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三则
2024-12-06龚曙光
龚曙光,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一百万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样范》等。曾获韬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等荣誉。
一个人和一座村寨的欣悲纠缠
凉灯是一个苗寨,也是黄于纲创造的一个意象、一部作品。
寨名发音是苗语,据于纲说,是他译作了这两个汉字。挑了如此冲突而诗意的两个字,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生命里,总有一种微弱、遥远、守信而并不暖热的光亮,譬如天边的一颗星、山顶的一盏灯。
于纲爬上凉灯时,已身心破碎。他被自己那个失恋故事,撕成了一堆碎片。
究竟是怎样的一份爱,如此要死要活,铭心刻骨?我很好奇。
过不去的是肉体!于纲说。
这我信。一个男人,常常斗不过的,是自己的肉身。那时于纲血气方刚,欲望鼓胀,刚刚做成男人。
只是肉体裂了,碎了,还得灵魂来捡拾拼贴!于纲又说。脸上半是苦涩,半是悲戚。
那是20年前,一场没有目的地的人生逃亡。于纲自己也不知道要逃离什么,一个人?一个故事?都市,城镇,乡村,他一路颠沛。凉灯,只是一个意外,一次神差鬼使的邂逅。这个贫穷、荒凉、寂寞的苗寨,竟让他不可思议地张望、止步、留下来,像只满身创伤的丧家狗,找了个偏僻隐匿的角落,躺下,喘息,一嘴一嘴给自己舔伤……
我见到于纲时,他已满血复活,如一头成年的牯子,欢蹦乱跳,浑身是劲。那该是他爬上凉灯后的第十三四个年头,在铜官,在一座耸着烟囱的老窑厂,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而人,却时常在凉灯。事先约好了,他才从山上跑下来。工作室原本是一栋制陶车间,上下两层,高大、空阔、敞亮。墙上地上,满是油画、雕塑以及各种各样的美术材料,给人一种创作的疯狂感。
于纲的画,几乎全是黯黑的底色,乌漆嘛黑的那种。背景与人物,锁在深重的黑暗里,似乎要拼命挣扎,才能若隐若现露出些轮廓。这种窒息的色彩和挣扎的光影,让人从几乎凝固的时光中,感受到生存的困厄、生命的倔强,以及生活的无怨无艾、无悲无喜。他的雕塑,则多为泥塑小稿,满满堆了一屋子。各式各样姿态的苗民,大模样,大写意,不拘细部雕琢,仿佛随意揉捏的泥巴人偶,但你能从中感受到,平静到极致的生活状态,平常到极致的生死态度。我想象,于纲拿着一团泥,是在将自己破碎的生命,一点一点重新捏拢,重新塑形。那是一场长达十余年的生命疗治和激发。
晚餐设在临江的山坡上,长河落日,暮色苍茫。于纲趁着酒意,爬上凳子,面朝浩荡北去的湘江,扯嗓放歌。那是一首被他改造过的苗歌,一开口,便是高音。你会觉得,他是用整个生命,顶着旋律往上爬,长长的一口气,爬到不可思议的高度,突然降下来,细得如一根闪闪发亮的游丝,飘荡在黄昏里,婉转绵长、若有若无,无休无止。我在湘西10年,没有听到过如此充盈生命感的苗歌。那一刻,于纲是个通体透明、神鬼附体的艺术精灵。我惊讶于于纲的艺术天赋!没有来由,不受拘束,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他都能随心所欲,将生命展现得恣意任性。
这种感受与判断,后来又从他的文字中得到了印证。画家邹建平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则于纲的日记,写的是凉灯的一场葬礼。那几乎无动于衷的冷感叙事,细致精微的画面描摹,立体生动的人物刻画,和那种只有造型艺术家才有的视觉感、色彩感,让我立马想到了吴冠中和黄永玉。我按捺不住在朋友圈里留言,大意是:这是继吴、黄之后,我所读到的最惊喜的画家文字,比许多专业作家,更有叙事张力和生命沉浸感。
大抵是看了这段留言,于纲跑来找我,说起他正在筹备一个展览,主题是“凉灯20年”。我建议他,同时还出一本散文集,与其绘画、雕塑、视频、装置艺术一并展呈。他说那你来策展和作序,我应承了,并找来黄啸、陈新文两位出版社社长,一同进行头脑风暴。我们为展览和散文集,取了同一个名字:“赶场”。“赶场”既是凉灯生活的日常,也是对于纲艺术的隐喻。凉灯人劳作有了收成,便背着担着跑去圩场,摆在路边供人挑择。于纲这20年,艺术有了这些收获,也该摆出来,供人品评挑选。不论从事何种职业、操持何种手艺,人这一生,说到底,都在赶场。
我做出版这些年,向出版社推荐的散文集,只有三种:一本是韩少功的《人生忽然》,一本是刘年的《不要怕》,再就是于纲的这一本。尽管此前我已读过于纲的不少文字,但当他将整理好的书稿发我时,我再一次被惊艳到了。
首先是生命共生感。散文是一种亲历性文体,而当下许多职业作家的文字,呈现为一种生命的悬混态,没有揳入,没有纠缠,读来也就没有真正的沉浸和共情。于纲的这些日记,本是他凉灯20年人生的纪实,他与那片土地、那些人物、那种文化,由冲突而融入的历程,就是他身心疗治与拯救的过程,他所记录的琐屑生活、卑微人物,是疗治其身心的汤药、喂养其艺术的饭食。于纲与他们,是一种连理式的共生。在凉灯,时间几乎凝滞,生命却在前行,时代自顾自地朝前走,几乎毫不怜惜地扔下了他们,而历史,却不得不弯下腰,将他们捡拾回来。于纲这20年,也是被时代一同扔下,又被历史一同捡回的20年。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丙元、云恩、求成、显志、求全等,身处时代中,又置身时代外,始终以凉灯人的方式,生长在凉灯的历史里。于纲是一个闯入者、陌路人,也是一个融入者、共生者。在凉灯,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一种义务,不是意愿。因而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都平常,都平静,如草木之荣枯,如日月之升坠。这种乐天安命的人生态度,包裹、浸润于纲20年,粘贴了他的生命碎片,填充了他的生命元气。他的文字,是一种自疗,也是一种感恩;是一种生命的潜入,也是一种艺术的浮出。
其次是故事的生长性。于纲持续观察20年,在一种几乎凝滞的时间中,记录了凉灯人的生长、故事的生长。这些或寻常或荒诞,或欢欣或悲怆的人事,就像生长在他的文字里。于纲是凉灯20年故事的主要人物,又是这一故事的冷静讲述人。作为人物他跟故事里其他人物喜哀与共,欣悲纠缠;作为讲述人他抽身事外,客观记述。他以这种冷静而又感奋、冲突而又纠缠的叙事,强化了讲述的亲历感、故事的生长性,从而让一本个人日记,具备了某种另版历史的样貌。于纲的叙事,有一种与其身份和年龄背离的调性,疏离、隐忍,甚至超然,如一位阅世已深的老者,淡漠静观人物生长、事件嬗变,并将这一历程原真展现。寓欣悲于隐忍,寓臧否于漠然,这是一种无动于衷中见大悲悯的叙事功力。
最后是语言的视觉化。于纲写作,文字一如其惯常使用的颜料、泥块、影像,以及各种装置材料,擅长于时空造型。文字表达的间接性,让他比绘画和雕塑,更能调动接受者的感官、想象,让接受者有代入感。他的文字精准、短俏、跳荡,有一种明确的空间感、细微的光影感。他将一幅幅空间精确、光影精微的画面叠合,以表现其人物生长、故事衍进和历史延续。他笔下的心灵历程、人物命运和地方变迁,是由无数瞬间定格、精准呈现的画面连缀的,凉灯的时变与守常、挣扎与躺平、悲欣与漠然,都涵含在这些视觉化的叙事中。这种将文字表达视觉化的能力,是于纲的天赋,也是造型艺术家才有的专业敏感和追求。于纲是一位典型的综合艺术家。文字,只是他创作的一种媒介,但已是重要的、风格化的一种。
在认知特征上,于纲每每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他能以其专注与执着,将一棵树,活出森林感,也创作出森林感。漫漫20年人生,他因一个失恋的女友爬上凉灯,因一个结发妻子走进金竹山。这就是他的生息地、创作源,也是他的世界。他所画、塑、写、拍,甚至唱的一切,都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但他却以多种艺术介质,为这个时代的历史,留下了别一面目的版本。我曾劝说他,以20年为契机,为凉灯作结。他拒绝了。凉灯是于纲的艺术肇始地,或许,也将是终结地。
那场撕心裂肺的失恋,对于纲,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命运驱遣?凉灯20年,究竟是不幸,还是大幸?无论怎样,凉灯使于纲重生。作为一个凉灯人,他或许已认同这样一种生命态度:活着与艺术,是一种义务,不是意愿。
冰雪劫
说是要下雪了,且是大雪、暴雪、大暴雪!
大雪与暴雪,我是见过的。二十多年前在哈尔滨,正好下暴雪,零下四十摄氏度,人一出门,就被裹成了雪人,稍后便四肢僵硬,冻成了冰雕。只是大暴雪究竟能下成啥样,我倒颇好奇。这世上,能让成年人兴奋、好奇得像个孩子的事,大抵只有天降大雪这一桩。且无论大人小孩,心里盼着的,必是雪下得越大越好。
晚近这些年,暖冬渐多,下雪反倒是稀罕、金贵了。依预告,今冬极暖。“小土豆”们成群结队跑东北,应是对就地观雪未做指望。不过,如今的气象预报,的确靠不住,即报即改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饭。这不,前几天才说长沙暖冬无雪,回头便改了口,说不但有雪,且有大暴雪。一听这预告,人们便亢奋了,有人网上推文吆喝,有人线下奔走相告,其热度,仿佛天上要降的不是冰雪,而是白玉或黄金。好些更南方的“小土豆”,长途奔袭赶过来,或是推开酒店窗户,伸出双手在半空中候着;或是站在街头,边啃烤串,边眼巴巴望着霓虹灯闪闪的夜空,生怕错过了天上飘落的第一朵雪花……
相比预告,雪还是下得晚了些。大约夜里十点,我才听到淅淅沥沥的雨点里,有了雪粒落地的沙沙声。透过书房的落地窗,看见晶亮的雪粒一蹦一跳满地滚,然后浸在雨水里慢慢融化。只有落在树上、草上的雪粒,未及融化又被新落下的覆盖,积攒着、凝结着,冻成了寒光闪烁的一层薄冰。
雨点与雪粒,是在一眨眼间变作漫天雪花的,就像一场乾坤挪移的大戏法,将远处的城市和近处的树木变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堵柔软厚实的棉花墙,横亘在天地间,让你分辨不出那无穷无尽的雪花,究竟是从天上倾倒的,还是从地上飞升的。我似乎明白了,所谓的大暴雪,就是天地一统、万物一齐:大雪瞬间淹没所有色彩、掩埋所有造型、冻结所有运动,甚至凝固听觉、视觉以及关于时空、生命的所有想象;就是世界彻底沦陷,天地被一种极致简单和绝对纯粹的美所统治!
那一晚,应该所有人的梦都被白雪包裹着。我依稀看见一只土拨鼠,或是一只小火狐,伸出爪子,一层一层刨积雪,怯生生探出脑袋打量。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过来,刺得它们赶紧闭上眼睛,躲回雪洞里。我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睁眼看见窗外反射的白雪之光,才知道那梦中的土拨鼠,原来是自己。
庭院与山林的边界消失了,甚至城市与田野的边界,也消失了。触目所及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貌。在遥远漫长的冰川时代,地球不就是一粒冰雪包裹的小白球?后来的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应该只是一种幻象、一种变异、一种沉沦。毋庸置疑,多数人心中憧憬、欢喜的世界,就是这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本相。
没想到朝阳跃升得如此果决和豪迈!火球似的,从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喷薄而出,万道朝霞将遍地白雪熊熊点燃。雪景的极致之美,不在雪花漫卷,不在月笼雪原,而在大雪初晴,阳光普照千里江山。那是静与动、柔与劲、纯与艳、冷与热的对撞与交融!是生命归寂的迷人诱惑与自然孤绝的壮美献祭!没有人能抵御这纯净的迷惑和灿烂的洗礼!
以为这场大暴雪,就这般华贵、隆重地收场了,接下去便是阳光温煦,回归暖冬。可气温总也上不来,夜晚甚至降到零摄氏度以下。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夜里又凝结成冰,一片一片映着月光,冷冷的,不仅刺眼,而且刺骨。儿时在乡下,总听老人说“前雪不化,后雪不远”,意思是积雪若不融化,必定还有冰雪接续。
民谚果不欺人。次日气温再降,淅沥沥的雨水落地成冰。只大半天,原先覆盖着白雪的树木、花草、作物和田地,全部冻结成冰,满世界是晶莹剔透的冰凌。乔木的枝条被压得弯曲下垂,最终啪的一声折断,狠狠砸下去,冰凌碎满一地。
整个夜晚,听到的都是树木倒地或枝杈折断的声响,那是一种持续不断、毫无节奏的锥心之声。早晨开门,庭院里的树木一片狼藉,尤其是那棵高大的金桂,直径三十多厘米的树干,竟被从中间撕裂,各向一边倒伏在地,巨大的树冠堆满了院子。这棵树龄半百的桂树,冠盖如伞,撑在空中晴能遮阳、阴可避雨。每有客至,必伫立树下观赏赞叹,难掩一脸羡慕。此树一毁,差不多就毁了院子的景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这棵树,发出人不如树的生命感叹,说树可开花千百度,而人却只能赏花百十回。没想到,如今赏花人仍在,开花的树却没了!
再看院子外面的山林,一派灾难大片的末日景象。树木倒的倒、折的折,断裂的树干直指天空,白生生的伤口赫然刺目,像无声的举证,像义愤的诅咒!小区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像是被传说中的巨人尽数折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在惯常的想象中,只有核战、海啸或飓风,才有如此巨大的毁坏力,才能造成如此恐怖的灾难场景,想不到人们向往追逐的冰雪,竟也有如此残暴冷血的破坏力量!
外地来赶雪景的,还没来得及返回,便被冻在了长沙;本地沉浸在雪景中的,还没来得及从赏心悦目中走出,却又猝不及防被推进了灾难里。从一场极致的审美,到一场极端的灾难,其间没有分界、没有暗示,似乎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翻转、一种理所当然的延续。老天没给人任何精神准备和心理过渡,或许就是要给人类一次提醒、一个教训吧!极美与大灾,永远连理而生、联袂而行。一次极致审美的代价,每每高昂得难以承受!
这该是一种劫数吧?
纵然如此,冰雪创造的审美奇迹,终究是要被人类憧憬和追逐的,试想:谁又割舍得下世界洁白纯净的那副样子呢?
钟先生的文章
年岁一大,读书便少了耐心。一篇文章点开,读读开头,若觉文字欠火候,或者叙事没腔调,便随手划了过去,连瞅瞅结尾的兴趣都没有。若是一本书,抽读三两章,再把序跋翻翻,十之八九也会扔去一边,再无拿起的心情。
说实在,当今蹿红的作家,第一部书拼尽才情和生活,大体可以卒读。及至第二部、第三部,就多是炒剩饭了,看看开头便知结尾。尤其时下所出的散文集,读两三篇或许会眼一亮心一喜,再往下,便觉得大同小异、捉襟见肘了。我读书,虽并不特别追逐故事的新异,但一本书读下来,篇与篇、章与章间,总该有些情节跌宕、意义翻转、趣味升华,方可让人饶有兴味地读下去,不至于味同嚼蜡,心绪索然。
近两月,真正一字不落读完了的一本散文,是钟叔河先生新出的一个选本,名日《暮色中的起飞》,化用了黑格尔的一句名言。先生的文章我素爱,故其中多数的篇目都曾读过,只是随见随读,零零落落不成体系。如今精选一集,依序通读,秉持细嚼慢品的心态,倒有了些会心的体悟。
钟先生是著名编辑家,早年命途多舛,中年后黄卷青灯,孜孜不倦编图书,可谓心守一处、职守一业。先生的文章,亦大多缘起于编书。真正使其在业内声名鹊起,且终至破圈的文章,均属论书聊书的那一类,尤其是为《走向世界》丛书撰写的绪论。其宏阔的视界、警策的立论,自挟一种纵横捭阖、左右逢源的气度。不过究其站位,先生始终只是作为一位编辑。他可以历史、文化、宗教、政治无所不谈,但他永远紧扣自己编辑的作品和作者,史料征引再泛,话题延展再远,到头他都会锚定自己的编辑身份,申言自己的观点,皆属编辑见识。
散文是一种亲历性文体,作家不仅是叙述主体,而且是核心人物。作家的品位、眼界、气蕴和脾性,决定了文章取材的域界、叙事的调性、思考的维度和文字的风格。武断一点说,作家即文章!不妨尝试着将先生编辑家的文本形象,置换为史学家、版本学家、文化学者或时评家,其文章的阅读感受和评价,必定大异其趣,甚至大相径庭。《暮色中的起飞》里冠以“书话”的精短文字,多是先生读书编书的偶得:一则有意思的掌故,一句有趣味的言说,触碰到了生命某一柔软处或隐痛处,便信手记下,算是编书的副产品。先生不止一次地申明自己不算作家,所写作品,也算不上“纯文学”,他坚守单一纯粹的编辑家身份,从而使其文章具备了青灯黄卷的侘寂、铅华洗尽的质直、历经劫难的通透、囿于斗室的静思。相较之下,我辈作文总爱给自己装滤镜,努力让形象高大全,结果像个变形金刚,怎么看都是个人造的异类。坚守人生的本色,自然而然将自我形象呈现得单纯而饱满,是先生写文章的一个秘诀,当然更是其做人的一种境界。
“琐谈”“往事”“自述”三辑中的文字,多为先生所倡短文的典范。其中的一些,我曾作为范文,做过逐字逐句的修改练习。其结果,不仅结构上难动一两处,就是文字上,也难得改动词句乃至标点。这种修改文章的练习做多了,便慢慢悟到写长文是一种能力,写短文是一种修为;写长文是一种才华,写短文是一种境界。先生的文章,无论辨析史实、讽喻世相、记述屐履,还是缅怀旧友、追忆往事,总在一人、一事、一场景、一视点上用笔墨,于一事中见人之性情,于一义中显思之精警,绝不旁枝摇曳,思绪缤纷。比如记人物,《悼亡妻》仅以千余字,写了妻子带病帮他腾书房的一桩小事。他们数十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当有多少铭心到骨的经历值得记述,先生却仅以此一寻常琐事,写尽了妻子的贤淑与体贴。比如写时代,《协场坪》只写了大校场一个场景,从其用途到面貌的变更,叠印出了百余年的时代翻覆与长沙嬗变。比如写往事,《望过年》只写了盼望过年一个意愿,却从儿时盼过年丰盛的吃食,翻转到盼过年家长管束的放松,再翻转到国外圣诞节的自由约定和自我松绑……
无论写什么,先生总是胸中有十,仅取其一,且能以一当十,给人一种信手拈来的随性和举重若轻的从容。此类云淡风轻、俏短多趣的杂感杂记,在明清文人笔记中不难找见,到民国,更有周作人的一路。虽先生素敬知堂老人,编辑过他的多种文集,对文章的做法,亦有过悉心的研习,然而我读先生的散文,总觉得其皮相在做人,骨相在树人;韵致在做人,精神在树人。先生文中的冲淡难尽掩沉郁,机智难尽遮耿介,风趣难尽藏较真。就是这掩饰不住的一点点,将其与明清笔记和知堂随笔区隔开来。不管先生借古讽今如何曲折迂回,针砭时弊如何点到即止,然其一讽一砭,绝对都在其时政治或文化的穴位上、要害处,令人冷汗发背,隐痛在心。近年,总有文章将先生推举为精神斗士,虽其推托不认,旁人却也不是无端妄评。在世的作家中,能将周氏二兄弟的散文兼收并蓄,并融铸成了个人风格者,似乎仅先生一人。
先生眼见便百岁了。他的文章,当然是活出来的。套用一句俗话,他“吃的盐比别人呷的饭多,过的桥比别人走的路多”,其文章自然就有他人不曾见过的人生风景、不曾体悟的生存智慧。人生譬如行路,经了也便过了。经过了当然也不一定放得下、扔得掉,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掂出了它的真实分量,置放到了恰当的人生位置上。读者看起来是举重若轻,而在先生,却可能就是实实在在的轻。读者觉得是生活中过不去的坎,先生不仅过去了,且回头看并非那般九死一生。即使是身陷囹圄近十年,先生过后谈起,也会持一种只属于他的视觉、语境和述事态度,与读者所持的公共认知,构成了差异和疏离。先生文章中的个人经历,常常被时代化、公共化,而先生的体验与认知,却又始终坚守着个人立场。这两者间的视觉错位和心理错位,呈现为一种特有的通透感、松弛感和机智风趣。先生说自己不写檄文,也写不出美文,其实是他所追求的,是趣文与妙文,且这些文章的有趣与精妙,不在思想的锐利、文辞的华美,而在其写作的心态和叙事的调性。即天下无新事,故只能旧事新说;人生无大事,故只能琐事趣谈。因而先生的文章,随兴而起随兴而收却意趣盎然,响鼓轻锤点到即止却机敏精妙。
钟先生的文章,其实也是改出来的。他曾写到钱钟书先生为其作序,一篇短序竞前后寄了他三稿,稿稿都有改动。而先生自己的文章,一样永远在修改中。他曾为我的《满世界》写“感题”,字不足三百,竟反反复复送了四稿来。虽每稿改动都不大,但改动之后,要么更顺畅自然,要么更简洁精当。《念楼学短》是一套畅销多年的老书,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拿去新出,先生又做了逐字逐句的修订。我看到先生所校的清样,满版都是改红。而其时,先生已年逾九十,且是病后躺在病床上一笔一画修改的。这些读来觉得信手拈来的文章,就是先生这样一遍一遍字斟句酌改出来的。其目标,不仅是字句精要妥帖,而且是气韵自然天成,如同从心中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