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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三种身份(创作谈)

2024-12-06李卓

芙蓉 2024年6期

写小说的这几年,经常心生奇异的感觉。有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坐标轴,抬起的左手指向过往,一直到出生的瞬间,抬起的右手指向未来,一直到死亡的时刻,脖颈往上长,越长越高,长到宇宙的深处,低头看地球成了一粒尘埃,双脚往大地里扎根,越来越快,到极限时,它们钻进脚掌的肌肉组织里,继而钻进细胞,最后抵达量子里,而每个量子自成一个世界。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在踏浪而行,四周蓝幽幽的都是海水,遥无边际,一步跨上浪尖,一步跌落浪底,浮浮沉沉,始终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有时一棵树向我走近,我长成它的一根枝杈,有时一块石头向我低沉地召唤,我一点点融化成绿茸茸的青苔,顺着声音蔓延过去。在时间与空间、生命与事物之间,我被想象力牵引着,闪躲腾挪,有时是自己,有时不是自己,有时一半是自己一半不是自己,更多的时候,我难以分辨自己是观察者、体验者抑或主宰者。

去年国庆节,我计划驾车去江苏南通参加一对新人朋友的婚礼,由于路途遥远,我决定请一个临时司机,两个人可以换着开,一路上也可以聊天解乏。请的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车开得很好,但是不爱说话,我故意找些时髦的话题跟他搭茬,却总是形同撞上吸音壁。几次试探后,我识趣地戴上耳机,不再出声。回程时,我们绕道苏州,抵达苏州城时,我邀他一起去听苏州评弹,三两曲毕,我瞥见他时而搔JMBxR31HOK/WyZtkVyPv1EJCx03j718txGxgGjo+m4c=头抓耳,时而翻看手机,显然对这吴侬软语的艺术兴趣不大。歇曲的时间,我们出去抽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想去花鸟市场转转,我说这儿的花鸟市场有什么特色吗?他摸摸后脑勺,说倒也没听说有什么特色,我只是想去看看乌龟。我有些愕然,乌龟有什么可看的,寺庙门口的许愿池里龟背挤挤挨挨,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全然谈不上美感。我的疑惑似乎击中了他的表达欲,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有关乌龟的各类知识,如龟有哪些种类、龟的养殖方法、它们如何交配、什么算是变异等。一个语言枯竭者,当一碗引水浇下去,他的井里居然吱吱呀呀冒出无尽的甘泉来,这是一件神奇的事。在众多词汇中,特别吸引我的是“刀背麝香龟”,它的名字天然蕴含着一个坚硬而气息生动的故事,与眼前这个胸无大志的小伙子形成巨大反差。小伙子待业在家已经好几年,偶尔出来接点零活,平时没别的爱好,有时间就泡在龟池旁,侍弄自己的百余只龟。所有的龟里,他最爱一只刀背麝香,它破壳的日子与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是同一天。

观察他的生活时,我不自觉变成他的模样,循着命运的蛛丝马迹,把他的路重走了一遭。说是重走,其实我不能确认,毕竟那是一条虚空之路,浮于云顶的青石板,是我的臆想凝聚而成。站在第一块青石板上,我环顾自己的童年,找五月的稻田,午后的穿堂风,找被狗骨刺扎破的伤口,找舅舅孤独的身影;站在第二块青石板上,我安静地听少年的心事,听他说江水的语言,听他吟诵王勃的诗篇;站在第三块青石板上,我跟路过身边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他们之中有的很和善,回以微笑,有的行色匆匆,点头示意后就遁于云海,还有的神色冷漠,视线刚触及就转身走远。继续前行,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手持带血之刃追来,我慌张逃窜,差点一脚踏空掉落下去。一道耀眼的金光像洪水从远处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等我睁开刺痛的双眼时,发现自己成了无所不能的主宰者。有了操控人物命运的神力,我却失去了操控命运的欲望,这种感觉好比一个成年人有能力买满冰箱的冰激凌时,却对吃冰激凌提不起兴趣了。我小心翼翼地退后,告诫自己务必保持克制,让他自己去经历所有悲喜。

三种身份完成各自的使命,以及确定好自己在小说里的视角后,我就开始写《刀背麝香》了。不得不说,小说写作对于我来说依旧是难的,它不同于散文,在散文里我只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信任自己的所有感官,看花,听雨,嗅泥土的清香,尝故乡的味道,触摸苍老或平滑的事物,意之所指,文章就从大地里生长出来。小说撕裂得多,写作者必须忠于每一个人物,忠于至善,忠于极恶,忠于聪慧,忠于愚昧,忠于清明,也忠于混沌。沈从文先生说,要贴到人物来写。多简单的一句话,可要做到实在不易,因为写作者要贴着的人物不止一个,而且只要故事有时间跨度,人物往往还有道德与精神变化,细微而难捉摸。

我偶尔会盼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梦里,三种隐秘的身份会完美融合,谁也意识不到谁的存在。用梦当现实的镜子,或者把现实变成梦境的彼岸,也许就能写成一篇浑然天成的小说。终于,我等来了一个梦。幻境中,我遇见了已故的老友,他依旧仗义,在危难之际挥动利剑对抗怪兽,一如少年时代的他站在我身前,赤手空拳对付三个浑小子。醒来时,我想起后来各自的人生际遇,顿生悲凉,无以抒遣,于是想到写《异次元的逃亡》,将梦境与现实杂糅在一起,螺旋式推进。在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在否定自己,总觉得割裂感太强,杂糅的力度不够,可后来我内心决定接受它,视它为一个完整的作品,尽管卯眼和榫头未卡牢,但它们至少尽力靠拢了。

此刻,已是深夜。独坐书房,窗外很安静,除了远处的灭蚊灯偶尔发出噼啪的炸声,以及一阵不算稠密的蛐蛐叫,便再无其他声响。人在这种时候是应当诚实审视自己的,所有的修饰和伪装都应当褪去,最好变成坐标轴,头到了够高的地方时,就低头看看尘世渺小的躯壳,身子缩进一个细胞时,就张开双臂去奔跑,感受自己的辽阔。竖轴的两端,对应的是世界观与人生观,与横轴交叉的原点是现实。写作者终究绕不开对现实的书写,可问题是现实大多缺乏文学性,且如出一辙,要把它们摆到读者跟前,不得不绞尽脑汁,下一番苦功。观察者要找到独特的观察视角,体验者不要只想着体验极端事件,而要去经历鸡零狗碎,在寡淡的日子里制造冲突,主宰者偶尔现身,在关键时刻做一个残忍或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或者什么也不做,像局外人。很明显,在这几种身份的轮换中,我还生疏得像个菜鸟。脑子知道该去向哪儿,可手脚不听使唤,难逃笨拙之感。

对我来说,小说写作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它的体验感无与伦比。越写不动,越是想写,越感觉自己误人了暗夜沼泽,越是想冲出迷雾找到光,在那种纠缠的过程中,三种身份轮番上场,偶尔碰头交流,商议故事的走向。某些时刻,他们会激烈争吵,甚至大打出手,谁也不服谁,这种情况下主宰者最终总是占上风,可对小说来说,这往往是最糟糕的结果。所幸我身旁还有几个有才华的诤友,他们会在我消沉时递过一朵鲜花,在我忘形时泼一盆冷水,临别时他们会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写。那就好好写,慢慢写,允许自己一脚在浪尖、一脚在浪底,反正只要像波浪一样保持前行的姿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