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刀背麝香(短篇小说)

2024-12-06李卓

芙蓉 2024年6期

李卓,80后青年作家,湖南写作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42期高研班学员。小说、散文见于《天涯》《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著有《麦田月光》等作品。

汪立全望着靠墙的一排白色收纳箱,鼻子酸涩。金菁倚靠他身后几米远的门框,左手叉腰,右手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收纳箱改造成的龟池,浅水区、深水区、晒台一应俱全,近百只大大小小的蛋龟簇拥,窸窸窣窣挠箱壁和划水的居多,其他的趴着一动不动。预产期还有十天,金菁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三天内不把龟卖掉,她就回老家去。汪立全别无他法,拨通何义胜的电话,让他联系黄老板,自己准备把龟送过去。

临出门,汪立全喉头耸动几下,憋了很久的一句话还是说了出来,我留下刀背麝香可以吗?金菁没搭话,白了他一眼。汪立全眼窝子里闪现一抹凄红,扑通跪了下去,恳求道,我不会再买龟了,就养这一只。金菁眉头拧紧,示意他赶紧起来,转身就回了卧室。汪立全把刀背麝香小心翼翼捧出来,放进一个空置的玻璃缸,然后把所有的收纳箱搬上面包车,一脚油门向韶山路开去。

汪立全是七岁那年迷上乌龟的。烂赌鬼父亲把县城里唯一的房子抵了债,母亲扯完离婚证后,含着眼泪带他回娘家寄居了六年。他有个舅舅,三十啷当岁还没结婚,是个游手好闲的角色,在省城打过几年工,吃不得朝九晚五的苦,索性拖着行李回了乡下。外公说起这个儿子总是咬牙切齿:他妈的,这畜生在城里一寸好的没学到,抽烟喝酒养王八的恶习全沾上了,老子大半辈子贩木材,一点辛苦钱迟早被他败光。舅舅跟汪立全说,老头子懂个屁,我养的是乌龟,但只要我想变现,随便卖两只就够他挣几年的。他搬来一把凳子,叫汪立全坐在他侧边,两个人默默盯着玻璃龟缸中的几只乌龟发呆。

龟缸是舅舅动手改造的,缸底铺着浅黄色的细砂和褐色石块,内壁安装着过滤器和小型水泵,近缸口的地方卡着一块斜出的塑料板,是为晒台。这个一米多长的龟缸安置在窗台下,窗台摆有一长排书,高低参差,给龟缸遮了部分阳光。舅舅并不看书,那些书是他学生时代的教材,封面泛黄,但书页几乎没有卷曲。他的房间像书那样干净,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墙壁上四大天王和黄家驹的海报也不缺角。舅舅平时极少出门,他总在龟缸前鼓捣,换水、翻转细砂、清理绿藻,隔段时间就给缸底的石块换造型。几年中,汪立全慢慢从舅舅口中接触到草龟、花龟、陆龟、蛋龟、闭壳龟、蛇颈龟、鳄龟等陌生的名词,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近乎痴狂地爱上了蛋龟。剃刀、红面、头盔、虎纹、果核、窄桥、巨头,他在舅舅的龟缸中熟识了各种蛋龟,甚至慢慢了解到变异的玩法。放学归来,汪立全把书包一放,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龟缸前,观察每只乌龟的状态,直到天色昏黄,外婆大声吆喝着吃饭,他才会从乌龟的世界游离出来。

一个秋日的周末,舅舅神秘地对汪立全说,走,带你去个秘密基地。他屁颠屁颠爬上舅舅的豪爵摩托车后座,跟着一阵轰响声翻山越岭,最终抵达一处幽静的江滩。它藏匿在一个小山峁后,面前是一条不算宽阔的江,江心有一叶长洲。停好摩托车后,舅舅从山峁的一块巨石下拖出一条泛黄的小皮筏艇,招呼汪立全搭把手,把艇拖拉着入了水。几分钟后,他们登上了江心洲。洲上芦花繁茂,绒绒地连成一片云海,江风吹过,云絮与阳光抖落满地。汪立全跟在舅舅身后,穿过芦花地,来到一片挤挤挨挨的黑色塑料箱子前。那天,汪立全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看见数只颜色各异的乌龟,有的通体金黄,有的龟壳红白相间,有的漆黑如铁,都是他之前没见过的。舅舅看着汪立全目瞪口呆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有些杂交只能在接近自然的环境里完成,他试了很多地方,最终发现这个无人的野洲最合适。舅舅指着两只龟说,快来看。汪立全把头凑过去看,只见一只虎纹龟正在爬骑一只剃刀龟,剃刀奋力挣扎,但虎纹咬住剃刀的脖子,任其怎么甩都甩不脱,一阵激烈对抗过后,两只龟终于连成整体,安静下来。这天,他们在江心洲待了整整一下午,舅舅详细讲了哪些龟可以杂交,哪些不能放一起,以及它们需要什么样的环境,该如何饲喂。日头贴着水面下沉的时候,他们登上皮筏艇,缓缓追着夕阳余晖划向岸边。

洪水淹没江心洲的时候,汪立全已经和母亲搬回县城了。彼时母亲嫁给了一个小饭店的老板,虽是半路夫妻,家庭倒也经营得和睦。接到外婆电话的那天下午,母亲沉默不语,只是流泪,继父在旁边慌了神,问来问去母亲总是不说话,情急之下他骑着摩托车,拽上母亲和汪立全朝外婆家赶去。离外婆家的地坪还有百十米时,汪立全看见舅舅披头散发,打着赤膊坐在坪西头的苦楝树下,外公和外婆远远站着,神色悲戚。

乌龟被水冲走,舅舅的心神也跟着乌龟走了。汪立全蹲下身来,抚摸他的前额,视线却无法抵达他的眼睛。舅舅的眼睛成了一片弥漫着浊黄雾气的大水面,仿佛藏匿着万千秘密。

高中毕业后,汪立全当了三年兵,退伍后托关系进了长沙的一家建筑公司,摸爬滚打两三年,终于混到项目主管的位置上。那时正是地产行业的繁盛时期,建筑公司跟着吃香,业务甚至拓展到云贵一些偏远县城。2019年初,汪立全接受外派任务,前往临沧市云县建设项目。汪立全提前两天在几个微信群里发布了顺风车行程,标注好去往临沧的沿途有高速出口的地方,并特意加上“五菱宏光,新车”的备注,临出发一小时,他收到一个来自高中校友群的加友消息。简短的寒暄后,姑娘在微信上问,你是三班的汪立全吗?汪立全说是。姑娘说,我是四班的金菁。汪立全记起来了,一次在食堂排队买早餐时,有个浑小子插她的队,汪立全冲上前把人甩出两米远。少年逞英雄是家常便饭,少女却暗生好感,可惜际遇不同,二人毕业后从未有过交集。金菁大学毕业后在长沙一所小学教书,这天要回老家取个证件,太仓促,没买到高铁票,正好看到群里有人发布顺风车信息,就主动联系了,没想到点开朋友圈看见人长得像汪立全。金菁问,你的微信名为什么叫刀龟,好奇怪。汪立全有点不好意思,说刀龟是自己喜欢的一种乌龟,一直想养,但是还没机会养。半个小时后,汪立全见到了金菁。她穿着一条白色碎花连衣裙,头上戴着蝴蝶结,清秀的脸上透着灿烂的笑意,只对上一眼,汪立全便觉得心跳加速,脸止不住地发烫。不知哪路神仙用了缩地成寸的法术,很多话还没说完,金菁就到家了。约定的下车点是高速出口,汪立全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说自己顺路也要回家打个转。

在云县工地上的无聊日子里,只要有空他就给金菁发消息,有时复制个小段子,有时拍几张南河尽头的夕阳晚照或云觉寺上空的闲云孤鸟,想着法子挠金菁的心窝。终于,在金菁去西双版纳旅行时,汪立全驱车近六百公里,在如擎天巨伞的望天树下,把她拥入怀中。

异地恋的日子实在难熬。汪立全为了排遣寂寞,在工地搞了个小基地,买回一只鳄龟。养龟的想法其实老早就有,从舅舅失心疯起,这个想法就种在心底,十几年过去,舅舅早已成为一天到晚对着生活傻笑的守村人,可汪立全总记得他满眼温热凝视乌龟时的样子。舅舅说过,鳄龟好养,适应能力强,可以作为入门首选。

这是一只体长差不多二十厘米的成年鳄龟,嶙峋锐利的龟壳像一副铠甲,上颚凸出的尖牙如一把利刃,浑浊的眼睛藏在褐色岩石般的皮肤褶皱里,冷峻森然。汪立全布置的小基地,其实就是靠着工棚摆了一只泡沫箱子。箱子里装了半啤酒瓶高的水,水面浮着绿茵茵的一层浮萍,箱子里搁有几块碎砖石,形成一处高地。箱子外的一侧,汪立全摆了一盆半死不活的天堂鸟,有几片阔叶垂落下来,当了龟池的遮阳帘。每天,汪立全会弄一些小鱼小虾或碎肉给它吃,偶尔也扔几个烂苹果或萝卜,鳄龟不挑食,喂啥吃啥,跟杂食的猪差不多。喂的时间久了,鳄龟开始跟人有了一些互动,汪立全拿指关节敲敲箱子外壁,鳄龟就顶着一背浮萍,欢欣地从水里爬出来,一筷子的肉夹过去,它晓得伸长脖子来咬。自从养龟后,汪立全给金菁发的照片里,就少了很多浪漫,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龟脸和龟背。好几次金菁佯装生气,说他就是个猎手,猎物到手后就失去激情,尽是敷衍,汪立全舰着张脸为自己辩护,我就这点爱好了,总比出去打牌酗酒强吧,接着一堆嬉皮笑脸的表情发过去,等金菁发来一个翻白眼的动图,他就得意一笑,把手机滑进口袋。

有时,汪立全会对着龟池发呆,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舅舅身边看着乌龟发呆。他忍不住去想舅舅的生活,为什么上了几年班就放弃了,他经历了些什么,明明他把房间和龟缸都拾掇得那么干净,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啊,怎么会过上那样孤独的日子?所有的问题都已经问不出口,答案随着那年的洪水滔滔远逝,遁在岁月里。直到年底回老家时,好事过后,金菁蜷缩在汪立全的臂弯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订婚,汪立全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算年轻。他搂过金菁,重重地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啃了一口,说等我一年,攒到首付就回长沙安家,再也不去外地了。

年没过完,汪立全接到项目经理的电话,急匆匆催他回云县,说流感蔓延得很厉害,搞不好整个临沧都会出行不便。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汪立全只在服务区打了一个盹,一路都在飞驰。抵达云县时,是正午时分,平日里热闹的街巷被封印了一样,路面变得宽敞空荡,行人寥寥,连商铺里的音响都噤了声。

工地上新来了一个年轻的质安员,叫何义胜,长沙县人。自打他来工地后,汪立全就再没机会对着龟池发呆了。何义胜是个话痨,操一口塑料味浓郁的普通话,逢人就套近乎,尤其喜欢逮着汪立全扯卵淡。本来汪立全是打心眼里烦他的,可随着工地上一天比一天冷清,金菁每天忙着上网课没工夫聊天,汪立全在乐观的何义胜身上找到了一丝慰藉,于是跟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从童年到军旅生涯,从舅舅到金菁,尽管汪立全掐着故事聊,不知不觉也全倒给何义胜了。何义胜不仅是个话痨,也算是个好的聆听者,聊到舅舅时,他长吁短叹,说生活真他妈操蛋,聊到金菁时,他一脸艳羡,死皮赖脸要求看照片,说一朵百合花怎么就插到狗屎上了。何义胜偶尔帮汪立全喂鳄龟,免不了一阵挑逗,鳄龟有时被他逗恼了,就潜进浮萍下,不再露头。

日子寡淡,持续到九月。在地产巨头发布公开求救信引发地产行业震荡的时候,工地上也发生了一起大事。一个身份不明的小伙子从尚未竣工的顶楼跳下来了。那天晚上,项目经理紧急召集人把现场围了,只叫了几个骨干商量对策。摆在眼前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跳楼者是谁,到底是民工还是外面的人;二是尸体怎么处理。经过现场辨认,大家发现他不是民工,这让项目经理有点慌张,毕竟外面的命没价码,万一碰到狮子大开口的人,问题会棘手得多。其次是尸体怎么弄出来,以及怎么送到医院去的问题。好几个自觉大胆的人,看完现场后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小伙子被预埋在水泥桩子里的几根钢筋贯穿身体,要把他像撸串一样从螺旋铁扦子里撸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汪立全是在项目经理把辛苦费加到五千块时报的名,另一个报名的人是何义胜。两个人托住小伙子的身体,慢慢往上使力,因为耳朵贴得近,几乎听得到撕筋裂骨的细微声音,等尸体完全脱离钢筋时,腻乎的油脂已经顺着他们的小臂流到胳肢窝。项目经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军绿色的大衣,让他们给小伙子套上,再用一条皮带勒紧腰子,稀烂的身体就遮严实了。

没人愿意用自己的车运送死尸,汪立全动念想去开自己的五菱,被何义胜暗中拦住。他说,沾晦气,我有办法。何义胜与项目经理耳语一番,经理从包里拿出三沓现金,说除辛苦费外再加两万,我去跟上头汇报联系,你们想办法把人送到医院急诊科,等走完抢救流程,就完事了。汪立全一脸疑惑,说这还有送急诊的必要吗?何义胜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说咱们照做,少问。两人架着小伙子,从工地往路边走,尸身出奇地沉,加上大衣鼓鼓囊囊,他们几次差点让人滑出去。两百米的路,比平时走两公里都远。在路旁,何义胜招来一辆出租车,等司机看清大衣里裹着的小伙子时,慌不迭要开溜,被何义胜一把拽住方向盘。兄弟,人没死,还有最后一口气,你做做善事给拉医院去吧。他的话讲得无比真诚,汪立全在一旁都差点信了。司机头摇得像暴风里的树冠,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让我走吧,大哥,这善事我做不了。何义胜摸出一把百元大钞,朝他晃了晃说,只有几公里路,给你两千,走不走?司机看了看钞票,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小伙子,迟疑起来。何义胜朝汪立全使个眼色,两人迅速把人扛上后座,等司机反应过来时,何义胜把钞票塞进了司机的手里。

分钱的时候,汪立全问出自己的疑惑,何义胜鬼魅一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如果直接送太平间,就证明人死在工地,负的责任要大些,送到急诊,工地就算尽到责任了,到时可以说因抢救无效死亡,赔偿金至少省一半。汪立全吸了一口凉气,说你这个鬼人精。何义胜说,刚刚你怕吗?他反问,你呢?点点头,说怕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多赚钱,早点回去买房子。

偌大的工地上只剩下汪立全与何义胜两个人。这个春节,项目经理本来只安排了汪立全值守,何义胜软磨硬泡,才多争取一个名额。用他的话讲,他留下来,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半个钟头前,何义胜满脸懊丧地回到铁皮屋,把两袋子萝卜青菜往地上一扔,说市场上羊肉牛肉都卖空了,只剩这些边角余料。汪立全指了指冰箱,说还有两块冻肉,可以煮个火锅。何义胜狡黠一笑,过得年好,划得船好,要不把龟杀了吧,炖一锅尝尝鲜。汪立全瞪了他一眼,说滚蛋。何义胜抹了一下嘴,悻悻地捡起地上的青菜煮火锅去了。热气弥漫的时候,半斤二锅头已经烧得他们的胃发烫,汪立全半眯着眼睛说,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兄弟,这一顿就算告别宴,老子明天不干了。

何义胜胸脯一拍,说要辞一起辞。他踌躇满志,说准备回乡下开个钓场,这几年钓鱼的人莫名其妙暴增,许多年轻人都加入垂钓大军,俨然打破了退休老干部的小众兴趣局面。汪立全笑笑,说可能是这几年社会压力太大,人在垂钓时,可以忘记一切烦恼,把所有复杂的关系简化为人与浮漂的关系,把所有残酷的斗争化为人与鱼之间的博弈,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跑去钓鱼。何义胜笑着回应,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哲学家,讲话一套一套的,接着反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汪立全没作声。

五菱宏光一路朝着东北向行进,他们两人轮流驾驶,下完三一收费站后分手道别。全哥,等我钓场搞好了,记得过来捧场,对了,你结婚记得请我。何义胜站在路旁道别,汪立全冲他点头,鼻子有点酸楚,一打方向盘往城里开去。

金菁租的房子在芙蓉南路,离她任教的学校不远。房子是两室一厅,装修朴素,但被她收拾得很干净。靠窗的桌子上摆着几摞书本和一盆南天竹,阳光从窗外映照进来,桌面和地板就镀上一层金色,很温暖。汪立全回长574e2146a41bc064435b1765eb49dc04沙,金菁内心是高兴的,毕竟结束了异地恋。经历过挑挑拣拣的几段失败的恋情,她觉得汪立全虽职业不稳定,但人本分可靠,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她内心最担忧的,是汪立全文化程度不高,一个仅持有国家开放大学函授专科文凭的退伍军人,未来靠什么谋生,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金菁的担忧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得到了印证。汪立全回长沙后,四处投递简历,无一例外都是泥牛入海,连约面试的都没有。

一个傍晚,金菁下班后回家,发现客厅的沙发被挪了位置,近十个白色收纳盒靠墙排列,鼓鼓囊囊的浅绿色编织袋、石块、塑料网格板散落一地,汪立全正蹲在这堆物事中摆弄着。金菁问,你这是要干什么?汪立全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我打算养龟。金菁指着阳台上的石缸说,那只鳄龟不是一直在吗,还要养?他不出声。金菁没有往下说,她心里明白,如果不让汪立全做些什么,准会憋出病来。一周后,一排龟池完美竣工,汪立全像个无师自通的匠人,把通风、光照、温度、水循环、过滤和杀菌等各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了。紧接着,一批又一批乌龟次第入住,没多久龟池里就热闹起来。

金菁的生活很简单,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坐在靠窗的书桌旁读书,倦了时就搬把小板凳坐在汪立全旁边,陪他观看乌龟的生活。买房的事她一直没提,她知道汪立全这几年就存了不到十万块,家里估计也支持不了多少,只能先按下不表。关于结婚,她也看开了,性格合适就安安心心待一起,婚姻是自己手里的一杯水,冷暖都是自己喝。金菁并非一点都不物质,她看到同事的老公开着卡宴、路虎去接她们时,偶尔也会心里酸溜溜的,她还没有坦然到让汪立全去校门口接自己。对于感情,金菁一直是没有安全感的,这与她的原生家庭有关。从小到大,金菁见惯了家里的一地鸡毛。父亲是个小陶瓷厂老板,母亲是个家庭主妇,人生上半场,父亲在家里是颐指气使的封建老爷做派,经常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家,有时耍酒疯就砸杯子碗碟,甚至喊打喊杀,母亲逆来顺受,绝不敢顶一句嘴,睡前洗脚水都是端到父亲跟前,等他熟睡了才悄悄抹着泪把残局收拾干净。进入人生下半场,父亲突然中风,伴随着半身偏瘫的还有陶瓷厂的变卖,事事依赖母亲照顾,母亲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学会了大声斥责,学会了浓妆艳抹地出门跳广场舞,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月都不推父亲出门。他们以为金菁内心强大,因为她总是挂着耳机,埋首学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实际上她逐渐成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卑女孩。若非如此,金菁断然看不上头脑简单的汪立全。

七月,两只成年麝香龟和剃刀龟的产卵盒里,多了三枚拇指大小的龟蛋。汪立全小心翼翼把它们转移到铺满石英砂的孵化盒中,蛋壳半裸,像沙滩上躺着三个裹在白色襁褓里的婴儿。汪立全像个等待孕产的新手父亲,每天要么在孵化盒边转悠,要么拿手机在网上查与孵龟蛋有关的信息,恶补养龟的各种技术,经常饭都忘记吃。

刀背麝香出壳的那天,汪立全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这是他亲眼见证的第一只新生蛋龟。金菁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脸上也漾出一些喜悦神色。六十多天的等待,终于迎来一个小生命,它两眼微闭,小小的龟壳呈乌青色,背甲斑驳错落,如岩石向着中间聚拢,挤出一条耸立的山脊来。裙边尚未成形,看不清花纹,腹甲纹理模糊,只见几块黑白色块,有种写意山水画的意趣,尾部粘连的一小团黏稠物质还没从身体脱落,黄黄的,像一个小太阳。汪立全说要把自己的好兄弟叫过来喝顿酒,庆祝一下,金菁说好,我去准备酒菜。

这是汪立全与何义胜第一次在长沙聚首。何义胜提了两条翘嘴过来,说这是自家钓场的鱼,用豆豉辣椒一蒸就行,味道很好。接着嘴巴蜜糖似的赞叹嫂子漂亮贤淑,又揶揄汪立全不讲义气,钓场开张时就请跑腿送了对花篮,自己连影子都没看见。金菁在一旁笑,你就别策汪立全了,别说长沙县,他这大半年除了跑花鸟市场外,楼都难得下几次。她端来两杯热茶和几盘水果和小食,说你们哥俩叙旧吧,我去做饭。等金菁拉上厨房的推拉门,何义胜一把搂过汪立全的肩膀,你他妈上辈子拯救了地球吗,这么好的姑娘咋就被你碰上了。汪立全得意一笑,说你多积点德吧,好缘分会来的。何义胜怔了一下神,像是对汪立全说话,又像喃喃自语:我们从钢筋上把人撸出来送急诊,应该不算造孽算积德吧。汪立全跟着愣了一下,说别讲这些有的没的,看看我的龟去。二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凑过去看龟,孵化盒里,还有两个蛋没动静,汪立全说,等到三个月如果还没动静,估计就孵不出来了。何义胜转头又问,全哥,你梦到过那个小伙子吗?他来找过我几次,可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远远站着,脸色寡白,一身都是血。汪立全正色道,你不要瞎给自己上心理负担,那小子是自己寻死,关咱们啥事,要没咱俩的话,他们最多把外面的钢筋切掉,身体里的那几根要烧成灰才拿得出来。何义胜眼中闪过一丝苦涩,说你知道吗,我听人说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欠了十几万网贷,被催得没办法才轻生的,在停尸间放了快一个月家属才来,项目经理用十五万把人打发了。汪立全陷入沉默。何义胜苦笑说算了,没必要再聊这些,说说我自己吧,不瞒你讲,现在生意真不好做,我都快扛不下去了。汪立全从迷离的状态抽身回来,不解地问,看你朋友圈好像每天钓鱼人挺多的啊,怎么会不好做呢?何义胜叹口气,说钓场越开越多,很多黑坑都开始玩花样了,标鱼啊,比赛啊,直播啊,各种项目都上了,我这新手老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学都学不像,朋友圈那些照片是前两个月的存货,现在你去看,一天没得几个人来。

等金菁把饭菜端上桌后,何义胜收住所有晦暗的话题,又变回嘴皮子快活的模样。三杯两盏下肚,何义胜说起钓场有一位熟客,每次带一个不同的美女坐着埃尔法来钓鱼,三四个随行人员开另一辆越野车,上线、调漂、开饵、抄鱼和洗护都是他们的事。这个老板姓黄,人很和气,没有架子,每次都会跟何义胜说上几句话,他喜欢来这个钓场的原因是这口山塘水面够大,三面环山,景色宜人,重点是够幽静。提到“幽静”二字,何义胜难掩尴尬地笑了笑,显然他更希望能热闹点。黄老板一次无意间提起自己喜欢养龟,他便顺势把汪立全舅舅的故事卖弄了一下,黄老板唏嘘了几句,说要是能早点认识这样的朋友就好了,他最喜欢收一些有特色的龟。何义胜对汪立全说,现在你开始养龟了,我到时把黄老板介绍给你,往后有好龟你就卖给他,他肯定出得起价。汪立全举了一杯酒,碰杯后仰头喝干,敷衍说好的,要卖龟的时候联系你。汪立全养龟不是为了卖钱,这点跟舅舅是一样的。

刀背麝香长到十厘米的时候,金菁的肚子已有些隆起。摆在汪立全的眼前有三件大事:一是久不联系的父亲托人带话来,说查出癌症晚期,临死之前希望汪立全多去看看他;二是与金菁的婚事怎么办、什么时候办;三是银行卡的虚拟重量越来越轻,感觉快脱离地心引力了。关于父亲的要求,汪立全本想一口回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居然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说无论怎么样他都是你父亲,陪他最后一程是应该的。汪立全想说那我人生最需要父亲陪的一程他死哪去了,终于还是咽了下去。见父亲的地点是一幢破旧的居民楼,这是他租住了十来年的房子,两室一厅,屋内光线昏暗,充斥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很难描述,大概是由煤气灶、中药罐、墙壁上的霉点、被子、方便面桶、老旧家具和父亲口腔鼻腔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杂糅而成,它们悬浮在空中,像零落的固体碎块,每走一步,汪立全就能撞上一块,锐利而坚硬。父亲半躺在沙发上,像坐在一叶漂浮的小舟里,他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皮肉蜡黄到不见一丝血色。汪立全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样貌,或许本来记得,但见到他时就忘了。眼前这个濒死的男人已经没了一点赌徒的胆色与狡猾,他如一只丧家之犬,在静静等待死亡镰刀的最后收割。汪立全搬把凳子坐在他对面,等待他说话,抱怨或忏悔都好,但他没有开口,一直到汪立全起身离开,他也没有开口。汪立全第二次去这间房子是取照片以及处理遗物,在那里他碰到了继父,问他怎么在时,继父说房子是我的,你妈让我托人租给老汪的。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汪立全回了一趟家,跟母亲和继父说了金菁怀孕以及他们打算结婚的事。继父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暗红色存折,说我跟你妈没什么能力,这二十万本来想着给你凑首付的,你先拿去办事,别亏待了人姑娘家。汪立全转头看向母亲,只见她眼中噙满泪水,像一汪泉,像一片海。

婚礼设在县城最好的酒店,迎亲宴和回门宴是一起摆的。双方的父母第一次见面,都收拾得精神十足,很高兴的样子。即便金菁的父亲坐在轮椅上,有半边脸不能笑,可另一边脸的肌肉一直在努力牵引,试图呈现出幸福的表情。在表白环节,汪立全没有念稿子,他语速很慢,说得也结结巴巴,但金菁哭得稀里哗啦,伴郎之一的何义胜也哭得稀里哗啦。汪立全说,亲爱的老婆,以后我会像照顾刀背麝香一样照顾你,像等待破壳一样等待我们的孩子出生。这是一段只有他们听得懂的情话。婚礼结束,账一算,礼金还有三四万盈余,加上金菁家里加了五万退回来的彩礼钱,汪立全手里又有了三十万。汪立全把卡往金菁手里一塞,说这下咱们够在长沙付个首付了,接下来我积极去找工作,多苦多累都行,实在找不到我就去送外卖,总之不会闲在家了。金菁开心一笑,说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汪立全说话算数,婚后没几天就开始认认真真找起工作来,这次他不是坐在家里等面试电话,而是通过招聘软件主动去找人资专员聊,从司机到销售,从拓展教练到物业经理,凡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的岗位,他都去毛遂自荐。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有几个公司约他见面了。一番辗转后,汪立全进入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成为销售代表。本来,汪立全对房屋中介工作是有些抵触的,因为他以前在建筑公司时见多了中介人员,他们穿着廉价的衬衣西装,打着鲜丽的领带,每天早上打了鸡血一样在一起喊完口号后,骑上各自的小电驴奔向四面八方,然后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房子卖给客户,赚取佣金。但这家房屋中介公司不一样,他们的模式是先签下一批独家资源,然后自己的装修团队进场改造,再以精装房的价格销售出去。汪立全看了他们的宣传片,现代简约、新中式、欧式、意式极简、日式侘寂风的房子应有尽有,作为一个正准备买房的人,他看了这些房子后感到心动不已。汪立全回家跟金菁说,不如去这家公司试一试,如果发现了好的房子就买下来,连中介费都可以省掉,金菁觉得也不错,就支持他去试一试。新员工培训会上,销售总监说,我们签下的房子,必须在两年之内销售出去,否则房东有权撤回独家代理权,且只向公司支付十万左右的装修费用。会后,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有人说这真是一个好模式,对客户来讲,所见即所得,更容易激发购买欲;有人说这样的模式风险很大,投入那么多钱装修,万一卖不出去就亏大发了;有在类似公司干过的人鬼魅一笑,说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无论卖不卖得出去,公司都不可能亏损,他们用的装修材料成本低廉到不可思议,外面现在有人把这叫串串房、白血病套房。汪立全听得心惊肉跳,只得暗暗告诫自己眼见为实,少听这些没依据的言论。

电话打了三个月,汪立全终于约到了第一位客户。这是一位单亲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母女俩很像,都是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汪立全去档案室调资料,同事递给他一摞合同,说你找找那套房子的装修合同,记得带上。汪立全翻找起来,很快发现蹊跷,不管多大的户型,什么样的装修风格,装修价格都是二十四万,无一例外。他问同事是不是搞错了,同事没好气地说,这怎么会搞错,一直都是这样的。汪立全耐着性子继续问,那咱们这房子实际装修成本大概多少啊?同事翻了个白眼,说这有啥好问的,不都是六七万一套吗,你这来几个月了咋啥都不知道,真是服了。汪立全头皮一麻,半天说不出话来。带看的是一套现代简约风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米,全房采用灰黑白作为主色调,看上去很精致。汪立全按照销售话术来介绍了这套房子,大致是这本来是一套婚房,新婚夫妇装修完后结果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城市定居,一天都没住。女人牵着女孩的手,四处转着,看得出对房子很满意。可到催收定金环节时,汪立全犹豫了,他对女人说,这是一套串串房,装修成本很低廉,应该不太环保,建议你再看看其他公司的房源,买房是大事,不要急着做决定。女人起先不解地看着汪立全,听到最后,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来,临别时她向汪立全微微欠身,说你是一个好人。当天开复盘会的时候,销售总监让汪立全讲一下客户跑单的原因,汪立全说,这钱不干净,我不想挣了。说完他挎上包,推门离去。

龟池旁,又多了一个凝滞的身影。汪立全从房产中介公司离职后,跑了一个月外卖,累得半条命都没了,却发现收入被严格控制在算法里,根本无法突破。同时,他的自尊心作祟让他很难受:金菁在学校当老师,自己去跑外卖,这事在外人面前终究难以启齿。有些气馁的他,又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对着刀背麝香发呆。这是唯一孵化成功的,其他两个蛋在九十天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汪立全只得忍痛把它们丢了。此时的刀背麝香,龟背的乌青色间已渐渐长出大块黄褐色,裙边变得分明起来,是一节一节的浅褐色与白色相接。它待在独立的龟池里,已经展现出野性,划水的速度很快,吃食时嘴巴张得老大,镊子夹着生肉或小鱼伸过去,它就伸长脖子来咬,毫无怯意。某个瞬间,汪立全恍惚觉得,自己的魂儿有一部分去了它身上:它在张牙舞爪时,自己的手脚也在凌空呼应它;它在冷眼凝视世界时,自己也躲在世界背后凝视它的冷眼。

两份工作泡了汤,汪立全消沉了一段时间,但还不至于被击垮,他决定在启动下一阶段计划之前,先把房子买了。他和金菁先去看了几个新楼盘,发现新盘的价格并不低,但是二手房价格明显在跳水,于是他们决定买一套二手毛坯房,等手头充裕一点时再装修。买房的要求相对简单,离金菁上班的学校近,生活配套齐全一点就行,有了这两个画像,范围就锁定在五六个小区了。他们通过二手房交易软件,找到几套户型看上去挺周正,而且通风采光条件比较好的房子,约中介开始看了。最终,他们选中一套一百一十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两厅,加上一个半赠送的阳台,封窗后可以做成四室,完全能满足他们未来的生活需求。首付、中介费和税金一起是二十八万,月供四千多,他们商量后决定按流程先付两万意向金。从中介公司出来,金菁说,咱们一起努力,为三十年房贷和孩子的奶粉钱打拼吧。汪立全点点头,说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工作机会的。金菁摸摸他的前额,说你也不要太着急,难关总会过去的。

打脸的时刻来得太快。在新的一轮密集的几次面试之后,汪立全回到家里大醉了一场。金菁问他怎么了,他半天不说话,只是闷头喝,喝着竟然还痛哭起来。她有些诧异,递过纸巾,帮他擦去面颊上的眼泪。他睁着猩红的眼睛问金菁,是不是我这种没学历没专业技能的人,只能四处碰壁,听人冷嘲热讽?金菁默然,她心里清楚,汪立全除非回到建筑公司,以前的工作经验才有用武之地,否则他确实找不到什么体面的好工作,然而目前一家接一家房地产公司爆雷,建筑行业早已跟着哀鸿遍野,哪还有重新入局的可能?过了几天,中介催着他们去交首付和办银行面签时,另一个噩耗传来:金菁的母亲遭遇车祸,昏迷不醒进了重症监护室,诊断结果是脑出血,医生说要做好给她做开颅手术的准备。金菁含泪对汪立全说,房子可能买不成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汪立全想说些什么,但忍住了。预产期临近,他们回去打了个转身,把银行卡托给小姨,请她在大事上做主,以及照料昏迷中的母亲和半身不遂的父亲。

回来后,汪立全给中介去过一个电话,问意向金能不能退回来,得到的答复是不能。放下手机,他长时间坐在龟池前,似僧人人定。金菁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忧惧,她害怕汪立全像他舅舅一样,把精神都寄托在这群龟身上。她开始找汪立全谈,说这些龟经常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人心慌,而且数量太多,难免滋生细菌,以后对孩子也不好。汪立全说噪声的问题他会想办法解决,并且辩称只有猫狗那种掉毛的宠物才脏,龟干净得很。两人谈了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金菁发脾气了,她质问汪立全是不是打算一辈子跟乌龟相依为命,还指望着靠养龟发家致富,如果无此打算,就把龟卖掉,否则日子别过了。汪立全沉默半晌,给何义胜去了一通电话,说来我家住一晚吧,明天陪我去卖龟。

汪立全举起菜刀,迟迟下不去手。何义胜在一旁发牢骚,说你再不剁老子手都要麻了,实在舍不得就别杀。汪立全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待宰的是那只从工地带来的鳄龟,此刻它的利齿正与何义胜手里的一截钢筋博弈,脖子像打桩机的管柱般有力伸缩。

杀龟的方法是何义胜打电话向当厨师的朋友问到的。先找一根足够硬的棍子去挑逗鳄龟,它只要咬死便不会松口,然后慢慢与它拉锯对抗,撬一下松一下,直至它的力气耗尽,脖子完全伸出来。何义胜遵嘱,用钢筋撬了半天,鳄龟的力量似乎丝毫不见减弱,总有一股沉沉的暗劲往回拉,所以他才抱怨汪立全太磨叽。可笑的是,当汪立全猛地挥下菜刀时,何义胜吓得尖叫出声,差点仰翻在地,手里的钢筋像触电一样甩不掉。汪立全脸上的肌肉轻轻搐动几下,旋即恢复平静,他从钢筋上扒下鳄龟的头,扔进红色塑料大盆里,转身去厨房拎来一壶开水,烫软龟身,剥皮去甲,然后大卸八块,找出蒜子、大葱白、生姜片、青红辣椒及各种作料,亲手红烧了一砂锅鳄龟肉。吃饭时,汪立全没往锅里伸筷子,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金菁就着几根青菜吃了一碗饭,全无胃口。

次日,汪立全开着导航,沿韶山路一路往南开,在威武庄严的欧式别墅区大门前被穿白色制服的保安拦住,出示邀请码后,电动道闸缓缓抬杆。汪立全从后视镜里看见一辆迈巴赫跟在身后,保安举起白色的手套向着车窗敬军礼,姿势标准。在几块不太显眼的路牌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黄老板的房子。

开门的是五十岁上下的阿姨,身系围裙,戴着袖套,她微笑着接过何义胜手里的鱼,说黄总正在等你们,请跟我来。进门后先到了东边的侧院,跃进视野的是两棵巨大的金弹子老桩,盘踞在一个没有护栏的锦鲤池两侧,近一米长的肥大锦鲤有十几条在清澈的水里悠闲游弋。光这一幕就让汪立全和何义胜二人咋舌,毕竟他们在建筑公司干过,见过世面,知道这两棵老桩至少价值百万,而池中的德国孔雀、山吹黄金和昭和三色等锦鲤条条都价值不菲。这些本身与他们没有交集可能的知识,都是在一个建筑设计师来工地交流豪宅设计理念的时候,他们旁听时学到的。整栋别墅建筑占地面积目测有五六百平方米,共有四层,庭院超过两亩,侧院与前院有个高差,上几级台阶才到前院,在一片宽敞的铺着麻石的前院下方,有一个下坡,沿着台阶走下去,可以到一个古香古色的石亭,上面用草书写着亭子的名字,认不出字样。亭子在坡的当中位置,往下走可以看到一条溪流,里面有成群结队的小锦鲤,溪岸对面有几个铁笼子,远远望去,竟然豢养着孔雀、芦花鸡等,像一个小型的动物园。二人站在前院往下眺望的时候,黄老板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从家里走了出来,他热情地上前跟何义胜和汪立全分别握了手,把他们请到里面喝茶。

从巨大的入户门进房,两人故作轻松地跟在黄总身后,说着一些赞叹的话,进了入户大厅后四处打量,却不敢再往前迈步。黄老板低头看了他们的鞋一眼,说直接进来吧,不用换,有人搞卫生。一边往里走,黄总一边介绍挂在墙上的字画和各式木家具,张大干、傅抱石等名字和小叶紫檀、海南黄花梨等名词陆续入耳,每个字都似利箭刺向耳膜,令人眩晕。走到一间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房间时,他们看见四周摆放一圈白色布艺沙发,每个位子中间用一张红木茶几隔开,宛如电视上看见的领导接见外宾的贵宾厅。不同的是,它的一面墙体之内嵌入一个长约十五米的巨型鱼缸,四条看上去超过两米的巨骨舌鱼在逍遥地来回巡游,强大的压迫感让人心跳加快,刹那间有种失语的感觉。另一面墙体之中,半融半掩地造有一个龟缸,汪立全走近前去,看见超过二十只稀有的蛋龟和变异龟,价值不可估量。黄总招呼他们坐下,看着他们正襟危坐一脸震惊的模样,发出爽朗的笑声,说我这鱼和龟养得还可以吧?汪立全心想何止可以,说是天花板级别都不为过。何义胜在一旁谄媚地笑着说,今天我是真开眼界了,真没想到您这样的大人物还会去我那口山塘钓鱼,算我有眼不识泰山。黄老板笑着摆手,说我哪是什么大人物,平常也就爱钓钓鱼打打球,你那口山塘环境很不错,我巴不得天天去呢。说话间,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持托盘端了三杯茶过来,二人起身接了,连连道谢。

一杯清茶入口,黄老板转头问汪立全,小兄弟,听小何说你养了一些龟,今天带来了吗?汪立全脸上顿时火烧似的,说还是别拿出来献丑了,我的龟跟您的比起来,简直上不得台面。黄老板和蔼一笑,说没关系的,你去拿来,我全收了。汪立全还在迟疑,何义胜在他手上拧了一把,说黄老板都说了收,你还扭捏个啥,快去拿吧。说着拖着汪立全,把车上的十来个收纳箱陆陆续续搬了进来。本来汪立全心里是打鼓的,他觉得这批龟的品相黄老板应该完全看不上,可出乎意料的是,黄老板居然露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黄老板问道,这些龟你准备卖多少钱?汪立全讪讪地说,您如果看得上,随便给点就行了。黄老板笑了,说你这小伙子还挺豪爽,那我就给你五万块吧,你看成吗?汪立全本来觉得最多卖个几千块的,没想到黄老板出手如此阔绰,他赶忙说,您给得太多了,我的龟不值这么多钱。黄老板保持着笑意,冲旁边的姑娘挥挥手,姑娘心领神会出去了,片刻后她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袋。黄老板说,小伙子,我听小何说你的龟都是自己悉心养的,不像花鸟市场那些吃激素的龟,这个价你也别推辞。说着把牛皮纸袋往汪立全怀里一送,汪立全接住后,胸腔里涌起一阵暖意。趁黄老板俯身看收纳盒的龟时,何义胜用手肘顶顶汪立全,夸张地挤眉弄眼,似是快活到极点。

黄老板站起身,抱歉地说,今天实在不好意思,不能留你们吃饭了,我一会还有个事要出门。汪立全和何义胜连忙说没事,您去忙您的,我们就不耽误您了。说罢二人起身向外走去,黄老板说我送送你们,然后跟了上来。临出门前,他回头对姑娘说,你挑八只龟放进去吧,那几条巨骨都饿了几天了。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从汪立全的头顶劈去,又麻又痛的感觉从头皮穿透到颅内,顺着喉咙刺进胸腔,钻进每个脏器里。何义胜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右手用力地抠住了他的胳膊,用隐秘的力量半扶半拽着他向外走去。快到大门口时,汪立全猛地甩开何义胜的手,把牛皮纸袋朝身后的黄老板身上扔去,愤愤地说,我的龟不卖了!黄老板眼一瞪,明显生气了,说,小伙子,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我们可是钱货两讫了。汪立全憋红着脸,说,我不知道你是拿龟去喂食。黄老板说,钱我给你了,龟就由我做主了。何义胜满脸尴尬,一边赔笑一边来拉汪立全,冷不丁鼻子上挨了一拳,腥湿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汪立全成了愤怒的公牛,向黄老板冲过去。砰的一声响后,他被一个潇洒的过肩摔撂倒在地,紧接着他的腹部挨了几记沉闷有力的拳脚,肚皮仿佛都要迸裂开来。等他睁开冒着碎星子的眼睛,发现眼前横挡着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身材并不魁梧,但一眼看得出是练家子。何义胜一个劲地向黄老板点头哈腰道歉,黄老板冷哼了一声,捡起牛皮纸袋转身离去,两个年轻人紧盯着何义胜,看他搀起汪立全,踉踉跄跄走出大门。

水面上,殷红的夕阳余晖似菜刀割破雄鸡的喉咙淌出的血,悲壮而不值一提。汪立全手捧刀背麝香,静立岸边,目光呆滞。何义胜点燃一根精白沙,蹲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石块上,猛地吸了一口。这是半年后他第一次到康复医院看汪立全。护士说汪立全的间歇性狂躁略有好转,医生允许他在院内自由活动。他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是食堂前的池塘边,经常孤身独坐,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从黄老板家出来那天,他们在车上坐着歇息了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何义胜擤着还在淌血的鼻子,凄然说,你发现了吗,我们这种人本质上跟乌龟没分别,甚至还不如它们。汪立全点头,品相好的龟生来被人供养,差到要沦为饲料的龟,起码也有跟巨骨搏命的机会,盔甲碎尽也保有最后一丝荣光,总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发动机点火后,汪立全摸出手机准备导航,发现屏幕上显示有七个金菁的未接来电,他心生不安,急忙回拨过去,听到一个冷峻的声音:快到省妇幼急诊室来,你老婆流产了。嗡嗡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手持钝器的千军万马往眼睛、耳朵、鼻子和喉咙里冲,汪立全哇的一声嘶吼起来,双手缓慢而使劲地抓挠了几下头发,然后猛地挥动拳头,一下下往头上砸。何义胜一把抱住他,等他不再挣扎的时候,下车把人拖到副驾,自己开车朝省妇幼驶去。金菁是踩到从玻璃缸里爬出的刀背麝香摔倒的,等救护人员赶到时,她人已经昏迷,殷红的血浸透了裙子。病房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金菁把头扭向一边,泪水无声地流。护士给他们看了死胎。五官棱角分明,像汪立全。枯坐一个小时后,汪立全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哑响,摇摇晃晃起了身,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出了门。

此刻,站在康复医院的池塘边,汪立全的心里有巨浪在翻涌,一声又一声怒吼般的响声盖过来,携着腥气与潮冷。浪里,一个个身影踏水而行,从汪立全身边经过,从清晰无比到模糊到难以辨认。他看到蓬头垢面的舅舅,身后跟着一群龟,他高唱着“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时哭时笑,音调苍凉。然后是父亲。他依旧不发一言,身形单薄,白色的衬衣很干净,风吹得袖子和衣角飘动。母亲和继父跟着走过,他们互相搀扶,慢慢地走,转瞬之间青丝化作白发,脊背渐渐弯曲下去。跳楼的年轻人也来了,他身上没有窟窿,衣着一身青色的大褂,鼻梁上挂着金丝眼镜,脖子上挂着黑色的围脖,像民国时代的文人。接着坐轮椅的岳父、憔悴的岳母、学生时代的同学、当兵时的战友、房屋中介公司的同事、那对准备买房的母女、何义胜、黄老板依次经过,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形单影只,有的捧腹大笑,有的神情落寞。最后,从浪里远远走来的是金菁,她手中牵着一个孩子,看不清模样,他们走到距离汪立全十米开外的水面就停了脚步,向他招手。一层白色的大浪打来,所有身影倏忽消散,不知所终。

扑通一声,刀背麝香渐渐隐没在水里,像一道消失的光。汪立全急了,大声喊叫,却听不到声音,水面溅起一片水花,他手脚伸展,向着微暗的光游去,肌肤涌上阵阵凉意,似乎自己变成了另一只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