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绊的力量
2024-12-09曾颖
那个瘦小的老婆婆又颤巍巍地爬到楼顶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矿泉水瓶子,里面装着半瓶水——这比一泡尿多不了多少的半瓶水,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爬上来时,一脸登顶珠峰般的兴奋。
一连几天都40度以上,即使早晨,明晃晃的太阳也一脸豪横,不把成都的气温晒上榜一决不罢手的样子。老太太拎着水上来,是有什么在让她牵挂?
我所在的这座居民楼,住着许多老年人,他们有的种花,有的种菜,有的养小兔,把屋顶利用了起来。有人还曾养过鸡,但因为动静太大,而被投诉取缔了。只要不打鸣不咬人,大家还是能够容忍。于是,我们这座离市中心最近的屋顶,也开出了荷花,长出了冬瓜,一片花红叶绿的田园景象。
与邻居们到百里以外去运河泥,或接着水管上屋顶不一样,那个瘦小的婆婆,每次拎上来的那一小瓶水,真的有杯水车薪一般的幽默效果。
我最初以为她是拎上来自己喝的,但观察了几次,发现她是来浇一盆花的。
确切地讲,那是一盆已经完全枯萎的茉莉花,花枝已干枯,叶子因为已脱水,像秋天的银杏叶一样金黄。
我打趣地对她说:“你瓶子里装的是观音净瓶里的杨枝甘露,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啊?”
老人一脸严肃地说:“它还没死,有一根枝丫上还有绿芽!”
我仔细看,难为老人家,居然能看清在枯枝丛中,确有一小细枝,上面有米粒大小两点绿芽。仔细看,那两片绿芽,并非来自茉莉枯枝,而是发自土里的一棵野草——老人每天早晨,就是为那两星绿芽而来。这让我突然相信,欧·亨利那篇《最后一片叶子》,不是胡乱编出来的,这世上确实有人,将自己的生命,与一片树叶联系起来。眼前这位让人担心随时被风吹走的老人,就相信自己与那一星点儿的绿意联系在一起的——有一棵小草,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很久以前,看到一部纪录片,讲一个算命人,他是个生计艰难的瘸腿残疾人,在流浪的路上却捡到一位被家人抛弃在羊圈里的聋哑老太太,带着她四处流浪,用垃圾桶里的旧衣给她穿暖,每天两顿窝头,还给她洗热水脸,泡白糖水。众人觉得他捡了个累赘,但他却因为这个残破而卑微的生命因他的善良和慈悲而存活,而得到了意义感,他那暗淡而没有一丝盼头的生活,也因此被抹上了一丝亮色。
不久前,一位心理医生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最近遇到一个炖不烂、捣不碎、砍不动、扯不开的病例,是个十六岁的男孩,觉得活着没意思。他读了很多书,包括哲学、宗教和心理方面的经典,把自己的心构筑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父母及亲友,均败下阵去,因为无法回答他提出的:“在历经中考、高考各种考以及其它各种烦躁的挣扎之后,获得如你们这样平庸无聊甚至失败的人生”与“不受这些苦难,自得其乐地放弃挣扎”,哪一条更理性更清醒时,大家都崩了。心理医生也不例外,谁没有一个永不满足并且总觉得还不够好的人生啊?
但心理医生毕竟是专业人士,没有直接和他硬刚,而是和他东拉西扯聊了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并从中听出了令他略感愉快的事,是把一只被撞断腿的猫,送到了救助站。那只猫的获救,让他稍觉有一丝丝暖意。医生就建议他收养那只猫,半年后,父母反馈,孩子没那么极端,也不再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意义——至少有一只猫,因他而活着,并让他开始有了牵挂。
早年看《茶馆》,其中有一个情节,破落子弟松二爷,生活潦倒,自己都吃不起饭了,却养了一只漂亮体面的小鸟,他对老友说:“看到这鸟,就舍不得死了!”那时候是当一句纨绔的笑话听的,而如今不能不佩服老舍先生对生活的至深感悟。于是让人更生感慨——他离开那一年,太平湖边如果多一只体面的鸟儿该多好啊。
人活着,总得有点什么牵绊和念想,哪怕是一棵草、一只猫、一个需要照看的亲人或一只鸟。
选自《时代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