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微之地
2024-12-06程杨松
屋顶:月光晾晒轻薄的心事
从祖先起,就学会用火与土
在屋顶淬炼诗行
阳光抱团取暖
白云和黑瓦相互阅读
读白云的白、黑瓦的黑
以及黑白之间的许多事情
向上翻过屋脊,就开始向下了
倾斜的屋顶隐喻生活
揭发日子的坡度
风爱提携一些微小的事物实现理想
鸟卸下飞翔的重负
把天空暂时收拢于翅膀
但高于人间
春天就要过去
雨水一生的情话都已讲完
群星抄袭着屋顶
月色晾晒轻薄的心事
等待收回白茫茫的惆怅
当它放过了夜晚
群山就会安静下来
被露水打湿的村庄就会深呼吸
“留一弄瓦片供炊烟安卧
人世有漆黑的弯曲,也有白色的缠绵”
当我转身,已习惯它抬高的视线
屋檐:晾晒的生活已成旧事
冬天收割剩下的人
被阴冷撵出的人
适宜置于墙根
用一把木椅子安置暮年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
那就沉默
风吹了一辈子
脸上的褶皱只对应时间
不对应心事
屋檐下,齐整堆码的柴火来自远山
晾晒的生活出于田野
农具风尘仆仆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今都有了岁月的锈色
打磨出时间的包浆
当年从屋檐下离开的孩子们
归期未定
夕阳又急忙忙打马西山
你一寸寸灰暗下去
当夜色降临
你被落日逼出的影子
全部还给了日趋缩水的肉身
像是一种驯服
于是,多少人间的旧事
都低了下来
小路:每一道弯都通往废弃的童年
低矮的人间
适宜那些低矮的生长
庄稼已经收割
草木和花朵相约赴死
共同承受落日之痛
候鸟用飞翔带走有限的天空
一条河的叙述接近尾声
日渐词穷
山路板结,是另一种枯萎
打满碎石的补丁
每一道弯都通往废弃的童年
假如更深些
再插入山色的情节
就可能穿过一整个冬天
芦苇完成一生的使命
把雁声还给更南方
狗尾草卸下重负
低着头,打捞时间的悬念
苦苣菜的黄与白都在说出一种“苦”
苔藓晃动体内绿意
只要一点雨水和阳光的暗示
就能开向无边的旷野
暮色中,剩下的影子一哄而散
我坐在母亲古老的炊烟里
听一月的风吹过故乡
吹过我……
餐桌:大地的事物再次集结
那时父亲用山中的柴
烧煮土里生长的粮食蔬菜
母亲每天用井水把日子清洗一遍
院子用鸡冠花和仙人掌、美人蕉占领封面
云朵的理想用清风投递远方
姐姐用桃花豆蔻
春天用小板凳完成仪式
孩子们用一缕炊烟
打开回家的门
生活被简单摊晒
田野的季节在返青
大地上美好的事物再次集结
人间的大词凝落在几只碗碟中
修饰生长也修饰衰老
胃口淘出的咀嚼声
打开食物囤积多年的宁静
欢快的味蕾成群结队
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被时间驱赶的未来还未来
宴席早已荒凉
一群影子在空空的碗里丢失
餐桌把喂养的人都送走
独自沉默,像座废弃的码头
自从母亲带走了炊烟
一只饥饿的胃,从此忘了饥饿
卧室:掏出的灵魂被安放
假如再晚些
月亮就会放过群山
群星放过大地与河流
啄木鸟执意挑出人间错误
一条饥饿的路
要把所有足迹收回
那个用灯火喂养失眠的人
怀抱一群摇晃的光
和夜晚贴身肉搏
等待与轻薄的睡意握手言和
试图将掏出的灵魂
横平安放
冬天还未过去
北风一遍遍说出
已离开多年的名字
从思念走出的影子,于霜迹
缓缓现形
又被一场露水动情打湿
黑暗如灰,在大地慢慢沉降
一寸寸掩埋我,掩埋万物
只露出晨曦新鲜的额头
又像急于融化的被子
盖不住渴望的旧梦
床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我是溺水的鱼
无心靠岸,也无力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