢谢老师！（大大的鞠躬和飞吻的表情包）
9
于老真的可以倚老卖老，他去找院长，从来都不预约，想去就去，因为，从理论上说，今日的院长是他当年的学生。这天下午，他就径直走进院长的办公室，来汇报“代看”的结果。
院长先声明，我不听过程，你只告诉我结果。
于老说，结果很难确定。
院长问为什么？
于老说，一方面，网上聊天记录不属于正式发表的论文或出版的著作，很难按传统的定义认定“抄袭”；另一方面，朱永革论文里的关键亮点“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或正是来自这份聊天记录，符合“实质性相似”原则。
“是吗？”院长问着，就伸手要过那份记录。
于老翻到折叠的那一页，指着被他画了底线的丁启泰和“朱丽叶”那段对话。
院长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放下记录，摘下眼镜，说：“讲实话，之前我没认真看，那天丁启泰来说了之后，我把《前沿技术动态》上朱永革的文章认真看了，我也认为文章的亮点是‘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当时我也认为很有新意，但现在看来……”
于老说：“对呀！”
“这样，”院长说，“你先找朱永革聊聊？”
“不妥。”于老说，“我找他，反而把问题搞复杂了，不如你直接叫他来当面问问。”
“怎么问？”院长说。
于老笑起来，说你最会问的，这还要我教？
于老走后，院长一个电话把朱永革叫到办公室来。先是一番表扬，说他发表在《前沿技术动态》上面的论文不错，有新意，特别是关于“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两个看似截然相反的结论，却通过“质、量、度”三个哲学的观点加以统一，很有创造性。
这是院长的说话技巧，先表扬，然后打算话锋一转，说现在有人反映，恰恰这个论点甚至论据并不是你自己的。可是，院长的话锋还没来得及“转”，朱永革马上就主动说：“这观点和论据其实并不是我自己原创的。”
“哦？不是你？”院长假装吃了一l京，问，“是谁的？”
“朱丽叶。”朱永革说。
“朱丽叶？”院长问。
“一个网友。”朱永革回答，“也姓朱，所以喊我‘大哥’。”
说着，朱永革就打开手机，调出他和朱丽叶的微信对话，给院长看。
院长戴上眼镜，看得很认真。看完了，眼睛离开手机，直接盯着朱永革问：“她同意你把你们对话的内容写成论文拿出去发表吗？”
“同意。您看。”
朱永革往下翻，停在某一处，给院长看。
院长重新戴上眼镜，看到朱丽叶对朱永革说：大哥。
朱永革：嗯。
朱丽叶：我想把您的观点写出来，然后用您的名义去投稿。
朱永革：不用，我自己写。不过……
朱丽叶：不过什么？
朱永革：关于“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这样的提法我是最先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我写进论文你不会说我“抄袭”吧？
朱丽叶：不会，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朱永革：谁？
朱丽叶：一个网友。
朱永革：他不会说我“抄袭”吧？
朱丽叶：更不会。
朱永革：更不会？
朱丽叶：是。他说自己老了，退了，职称也到顶了，不想与年轻人争版面了，说他看到自己的“胡说八道”被年轻人作为“观点”写进论文很高兴。
院长摘下眼镜，眼睛再次直视朱永革，问：你知道朱丽叶说的那个网友是谁吗？
“不知道。”朱永革回答，
“我问了，但朱丽叶没说，我就不好追问了。毕竟只是‘网友’，我不好意思强求人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朱丽叶是女孩子，有她自己的秘密，不说可以理解。”
“我知道是谁。”院长说。
“您知道？！”朱永革很吃惊，似乎不信。
院长意味深长地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知道，不是开玩笑。
“谁？”朱永革问。
“你的老师，丁启泰。”
“啊？！”朱永革惊呼，“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院长说着，把于老留在他这里的丁启泰与朱丽叶的那份网上私聊记录递给朱永革。
10
院长把丁启泰请到办公室来，当着朱永革的面，向他解释。
丁启泰果然老了。人老了，在许多问题上变得非常豁达，比如他支持“朱丽叶”引用他的观点写论文，但在某些问题上又变得更加固执，比如他对朱永革间接引用他的“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的概念及对这个“悖论”的解释就很气愤，丁启泰认为朱永革不但抄袭了他的观点，而且还侮辱了他的人格，所以当着院长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的继任者。在此情境下，朱永革才说：“老师，假如这篇论文的署名不是我朱永革，而真是您的红颜知己‘朱丽叶’，您会这样兴师问罪吗？”
丁启泰被呛住了，满脸通红，张着嘴，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什么红颜知己！”院长对朱永革呵斥道，“是丁老的网友，是粉丝。”
丁启泰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说：“是。我是同意朱丽叶用我的观点写论文，并且主动不让她挂上我的名字。我老了，退了，职称也到顶了，再要虚名没用。如果你朱永革想用我的观点发表论文，也可以，没问题啊，我既然可以让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网友引用我的观点，为什么不能让你引用呢？但是，既然我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你又口口声声当面喊我‘老师’，你要引用我的观点和论据以及论述这个问题的方法，干吗不直接对我说呢？如果你直接对我说，我肯定百分之百回答没问题，支持你，你欢迎你引用，可你披上一个‘朱丽叶’的马甲来套我，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问院长，换上他，是不是也很愤怒？”
院长似乎本能地点了一下头，而且脸上果然呈现出“愤怒”的表情。
“您视频。”朱永革说，“马上视频！”
视频？丁启泰从来没有使用过视频。此时听见朱永革说“视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朱丽叶所说的“裸聊”。
“老师，”朱永革显然自己给了自己心理暗示，所以此时显得格外冷静地说，“老师您不着急，您现在就和朱丽叶视频，当着院长的面，看‘朱丽叶’到底是不是我的‘马甲’。”
丁启泰没用过视频。他甚至都不知道怎样用视频。此时他似乎求助一样看着院长。院长点了一下头，仿佛承认当面视频或许真是揭开真相的最佳方式。
丁启泰调出“朱丽叶”的微信，在朱永革的指点下，当着院长的面点开视频。
第一遍对方没接。再拨一遍，接了。
“老师您好！有事吗？”对方对丁启泰的突然视频显然有些意外。
“有事。”丁启泰没好气地说，“你认识朱永革吗？”
“朱永革？”对方问。
“是。”丁启泰说，“朱永革，和你同姓，我以为是你哥哥呢。”
“嗷——”朱丽叶叫了一下，笑起来，“您可能说的是朱大哥吧。是，我是认识一个姓朱的大哥，但他不叫‘朱永革’，他叫‘猪头三’。哈哈哈哈……”
“什么‘猪头三’，”丁启泰说，“他叫朱永革，和我是同事。”
“啊，是您同事？这么巧？”
“是。”丁启泰说，“就这么巧。他已经接替我的职位，担任我们研究院的理论部主任。你上百度搜一下就知道。”
“好。”对方说，“我等下去搜。真没想到。”
“他把我们之前聊的‘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的内容写进论文里面了，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怎么，论文发表了吗？”对方问。
“发表了。”丁启泰说，“现在你知道‘猪头三’的真名了，朱永革，你能从网上搜到那篇关于‘机器一直在取代人类’和‘机器永远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的论文了。”
“好嘞！”对方欢快地回答。
11
谜底终于解开，误解也似乎化解了，可是，当丁启泰从院长办公室回到家里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此事仍然蹊跷。要是这一切都是朱永革事先策划好的呢？比如朱永革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叫“猪头三”，另一个叫“朱丽叶”，那天如果朱永革被叫到院长办公室之前，先安排一个年轻的女性在微信那一端顶替“朱丽叶”呢？丁启泰想到自己已经退位，而朱永革势头正劲，院长本就不想把事情闹大，顺势卖个人情给朱永革配合一下也完全有可能。
真有可能。因为丁启泰知道，朱永革确实有两部手机。既然有两部手机，当然可以有两个微信号，其中一个以“朱丽叶”的名字假冒妙龄美女还不容易？
一想到“朱丽叶”可能就是朱永革，再想想自己在微信上和“朱丽叶”那些关于“生育”“交配”“做爱”之类的聊天，丁启泰就再次感到恶心并无地自容。
为求证猜测，当天晚上，丁启泰再次拨打“朱丽叶”的微信视频电话。倘若对方不接，就基本可以认定确有问题。
丁启泰按照白天刚掌握的方法，拨通“朱丽叶”的微信视频，看对方到底是白天的“朱丽叶”还是朱永革本人“猪头三”。
微信视频的拨号声音比电话拨号声悦耳，温和，不刺激，却似乎更具穿透性。为了不影响老伴，丁启泰特意关上书房的门，耐心等待对方接听。根据白天的经验，对方只要一接听，就会马上露出是“朱丽叶”还是“猪头三”的真面目。
可是，对方没接。
丁启泰先是兴奋，果然被他猜对啦！后又愤怒，因为他没想到朱永革真敢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欺骗“老师”！丁启泰决定明天一上班就去找院长，又一想，不行，在这个问题上，院长明显袒护朱永革，于是丁启泰决定先找于老，因为是于老帮院长“代看”那份聊天记录的，他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最清楚，丁启泰相信于老听说“朱丽叶”其实就是朱永革“马甲”的消息后，也一定与他一样震惊和愤怒，并且丁启泰相信于老获悉他那当院长的学生配合朱永革一起弄虚作假后，也一定与他一样怒不可遏！到那时候，丁启泰再拉着于老一起先绕开院长，向研究院的每一位学术委员会委员揭露真相，然后再向纪委如实反映情况！
正想着起劲，手机突然响起，是请求微信视频的那种铃声，比电话拨号声悦耳但更具穿透力。丁启泰看了一眼手机，是“朱丽叶”！因担心视频铃声的穿透力惊扰到老伴，他赶紧接了。
一点开，果然不是“猪头三”，还是“朱丽叶”！
对方穿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热情洋溢地向他问好。
“老师好！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洗澡，好像听见铃声，但又不肯定，索性等洗完出来再给您打回来。对不起了啊老师。”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洗，洗完再说。”
“我洗完了，老师。”
“哦，啊，是这样，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我想解释一下白天给你视频的事，当时是在院长的办公室……”
视频结束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居然那样的清晰。其中最清晰的是刚刚与朱丽叶的视频。丁启泰没想到朱丽叶果然是“朱丽叶”，而不是朱永革或“猪头三”，看来是自己误解院长和朱永革了。丁启泰因此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他决定对朱永革展示豁达的一面，不计较他在论文中引用自己的观点和论据了，自我安慰地想：我老了，退了，职称也到顶了，不必再跟年轻人争杂志版面了……这么想着，丁启泰便安然入睡。
责编：李京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