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大戏
2024-12-07初永春
夜色阑珊下的小院大戏
一轮皓月升在半空的时候,微风不燥的夏夜星光闪烁,又不时有萤火虫飞来飞去……
夜幕下,老家小院的屋檐下、窗棂旁,两盏钨丝灯泡轻轻摇曳,荧荧闪烁。那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却让夏夜变得愈加柔和、浪漫。屋里的灯光也透过窗户照射出来,使夜幕下的小院,显得更具人间烟火味道。
房前,一簇簇成片的大丽花,在夜色里不施粉黛,也尽显风雅的姿容,舒展出别一种韵味。我想,这大丽花是不是也很庆幸,自己成了舞台衬托的景致了呢?
耳听得老家小院里飘出锣鼓声声,我和玩伴小石头立即停下了嬉戏追逐的脚步。那声声锣鼓传递出非同凡响的诱人音律,那声声铿锵里似有撼人心魄的神秘力量,我想每一个小孩子听到它都会沉醉、迷离。在这种力量面前,我和小石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没错,那力量驱使我和小石头朝家跑。跑入小院,喧嚣的锣鼓已经停了下来。父亲和他的戏迷朋友铁匠师傅逄大伯、木匠师傅李叔叔等人,优哉游哉地开始唱戏了。
小石头气喘吁吁,他趴在我耳朵上发出疑问:“你爹这是演谁啊?”
我骄傲地回:“诸葛亮呀!”
“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邀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
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熟悉的场景,好多年都一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我老家的小院,是生活的一个个剪影,又像是电影的一个个情节……
那时的父亲,每个白天都在参地里挥洒汗水。他常常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种种辛苦,真是可见一斑。我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和想象着他在参地里艰难劳作的零星碎片。
春日的山谷凉风习习,山野间处处散发着泥土的清香。不远处的小山坡下,小河潺潺流淌,岸边青草萋萋,各种小野花开得正盛。
父亲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致去欣赏这山谷里的美景。他走到地头,放下装着干粮的背包,操起镐头就投入了劳动。
那天,他和队长刘老倔约好了要赛一场“刨大土”。所谓“刨大土”,就是用镐头把参地复垦一遍。不仅要把拖拉机开垦参地时落在地里的树根全部从土里刨出来,同时,还要把刨过的地方,整理成用来种植人参的宽宽的地垄。尽管又苦又累,两个人却都是不服输的主儿。他们互不相让,并驾齐驱,两个人咬着牙,硬撑着一起挨到了地头。
半天下来,父亲和刘老倔各自复垦出一条长约一公里的参地地垄。此时,几十个工人,早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父亲和刘老倔,虽然全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却依然在机械地重复着固有的动作。两个人的手上也都磨出了好几个大水疱,看上去让人心疼。
越是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越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一直铆着的那股劲头儿就会毫无防备地泄下气来。父亲和刘老倔在挥汗如雨中,一寸一寸地复垦着脚下渐渐变短的土地。一到地头,两个人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老倔有些欣赏地望向父亲:“清平老弟,你还真行!但是今天我们没有见出高下哦!”
父亲不好意思地道:“和队长打个平手,实在是侥幸。队长手下留情了啊!”
刘老倔调侃道:“看来我这个队长,得给你这个副队长让贤了啊!”说罢,两个人哈哈大笑。
父亲用随身携带的毛巾擦了擦汗水。紧接着,他一口气把背包里的十几个锅贴吃得干干净净。不用说,刘老倔也紧跟着,把他背包里的干粮一扫而光了。
刚吃过午饭,山谷里就林涛阵阵起了风。这山谷里的风,就是个顽皮的孩童,它总是吹着响哨,忽东忽西地,围着你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安静。但是,在大山里劳作的人,谁会不喜欢它呢?有了它的陪伴,这山谷才会不寂寞、不冷清。
晚饭时,讲起白天的光景,父亲的脸上堆满了得意和喜悦。吃过晚饭,他一身的疲惫,在夜色的温柔里,也得以纾解。
父亲的二胡又定时响了起来,一曲节奏欢快的《春天里来百花香》,在小屋里袅袅飘浮,在生活细密的针脚里,填充着日子的每一处缝隙……
时光里的父亲,总是乐观豁达、积极向上。生活里再多的艰难,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压垮他。他的生命里,是不是始终有一束光,照在他的生活里了呢?
许多时候,我都在想,这束光于父亲来说,究竟是什么?是传统戏曲吗?为什么父亲始终对传统戏曲那么痴迷呢?如果把父亲比喻成一艘大船,这艘航行在缥缈无垠的海上的大船,父亲始终能够把好舵,行稳致远。那么一定有一种力量在支持,并且支撑着他。这种力量是什么呢?
在那些负重前行的日子里,父亲过的是日子,活的却是一种精气神儿。在他的潜意识里,生活或许没有更好,但似乎也并没有更糟。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就如同大船上的帆,它是苦与乐相互交织的动力,是方向,是给生活带来无限期待和遐想的万丈光芒。
很多时候,在父亲的欢愉里,我常常会望着他,一个人发呆,甚至还会有些懊恼。求解的惯性,常常会让我想要探个究竟,想在父亲欢愉的方程式里,解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却始终无解。
到底是小院大戏,点缀了父亲的生活,还是父亲的生活,点亮了小院大戏?那些内心底部生长的疑问,陪同我走过时光的韵脚,在一个又一个滑走的年轮里,变换着父亲内心的四季。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趁此时返江夏再作主张。”父亲正襟危坐,手中的京胡丝弦颤动,弦鼓里传出清脆婉转的鸣响。边拉边唱的父亲,沉浸在诸葛亮的角色里,甚是动容。
逄大伯和李叔叔情绪激昂地演绎着程式中的动作,喜悦、畅快的神情写在他们的脸上。
放下京胡,父亲站起。他轻轻地晃了晃脑袋,用十分和缓的声调念道:“且住。看东风已起,大功成就。不免趁此机会,回往夏口,调用兵将。再于中取事,那时节周郎啊周郎,管教你枉费心机也!”
这一段道白,让观演的街坊邻居和老乡嘈杂起来。有人也饶有兴致地学着父亲的腔调:“那时节周郎啊周郎,管教你枉费心机也!”
彼时,看父亲他们唱戏,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听父亲戏中的道白。那一声声唱,我觉得像电影里一演到关键处,就惯常使用的被放慢了无数倍的慢镜头,真能让人急出病来。那一声声道白可就大不一样了。速度显然要明快许多,而且极有节奏,像山涧里的小溪,时急时缓,潺潺湲湲,汩汩滔滔。声声道白,让我着迷,也让邻居和老乡着迷!
不谋而合的一拍即合
时间流转,一去多年。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早已经走在了时间的前面。一抬头,却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我已在恍如隔世中,重建了那段记忆。
起初,父亲和他的朋友在小院里唱戏,看热闹的人并不多,邻居间也是不怎么走动的。因为小院里天天上演的戏,一潭静水泛起丝丝涟漪。
前后左右的邻居,来看热闹的频次渐渐多了起来,相互之间的走动也相应地多了起来。
渐渐地,邻里之间的关系,也融洽和睦起来。颜家婶婶种的黄瓜、柿子,李家大娘种的辣椒、茄子,郝家大叔栽种的沙果、李子、小苹果,时不时地送到家里来。这些邻居和老乡,为了向生活讨要幸福,基本上都是在三五年间,陆续从山东来到了这个村落。
哪一个移民的家庭不是为了谋生才来到这个陌生而又艰苦的地方呢?既然是“闯”,总要面对困难和苦楚吧?不可否认,困苦的环境下,谋生是第一需求。有谁会在意精神世界的丰盈与否呢?
但是,父亲会在意。父亲的朋友,尤其是铁匠逄大伯,他也很在意。邻居的举动,让父亲更加自信,并且自豪起来。小院里唱戏,表面上,是铁匠说动了父亲。其实,只是铁匠和父亲的想法,在不谋而合中,又一拍即合而已。
在处处透出陌生的异乡,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体验过太多的艰难和悲凉。又有哪一个人,不希望被生活温柔以待呢?或许可以说,他们一直在寻找,想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方式和路径,来满足自己的渴望罢了。
父亲和逄大伯都没有料到的是,邻居和老乡的热情,很快就被他们的戏点燃。后来,小院常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说明了一切。看来,身处异地他乡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渴望被一束光照亮和温暖。
随着邻居越聚越多,小院里的戏,也渐入佳境。
“我家都督请先生回去,有要事相商。”逄大伯和李叔叔扮演的丁奉、徐盛二人站立着朝向父亲,抱拳打恭,做出请的动作。
“哈哈哈哈!哎呀呀,休来瞒我!”父亲眼神里满是冷峻,“我料都督不能容我,必来加害。所以,我预先叫赵子龙来接我回去。目今,孙刘两家同心破曹,不要伤了和气。请回去吧!”父亲和缓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嘲讽和讥笑。
“先生若不回去,我二人就要鲁莽了!”逄大伯和李叔叔声调里瓮声瓮气,显得滑稽和张牙舞爪。
“好不知进退!”父亲眉头一蹙拧出一个“川”字,脸上显出愠怒之色。父亲转了一下身体,角色也随即换成了常山赵子龙。
“也罢!念在两家同心破曹,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父亲做了一个射出箭矢的动作和神情。
小院里人声鼎沸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喊出了一声“好”,倏忽一下像起了惊雷,紧接着惊雷便炸响一片。
那道白:“哎呀呀,休来瞒我!”“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真是耐人寻味,余味无穷。
我觉得好玩极了,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哎呀呀,feP6YcC315P51mRY6GZ0Fg==休来瞒我!”“赵某显出手段,射断尔的篷索!”有些顽皮、童稚的声音引得小院里又是一阵热闹的哄笑。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喜欢唱关于“三国”的戏,也不清楚为什么父亲喜欢诸葛亮。后来,读了《三国演义》,才知道《三国演义》是“尊刘贬曹”的。这时候,我才明白,诸葛亮不仅是智慧的化身,同时,更代表着正义的力量。
当我开始习惯用一种语言,去描述另一种生活时,我就这样走进了父亲的内心,并变得豁然开朗。原来在父亲眼里,阴谋诡计、阴险狡诈以及一切奸佞邪恶,终将以失败告终。反之,光明磊落、光明正大以及一切正直正义终将赢得胜利的到来。
后来,父亲多次说过,历史上也好,戏曲里也罢,一个人绝不能做反面角色,做坏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而做好人,即便是一时吃点亏,最终老天都会护佑的。
帆在左,生活在右
有时候我想,生活的平淡如常在右,生活的快意荣光在左;或者可以说,生活的柴米油盐在右,生活的诗意文章在左。虽然,生活始终都是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状态,但是,父亲的精神世界却是繁花锦绣。因为,父亲的心中,一直有一面迎风猎猎、高高飘扬的帆。
热爱,是爱的深沉与热烈,也是动力、慰藉和暖融融的风。只要你保持一份热爱,生活便处处繁花锦簇。
每天晚上,如无天气的意外影响,小院里的大戏,都会在期待里如约登场,就像金灿灿的阳光,每天都会如约而至照进生活,在你眼前闪闪亮亮地登场。有了阳光,夜的黑暗便会自动离场。
岁月的挤压,年轮的挤对,在父亲的脸上,堆叠起皱纹和沧桑。然而,这一切虽能改变父亲的容颜,却不能改变父亲的心性。
上天总是会眷顾心有阳光、努力向上的人,而机会也往往会垂青心有志向、永不言弃的人。
在绵绵无期的期待里,幸福突然就来敲门了。
一个午后,副场长刘叔兴冲冲来到家里,人未进屋,声音却先传进屋来:“清平大哥,我给你报喜来了,你有好事了!”
“我会有什么好事呢?他刘叔不要开我玩笑了。”
“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哩,改革开放了,场子发展的步伐也加紧加快了。场部要成立基建科,我向场子推荐,由你来负责基建科的工作。春节一过,马上就得到位。清平大哥,这不是大好事吗?”
“是大好事,可是他刘叔,我没有多少文化,高小都没有读完,这好事最终真能轮到咱的头上?”
父亲半信半。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接受。他接受的,哪一次不是生活的错位与惶惑呢?在一家大大小小的生计追迫下,父亲也常常会有阵阵心律失常的时候,但哪一次又与惊喜有关呢?
“怎么不能轮到你的头上?场子几位管事的,一起商议了一下,都觉得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呢!这不,场长委托我来和你聊一聊,让你有个准备呢!”
父亲愣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刘叔不是在开玩笑。很多时候,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所处的高度的上下限。在命运的碾轧下,父亲从一出生起,似乎就被大山圈住了自己的远方。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天竟会如此慷慨,如此眷顾自己。二十几年间,始终“面朝黑土背朝天”的父亲,在这一刻,竟会像做梦一样,遇到了命运转变的信号。
显然,在突然而至的幸福面前,无法抑制的感慨和激动,让父亲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父亲才缓过神来。他大声吩咐着母亲,赶紧去炒俩好菜,晚上他要和刘叔尽兴地喝几杯,以此感谢刘叔的举荐之恩。
当晚,父亲和刘叔在推杯换盏中喝到微醺。在刘叔的请求下,他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救赎里,满心欢喜地,进入了一字一句的精神解读,亮出了他与众不同的生命底色。
20世纪60年代中叶以后,参场成立了文艺宣传队,父亲也主动请缨,加入了文艺宣传阵营。宣传队常常利用业余时间编排革命样板戏,当然,也编排一些传统曲目。那个时期,父亲是登台参加过演出。文艺宣传队解散以后,和戏曲结下不解之缘的父亲,又怎会轻言放弃呢?渐渐地,老屋和小院,让父亲的乐观变得越来越有弹性。再到后来,这里就成了父亲频频亮相的大本营。
刘叔出了题目,本就喜欢唱戏的父亲怎会不认真呢?
父亲想了想道:“孩子他刘叔,我唱一段《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的‘好一派北国风光’,你看怎样?”
“别说,这一段还真应景!”刘叔满心期待地赞同道。
父亲把京胡拿在手上,端正了坐姿,调了调琴音。他的左手指尖上下舞动,右手一张一弛拉动琴弦。弦鼓里,立刻倾泻而出清脆、悠扬的琴音。
和着琴音,父亲声情并茂地唱道:“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崇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父亲的回忆,游走在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旷野中,秋老虎火辣辣的,山谷里一丝儿风都没有。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挥汗如雨,肩扛着一捆捆“参帘子”(为人参遮阳的帘子),不停歇地朝参地里运送。
李会计在队长刘老倔的安排下,到参地为工友们送水。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的李会计,拎着一壶水,小心翼翼地朝参地里走着。就在快要到达地头儿时,突然间,他“啊”地大叫一声,身体也跟着栽倒下去。父亲和工友们停下手里的忙碌,快步跑向李会计。
在李会计不停抽搐的身旁,一只匍匐在地面的毒蛇,正吐着芯子,眼睛里透着一股微微的凉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动静。蜷缩的身体,像一张拉紧的弓,正准备着下一次的进攻。
“是野鸡脖子!”一个胆大的工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木棍打在了蛇的七寸上。
父亲和工友们焦急地把李会计抬到大胶轮拖拉机上,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他送回场里。到了场部,又一刻没有耽搁地换了卡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县医院就诊。经过抢救,李会计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需住院治疗和观察一周。
三天之后,就是“文艺大会演”的日子。而李会计在参演的《智取威虎山》里,扮演男二号少剑波,显然,等李会计身体恢复已经来不及。猝不及防的变故,让副场长刘叔焦虑不安。
“要不,我试一试?”父亲诚恳地望着刘叔,主动请缨上台做临时替补。
台下观众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台下的刘叔喜出望外,竟然在观演中一次又一次地站起身来,用力地为父亲鼓掌喝彩。他言行中克制不住的惊喜,就是对父亲最大的认可。
或许在当时,谁都没有料到,父亲在以自己出色的能力,支撑着自己人生的左右两面的同时,会因为戏曲折射的光彩,走出了人生的困局。
时间并非一条直线
小醉后的刘叔,被父亲的曲艺情境深深地感染着。一曲过后,在刘叔的感叹和鼓舞里,父亲又唱了一曲《定风波》。悠扬的胡琴再次响起,穿透力极强的嗓音也再次响起。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没有宿命,我不知道。但是,有些事还真就要看天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看来老话说得就是有道理,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父亲的两次高光时刻,每次都与戏曲有关,而且,每次都是临危受命。就像戏曲中的角色少剑波、杨子荣一样。
现实中,父亲代替李会计出演少剑波,当时非常紧急,需要在三天之内,熟悉剧情和台词,并进行角色的自由切换。这一系列难度,对于科班出身的演员来讲,都算是一个挑战。然而,父亲仍旧是面不改色地来了,从匆忙的时间里赶来了。他总是逆着时光走,从不慌张,就像火车停靠时那样淡定和从容。
当局者迷。彼时,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然而,他没有选择向左向右或向后,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向前。也许,正是父亲的选择,灯塔就此为父亲点亮,引领他走出了生活的困局。
父亲临危受命,迎难而上。他硬是凭着一股韧劲儿,拔掉了一枚枚弯钉,让自己扎扎实实地扎根在了异乡的泥土里。而这一次,场里要父亲到基建科工作,细想起来,同样验证了刘叔所说的临危受命。
因为场里要新建加工厂、制药厂、电影院,还要建场部办公大楼,建设任务多不说,关键是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也没有可以为父亲出谋划策的助手。可父亲心里拿定了主意。柔韧有度的父亲,在重重压力面前,也会时有焦虑不安。很多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他都在一个人默默地进行着自我心理调适。转过身,又是乐观如初。
好在,父亲在戏曲那里找到了慰藉。戏曲在给父亲带来美好享受的同时,也让父亲能够踏实进步,学到了更多生存、生活的本领和技能。
有时候,时间也并非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因为闭环的影响,才会产生投射的影响和力量。
戏曲是父亲的命,折射的精神,则是父亲的运,加在一起,才是父亲的命运。这种由点及面的投射,让父亲在日子面前闪闪发光。他终究没有辜负刘叔的信任,在基建科的岗位上,连续担任了十四年的科长,直到退休。
时间也并非虚数。十四年的时间,父亲用初心点燃使命,所有建设项目,从没有出现过任何质量和安全问题。
我始终相信,世上有两种东西是无价的,一种是一文不值,一种是不可估量。退休后的父亲,被场里返聘,继续担任建设工地施工员。这样的信任,再次激活了父亲,再多的困难,再大的压力,也都拿他没有了办法。
寡淡如常,也可写下美好诗行
再寡淡、再平常的日子,一样可以发出嫩绿的芽尖,结出幸福的蓓蕾。如果寡淡的日子,能够活出一份别致的精彩与高雅,岂不是更加美好,更加美妙?是的,美到妙趣横生,妙不可言。
夏日,天黑得晚,下午放学后,天依然明媚。一回到家,我就看见父亲正在做木工活儿,脚下刨花遍地。父亲拿着一杆十分精巧的木质长枪,兴冲冲地问我:“这个长枪的枪头漂亮吗?”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我问道,“是给我的吗?”
“可以说是给你的,但又不完全是给你的。”父亲笑着说,“喜欢,你可以玩。不过,唱戏的时候,它就是爹的宝贝了。”
父亲讲起他年轻的时候,十几年间喜欢听,也喜欢唱《穆柯寨》。为此,父亲还专门买了一台唱片机,《穆柯寨》的唱片放了一回又一回,听了一遍又一遍,唱片坏了一张又一张,直至把个唱片机也累坏了。十几年间,他心里始终有个遗憾,就是手里没有一杆符合演绎杨宗保角色的银枪。其实,更早的时候,父亲就喜欢上了《穆柯寨》这部戏,也迷恋上了杨宗保这个角色和他的银枪。只不过,那时候,父亲迷恋的是他故乡的地方戏。
“小时候,爹带我去平度城看《穆柯寨》,我被杨宗保迷得不行。”父亲眼睛有些迷离,似在沉思,似在回忆,“我最迷恋的,不只是清脆、响亮的胡琴声,还有杨宗保那一身行头,尤其是他手中的那一杆银枪。至于戏里唱的都是些什么词,当时我是听不懂的。”
以前,我心里有个疑问,父亲最初接触到传统戏曲是什么时候呢?直到我看见父亲制作的长枪那一刻,透过父亲的讲述,这个疑问才被解开。也许是因为那一杆长枪,父亲难掩心中的兴奋与欢喜,流露出当年曾经在他的故乡平度城,我的爷爷带着他,去看过一场《穆柯寨》。
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场景。童年的父亲,像我小时候常常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一样,他也是骑在爷爷的肩膀上,双手抱着爷爷的脑门,眼睛巴巴地盯着戏台。
此时,我突然就觉得,是不是那个时候,戏曲就在父亲的心里扎下根来了呢?如果是的话,父亲喜欢戏曲的源头就找到了。是心里的那份乡愁吗?我觉得是!为了生活,离开故土,离开家乡。但是,有哪一个游子,不愿意有朝一日,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呢?
山一程,水一程,又有哪一程的山水,能比得上故乡的美呢?山水如是,戏曲当然如是,尽管父亲已不记得儿时的曲调。
被风翻动的日子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戏曲,对它不怎么“感冒”。有一次,和父亲谈起这个话题,我发表意见:“说话就说话呗!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偏要唱着说话呢?唱着说一句话,多费劲儿呀?”
“戏曲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呢,什么戏不是唱着说?京剧、评剧、越剧、豫剧、昆曲、黄梅戏,哪一个不是唱着说?唱着说才叫戏!唱着说才有味道呢!不管什么剧种,每部戏剧里都有很多经典唱段,不只好听那么简单,好的唱段一千年之后、一万年之后也会流传下去!”父亲一连串地说教了我一通,才气鼓鼓地歇了一口气。
“为什么人们喜欢看戏?你以为只是为了看热闹?哪一部戏不是颂扬勇敢、正直、善良,不是引导人们向善向好?你看哪一部戏里的奸佞狡诈之人有好下场?”
我被父亲说得哑口无言,我知道他是在告诫我要从戏剧里学做人。
其实,父亲和他的朋友铁匠逄大伯、木匠李叔叔,在小院里演戏,事先都是经过精细打磨的。
没有哪一个曲目、哪一个唱段,是不经过千锤百炼的。铁匠逄大伯对父亲总是不吝赞美之词,说父亲是每一个曲目都参悟得深邃通透,之后编排演练的过程也毫不含糊。
有一次,父亲给逄大伯说戏。说到了《借东风》中的曹操,父亲的面容陡然间变了颜色,威严的神情里透出一丝狡黠,冷峻的眼神中射出一丝阴郁,念道:“呜呼呀!月光照耀江水,翻波戏浪。吾船在江稳如平地,好不快哉、乐哉也!”
那声音好似铜鼓,穿破层层云雾而来,小屋子似有震颤之感。逄大伯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口念道白,声音却少了些厚重的质感。父亲反复演示,逄大伯跟着演练了二十几次方得要领。
逄大伯对父亲说:“清平老弟,你这样要求是对的,要么咱不唱,唱咱就得像模像样!”
我的记忆中,那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院,春、夏、秋三个季节始终荡漾着欢乐的气氛。虽然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璀璨的灯光,没有地道的服饰,没有齐全的乐器,也没有专业的指导,但是父亲和他的戏迷朋友一起,自导自演的一场场大戏,还是不断地翻新并在小院里上演。
有时候,小院大戏演出结束,他的戏迷粉丝也不愿马上离开小院,还意犹未尽地围坐在一起津津乐道。
有一次,小院里的戏刚刚结束。父亲和他的戏迷粉丝余兴未了,逄大伯说:“清平老弟的快板也是一绝,清平老弟给大伙儿露一手,来上一段好不好?!”几个戏迷粉丝跟着起哄,闹腾着要父亲来一段快板。
父亲拿出大小两副快板,左手小快板,右手大快板,两副快板一起一落,一落一起,噼里啪啦、咔嚓咔嚓地爆出脆响,父亲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和着快板的声音:“竹板一打咱们笑呵呵,手打竹板口唱歌。说唱歌,咱们道唱歌,美妙的歌声满山坡。歌唱咱们的家乡美,歌唱咱们的好山河。山清水秀有灵气,漫山遍野藏着人参果……”
山里的风,这一会儿,正顺着大山的脉络,从远方阵阵吹来。一片叶子,越过一排整齐的木栅栏,轻轻地落在这个热烈的夜晚。
岁月染寒,暖阳依旧照人间
一个有趣的灵魂,仿佛拥有神奇的魔法,可以随时随地在你一眨眼间,就开出一朵奇异的花儿来,让平静、平淡、平凡的日子变得如诗如画。
徐志摩在《陌上开花》里说:“陌上花开,假如没有了从俗累的生活中走出来,悄然伫立阡陌并为陌上风情所陶醉的人,那么花开也寂寞,风情也苍白。”
如是这样,人间的最美,恰恰在于有没有风雅的人。于是,我便在心里问:“这世上真有桃花源吗?”一瞬间,自己又在心里给出一个答案:“如果真有桃花源,那一定是在一个风雅的人心里。”
2019年秋冬之交的一个周末,我回家看望父亲,这一年父亲已经86岁高龄。恰巧电视里的曲艺节目正在播出父亲十分喜爱的京剧《定军山》。父亲抬头睃了我一眼,用手敲了敲沙发示意我坐下,目光又迅即回到电视上。
我坐在他身侧,看见父亲眼睛眯成一条线,眼神里俱是欢喜,他那幸福得“稀里哗啦”的样子甚是可爱!
节目结束,他才缓缓地抬头望向我:“我最喜欢五虎上将里的黄忠老将军,老当益壮,威风凛凛!”父亲沉浸在《定军山》的故事里,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半天黄忠老将军。
讲着讲着,父亲就唱上了:“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我也突然来了兴致,特别渴望听父亲的二胡和京胡。不知道父亲还拉不拉得了二胡、京胡。我便尝试着征求父亲的意见,拉一段二胡或京胡怎么样?
父亲一听,当即兴致勃勃:“你想听什么曲目呢?”我说:“什么都可以啊!”父亲找出京胡,先调了调琴音,然后坐端正。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没有演奏京剧里的某个经典唱段,而是拉了一首歌曲。小时候也听他拉过这一首歌曲,当时没有太多的感觉。而这一次,音乐一起,我的泪水立刻盈满眼眶。
那一曲轻灵、明丽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风一样飘散开来。正是天气渐寒的时节,窗外雪花儿伴着纷飞的落叶,也像跳动的音符一样欢快地舞蹈。
父亲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眼里的光芒。我知道,那光芒是幸福伸向苍穹,划出的一道光。我的脑海里迅疾跳出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里的句子“人间有味是清欢”。
是的,因为热爱,心有繁花。因为热爱,处处清欢。因为热爱,父亲活成了最美的那一道风景。
作者简介>>>>
初永春,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吉林省白山市靖宇县某机关单位。散文、诗歌散见于《意文》《吉林日报》《楚天都市报》《长白山文艺》《长白山日报》等报刊。
[本栏目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