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它沿着时光走失
2024-12-09吴舒涵
有所爱 狗
可是他仅仅是一条狗。他没有过去也绝不会永生不死,对于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给他多少,只要是慈爱地给予就行)、手的抚触、一个声音(他认得这声音,虽然不理解所讲的话也无法回答),还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气、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以及他最爱吃的鹌鹑……
——福克纳《他的名字是彼得》
小时候我喜欢坐在外婆家门前的石阶上,光着脚丫熨帖地踩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石板,抬头看天上巨大的云朵幻化成梦中的草原。边上突兀地传过来一两声犬吠,碎了梦境般的时光。原来是有陌生人路过。我伸手揉了揉陪伴在身旁的它的额头,安抚它因警觉而竖起的黑白毛发。
它是外婆养着用来看门的狗。它望着主人时,眼睛温润柔亮,耳朵贴伏在脑袋上,在陌生人面前才会展露尖锐的牙齿和伤人的爪子。有时,它会贴着家里人的裤脚亲昵地蹭蹭,这时候大舅会不耐烦地将它踢开。它发出委屈的“呜咽”,乖乖地趴在一侧不敢再放肆,完全臣服的样子。
我一直认为它对我的态度是特别的,因为我待它最好。吃饭的时候,我总惦记着桌子底下还有一条狗。它四肢端坐,眼睛晶亮地望向我,带着三分渴望两分乞求。我通常会把吃剩的骨头丢下去,偶尔还会瞒着大人偷偷藏下五花肉,然后把它唤到屋外的竹林里,摊开手掌喂给它。它舔一下我的手心,留下温热,然后叼起肉一口吞下,尾巴摇得比跟着我进竹林时还要欢。我能看见它的快乐与满足。它的眼神让我的心愈发柔软,软成夏日里的一汪井水。
那些年,我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小妹却是不喜欢它的,尤其讨厌它舔她的手。大人总说狗的唾液很脏,而且有毒。除此之外,没人会过多地在意它。对他们来说,作为一条狗,看好门就是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职责。
我从屋里看见它蹲坐在台阶前,影子被日光拉长至半启的木门上。它与阳光与木门,融洽得仿佛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我在想它每天重复这枯燥的生活会不会无聊,不过念及春天时会有燕子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在屋檐下筑巢,叽叽喳喳地给它讲长长旅途中发生的故事,想来也还是有些趣味的。待到秋日,燕子留下泥巢,去往更温暖的地方。它看着它们,什么也没说,继续蹲在那儿,等接下来的寒冬,也等另一个春天。它或许会在抬头望见月亮时,记起燕子讲过的故事,但它不会离开。它跟我们并无区别,对熟悉的人、熟悉的家,是有眷念的。
有时我会走过去坐在它旁边。它讨好似的凑过来蹭我的裤脚和手臂,我便伸手摸摸它的下巴和耳后根。很快,它便趴伏下来,耳朵低伏,眼睛半眯,一副顺服的模样。我时常就这么与它待在一起,彼此陪伴,直到被大人唤走、数落甚至是训斥。那时的我是不长记性的,就像我从来都不记得狗的唾液很脏之类的训话。第二天,我还是会陪它坐一会儿。我说的一会儿,也许就是一个漫长的午后。那样的时光熨帖如它的毛发,柔软如它的眼神,总在不知不觉间便倏然而逝。
后来我到邻县上中学,回外婆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或许是分别的时间久了,它见到我的时候分外热情,每次都是飞奔过来,围着我转圈,不知疲倦地摇尾巴,蹭我的裤脚。第一次受到这待遇时,我并不适应,甚至有些许的惊慌。直到对上它那双一如既往温润柔亮的眸子,我才放下不适与戒备,蹲下来用手抚触它的毛发,安抚它的兴奋。母亲在一旁啧啧称奇,笑着说,看不出它还一直挂记着你。我露出笑容,心里也有小小的隐秘的骄傲。
一年又一年,它每次见到我总是热情得过分 ;一年又一年,我长高长大,它却还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黑白分明,温顺驯良。我依旧会在吃饭的时候把骨头丢给它,它蹲坐在桌底等待时眼睛也如过去那般晶亮。可是,当它凑过来舔我的手时,我下意识猛地一缩,然后抬手做出要打它的样子……不是因为我想起了大人的训话,心里突然涌起的那些厌恶与嫌弃,与任何人无关,仿佛就是一种成长的副产品。我转身走到厨房,把手洗了一遍遍。它倒是无知无畏地跟了过来,蹲趴在地上望着我。我猛然想起那些燕子飞走时,它也是什么都没说,就像现在一样。它会不会也是想说点儿什么的呢?我不得而知,只看见逆光把它孤零零的影子拉长至水迹斑斑的白墙上。
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到外婆家,才发现它的背上多了一块疤痕。是外婆往后院倒开水时,它突然从旁边窜出来烫到留下的。说起当时的情景,外婆是带了怨气的,怨自己不小心,也怨它偏偏要在那个时候窜出来。它或许也有自己的委屈吧,可遭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它的眼神却没有生出怨恨,望着主人时依旧温润柔亮。只是,它很长时间都不再去后院闲逛,遇见脸盆之类的物什也是远远绕开。
我摸摸它的额头,又摸摸它的耳后根,它又温顺地往我身上蹭,但不再靠近我的手心。我想起上一次抬手要打它然后丢下它跑去洗手的事,再看它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多出些滋味来,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太傻。狗能听得懂什么呢?此时的我,早已忘了小时候与它嬉戏,忘了也曾对着它自言自语,仿佛能获得心灵上的回应。
它生性温顺,却并非时时处处讨喜,如今背着一道伤,更是卑顺了许多。甚至,表妹因学业挨了骂,也会把气撒在它身上,嘟囔一句“丑狗”。它完全可以露出它锋利的爪子以示反抗,但它没有。又过了些日子,它身上的毛发相比受伤之前更少了一份光泽,还常常会染上灰色的尘土。它似乎更丑了。但除此之外,它一点也没变。
冬日,我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它便安静地伏在脚边,偶尔贴着地摇几下尾巴。我眯着眼安睡时,它几乎不会打扰我;而当我低下头去看它时,它会立马注意到我的视线。它的眼睛清澈黑亮,倒映着晴空浮云,倒映着高耸的电线杆和杆上的鸟,还有一个我——这便是它眼里的全世界了。
它终究是谦卑忠诚的,会狠狠地撕咬不怀好意的贼人,但在自己所忠诚信赖的主人面前,会藏起锋利的爪牙,露出柔软脆弱的肚皮……虽然有过波折与微澜,但有它参与的时光仿佛一成不变,浸润着舒适与安然。我以为,生活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天的晨曦里,它突然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呢?它没有走失,只是因为老了、没用了,便被卖了。母亲聊起时,叹一口气说,可惜了。它把一生都奉献在看门上,每天起早贪黑,不言劳苦,亦不诉无趣。可即便这样,它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守门的活,大人们早已经想好,将由它诞下的一只小狗接替。我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会有愤怒吗?我宁愿它在时光长途中病故或者走失,也不想看到它被自己忠心以待的主人放弃,或者说是抛弃。
天空飘浮着层云,浓稠的潮气打湿了虫鸣。我突然觉得心口闷得难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淤堵、凝滞。连续很多天,我会莫名地空落、恍惚,在盯着石墙上斑驳错落的水迹时,又或者是透过朦胧的月光望向无垠的远方时……竹林里枯叶堆积,瓦盖石砌的老屋依旧闪耀着质朴的光芒,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只被留下的狗崽一天天长大,变得强壮,毛色棕黄发亮,眼睛清澈乌黑。然而,我始终认为它的毛发不如母亲的柔软,性情也不如母亲那般温良。或许是情切之故,又或许内心无法再承受一次离别,我对它并不亲近。
终于在又一年烟花绚烂时,我回到外婆家。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影子倏地离开台阶,穿过寒冽的北风与月华,朝我飞奔而来。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陪我度过漫长时光而后垂暮老去、消失不见的狗,回神才发现是那只狗崽。它像它母亲那样亲昵地贴着我的裤腿绕圈,欣喜地摇尾巴。我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湿润了。我第一次心无芥蒂地蹲下身,摸摸它的额头,又摸摸它的耳后根,然后将哽咽和叹息隐匿在漆黑的夜色里。
它终于还是继承了母亲的一切。
有所知★短说
狗的毛色多种多样,有白色、黑色,还有卡其色、灰色等。体格匀称,体型大小却各不相同,有的小巧可爱,有的威武高大。两耳或竖或垂;四肢矫健,前肢五趾,后肢四趾,具爪,但爪不能伸缩;尾呈环形或镰刀形。
狗没有眉毛,但眉毛位置的肌肉会随着情绪发生变动。狗大多数是双眼皮,眼睛通常是棕色或者黑色,但只能分辨出蓝色、黄色,剩下都是深浅不一的灰色。狗的嗅觉灵敏,鼻子上的纹路像人类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身份证”。
狗是人类很忠实的朋友,忠诚可靠,机智勇敢,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