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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马塍路

2024-12-10卢山

文学港 2024年12期

2014年的夏天,当我背着重重的行李伫立在马塍路口的时候,昨夜离别的雪花啤酒仍在呼啸,但身体里涌出的却是毕业的忧伤。你好,马塍路!我小声嘀咕着,一些风吹着我,像吹着一张路边的旧报纸。

(一)

我和马塍路的故事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了。

我即将去报到的单位浙江卫视大楼在就马塍路的边上。背包里有毕业证和报到证:前者的意思是这次终于彻底和校园告别了,真正的撕掉了“学生”的标签,成了一个父亲眼里的“真正的男人”。正如我在诗歌《毕业记》所写“雨季到来,宿舍的大门轰然关闭/宿管阿姨说,你们已经长大成人”;后者告诉我,你应该和这儿所有的事物打声招呼,作为一个异乡人,你要主动示好,大声喊出来:你好,马塍路!

马塍路初次见面就给我上了一课,因为一个文学硕士竟然不知道这个“塍”字的读音!这条路位于杭州市西湖区,源自古地名马塍,根据《西湖游览志》的记载,古时候的东西马塍位于溜水桥北,以河为界,东至北关外为东马塍,西至上泥桥、下泥桥至西隐桥为西马塍。五代时期的吴越国国王钱镠在这里养马,“至三万余匹”,独成座“马城(塍)”。今天是杭州的市中心,但在那个时候可以说这里是郊区马场。

一位超市的老板告诉我说,“塍”指的是为了方便管理而将养马场隔开的小田埂,因而得名马塍。除了与马有关的历史,马塍在南宋时期还以养花闻名,是当时京城最大的花市,有“马塍花窠”之称。一查资料,元代诗人汤炳龙的《西湖杂咏》中描述了马塍的卖花人提着鲜花进入杭州城的场景,南宋叶适作诗赞“马塍东西花百里,锦云绣雾参差起”,同时期的赵汝譡(读作dǎng)说“旧闻城北有马塍,聚花成锦常留春”。

如今的马塍路不再有古代的养马场和花市,却多了很多的人间烟火气息。烟柳画桥和风帘翠幕,在这里看不见也找不着,所见之处却是居民楼、菜市场和小商贩。毕业的列车把我丢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可是这里的人们并不理会,他们逗留或者疾走,如穿梭在水草里的鱼,大都忙于寻觅果腹的食物,没有时间来打量彼此。那些闪耀在马塍路口的,是一些香喷喷的烤鸭店与热腾腾的面包房;透过站在门口的老板娘高耸的胸脯,我瞥见了烤架上一只鸭子绝望的眼睛。

文三路农贸市场里小商贩忙碌起来,不再新鲜的人生如这些随意丢弃的蔬菜,横七竖八地躺在角落里。地摊上的苹果虽然蓬头垢面,但仍然新鲜着蛀虫的渴望。居民楼里的人买到了廉价且新鲜的水果,幸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从楼道里传出来的欢快的脚步声。一个自称诗人的毕业生,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接受再教育,购买生活的人投入巨大的热情,试图教会我不再厌倦农贸市场。

我斜着眼睛望向天空,视线却被几座高楼遮住,在巨大的阴影里,我想起一句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王蒙先生的《青春万岁》耳熟能详,此刻却多了几分伤感的滋味。我哼着几句诗,踩着梧桐树落下的阴影,带着些许鸟屎的味道,一步一步向街角深处。

街头几个穿着短裙、大学生样子的女孩子,正在一家超市门口买冰淇淋,雪白的大长腿闪闪发光,像希腊神庙前的长柱,神圣不可侵犯。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熟悉的场景:在一条弥漫着香樟树苦涩味的破乱的街道,我慌乱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匆忙地丢下一句再见就钻进了车里,留下了远方的姑娘。那时候我的确撒了谎,因为我不敢从车里回头看那个姑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想,至少应该拥吻一下,或者含情脉脉依依惜别之类的。现在回不去了,遗憾如夏季的野草生长,逐渐从皮肤上冒出新芽,在雨季里忽然有了一种腐烂的味道。

连道别都如此匆忙,缺少了想象中的浪漫和潇洒。美丽的相逢不过是一场不怀好意的宴席。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二)

其实,两天前我就到杭州了。当我背着厚厚的行李包被动车吐出杭州东站的时候,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楼群和更远处的无限渺茫的天空,我告诉自己:杭州,我来了。

毕业是一次伤感的旅行,火车把我们吐向天涯海角。我的小小的恋人,也坐在一枚飞机票上飞走了。离别的马蹄再次踩痛我的神经,让我忧伤让我哭泣,让我痉挛得像一片燃烧的桐花,抱着我自己,这样热烈而绝望。然后是挤地铁,赶公交,忙着用手机查找路线,奔赴一个个目的地办理入职手续。安顿下来之后,忽然间陷入一种巨大的孤独。

在这座城市,我甚至都不知道脚下的街道究竟通往何处,也不清楚背后流淌着怎样的河流。但是此刻,我陷落在马塍路,知了无止境的喧嚣中,头顶是一轮盛大的烈日。回到房间,和几个兄弟一一通了电话,告知这边的情况,我说小强,杭州就像一个大蒸炉,和南京没多大差别。阿成,西湖边的妹子多得就像你永远写不完的论文……

如果还在校园,我这会在做什么呢?坐在弥漫着发霉味道的图书馆,翻弄几本诗集抑或学术著作?此时,阳光穿过外面的小树林,最后透过玻璃窗,稀稀落落地洒下来,落在一张白纸上,滚动着,是回忆的尘埃,像女孩的眼泪。

或者,和一帮兄弟在磕磕绊绊的篮球场上与人肉搏,挥洒青春的激情与汗水,把每一个球当成最后的绝杀?然后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之后,三五成群晃晃悠悠地走向山阴路的小酒馆,喝点雪花啤酒,还是吃一碗西红柿盖浇面?更或者,在文学院前面的小树林里读读书,再练练双截棍,延续着小时候“文武全才”的梦想?

此刻,我已经交出了象牙塔的钥匙,忽然就被丢在这个陌生的街头。是时候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于是就有了《马塍路的夏天》这首诗:第一次闯入这茂盛的未知/路口的火锅店正煮着香喷喷的夏天/来吧,异乡人/吐出喉咙里的两个字/香樟和梧桐已经准备完毕/迈出你的脚步吧/夏天如此盛大/你走不完这曲折的阴影……

写完这首诗,我坐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它叫利群,本地人喜欢抽这个家伙。入乡随俗吧,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南京了,别了,十块钱一包的南京烟!

异乡的生活虽然孤独,但总得自娱自乐,给自己一些生活的乐趣。在路边的花店买几盆植物回来,叫得出名字的栀子花、风信子和雏菊,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家伙,红红绿绿,花枝招展。我把它们放在阳台上,除去叶子上的灰尘,仔细打量它们的模样。再过些日子,栀子花应该要冒出白色的花蕊了吧。然后就是雏菊啦,像韩国电影《雏菊》那样盛开,那一位美丽的女主角……想象给自己带来些许慰藉,顿时觉得这个阳台也美好起来,之前房东遗留下来的一盆半死不活的芦荟也看得顺眼了。

那把旧吉他一路相随,是多年的难兄难弟。弹一首歌吧,庆祝自己的美丽小阳台。还是那首《故乡》吧,许巍不唱了,我还要唱呢。“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刚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没出息,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个小孩子。

(三)

在这座城市,赶在雨水来临之前,我四处游走,仿佛黄昏中的鸟儿,对陌生充满激情。我试图记住那些街道和建筑的名字,可是刚写在掌心的时候,雨水就弄湿了它们。湿漉漉的黄昏,依然是拥挤的潮水,巨大的楼群是岛礁,密集的人群是水草,我是一只穿行在其中的鱼。

道路在脚下延伸,只是我不知道它的尽头。顺手在路旁的报亭买了一张杭州地图,试图将所有的地址一网打尽。西湖、钱塘江、千岛湖……我们迟早要见面的。时间会缓慢地生长出我们的爱情吗?远在北方的故乡,我该如何收敛起我的风信子?思念的藤蔓缠绕我的身体,开出幽暗的花朵。

或许多年之后,我还会记起那个湿漉漉的黄昏,一个从北方赶来的青年人带着毕业的感伤和向往,迷失在杭州的街头。那时候,天空刚刚被雨水擦洗过,街道两边的香樟树吐露着甜蜜的苦涩。

穿过一片灰暗的建筑群,忽然撞见一片小树林和一条缓慢的河流。黄昏也忽然明亮起来,映照着岸边不再开花的桃树、樱花树、玉兰以及那些我始终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相安无事地挤在一起闹着,有时候也安静得似一个忧伤的诗人。还有地上的一片花草,仿佛谁遗落的一块花手帕,在雨水的浸染中更加美丽。你好,香樟树!我叫卢山,来自北方。我跟它们一一打招呼,说初次见面,多多关照!请允许我通过这里——以后我们会彼此熟悉。

马塍路上,下班的白领步履匆匆,他们白衬衫的领子上落着不易察觉的灰尘;还有一些买菜回家的家庭主妇,自行车摇曳着清脆的幸福;一些老年人踱着步子,聊着家长里短;还有一些跑步的人,来回穿梭在人群中——这里俨然是他们通常的活动基地。对我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人,他们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诧——毕竟,在这座城市,没有谁是恒久的主人。

雨水逐渐密集起来,我听见树木和花草生长的声音。这时候人群隐去,留下空旷的一片天地。暮色降临,我的头部闪亮。伫立河边,我是一株忧伤的水草,迎着旁边巨大建筑物的阴影悄然生长。

一个精灵陷入一片陌生的花草,它们还需要彼此熟悉。是的,我和这座城市的爱情才刚刚开始。

(四)

黄昏缓慢地为树木加冕,居民楼里的老人咳嗽一声,吐出几只蝙蝠。厨房里油烟机急速旋转,住在运河边上的诗人幻想在渔民的吆喝声里捕鱼——他撒下的网打成一个个死结,夜里捞出湿漉漉的词语和情书。夜色和潮水在眉宇间勾勒一幅山水画,一只猫沿着河畔逡巡仿佛夜里沉默的君王。此时,有一个诗人枯坐在拱宸桥上,在指间一片明灭的烟火中,投递下舒羽咖啡馆的第一张明信片。

钱塘自古销金窟,但是在这座南方山林的城市,诗意倒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通行证。湖山让我们成为诗人。在马塍路我遇见了一些有意思的人,他们都陆续从河水里跳了出来,拎着湿淋淋的往事……他们是诗人、摄影师、媒体人,甚至是老码头的搬运工,来自外省的环卫工人。因为呼吸着运河的气息,他们面庞清澈,内心柔软,像运河两岸的水草和花朵,虽然历数千年枯萎凋零,但未曾有一丝颓败猥琐之貌。

无论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反正运河把我们聚集在这座南方的城市了。这群来自外省的文艺青年,无数次在灯火辉煌烟熏火燎的胜利河美食街,研讨那些关于诗歌的韵脚和词汇,以及青年诗人的鸿鹄之志……一杯啤酒下肚,我们的青春冉冉升起,成为胜利河畔夜空中最亮的星……

运河两岸的居民楼拔地而起,诗人们依然在西直街闲庭信步,喝酒,吹牛,研究一个词的前世今生。他们就像一台台往事的收割机,在大运河畔飞鸟散落的黄昏,在穿越西直街史街区走向江南驿咖啡馆的路上;他们带着词语的利刃,兀自划向一个个长满岁月花草的黑夜。

当然,大醉之后,生活仍在继续,当拱宸桥的灯火点燃西直街的第一盏忧愁,诗人的胡茬子在黑夜的泥土里一根根苏醒并发出中年的叫喊。

不远处的马塍路上来往的人群,那些在农贸市场穿梭在蔬菜和水果之间的人,那些站在店门口操着浙南口音叫卖水果的小贩,那些骑着三轮车在路边捡拾垃圾的环卫工人……这不就是所谓的烟火人间吗?

如果我走在马塍路的街道上,我不也是其中的某一个人吗?

有一天走在街头,看见一个卖唱的小伙子正在弹着民谣歌手李志的那首《山阴路的夏天》:这次你离开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说再见/再见也只是再见/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接近/只是两棵树的距离/你是否还记得山阴路我八楼的房间/房间里唱歌的日日夜夜……

山阴路在我母校南师大的隔壁,在听到李志的这首歌之前从来也没有太多关注过这条路;民国时期,这条路的两边都是外国驻华大使馆,只是后来都被拆掉了,还剩下当年的槐树与梧桐留守。在那些淫雨霏霏的夏天,我穿过学校泥水遍地野草繁茂的施工场地,被五月的槐花树牵引,在山阴路的安庆小吃店吃一碗物美价廉的西红柿鸡蛋面,然后和同学三五成群满意地回到校园。有时候我回头看一看那些落满法桐叶子的小巷,在那些苍老错乱的居民楼里曾蛰居着一个叫李志的男人,感觉这个地方也神奇起来了。那时候他也和我一样吧,穿着拖鞋,一头乱发,在黄昏的阳台上抽一根南京烟,弹一首虚无缥缈的歌……

黄昏逐渐隐去色泽,暮色攀上少妇的鱼尾纹,马塍路的灯火陆续点燃异乡人的乡愁,再大牌的文艺青年也要生活。有一天下班后,我穿过一排排橘子树,从居民楼的窗口瞥见灯光下一家人热闹的晚餐,我忽然热泪盈眶。一个远在异乡的青年,开始逐渐懂得了烟火人间。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秋天已经被橘子树吞噬殆尽,我也已经被一个江南的姑娘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