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线上挣扎与呼号
2024-12-12杜书瀛
摘要:作为打工诗人,青年许立志的人生际遇引发社会广泛关注。在短短四年间,他创作了200多首诗歌,记载了一个庞大人群的生存状态,叙写他们的生活以及精神的困境。许立志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直接打通,承接起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传统。从他的诗作里,可以看到现实社会某些部分仍然普遍存在“人的异化”现象。其诗歌中的诸多意象直接指向生命的死亡与黑夜,也饱含着对人间的留恋与挣扎。他与其他几位打工诗人在具体创作中呈现出来的这种“无技巧”,无疑是一种文学本身的质朴、自然乃至“原生态”。
关键词:许立志;打工诗人;异化;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1-0114-06
一
十年前,201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65周年国庆的前一天,一位24岁的富士康打工仔兼诗人许立志,爬上深圳龙华一座大厦的十七楼,跳楼自杀。十年来,不断有诗人和学者回顾这件事,反思这个打工仔和青年诗人的人生际遇。当时,许立志的跳楼,已经是富士康打工仔的“第十四跳”。这前后数年间,还发生过长沙比亚迪公司打工仔的“三连跳”,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跳楼或别的自杀事件。这种屡屡发生的现象,不值得我们反省和深思吗?
每个跳楼者具体情况当然各不相同,原因也各有说法,但除了“生理疾病”“心理疾病”例如孤独、忧郁症等,我认为根本在于“社会疾病”。如何看待打工仔们的跳楼和自杀事件?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从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心理的、意识形态等诸多方面去解析,我的学识和能力不够,不敢大言不惭,说三道四;而且本文主要说诗、说文学艺术,其他,在议题之外。
但是,说诗,必然涉及“诗外”(类似陆游谈作诗所谓“工夫在诗外”),需要“诗内”“诗外”联系起来考察;无奈,这里只能略谈一二。
许立志是广东省揭阳市揭东县一个普通农民家的孩子,务农的父亲没有多少文化,母亲是基督教徒,家境并不好。他在家乡的普通中学读完初中,成绩虽然拔尖,但上不了附近城市的重点高中;如果去上,得交赞助费——家里哪交得起?他只能在乡间读高中,读完了,到顶了——父亲说,农民用不着读那么多书。这表明,许立志与大学无缘了。为什么?根本就是一个字:穷。
他高中毕业开始种地,但收入太少,便选择了外出打工。2011年,许立志辗转进入富士康,到了它的“流水线”上。富士康“流水线”工作,分白班、夜班,每个月一轮换;白天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再加班到晚7点;夜班从晚8点到第二天凌晨5点,再加班到早7点。在21世纪的今天,在许多别的地方、别的国家,每天8小时、6小时工作,近期更有消息说,新加坡要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实施4天工作制了……每周上4休3,工作日和休息日都快对半分了(1);但在这里,则是11小时甚至12小时的劳动。从个体生命来说,本想自由,却被迫做了“奴隶”;本想体面地活着,却被夺去了尊严。
许立志对生活、对现实、对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当年顾城曾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许立志却说“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他逐渐失望以致最后绝望了。他在《夜班》(2) 一诗中这样写道:
我几乎是爬着到达车间,这昼夜不分的刑场
他们宣扬的青春与梦想,多么动听,多么嘹亮
让我打卡上班接近这人间的天堂,旗帜招展的十八层
夜色中我打开体内的白炽灯,这咳嗽的霓虹
照亮机台黝黑的内脏,再划破血管
夜班的血管,车间的血管,工厂的血管,祖国的血管
再拔出骨头,白色的骨头,瞌睡的骨头,历史的骨头
我年轻的面容在血管与骨头的罅隙里悄然隐去
血流声也不再铮铮琮琮了,倒是咳嗽一天比一天响亮
多少个夜班过后,我最大的梦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在每个人类沉沉睡去的凌晨,我跟工友们都睁开青春的一对伤口
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
于是,许立志找到了另一种“出路”——没有“出路”的“出路”、或一了百了的解脱之路,这就是:死,自杀。他在《进城务工者》一诗中也曾这样描述过,“多年前/他背上行囊/踏上这座/繁华的都市/意气风发”,但血淋淋的现实却是,“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
此前,我已经从郑小琼的诗文中对打工仔的遭遇和命运有所了解;这一次接触了许立志的诗文,更加触目惊心,甚至使我夜不能寐。
许立志与其他打工仔不同:他既是打工仔(富士康公司“流水线”工人),又是有天分的诗人。别的打工仔下班后喝酒、打牌……而许立志的工作之余,则是读诗和写诗。从他每首诗末留下的时间记录看,有段时间他至少每天创作一首。短短四年,共留下了近200首诗,其中绝大部分是2011年进入富士康之后所作。由此看来,在打工期间,他只做两件事:上班,在“流水线”上卖命;下班,一门心事写诗——述说“流水线”上如何卖命和卖命的精神历程及心理感受。
在他10平米的出租屋中有一个简陋的写字台,上面放着《草叶集》《生如蚁,美如神:我的顾城与海子》。下班以后,他与诗为伴——“黄昏已尽,黑暗里我并不孤独/路的拐角,有诗歌为我掌灯”(《黄昏偶感》)。他在《出租屋》中这样描绘自己的生活:“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局促,潮湿,终年不见天日/我在这里吃饭,睡觉,拉屎,思考/咳嗽,偏头痛,生老,病不死/昏黄的灯光下我一再发呆,傻笑/来回踱步,低声歌唱,阅读,写诗/每当打开窗户或者柴门/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盖,缓缓推开。”
这就是许立志,一个自称是生活在“棺材”里的诗人,一个“把棺材盖,缓缓推开”走出来的“活”死人——他在《诗人是什么》中半开玩笑地说:“诗人其实就是/湿人/食人/死人/似人。”
许立志当然只是业余写手。他痴迷于写诗,他是真的有话要说、有情要抒——困苦的现实和无望的未来,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需要抒发,也需要纾解,甚至以此“自救”。诗人沈浩波说:“许立志写着更本质的诗歌,我喜欢许立志这样的诗人,这与他是否打工,是否自杀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欣赏作为诗人的许立志。许立志的诗歌中,有苦难也有生死,但都只是属于他个人的,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放大,这样的诗歌,才保有着生命本身的尊严感。许立志的死亡,构成了媒体的噱头,也引发了大众的关注。……因为他写得足够好,干净纯粹,不媚俗,不讨好,不夸张,不矫饰。”(3)
许立志的诗,的确不错;有的堪称21世纪前20年来的优秀作品。他的诗作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多种语言,其诗集《新的一天》被评为“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一。他的生平被拍成纪录片《许立志》,他的故事被改编成《铁月亮》。
二
许立志之死,理所当然引起当代诗界震动。许多媒体(包括网站)纷纷纪念,《打工诗人》总第32期开辟“悼念一滴水:纪念许立志特辑”,共选发26位打工诗人纪念许立志的诗歌作品。许多诗人和学者发表各种评论。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陆铭说:“许立志是一位农民工,一位富士康的员工。他写诗,可惜的是,一位有才华的年轻诗人,被冠以‘打工诗人’的同时,却在这个时代找不到出路。在短短两年的创作生涯里,许立志的诗记载了中国一个庞大人群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困境。他的诗使得当代无数自诩为诗人的无病呻吟显得苍白无力。”(4)
同样是打工诗人的老大哥陈年喜,闻讯写了一首悼诗《这大海葬着立志》:“这苍茫的大海/向彼岸输送过钢铁 劳工 阿迪达斯的代工鞋子/也迎来过蓝眼睛的坚船利炮/炮膛填充着我们祖先的火药/如今 它埋葬着一位诗人 和他低于机台的青春/那二十四年被禁锢的灵魂 在这里/是否得到了自由?”(5)
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许立志是机器的奴隶;死后,他彻底摆脱了“机器”的压迫,“自由”了;但这“自由”,对这位青年诗人来说,还有没有价值呢?也许许立志有另外的观点,他在《存在与价值》中说:“被吃掉/是肉体存在的唯一价值/因此当我一片接一片地/吃掉自己身上的肉时/我实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他说是自己“吃掉自己身上的肉”,其实是被“流水线”吃掉的,是被“流水线”背后的那个“什么”吃掉的。
诗人秦晓宇发起募捐并出版了许立志诗集《新的一天》,收录了许立志几乎所有诗篇,并撰写了一篇充满情感且非常有价值的序言。他说:“这是把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直接打通的创作。虽然不一定每首都好,但是他绝对算得上打工诗人以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6)
现在人们谈诗,很少使用“现实主义”这个术语;但读许立志,我还是要用“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我认为,给许立志最恰当的定位应该如是:当代汉语新诗中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诗人。许立志的现实主义是冷酷的现实主义,或者是残酷的现实主义。说“冷酷”,是说揭露现实不讲情面;说“残酷”,是说揭露的现实惨不忍睹。许立志的诗,写的就是他和工友们在这条生命线、生死线上的挣扎与呼号。从这个角度说,许立志的许多诗歌,是名副其实的现实主义诗歌,是比现实主义还要现实主义的诗歌。有的诗,他所写出的残酷现实,惊天地而泣鬼神。在《我就那样站着入睡》中,他写道:“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我被它们治得服服帖帖/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不会控诉,不会埋怨/只默默地承受着疲倦/驻足时光之初/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赐我以迟到的安慰/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拒绝迟到,拒绝早退/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流水线”死死捆绑着打工仔并且埋葬他们的青春乃至生命。在《打工生活》中,许立志这样描绘:“沉沦于打工生活/我眉宇间长出一道孤苦/任台机日夜打磨/咣当声里/十万打工仔/十万打工妹/将自己的青春/在流水线上,亲手埋葬。”
许立志诗歌的基本主题,是写自己和同他一样的打工仔们在生命线上的挣扎,同时为这苦难命运呼号:“呵,习惯了加班/一旦放假反倒在梦之外徘徊/在夜里翻动从图书馆借来的诗词/看来看去都是些凌乱的忧愁/披上黄昏的灯光,它们安然入睡了/剩下失眠的我,坐在旧书桌前试图描绘/这两年来,打工生活的形状/在纸上落脚的是广州,中山,深圳/看啊,那个广州的卖鞋部/中山的维修学徒,深圳电子厂/流水线上卑微的作业员/生活的变迁,不过是从甲城到乙城/从地摊到工厂/曾经我还不知,与我相似的人有千千万万/我们沿着铁轨奔跑/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地方/出卖青春,出卖劳动力/卖来卖去,最后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一根没人要的骨头。”(《失眠》)这些诗句极其质朴,没有漂亮的字和光彩的词,但它们却是许立志和他的打工仔工友的生活实录,也是向社会良知发出的呼号。
描绘打工仔苦难生活的,他还有许多被人们反复引述的诗,如《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把它叫做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写这些屈辱和苦难,许立志也是出于无奈。他在《我谈到血》中这样写道: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摊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机台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许立志是在为打工仔打工妹,也为自己的血腥生活,拼死呼号:“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我谈到血,天空破碎;我谈到血,满嘴鲜红。”如果说在富士康流水线上卖命是生活所迫,是贫穷所逼;那么,写诗,则是他自己从心灵深处对自己发出的命令;骨鲠在喉,不得不吐,不得不发,不得不写。他不能不为打工仔也为自己的悲苦命运呼号。
从许立志的诗里,我看到当今社会的某些部分仍然存在的一个重要现象——异化,而且,至少在许许多多富士康一类公司里,它相当普遍地存在着。这是许立志诗歌的一个宝贵价值。
你不信吗?以诗为证。
许立志说,打工仔们是“流水线上的兵马俑”,又说自己就是“流水线上的雕塑”:“沿着流水线,笔直而下/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汨汨流动,如血般地/主板,弹片,铁盒……一一晃过/手头的活没人会帮我干/幸亏所在的工站赐我以/双手如同机器/不知疲倦地,抢,抢,抢/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茧,渗血的伤/我都不曾发现/自己早就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塑。”(《流水线上的雕塑》)
他说,打工仔乃是“行走的肉体”,“撕开这些枯萎的花朵,垂死的帷幕/被风干的命运,喑哑的厂房/韶华失色,螺丝拧紧/他怯弱的骨头关节,尖锐的疼痛/破裂,你深深了解的封闭/油腻的齿轮,咬啮/辗压红色的童年,一如火车/日夜辗压铁轨,呼啸于漂泊间/雨又落下,纠缠喧哗的爱情,梦想/我看到自己的幸运或者不幸/溶进了发展中的工业废水/饱蘸叹息的目光,弯曲/像沉默的木棉枝桠/伸进时代麻木的灵魂,忍受/臃肿、疲惫,黑工衣下/行走的肉体”(《行走的肉体》)。读到这里,我向自己也向社会提出疑问:人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兵马俑”,变成了“行走的肉体”,这算不算“异化”?“机器”成了主人,人成了机器的奴隶,这算不算“异化”?
在《蓦然回首》一诗中,许立志直接说到了这种“异己”和“异化”现象:“我的血不再是我的血/我的骨头不再是我的骨头/我的肉身不再是我的肉身/我的灵魂不再是我的灵魂。”这首诗写于2014年1月6日,是他在富士康打工三年之后、也是他生命结束前八个月的时候写的。这时候蓦然回首,悟出了:我不再是我,异化了。
许多人读许立志的诗,也看到了这种现象。诗人耿林莽说:“流水线上,机器轰隆隆地鸣响,飞旋。站立:八小时站立,十二小时站立,或者更久。你与它们面面相觑,相依相伴。机器是主人,而你不过是,从属于它的一个‘附件’。机器面前无自由,腿麻木了,脑更麻木,麻木成一段流着汗的木偶。”(7) "人成了“一段流着汗的木偶”,这不就是被异化了吗?
不光许立志,郑小琼的诗里也有此类描述。同样,陈年喜也写到他的打工生活所带来的异己感,实际上是社会异化的表现。我在《用生命写诗的陈年喜》一文中引述过陈年喜的诗句:“诗歌是诗歌的断头台/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又说“我想起在地坛曾燃起一炷香/想起香烟领着我这些年里/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所谓“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所谓“一直走在人间的对岸”,所表现的就是人生的异己感,生命的异己感。这种描述与许立志所谓打工仔在流水线上成了“雕塑”,成了“兵马俑”,成了“行走的肉体”,异曲而同工,都是说的“异化”——一句话:我已经不是我了。而这,就是马克思当年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表述的思想。
三
许立志的诗歌还有一个突出特点:他的主导意象是黑夜,而与黑夜相联系的常常是不见天日的流水线和痛苦生活,是在没有希望的漫漫长夜里的煎熬、挣扎,最终因为对未来失去信心,没有出路,陷于绝望,走向死亡……因此,死亡,也就顺理成章,成为许立志许多诗歌的基本主题。
关于主导意象,我想把许立志同陈年喜做个对比。陈年喜诗歌的主导意象是雪,而雪在他那里总是同家乡、同工作、同生命联系在一起。打开《陈年喜的诗》这本书的卷首:“这些年身如飘蓬/除了一盏灯一场大雪/只有诗歌把我接纳。”陈年喜在自序中说:“追赶大雪的人一身霜白。对于命运,对于巨大的世界,没有谁一生不在追赶大雪,也没有人不一身霜白。霜雪,细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个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见。”《炸裂志》和《陈年喜的诗》两部诗集,随处可见雪;有的诗,题目就带“雪”字——《秦岭有雪》《大雪》《雪》《只有一场大雪完成身体的睡眠》《追赶大雪的人衣衫单薄》《大雪茫茫》……陈年喜的诗,主导意象是用“雪”塑成的。
而读许立志,你会看到“黑夜”意象,在他的诗里俯拾即是。夜晚,曾经撩起他的乡愁:“荧光灯以矜持的眼神/打量他瘦弱的身影/在机台的鸣叫声中/他听到几声来自故乡的呼唤//散落于车间,那些卑微的睡眠/希望与爱彼此眺望/流水线上剥落的时光/把他一次次带回童年//……回首那些蝉鸣的夏季/夜晚,星辰被微风吹送着/月光在乡间小路跳跃嬉戏/枯燥的工作蚕食/他沐浴在遥远的遐想里。”(《打工生活》)
“夜,好像深了/他用脚试了试/这深,没膝而过/而睡眠/却极浅极浅/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在六月的光阴里/流浪或者漂泊/风吹,吹落他几根未白的白发/那些夕阳沉睡的傍晚/他背着满满的乡愁/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这疼痛,重于故乡连绵万里的青山/弓着腰,他遍地寻找/妈妈说的梦想。”(《梦想》)
这是许立志诗歌中少有的、葆有以往生活本身的温度乃至童年美好回忆的诗篇——也许写这些诗句时,他还“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而且此时他的心情还不算太坏。但是,他大多数涉及黑夜的诗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有生活温度的句子了。例如在另一首同名《打工生活》的诗中,他写的是“任台机日夜打磨/咣当声里/十万打工仔/十万打工妹/将自己的青春/在流水线上,亲手埋葬”。在《长眠》中,“难以述说,你满腔的荒凉/遥远的星辰颗颗悲叹/抖落身上红色的伤疤/这些根植车间的机台,嘲你吼叫/暴露从清晨到黄昏的嘴脸/无视浑浊而压抑的血/黑夜深入骨髓,黏黏的/像蚯蚓横亘咳嗽的肺/要怎么镂刻,才能让破碎的青春/重回日光下”。在《睡觉》中,“每天晚上熄灯后/我总是闭上眼睛/感受这个世界的/三重黑暗”。他另一些诗,像《失眠》《夜班》和《我就那样站着入睡》,都是写黑夜里发生的悲苦。悲苦,没有出路,失望,绝望……于是,走向死亡。
有些诗已经把黑夜与死联系起来:“我想起昨夜,隔壁葬花的女人/以整夜汹涌的咳嗽/掀起我头顶的瓦片,有掀起乌云/流星划破死水的夜空/必坠落我明日的坟头”(《流星》)——诗的最后落脚于“坟头”。又如,“陌生人,请留步/请收下我昨晚从身体里/取出的三根骨头//第一根可作锄头,助你开垦/余生的田园和内心//第二根你拿稳了/这拐杖千金难买,你拄着它/在生活的夜色里再不用担惊受怕//最后一根请保管好/等明年今日天黑时/插在我荒草萋萋的/坟头”(《三根骨头》)——又是“坟头”。《一颗螺丝掉在地上》也暗喻死亡:“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
许立志在临跳楼前两年,老是说到死亡,写到死亡。看来好像平平常常,但我从他的一些诗里体味到,他实际上是痛苦的,而且对人间还是留恋的。《我弥留之际》一诗,他这样说: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这是许立志在2014年7月3日写的,离自杀两个半月多一点儿。
还有一首诗《粉红》:“我看中一块墓地,在城中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看中她粉红的墓碑,粉红的草地/粉红的溪水和粉红的云朵/我将带着一生粉红的疾病/躺进粉红的棺材/当棺材盖缓缓合上/我也将直视正午粉红的天空和粉红的太阳/让两行粉红的泪水,悄悄流淌。”从“粉红的泪水”中,可以看见他内心潜藏的隐隐之苦。
世间的摆脱不掉的苦难命运,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他最后的许多诗,表现的是:他不得不视死如归。一个人明明留恋世间,却又下决心离开世间,这痛苦,你能够想象得到吗?对许立志等人的自杀,活着的人们应该在惋惜和悲痛中反思。
四
我还想说一说许立志诗的所谓技巧。有人说他善于以比兴手法借物抒情,有人说他善用反讽语言,有人说他会以乐境写哀,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我以为,许立志和陈年喜一样,是无技巧成了最高技巧。他们写诗时,不一定考虑那么多手法和技巧,而是自然而然,任凭内心的驱使来抒写。可能他们在阅读古人和当代人的优秀诗歌时,无形中把“好诗”消化于心中,几乎形成关于“好诗”的无意识,自己写诗时,自然流露其手上,运用于抒写之中。
读陈年喜和许立志时,让我想到在写作《当代汉语新诗考察》过程中,没有为某著名诗人列一专章,还得赶紧补上。于是再次找了该诗人作品,集中阅读、思考。但是这次重读他的许多诗,没有“感觉”;特别是同许立志、陈年喜对照,这种“无感”更为强烈。就像一个人谈恋爱,好多人都说对方是美人,我却无论如何感觉不到她的美。是该诗人技巧不行?手法贫乏或陈旧?不是。比起许立志、陈年喜,这位诗人的创作技巧、手法可谓纯熟,但写出来的诗,对我而言:无感。我怕自己于诗造化太浅,领悟不了该诗人的好诗;赶紧找一些读者和诗论家对他的评论。看了一些评论,总觉夸大其词、言过其实。有的,近于吹捧,甚至阿谀奉承。但说服不了我——我不喜欢这样的诗。
转过来我又反思:以上所说,是不是我的一些偏见?我不喜欢,可能是我个人的问题,不能就断定人家的诗不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以我也不愿意写文章述说我的这些“不喜欢”。最终,为某诗人列专章或写专文的打算,作罢。
但有一点我仍然坚持:从理论的一般意义上说,能打动人的诗,根本不是靠技巧。许立志和陈年喜写诗,最大的特点是质朴,自然,乃至“原生态”;他们不特意讲究什么技巧、手法。他们都是无技巧的技巧。但是他们都写出了真正的好诗,感人的诗。当然,他们都有写诗的天分。
许立志是个好诗人,值得我们纪念。
注释:
(1) 贾拥民:《中国试点每周四天工作制?不如多增加些法定假期》,凤凰网“风声”专栏2024年5月6日。
(2) 许立志:《夜班》,参见许立志:《新的一天》,秦晓宇编选,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本文凡引许立志诗,均出自此书,不再赘述。
(3) 沈浩波:《冷看大众狂欢下的“诗人”》,《文学报》2015年1月29日。
(4) 陆铭:《大国大城 当代中国的统一、发展与平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9—240页。
(5) 参见陈年喜:《炸裂志》,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8页。据报道,因为许立志是自杀,按当地风俗,遗体不能被送回村安葬,他大哥将他的骨灰撒于深圳附近海域。
(6) 秦晓宇的话,参见张知依:《诗,为工人立言 为劳动者立志》,《北京青年报》2015年2月6日。
(7) 耿林莽:《望梅》,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192页。
作者简介: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2445。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