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锡悦的“弹劾连续剧”
2024-12-10曹然
11天，从宣布戒严到被弹劾下台，韩国总统尹锡悦创造了韩国政坛的新纪录。
当地时间12月14日下午4时，韩国国会第二次就弹劾尹锡悦的提案进行表决，以超过三分之二的204票赞成、85票反对、3票弃权、8票无效，顺利通过弹劾案。从国会全体会议开始，到议长禹元植宣布计票结果，前后仅一个小时。当禹元植报出“204票赞成”时，国会场内及国会大厦外均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12月3日晚，尹锡悦突然宣布全国戒严，并调动军队试图封锁国会、逮捕朝野两党领导人。然而，在军方的消极对待和市民的积极抵抗下，韩国国会于戒严开始后的两个半小时即顺利开会并投票解除戒严。挣扎数小时后，尹锡悦亦承认“闹剧”结束，但并不认为自己“拯救国家”的行为有错，也拒绝引咎辞职。
在此背景下，12月7日，韩国国会第一次就6个在野党共提的尹锡悦弹劾案进行表决。那次历时4个多小时的“拉锯战”，最终由于执政党国民力量党绝大多数议员缺席，未达法定投票人数而无效。而这一次，在14日下午的表决中，包括国民力量党议员在内的300名国会议员全部到场投票，无一缺席。
尹锡悦在总统官邸观看了弹劾案投票的直播。弹劾案通过后，他即刻被停职，国务总理韩德洙暂时代理国政。韩德洙随即表示，将“确保政府平稳运行”。然而，在弹劾案结束后第一时间发表的讲话中，尹锡悦并未对戒严表示歉意，也未表态接受弹劾结果，仅说“会把大家对我的批评、鼓励和支持铭记在心”。他还表示自己永远不会放弃，“想到我所有的努力可能都白费了，我感到很沮丧”。
分析认为，尹锡悦或将利用法律手段继续挣扎，以待时机。目前，他依然保有总统头衔，直至宪法法院就国会弹劾案做出最终裁决。2016年时，韩国前总统朴槿惠的弹劾案在国会通过后，宪法法院花了3个月即终裁通过。但这一次，尹案涉及的法律问题更加复杂，而执政党内也没有出现朴槿惠执政危机时的大规模“退党潮”。相反，支持弹劾尹锡悦的执政党党首韩东勋，已于16日宣布辞职。
剧情并未重复
12月14日的弹劾，并非像结果所示的那么顺利。事实上，从当地时间下午4时到4时5分许，韩国国会会场经历了“漫长的五分钟”：本次专为弹劾案表决而召开的国会全体会议定于下午4时整开始，但到开会时刻，只有议长禹元植与在野党及独立议员192人在场内坐定，执政党国民力量党的108个席位是空荡荡的。
这个场景和12月7日第一次弹劾时相似。当时，表决完弹劾案之前的“金建希特检法”之后，国民力量党议员集体退场，仅有安哲秀一人留下。此后，在在野党议员的集体呼唤声中，只有两人“返场”。最终，等到晚上9时30分许，禹元植无奈宣布：弹劾投票未达法定人数。
时隔一周，难道同样的场景要重演？12月14日下午4时5分许，国民力量党议员们陆续进入会场，而且为在野阵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经过漫长的内部讨论，执政党领导层最终得出的官方立场是，依然反对弹劾，但“允许议员自由选择是否参加投票”。考虑到越来越多的国民力量党议员们选择在进入“小黑屋”秘密投票时“背叛”尹锡悦，这一“官方立场”意味着本次弹劾注定将会通过。
从12月3日到14日，左右执政党官方立场、进而决定尹锡悦政治命运的，是和他相识数十年的检察官“老友”韩东勋。尹锡悦2022年就任总统时，提名韩东勋出任法务部长。后来，韩东勋又当选为国民力量党历史上最年轻的党首。但就在尹、韩成为执政党头号和二号人物之后，围绕“第一夫人”金建希的丑闻，韩东勋要求金建希公开道歉，就此和“护妻总统”尹锡悦闹翻。
12月3日晚，获悉尹锡悦宣布戒严后，韩东勋率领18名国民力量党内“韩派”议员，和在野党一起投下赞成票，成功解除戒严。此后，他一度希望尹锡悦用“退党”换取“不弹劾”，但随着尹锡悦拒绝退党，加上韩国国情院第一次长洪长元5日在国会做证时曝出尹锡悦的戒严逮捕名单包括韩东勋，韩东勋于6日改口称尹锡悦“应立刻停止总统职务”。
但直到此时，韩东勋仍在犹豫，希望避免党内分裂。2016年朴槿惠执政危机期间，保守阵营严重分裂，导致进步阵营的文在寅轻松赢得选举。如今，不少国民力量党人认为，如果现在弹劾总统、明年上半年举行选举，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将会“捡个大便宜”。相反，等待李在明因刑事检控而丧失选举资格并导致共同民主党内斗，再促使尹锡悦辞职、提前举行选举，最符合政党和韩东勋个人的利益。
最终，在12月7日下午，韩东勋及党内领导层，选择了用带领议员集体退场的方式力保尹锡悦不被弹劾。为了确保本党议员无法在秘密投票中“背叛”党的共识，韩东勋还破天荒地在国会开会期间召开本党议员全体会议，以阻止议员前往投票现场。议长禹元植得知消息后，要求国民力量党院内代表秋庆镐到会场回话，却打不通对方的手机。随后，两名共同民主党议员试图拜访韩东勋，亦在门口遭拒。
韩东勋的选择保住了尹锡悦一时，却将自己推入深渊。7日弹劾失败后的民调显示，80％以上的韩国民众对韩东勋“反复横跳”的表现表示不满。
国民力量党内，“韩派”最重要的骨干、被党内评价为“性格极其执拗”的院内副代表金相旭在7日弹劾案投票期间，选择违反领导层要求回到会场，泪流满面地表示：为遵守党内决定，他不得不投下反对票，但“缺席投票绝对是错误的”。他还进一步承诺，如果尹锡悦在下次弹劾投票前“不采取正当行动”，自己将选择支持弹劾。
为平息内外“民愤”，韩东勋与国务总理韩德洙在12月8日联合发表公开讲话，称将有序推动尹锡悦“提前卸任”，并保证尹锡悦已不再介入国政。然而，此番表态又被解读为执政党私相授受，未经国民授权就分享总统权力，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更是斥之为“破坏宪法秩序”“二次内乱”。此外，韩国警察厅9日表示，将就涉“12·3非法戒严”案传讯韩德洙，素来以“无党无派”自诩的韩德洙，能否继续担任总理，被打上问号。
最终，尹锡悦12月12日第二次就戒严问题发表的公开讲话，成为压垮韩东勋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次讲话虽然是以“道歉”的名义，但尹锡悦依然强调自己宣布戒严的行为没有错误。这也意味着，韩东勋和韩德洙力图推动尹锡悦真诚认错、放弃权力、“有序提前卸任”的计划，没有被总统接受。
对尹锡悦而言，留在总统任上一天，或许就能晚一天“进监狱”。毕竟按照韩国宪法第84条，除了内乱和私通外国罪之外，总统在职期间可免于刑事诉讼。但对韩东勋来说，国民力量党已经“拖不起”：就在尹锡悦二次讲话的次日，盖洛普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尹锡悦的施政支持率降至11％的历史新低，而国民力量党的支持率也被连累下滑至24％，与共同民主党的差距达到16％，为2022年新政府成立以来的最大值。
此外，由于尹锡悦坚持拒绝放弃权力，即使韩东勋一再保证“总统已不参与国政”，韩国的外交环境还是迅速恶化，特别是韩美同盟陷入危机。先是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取消访问韩国的计划，原定于12月4日到5日举行的韩美核咨商小组会议以及旨在整合美韩核力量与常规力量的兵棋推演也被推迟。再然后，原定在12日到13日进行的韩美日三边民事活动也被推迟。韩联社指出，韩美政府间的安全协商机制停摆，对韩国政治冲击不小。
对于韩东勋的“最后一跳”，韩国舆论还有另一种解读。12月13日，韩国“政坛网红”金于俊在韩国国会就戒严事件做证时，突然抛出一份“尹锡悦的秘密计划”。这份尚未被任何官方机构证实的计划称，尹锡悦准备在逮捕韩东勋后的押送过程中，将韩东勋本人射杀，然后嫁祸于朝鲜军方，从而挑起半岛紧张局势，使戒严获得“合法化”依据。李在明随后表示，这个计划令人啼笑皆非，但尹锡悦“确实能做得出”。
无论如何，韩东勋最终下定决心：即使明年提前举行总统选举意味着国民力量党可能一败涂地，目前也要先“弃尹保党”。他选择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表达态度。12月13日，路上“偶遇”在国会大楼前示威的金相旭时，韩东勋“眼含热泪”地将自己的红色围巾披到金相旭身上。
14日下午，金相旭戴着这条红色围巾参加了投票。当天，韩东勋表示，今日本党议员们在投票时“必须只考虑大韩民国及其国民”。而弹劾投票通过后，李在明亦迅速表示，不再考虑此前有在野党议员提出的对总理韩德洙的弹劾动议。兜兜转转一圈，“韩德洙暂代国政”最终还是成为两党共同接受的结果。
混乱就要结束？
“结果公布后，我流下了眼泪。”12月14日下午，在首尔国会大楼外等待投票结果的韩中友城协会会长、青瓦台国政运营室前局长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弹劾开始前，权起植和其他十余位曾任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秘书的活跃人士共同发表声明，呼吁朝野两党支持弹劾通过。
“金大中总统曾说‘不采取行动的良心是不充分的’，我很高兴我按照他的教导行事了。”权起植说。
然而，尹锡悦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了吗？在本次弹劾案之前，韩国国会还于12月10日通过“尹锡悦特检案”和“立即逮捕尹锡悦案”，并于12月12日第四次通过设立特别检察官调查尹锡悦夫人金建希受贿、干政等问题的“金建希特检法”。但对尹锡悦本人而言，能让他一败涂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弹劾案审理，一是常设特别检察官对“12·3非法戒严”的调查。而目前两案都还有“挣扎”的余地。
就弹劾案而言，国会通过后，宪法法院须在180天内进行审理，至少7名法官出席、6人赞同才能确认弹劾。问题在于，目前宪法法院仅有6名法官，法院已暂时将出席人数规定降为6人，但仍需6人一致通过才能确认罢免总统。而这6名法官中包括3名总统提名的法官，其中两人由前总统文在寅提名，但保守倾向强烈的法官郑亨植是尹锡悦上台后提名的。
巧合的是，经过线上抽签，郑亨植已被确认为本案的主审法官。更巧合的是，就在戒严失败后，尹锡悦12月6日用总统权力最后一次做出的人事任命，就是将郑亨植的妻姐朴宣映任命为真实和解委员会委员长。这一行动被在野党批评为“知道面临弹劾，所以给自己上保险”。
目前，虽然在野党正力图通过国会提名名额补足宪法法院法官缺额，以避免郑亨植成为“一票否决人”，但如果主审法官有意采取程序性措施拖延审理，尹锡悦弹劾案拖满半年，甚至等到同样面临检控的李在明“先进监狱”，也未可知。
更重要的是，直到弹劾案产生结果之前，韩国检方对尹锡悦的调查都将面临“宪法困境”，因为对于总统在任期内遭到检控、逮捕乃至判刑的情况，韩国法律并无明确规定。总统被捕是否属于宪法第71条规定的“缺位或因故不能履行总统职务”，目前还没有定论，学界有很大争议。
12月16日，韩国警方向尹锡悦送交传唤到案要求书时，就遭到了总统室和总统官邸的“依法”拒绝。总统警卫处称，接收传唤要求不属于自己的职责；总统秘书处则称，由于总统已经停职，“无法判断转交到案要求书是否属于自身工作”。此前，尹锡悦已经两次拒绝检方关于戒严案的传唤。
检察官出身的尹锡悦，8年前在朴槿惠“亲信干政门”危机中，正是检方的特别调查组长，自然深谙其中的法律手段。但无论他如何“挣扎”，随着国会听证和大检察厅的调查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总统嫡系”背叛，让尹锡悦的内乱罪指控越来越扎实。
就在12月14日下午国会投票期间，韩国检方宣布正式逮捕参与戒严行动的韩军反间谍司令部司令吕寅兄。吕寅兄是尹锡悦及因戒严事件下台的国防部长金龙显在忠岩高中的学弟，属于主导12月3日戒严的“忠岩圈”核心成员。
戒严失败后，金龙显多次表态“一切责任在我”，被逮捕后企图自杀以保全尹锡悦。和金龙显不同，吕寅兄则迅速“背叛学长”。12月10日他在检察机关做证时更透露，早在今年夏天，尹锡悦就在一次“忠岩圈”的小范围聚餐中表示想戒严，此后还在聚会中多次提起并“似乎考虑得更加认真”。
吕寅兄的揭发未能避免自己被捕，却佐证了韩国政坛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随着支持率持续走低，尹锡悦不断和金龙显等人喝酒抱怨，并在酒局上讨论出了戒严的恐怖想法。
可以说，尹锡悦的戒严冒险，是韩国政坛自2022年总统选举以来加剧极化和撕裂，经历一系列政治检控、朝野对立、绝食、遇刺事件后的终极表现。但是，朝野两党共同抵制戒严、通过弹劾，是否意味着韩国政坛的撕裂已经被化解？多数分析对此并不感到乐观。
一个细节是：12月14日下午的弹劾投票开始前，国民力量党议员们的集体迟到，是因为该党内部的大会从上午10时多一直开到了下午3时50分许，直到国会全会召开才勉强结束。漫长的讨论，只得出“依然反对弹劾，但允许自由投票”的共识，意味着明确支持弹劾和绝对反对弹劾的两种观点，都未在党内得到三分之二以上议员的同意。
而弹劾通过后，国民力量党领导层最高委员会成员集体辞职，导致坚称“不会辞职”的党首韩东勋，也不得不在12月16日黯然辞职。由于此前“为了党的利益”而没有参选议员，韩东勋可能就此退出执政党的领导核心，和尹锡悦“同归于尽”。
在“倒韩”的过程中，刚刚上任的国民力量党院内代表、党内“二号人物”权性东发挥了关键作用。早在12月3日晚，当时的国民力量党院内代表秋庆镐，就拒绝韩东勋的三请四邀，没有出席解除戒严的国会投票。此后，秋庆镐在12月7日引咎辞职，权性东于12月12日以72名党内议员支持的绝对优势当选新任院内代表。
和尹锡悦、韩东勋一样，权性东也是法科生、律师、检察官出身，2008年任李明博政府的青瓦台首席法务秘书，自此开始辅佐三任保守阵营总统。但和韩东勋不同的是，权性东对进步阵营抱有强烈的敌意，并认为越是面临危机，保守阵营越需要团结起来“避免极左派当权”。2016年朴槿惠执政危机发生后，权性东就成为重塑保守阵营团结的关键人物之一。
2022年，权性东首次成为国民力量党院内代表后，曾在国会会场内被记者拍到和尹锡悦的聊天信息。屏幕上，尹锡悦对权性东说，赶走了“过去经常进行内部批评的党的领导人”之后，“情况已经改变了”。权性东则表态“将遵循总统的意愿，展现党政之间的团结”。随后，尹锡悦回复了一个“点赞”的表情。
被尹锡悦“点赞”的权性东，在弹劾案前夕高票当选党内“二号人物”，并阻击了“韩派”提出的“支持弹劾”共识，如今又成为韩东勋辞职后党内最有权力的人物。这显示出，面对尹锡悦的倒台，保守阵营如今并不是恐惧“韩国未能走出戒严政治”，而是担忧共同民主党借机扩大支持率优势。
一些分析认为，短期内，一个更加团结、更加激进的国民力量党或将形成，权性东等人继2016年之后，再次成为保守阵营的“重塑者”。而韩东勋及“韩派”议员或将被迅速边缘化，甚至重演该党前领袖李俊锡的命运：李俊锡如今已经离开国民力量党，成为在野小党议员，在本次弹劾案中投下了赞成票。
不过，对于韩国政治的未来，权起植抱有谨慎乐观的态度。14日下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弹劾通过了），国民力量党将因分裂和内斗失去对政治的主导权，我相信对尹锡悦的司法调查会很迅速，宪法法院也会很快终裁通过弹劾案。这样的话，一切混乱都会在明年春天就举行的总统选举中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