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重要军工机构的“致命袭击”
2024-12-08郑立颖
10月下旬，几乎一生都在谴责分离主义武装分子的土耳其民族运动党领导人德夫莱特·巴赫切利，出人意料地向一位被监禁多年的库尔德工人党领导人阿卜杜拉·厄贾兰发出邀请，称其可以前往议会发表演讲，前提是放下武器并解散其组织。
作为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亲密盟友，巴赫切利的上述声明被认为是得到了土耳其政府的默许。一些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成员甚至认为，在此番耐人寻味的邀请前，土耳其高层与厄贾兰的某种秘密谈判就已经展开。
然而，就在土耳其政府与库尔德工人党重启和平进程谈判的征兆刚刚显现之时，意外发生了。当地时间10月23日，土耳其国有大型国防企业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遭遇恐怖袭击，“幕后黑手”直指库尔德工人党成员。
和谈窗口期
10月的第一天，土耳其新一届议会会议上，出现了罕见的一幕。
在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结束演讲后，民族运动党领导人巴赫切利走向人民平等与民主党座席方向，与该党联合领导人、库尔德裔政治家通瑟·巴克尔汉握手。现场的摄影记者敏锐地抓拍下了这一瞬间。过去很长时间里，在土耳其政坛，这几乎不可能发生。
民族运动党历来是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的盟友，也是一个拥有数十年历史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代表着立场传统的和民族主义的选民群体。通常，该党派对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的观点和立场持反对态度。长期以来，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被认为是亲库尔德的代表党派。
在这一罕见的画面出现在媒体上后，巴赫切利告诉记者：“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如果我们希望世界和平，我们也应该维护我们国家的和平。”
这番表态，被认为是正义与发展党和民族运动党所代表的土耳其政府，正在推进新的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和平进程”谈判，并试图通过人民平等与民主党作为中间人达成对话。
当巴赫切利10月22日直接向库尔德工人党领导人厄贾兰发出前往议会演讲的邀请时，“和平进程”谈判的窗口期似乎更加明显。
自1999年，厄贾兰一直遭到土耳其政府的监禁，被单独关押在伊斯坦布尔以南的伊姆拉勒岛上的一座监狱内。巴赫切利说，如果厄贾兰宣布库尔德工人党争取独立的武装斗争结束，他将受益于有关“希望权”的法律，这可能让他获释。
巴赫切利的呼吁也得到了最大反对党共和人民党的支持，该党领导人厄兹居尔·厄泽尔直接点名说：“德夫莱特先生，我举手赞同。我提议让库尔德人加入国家。我提议让所有没有真正归属感的库尔德人也成为土耳其共和国的主人。”
“我们希望每个人都明白，土耳其的未来不能容忍恐怖主义及其阴影。”埃尔多安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并谨慎支持了巴赫切利的言论。“在这方面，我们希望正在打开的历史性机遇之窗不会被浪费。”
一些正义与发展党成员认为，巴赫切利之所以公开发表此番言论，很可能是“国家和厄贾兰的秘密谈判”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这一次也被认为是近年来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距离“和平进程”谈判最近的一次。
致命一击
巴赫切利发出邀请的第二天，10月23日，厄贾兰迎来了43个月来家人的首次探视。他通过前来探望的侄子、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议员奥马尔·厄贾兰对外表示：“如果条件合适，我有理论和实践能力，将谈判进程从冲突和暴力中拉到法律和政治的轨道上。”
然而，就在几个小时后，土耳其国有大型国防企业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爆炸声响起，给原本可能即将实现的和谈带来致命一击。
监控录像显示，两名袭击者乘坐出租车抵达，在车旁引爆炸药。随后，他们一边四处开枪，一边走进公司大楼。在另一段视频中，袭击者身着便衣，背着背包，手持突击步枪。袭击发生后，工作人员被疏散到避难所，消防员和医疗队也被派往现场。附近的停车场也发生了冲突。一名女性袭击者在公司大楼入口处的枪战中受伤后引爆身上的炸弹，而男性袭击者在被安全部队包围并向他们投掷手榴弹后，也在卫生间内引爆身上的炸弹。
当天晚些时候，土耳其内政部长阿里·耶尔利卡亚在社交媒体上证实，位于安卡拉省卡赫拉曼卡赞区的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一座工厂当天遭到恐怖袭击，袭击造成5人死亡，22人受伤。
土耳其政府很快证实，袭击者就是库尔德工人党成员。男性袭击者被确定为阿里·奥雷克，女性袭击者名叫塞夫金·阿尔奇切克。阿里·奥雷克1992年出生于舍尔纳克省的贝伊图什谢巴普，距离土耳其东南安纳托利亚地区伊拉克和叙利亚边境仅20公里。两人在袭击中所使用的武器是AKS-74U紧凑型突击步枪，这也是库尔德工人党经常使用的一种武器。
袭击发生两天后，库尔德工人党宣称对该事件负责，声明称袭击者是“不朽营”成员。但该组织表示，早在巴赫切利向厄贾兰提出邀请之前，这场袭击就已策划完毕。该组织还称，之所以将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作为袭击目标，是因为其生产的武器“杀死了库尔德斯坦数千名平民，包括儿童和妇女”。
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于1973年并入土耳其工业和技术部，旨在减少该国国防工业的“对外依赖”。目前，该公司是土耳其最重要的国防和航空公司之一，拥有约1.5万名员工，生产一系列用于民用和军用的无人机、卫星和直升机。今年2月，该公司还成功推出了土耳其国产首架第五代战斗机“可汗”，让土耳其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进入“五代机俱乐部”的国家。总统埃尔多安将该公司称为“土耳其国防工业的明珠”。
作为回应，土耳其空军战机连夜空袭了库尔德工人党设在伊拉克北部的基地以及库尔德武装“人民保护部队”设在叙利亚北部的基地，摧毁至少32个目标。该部门还补充说，多名库尔德工人党成员已被“消灭”。
“对国防工业的袭击是库尔德工人党犯下的重大战略失误。”华盛顿美国大学全球库尔德和平倡议主任埃里温·赛义德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进一步指出：“虽然土耳其政府重启和谈的倡议可以看作是一种战术策略，但库尔德武装团体必须避免为国家提供放弃对话的任何理由，这反过来也可能会削弱国际社会对库尔德民族的同情。”
艰难和解路
库尔德人是中东地区仅次于阿拉伯、突厥、波斯民族的第四大民族，也是西亚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总人口3000多万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境内。虽然人口众多，但库尔德人却没有自己的国家，他们的聚居区被称为库尔德斯坦。在过去数十年间，库尔德人多次为争取独立建国而奋斗，但都归于失败。
在土耳其，库尔德人约占总人口的15％到20％。一直以来，土耳其政府和国内的库尔德人之间的敌意根深蒂固，土耳其政治和国体设计拒绝承认库尔德民族属性，一度称他们为“山地土耳其人”（Mountain Turks）。历届土耳其政府也都尝试过对库尔德人实行同化，至今未果。
库尔德工人党成立于1979年，厄贾兰既是创始人也是领导人，该党寻求通过武力在土耳其与伊拉克、伊朗、叙利亚交界处的库尔德人聚居区建立独立国家。
1984年开始，库尔德工人党一直在土耳其境内为库尔德人自治而发起武装运动，此后，该组织被土耳其、美国和欧盟等视为“恐怖组织”。
到了20世纪90年代，库尔德工人党要求独立建国的态度有所松动，改为要求更大程度的文化和政治自治，同时进行武装抗争。在对外接受采访时，厄贾兰多次提到自己愿意和平解决冲突。他还强调了独立和分离主义的区别，阐明了这样的观点：如果不同民族享有平等的权利，那么他们可以在同一国家内独立生活。
但是，整个20世纪90年代，库尔德工人党却加大了对土耳其安全部队和平民的袭击力度。激烈的冲突造成数千人死亡，同时带来巨大的财产损失。库尔德工人党的行动和策略受到许多人权组织的严厉批评，他们指责其犯下各种暴行和战争罪。
直到1999年，土耳其情报部门在境外将计划逃亡肯尼亚的厄贾兰逮捕。军方随后封锁了伊斯坦布尔以南的伊姆拉勒岛，并把这个小岛改造成关押厄贾兰的海上监狱。因叛国罪和分裂罪，厄贾兰先被判为死刑，后改为终身监禁。
在狱中，厄贾兰继续思考与规划库尔德地区的未来。他受到无政府主义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钦等西方思想家的启发，提出了“民主邦联主义”，鼓励库尔德人放弃与国家的对抗，选择以联邦形式建立一个民主、分散、自治的组织体系，并通过律师对外发布相关信息。不过，外界一度传言，这些并非厄贾兰的真正想法，因为他已经死在了狱中。
但2012年10月，土耳其政府再度开始与厄贾兰接触，推进解决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和平进程”谈判。2013年3月21日，标志着春天到来的诺鲁孜节当天，土耳其大多数新闻频道都现场直播了一封来自狱中的库尔德工人党领导人厄贾兰的信。他在信中敦促库尔德人结束近30年与土耳其政府的武装斗争，在土耳其主权框架内开启民主政治的新篇章。
到了2015年，谈判进程破裂。库尔德工人党在土耳其南部杀害部分安全部队成员。土耳其随后对库尔德工人党发动了大规模军事行动，冲突再次爆发。
安卡拉社会科学大学国际政治学教授穆拉特·耶西尔塔斯认为，谈判进程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几点是：缺乏最终解决方案的全面路线图，公众反对与库尔德工人党谈判，以及缺乏反对党的支持。
是继续报复，还是接着谈？
土耳其与库尔德工人党之间长达40年的循环暴力冲突，已造成4万多人丧生。
2015年谈判破裂之后，库尔德工人党在土耳其境内连续策划并实施恐怖袭击。2016年3月，库尔德工人党与其他9个革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团体，共同发起人民联合革命运动，目的是推翻埃尔多安政权。同年12月，库尔德工人党的分支库尔德自由鹰武装分子，在伊斯坦布尔的沃达丰球场外发动汽车炸弹袭击，造成44人死亡，155人受伤。
最近一次影响较大的恐怖袭击发生在两年前。在伊斯坦布尔独立大街上，一名女性袭击者引爆了炸弹，导致6人死亡、81人受伤。时任内政部长苏莱曼·索伊卢称库尔德工人党是“幕后黑手”，并宣布逮捕涉嫌与该组织有联系的袭击者等。
直到2024年巴赫切利罕见地声明，“和平进程”谈判才再度回到人们的视野。卡内基和平基金会土耳其项目研究员阿尔珀·科斯昆认为，土耳其高层突然改变立场，可能和两个因素直接相关。
一是“总统政治”。埃尔多安的执政生涯始于2003年，是土耳其第一位通过直选方式先后担任总理、总统职务的政治人物。2023年，埃尔多安再度连任总统，开启又一个五年任期。根据2019年通过的新宪法修正案，埃尔多安最长可执政到2029年。如果寻求继续连任，需要议会做出提前选举的决定，并授予总统无论如何都能参选的权利。但这种做法，需要在该国议会总共600票中获得至少360票的支持。目前，正义与发展党和民族运动党加起来，也远未达到这一门槛。他们很可能正在通过库尔德问题的解决作为筹码，来获得人民平等与民主党的支持。
二是中东地区日益扩大的地缘冲突，土耳其官员一直担心这场冲突可能演变成一场涉及以色列、伊朗、黎巴嫩和叙利亚的地区战争。在库尔德问题专家安贝林·扎曼看来，土耳其和中东其他国家一样，对以色列和伊朗之间冲突升级感到不安。土耳其官员担心，在随后的混乱和不稳定中，由于作为伊朗盟友的黎巴嫩真主党和其他什叶派民兵力量遭到严重削弱，伊朗可能会与库尔德工人党达成某种交易。
除此之外，土耳其也一直担心美国在叙利亚支持与库尔德工人党有关联的民主联盟党，以及该党派下属武装组织人民保护部队。2018年前后，美国已经将人民保护部队视为其在打击“伊斯兰国”（IS）方面的合作伙伴。
上述因素之下，“和平进程”谈判更显得紧迫。如今的关键问题是，在土耳其关键军工机构遭到袭击之后，埃尔多安是继续推进谈判进程，还是继续进行当天晚上的报复性空袭。
在袭击发生3天后，埃尔多安的盟友巴赫切利仍在谈论团结与和平，他表示：“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必须互相爱护，这对双方来说既是宗教义务，也是政治义务。”
10月30日，埃尔多安在议会会议上重申，结束库尔德工人党恐怖主义活动的“机遇之窗”已经到来，“库尔德兄弟姐妹”在这一问题上团结起来是打击恐怖主义的关键。他表示，土耳其共和国“既属于土耳其人，也属于库尔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