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乐声起
2024-12-09胡芳芳
倘若亲临现场,投入地聆听一场河北固安屈家营的古音乐会,便会心潮奔涌,难以自抑。
“京南第一县”固安,古称“方城”,拥有三千多年悠久历史。荆轲刺秦王“献督亢地图于秦”的“督亢”,即今固安、涿州一带,自古富庶之地。
固安屈家营村,因国家级非遗而闻名。屈家营古音乐会,为汉族民间笙管乐,相传源于明永乐七年的寺院佛教音乐,距今已有六百余年历史。它既有北方音乐的古朴、粗犷,又兼备南方音乐的柔婉、清丽。
屈家营村古朴、祥和,阳光给音乐会堂披上了一件金色外衣,庄严而又神圣。舞台上,老中青三代人,正在神情专注地演奏着。
最年长者须发皆白,虽已耄耋之年,却精神矍铄,布满核桃纹的脸上,沉静、安详、庄重,双手捧笙,仿佛捧着自己火热的心,微闭着眼睛,深深地陶醉在妙乐里。
中年人,动作优雅又娴熟,神情悠然又自得。一支管子在指尖仿佛顽皮的鸟雀,鸣叫,扑翅,不知是管子给予了指尖灵感,还是指尖赋予了管子魔力,婉转高亢的音乐,钻入了观众的耳朵里,有人竟听得热泪盈眶。
古老的音乐会有了年轻人,才有了不老的青春。你看那衣袂飘飘、长笛轻奏的年轻人,阳光而富有朝气,令古老的旋律,多了几分撼动心魂的力量。
笙、管、笛、箫等传统乐器,经过手和唇的安抚,注入了人气,奏出有温度的音乐,如泣如诉,仿佛午夜灵魂的低语。古音乐就像那无形之剑,柔软而锋利,瞬间穿肝透肺,任你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民间的笙管乐大多在祭祀、丧葬时演奏,曲调低沉悲亢,不同的曲目,风格也各不相同。侧耳细听,激烈中蕴含悲壮,雄健中带着一丝柔情,悲戚哀痛的旋律,似乎在诉说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的幼年、天真活泼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再到辛苦打拼的中年、风烛残年的暮年,最终一抔黄土掩风流,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管笙笛悠扬,余音袅袅;鼓铙钹镲铿锵,荡气回肠。音乐面前,众生平等,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古乐引领亡者孤独的灵魂走向天堂,同时,也在抚慰、温暖生者。人们在鼓乐里追忆、反思、静默,音乐拉近了族人的距离,唤醒孝心与良知,曾经的恩怨,早已悄然化解了。
音乐止泪亦催泪,刺心亦止痛,让生者从中汲取力量,愈加惜缘,珍爱生命。
荀子说:“礼者,人道之极也。”音乐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灵魂、教化大众、传播文明、凝聚民心,对社会的文明与进步,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的文化DNA,具有独特性和稳定性。翻看古乐的沧桑历史,可以触摸固安的文脉。屈家营古乐所保留的传统曲目成于宋元时期,与北京智化寺的庙堂音乐有渊源,与它相临的霸州、永清等地的古音乐会也有渊源,曲谱、演奏、风格非常相似。古乐流传之广,数量之多,实属罕见,非常值得挖掘考证。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古往今来,朝代更替,战事不断,音乐会与燕赵大地一起经历了无数劫难。
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多次查抄抢夺乐器和曲谱,被当地人舍命保护,埋藏在屋里,并压上石磨,从而躲过一劫。“文革”期间,古乐面临灭顶之灾,又一次被酷爱民俗文化的村民机智掩藏。音乐会历经磨难,幸有众多仁人智者,才保住这个“活化石”般的仙乐。
固安古乐的曲谱是“工尺谱”,难懂难学,主要靠师傅口传心授。随着时代发展,古音乐会也受到经济大潮冲击,青年男子忙着外出挣钱养家,没有时间学习和训练,古音乐会出现青黄不接的危机。于是,有识之士大胆改革,勇敢地打破自古音乐会里“无女子”的传统,鼓励本村的年轻媳妇,入会学习演奏。
民俗文化传承与创新,固安走在了前列。本村媳妇撑起音乐会的半边天,为演出增添了一抹靓丽。女子对音乐的感悟与相融,让传统古乐焕发了生机。被音乐洗礼过的灵魂,有着与众不同的洁净和安详。演奏者柔和的面容洋溢着圣洁的光泽,目光泉水般清透纯净,挺拔的身姿,优雅的动作,仿佛从古画中走出来的诗意女性。“生于斯,长于斯”,依然是农家妇女的身份,古乐却赋予她们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姿。
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民俗文化,是高雅艺术的母体,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古乐年轮般记录着当地的人文、民情、环境等变迁。有声的旋律、无声的文字,诉说着历史悠久、文明厚重。
笙箫悠悠,诉不尽红尘悲欢;锣鼓铿锵,惊不醒黄粱痴梦。音乐修身养性,升华灵魂。这块土地得到古音乐的滋养,人杰地灵,才有了绵延千载的文脉,才有了那数不清的慷慨志士。这是乡音乡愁,是华北平原的一个文化符号。无论天涯海角,它总能唤起游子心底久远的记忆,触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传承数百年的屈家营古乐,在人世间普及着爱和善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提醒大家,我们是谁。
选自《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