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2024-12-06陈荣力
陈荣力,男,1963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绍兴市作协副主席。在《青年文学》《江南》《上海小说》《短篇小说》《小说月刊》《西湖》《野草》《文学港》等期刊发表小说作品50余万字。
一
飞机降落在咸阳机场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个半小时。拉着旅行箱的米秋,向指定的上车点走的时候,脚步不由自主地有点仓促。
虽然接机的工作人员一再说,天黑前赶到天水没问题,但一向急性子的米秋还是忍不住忐忑,似乎早一分钟坐进车里就能早一分钟到达天水似的。其实米秋心里明白,他们这一拨人,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拢来,从咸阳到天水的车子须得在咸阳集合的人全到齐了才能出发。换句话说,若有一位迟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大家唯一的选择,就是干等着。
说起来,在浙东杭州湾畔的一个古城生活了近四十年,米秋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以前米秋最远只到过青岛,有一年有个去哈尔滨开会的机会,临出发了局里突然有一个大型的活动要让文化馆组织。作为文化馆馆长,米秋二话不说留了下来。这次来天水,也有点突然。全国文化古城保护协会在甘肃天水开会,他们这个浙东杭州湾畔的古城,作为全国第二批文化古城之一,也是参会对象。照理这种级别的会,参加的是文化局的局长或副局长,凑巧他们都没空,于是美差就落到从未去过比青岛更远地方的文化馆馆长米秋身上。
那天局长把米秋叫到办公室,递过一张行程表说,这次去甘肃十来天时间,行程还算轻松。天水开会两天,一路向西,到兰州,过武威,经张掖,沿河西走廊一直到敦煌再飞回杭州。局长又说,这些年你一直挺辛苦的,出去放松一下,领领信息,开开眼界,顺便也可写几篇文章。米秋的眼里,从乡镇党委书记上来的局长一向不苟言笑,有点不好亲近。这次的关心和安排,让米秋一下子改变了对局长的印象。走出局长办公室好久了,米秋才忽然想起,他都没来得及向局长说声谢谢。
虽然还是秋天,但西部的秋天与江南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尤其是前段时间持续下雨,空洞洞的风中已泛着尖尖的寒意。米秋像一株刚从大棚里挪出室外的植物,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违和感。
车子停在航站楼边上的停车场里,是一辆四十来座的大巴。外观看起来还有六成新,但走进车里却一片不堪。座套大都沾了污渍,有几个还露着破洞,座椅掉了扶手的也不在少数,窗帘七吊八挂的,差不多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车上的人还不多,米秋在前面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位子坐下,又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身份证、报到通知和现金,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对这次几乎纵贯整个甘肃境域的行程,米秋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这种期待是什么?是一路西去的边塞风光、异乡风情,还是丝绸之路的文明光泽、文化遗存?米秋自己也没想明白。
参加工作近二十年来,米秋一直在浙东杭州湾畔的这个古城兜着圈。米秋的中专是在古城一家师范读的,师范毕业后,在本地的一家小学做了五六年教师,后来因能写一点文章,就上调到了古城的文化馆。
在文化馆,米秋先做了七八年的创作辅导干部,后来是创作辅导室主任、副馆长,五年前做了馆长。对自己能从一个小学的教师一步一步地做到文化馆的馆长,米秋自己也做过好几次总结。和先前从小学教师岗位调到文化馆,是凭着能写一点文章不同,米秋知道,像他这种既没背景又情商不高、文章也非特别出挑的人,能当上馆长,最大的原因就是认真和肯吃苦。有付出总有回报,这是米秋的总结。但米秋也知道,要有更大的回报,必须有更多的付出。为此米秋为自己定了个“两牛规则”:工作上做黄牛,言谈上做蜗牛。做“两牛”,说说是容易,但真的做着,那滋味也只有米秋自己知道。所以这次意外的一路向西之行,对米秋就像走在一条逼仄又望不到头的长弄堂中,旁边突然开出一扇园门来,可以见阳光、看花草、大口地吐纳呼吸。
临来天水前,米秋在电脑上专门查过资料,对此次行程的路线,经过的城市,当地的饮食、景观,以及风土人情等,做了简单的梳理和记录。十多年后,网上流行一个词语,米秋才知道,他当年这种梳理和记录,有一个专用的称谓,叫“攻略”。
车子是下午两点才正式出发的。此前米秋一遍又一遍听到接机工作人员核对陆续上车的人员信息。对话中,米秋知道了他们这一车有25个人,有江西的、安徽的、福建的、广西的、广东的、云南的,包括他们浙江的,差不多囊括了南中国的省份。
车子原可以再提前半个小时走的,因为等最后一位广东的乘客,又延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中,有小声埋怨的,有大声聊天的,也有打瞌睡响起呼噜和吃水果、零食的……
“来了,来了!”工作人员眼尖,发出一声喊,于是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这最后上车的一位。
这最后上车的一位是个女的,剪一头齐耳短发,套一件米色格子风衣,靛蓝的牛仔裤下面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
“对不起,对不起,飞机延误,让大家久等了。”
她拖一只粉色的旅行箱,一上车就微微鞠了一下躬,目光扫视起能坐的位子。四十来座的大巴,不少人都占着一个双人座,她把目光停在米秋左侧隔走道的空位上。这一空位先前也有几个人关注过,但又脏又破的座套实在有点坐不下身,便都放弃了。她先有点犹豫,又扫了一下车上的位子,想了想,从风衣袋中掏出一块苹果绿的丝巾,垫在座位上。
她把粉色的旅行箱有点吃力地向行李架上放时,米秋迟疑了一下,也就一两秒的工夫,他站了起来。米秋将旅行箱放在行李架上后,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声谢谢。在这微微一笑和轻轻的谢谢声里,米秋才看清她长了一张挺好看的脸。白皙的皮肤,尖尖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巴,眼睛虽不大,但精致有神。这样的脸,柔顺中透着一种飒爽,亲和里漾着几分英气。米秋有点恍惚,刹那间感觉总在哪里见过似的。再回到座位上时,米秋就想着这个事,但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他又揣摩起她的年纪。
看样子她大概四十岁,与自己差不多,刚才对自己微微一笑时,细致的米秋分明看到她眼角有几条细细的鱼尾纹。虽然很少出门,但米秋知道,不打听女士的年龄,是男人基本的礼貌。嘴上不问,心中暗暗揣摩,不知算不算没礼貌?米秋这样想着,又瞥一眼过道左侧的她,发现她已戴上眼罩,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二
从咸阳到天水的道路,属310国道,途中经过兴平、杨陵、眉县、宝鸡等地。这些地名除了宝鸡以外,其他米秋都是第一次听到。小的时候,米秋邻居家有一个儿子从上海支援“小三线”去了宝鸡,隔个两三年,就会回来探亲。他带回来的糖果和红枣等,让米秋在过把馋瘾的同时,也让他知道在中国的西部,还有一个叫宝鸡的城市。
过了眉县,路开始贴着山崖走,车子也慢慢颠簸起来。米秋凌晨五点出门往杭州萧山机场赶。车刚出咸阳,他也像车上许多人一样,打起了瞌睡。随着车子颠簸的次数越来越多,幅度越来越大,瞌睡也像退去的潮水一样,渐隐渐消,直至消失殆尽。虽然先前米秋也知道,西部的公路路况很差,但如此的颠簸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东西部的差距首先体现在路上,我们那里高速公路都通了好几年了,这里高速公路不说,连柏油路面、水泥路面也不见踪影。米秋这样想着,不由得为自己能生活在鱼米之乡的浙东古城,感到小确幸。
颠簸中,米秋好几次侧身看向过道左侧的她。奇怪,无论怎样颠簸,她一直戴着眼罩,靠在椅背上睡着,连姿势都没换过,好像她不是车上的乘客似的。米秋有点佩服,能做到如此这般,不是出惯了远门,就是心大。
随着颠簸的继续,车内的声音也开始多起来、杂起来。忽然,前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司机一个下意识的急刹,车子发出切切嚓嚓的杂响,向路左侧的山崖溜去。在一片惊呼中车子终于还是停住了。好险!车头离山崖只有两三拳的距离。
“刚才那一声响,说明前面怕是塌方了,今天能不能赶到天水,难说了。”稍镇定下来的司机的话,让惊魂甫定的一车人再次躁动起来。米秋再看一眼左侧位子的她,发现她已摘掉眼罩站了起来。
她终究也是车上的乘客。米秋撇了撇嘴,心理平衡了一些。
车子又开了二十来分钟,渐渐有点塞车。司机将车停在一家路边店旁的空地上说:“不能再开了,要等前方的消息。”于是大家就趁机下车,活动一下筋骨。
“格个车子,乘得有介吃力!”米秋站在空地上,伸了个懒腰。
“你是越乡的?”米秋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身后便发出一声问。回过身,发问的正是那个女的。
“你听得懂越乡话?”米秋有点诧异。
“我老家也是越乡呀。”她抿嘴一笑。
“太好了,我就是越乡的呀。”米秋一把握住她的手,开心地嚷起来。见她有点尴尬地往回抽,米秋才觉察到自己的唐突,赶紧放开。
“刚才听工作人员说,你不是广东的吗?”
“我三岁时跟父母离开越乡古城到广州,老家的话虽然不会说,但听得懂。父母在家里一直说老家的话。”
她显然对异地的途中能遇见老乡也感到开心,并没有因米秋刚才的唐突受影响。米秋有点感激地看了看她。
等待车开开动的时间里,米秋和她聊得挺投机。对米秋,这样的出远门是第一次,这样的异乡邂逅老乡更是从未有过,因此就有点像搁在岸上的鱼又跳进水里一样,活跃生动起来。但聊天的时候,米秋一直不敢多看她。初识的礼貌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在她一口标准普通话前,米秋尽量卷起舌头的“塑料普通话”,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尽管米秋知道,她应该听得懂自己的越乡话,但不知为何,说着说着,米秋还是情不自禁卷起了舌头。
聊天中虽然她问得多、说得少,米秋还是知道了她叫柳言,是广州一家文化单位的干部,且已二十年没回过老家了。
“上车了!上车了!”也就半个小时的光景,工作人员在那边喊着。
米秋和柳言是最后上车的。柳言跨上汽车踏板的当儿,仰起头,甩一下头发,右手捋一把敞着的风衣。刹那间,身后的米秋突然明白刚上车那会儿看柳言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柳言的身形、容貌和刚才甩头发、捋风衣的姿势,像极了米秋少年时无数遍看过的京剧电影《杜鹃山》中的柯湘。
“你们运气好,看来今天的塌方不大,否则到天黑也走不了。”司机在前面的解释并没有引来更多的回应。米秋原想让柯湘,不,柳言,坐自己那个相对干净点的位子,但看看柳言位子上垫着的那块苹果绿的丝巾,米秋终究没有说。
车子再次开动的时候,柳言很快拿出一副耳机听起了音乐。米秋也不好再搭讪,把头转向了窗外。
车过宝鸡,路愈走愈高,也越发险峻起来。一边是岩石裸露的陡峭的山崖,一边是涡流湍急的曲折的河流。因前段时间连续下雨,河水暴涨,汹涌的浊浪撞击山壁发出阵阵野性的呜咽,使那悬于山与河之间的路,仿佛扎在一鲁莽大汉腰间的灰黄的草绳,随时都有因大汉的莽动而断裂、脱落的危险。米秋望着车外的山和河,紧紧攥着扶手的手,沁出一片湿漉漉的汗。
在这样的紧张和忐忑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感慨:“第二次到秦岭了。”米秋恍然想起,这山正是切分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秦岭。这河也正是当年柳青在《创业史》中如痴如醉描绘的渭河。于是米秋想到了暮春的雨中,沿着渭河外出买稻种的梁生宝,想到了梁生宝当年见识的雨中的秦岭与渭河,是不是今天这般模样?米秋如此信马由缰地想着,天水到了。
三
天水的两天会议开得有点沉闷。
一天的专家报告、领导讲话,半天的集中交流,半天的分组讨论。专家的报告基本上是有关文化古城保护政策和规定的解读,领导讲话和集中交流说的也大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米秋有点奇怪,照理各地的交流应该会有自己的特色和个性,但为什么也是冠冕堂皇的套话?后来米秋恍然大悟,原来交流发言的也都是领导啊。
第二天下午的分组讨论倒有点热闹。
按会议的安排,讨论分成四个组。米秋所在的第二组由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的人员组成,这样米秋和柳言正好在一个组。刚看到分组名单时,米秋像买彩票中了个小奖一样稍激动了一下。但想到来天水后,开会或吃饭再碰到柳言,柳言都只是颌一下首,并未打招呼或聊几句,米秋不觉又有点热面孔贴冷屁股的尴尬。
像所有的小组讨论一样,一开始大家都不发声。沉闷了五六分钟,一位福建来的代表打破了僵局。僵局一打破就像掀开了田鸡篓一样,气氛马上热烈起来。发言基本上围绕文化古城的保护,但很快形成了两派。一派可称作“发展保护派”,竭力主张文化古城只有在发展中保护,才是真正的保护、活的保护、有生命力的保护。一派可称作“原始保护派”,声声呼吁只有原汁原味的保护、原始的保护,才称得上“保护”两字,一切借着发展幌子的保护,不是伤害就是破坏。
平心而论,对这一问题米秋原来不想发言。他们文化馆主要负责开展群众性文化活动,而对米秋来说,他的一项更重要的工作,是抓文艺创作。然而好歹在文化馆待了十多年,对传统文化、对古城保护,米秋潜意识中还是有一份情结在的。倘若在越乡古城,这样的场合,米秋大都也不会发言。许是换了场景,习惯了做蜗牛的米秋,突然有了钻出蜗牛壳来的冲动,尤其是“发展保护派”的言语实在让米秋有点如鲠在喉,所以未轮到米秋发言,他就抓过话筒讲了起来。
米秋当然是站在“原始保护派”这边的,他先讲了一件事。
我们的越乡古城有一条江叫虞舜江,是以三皇五帝之一的虞舜命名的。经过千百年的繁衍生息,虞舜江边上聚集了一些不小的古村落,古村落的房子大多为明清建筑,虽然比较陈旧甚至有点破败,住的人也不断减少,但古村落的风貌和明清建筑的特色还是比较完整的。我们越乡古城能成为全国第二批文化古城,虞舜江边的这些古村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十多年前搞旅游开发,古村落成了“发展性保护”的对象,虽然定的是“修旧如旧”的原则,但原住民迁了出去,杂七杂八的商户招了进来,青石板路换成了柏油路,下水沟铺了排污管,更要命的是二三百年的木结构建筑经不起折腾,于是墙、梁、柱、椽,包括门、窗、瓦片、瓦当,一切都是仿制的新构件。这样牢固是牢固了,鲜亮也鲜亮了,但游客对这不折不扣的“假古董”自然不买账。除了刚开头热闹了一阵外,很快门庭冷落车马稀。游客不来,商家也相继撤了。所以这些“发展性保护”的古村落里,现在白天也听得到野猫叫。
米秋接下来的结论是,所谓“发展性保护”,不是好心人办坏事,就是杀鸡取卵。
对米秋的这个结论,“发展保护派”自然不认同:诘问米秋古村落不“修旧如旧”以后倒了怎么办的有之;指责米秋把“旅游开发”视作“发展保护”是偷换概念的有之。“原始保护派”同样针锋相对,双方正唇枪舌剑中,柳言站了起来。柳言的声音不大,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柳言说:“其实我们争论的焦点就一个问题,怎样看待文化古城或传统文化,把它们当成什么?如果仅把文化古城或传统文化当成一种资源、一种财富,发展的保护就成为题中之义,理所当然。反之,如果把文化古城或传统文化真正当成一种文化、一种文明的物化,原始的保护就会成为自觉的选择、共性的理念。我想如果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们的争论才会有意义。”
接下来柳言又说了一番话:“其实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好文化古城或传统文化的传承和保护,已向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有专家提出,推动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才是根本的目标和路径,也才能让中华文明在新的时代再次绽放出夺目光彩。对此,我深以为然。”
对于柳言站起来发言,米秋有点意外。柳言的发言内容,尤其是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两创”观念,着实让米秋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也让他对柳言刮目相看起来。
毕竟是工作、生活在大城市啊,视野、理念、站位就是不一样。米秋这样想着,感觉自己与柳言既亲近了一步,但似乎同时也疏远了一步。
因为是在天水的最后一晚,举办方晚上搞了个聚餐。有关方面的领导都来了,南腔北调交织在一起,白酒、黄酒、啤酒、饮料杯光觥影。米秋本来就没什么酒量,陪他们这一桌的天水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又硬倒了一杯当地的白酒,小半杯酒下肚,米秋就喉咙火辣,脑袋晕乎乎的了。
晕乎乎的米秋时不时地用目光搜寻柳言的身影。其实,从刚进入聚餐大厅的那一刻起,米秋就一直在搜寻柳言的身影,但十来张桌看了几遍,就是没有看到她出现。直到聚餐正式开始了,米秋才意外发现柳言竟坐在正中的主宾桌上。不知是主办方的安排,还是柳言迟到了其他桌已没有她坐的位置。坐在主宾桌上的柳言,白衬衫外套一件火红的薄绒开衫,刚洗过的短发黑润抖擞,远远看去像是开得正旺的一株南国的木棉花,俏丽中洋溢着活力和生机。
开始敬酒的时候,米秋他们这一桌的都去主宾桌敬酒。晕乎乎的米秋起初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了,米秋又有点犹豫。想到下午讨论时柳言的发言,米秋站了起来。米秋走到半途的时候,他们这一桌去敬酒的已返了回来,这样米秋只得一个人有点尴尬地继续往主宾桌走。
米秋快走到柳言身边时,柳言正和旁边的一位领导聊得热闹,还不时发出轻快的笑声。这样的柳言与米秋印象中的她有点格格不入。踟蹰了片刻,米秋还是擎过去酒杯。
“来,老乡,敬您一杯。”
转过身来的柳言,对米秋的敬酒有点意外。因为喝了酒,柳言白皙的脸上红彤彤,有神的眼睛似乎也有点湿漉漉。一刹那间米秋又想到了柯湘。米秋突然明白,他少年时看过无数遍的柯湘,印象最深的,原来就是柯湘被火把映照着的同样红彤彤的脸。
看着柳言一饮而尽,米秋说了声谢谢。
“为什么谢我?”柳言用有点湿漉漉的眼睛看了看米秋。
“谢谢有你这个老乡,更谢谢你下午的发言,让我得益不浅。”如果说米秋的前一句谢谢带有客套的成分,那么后一句谢谢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喝了点酒,米秋回到房间就睡下了。这也是他到天水后睡得最熟的一晚。
四
第三天上午安排游天水的麦积山,这是在天水的最后行程,也是从天水开始一路向西到敦煌的开端。
因为昨晚睡得踏实,早早起来的米秋想到从今天开始将要乘四五天的车,便抓紧时间去买点水果。天水水果之便宜让米秋有点吃惊,特别是天水的花牛苹果,肉脆、味甜、汁多不说,外形看着也让人爱不释手。还有天水的紫葡萄,粒虽不大,但一串串的饱满结实,那甘甜里带点若有若无的酸爽,是米秋在其他地方从未吃到过的。
米秋花三十来块钱,买了一大袋苹果和葡萄。付钱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柳言,于是他又买了一大袋苹果和葡萄,准备送给她。
按会务组的安排,从天水到敦煌的车子共分四辆,同一小组讨论的人员乘坐一辆车。这样接下来的四五天里,米秋和柳言仍在一个车上。拎着两大袋水果回宾馆的路上,米秋为在什么时候把水果送给柳言犯了难。车上?车下?还是直接送到柳言的房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弄得这么谨小慎微。米秋不觉为自己的过于小心敏感感到可笑。于是回到酒店后,米秋拎着一大袋水果,径直向柳言的房间走去。
米秋来得还是早了点。开门出来的柳言显然还未洗漱过,几缕散乱的刘海垂在额头,惺忪的睡眼漾着一份慵倦,身段也是软的,透出成熟女子暖融融的妩媚。米秋就像一个阴暗中赶路的人,突然看到一缕阳光一样,喉咙发干,瞳孔收缩,血一下子往头上涌。
“我给你带了一袋水果,你路上好吃。”
米秋放下水果,转身就逃似的走了,也不管仍睡眼惺忪的柳言,像梦游一般瞪着门口的那袋水果发愣。
因为又下起了雨,从天水市区到麦积山四十余公里的行程,一路的泥泞和颠簸,开了一个多小时。米秋正担心着要冒雨游麦积山时,车到麦积山口,雨竞意外地停了。久雨初霁,逶迤起伏的山峦间,几道乳白的山岚,如薄浪似淡烟,或起伏沉浮或轻蠕缓淌着。同行的天水宣传部的一位干部十分亢奋:“你们真有缘,此乃是极难一见的秦地八景之一‘麦积烟雨’啊!”
又过了一个山口,忽地就见有一形状绝似农家麦积垛的山峰,在眼前兀立。那山峰并不十分高大,但东西的悬壁上却层层叠叠排列着无数灰色蜂房一般的石窟。走到近处,但见那石窟大都建于二三十米至七八十米的悬崖峭壁上,其龛窟、崖阁层层相叠,密如蜂房;其栈道、走廊凌空蜿蜒,恰似天梯。
凭借着架在崖面上凌空栈道的构连,米秋他们忽左忽右、时上时下,在众多石窟前盘桓,一座举世无双的佛像宝库,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麦积山石窟的7000多尊佛像,以泥塑为主,由四类构成。第一类是凸出墙面而做的高浮塑;第二类是离开墙面能表现每个细部的圆塑;第三类是粘贴在墙面上的模制影塑;第四类是壁塑。这四类塑像虽然成像年代不同,表现手法和技巧各异,但皆巧夺天工。尤其是那数以千计、差不多与真人同样大小的圆塑和高浮塑佛像,更为麦积山石窟中的珍品……”导游的介绍,让宛如淹灭于佛像之海中惊诧不已的众人好歹有了一点头绪,也让米秋隐掖着的一根心弦,情不自禁地振动起来。
又一次从一个石窟中钻出来时,因光线的反差,正要站直身的米秋一头撞进一个欲钻进石窟的人的怀里。
头部意外触着的柔软和丰满,刚让米秋感觉到不妙,那人便哎哟一声喊了起来。米秋定睛细看,那被他撞着胸部的人正是柳言。
面红耳赤的柳言见是米秋,欲言又止,怨嗔地瞪了一眼。这以后,米秋索性就在石窟外等着柳言了。
“刚才我真是不小心,对不起。”钻出石窟外的柳言似乎对米秋的等待,没有感到意外。
“你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柳言又怨嗔地瞪了米秋一眼。
见米秋仍有点尴尬,柳言又道:“你上午送了我一大袋水果,就当扯平了。”米秋这才释然。
剩下的那些佛像,米秋都是和柳言一起钻进钻出看完的。一起看佛像的空隙,米秋也有点不相信,自己会变得滔滔不绝。
“汉高祖刘邦灭项羽,立西汉,定都长安后,丝绸、食盐、瓷器和茶叶随着马蹄和驼铃,越渭北高原、穿河西走廊,进入中亚而至地中海东岸。与马蹄和驼铃回返的是葡萄、石榴、佛教和哲学。尤其是佛教的传入,对此后中国2000多年经济社会的影响,对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浸润和影响,是其他任何一种宗教所无以比拟的。
‘《太平广记》里说麦积山石窟:‘其青云之半,峭壁之间,镌石成佛,万龛千室。虽自人力,疑其鬼功。’今天看到,确实不是虚言。”
“想不到你对佛教还颇有了解。你以前来过麦积山吗?”柳言对米秋也有点刮目相看了。
“了解谈不上,对佛教的关注倒是有的。至于麦积山,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次出来前知道要游麦积山,我专门查了些资料,所以能在你前面吹点牛。”米秋实话实说,在柳言的询问前倒也感到轻松自然。
又转过一个石窟,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额头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柳言递给米秋几张纸巾,二人便一起站着歇息。
“你对佛教为什么这么关注呀?”柳言随意地问。
“在我看来,佛教虽传自国外,但几千年的生息、演革,也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中国传统文化,从精神层面来说主要是儒、释、道,而作为释的佛教,相比儒和道,更具普世性,也可说是我们认知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途径。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关注佛教还有另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那是什么?”
“这……”米秋欲言又止。
“我也是随口一问,你不愿意说,没事。”见米秋有点尴尬和懊恼,柳言赶紧补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不过说来话长。”米秋整理了一下情绪,“我25岁结婚,妻子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别人介绍认识的。因为妻子从小和吃素念佛的祖母一起生活,结婚后妻子的一个爱好就是到寺庙去走走。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越乡民间老百姓建寺庙的热情挺高,大小寺庙有一百多家。像我妻子这样常到寺庙去走走的人,自然也不少。
“本来,去寺庙走走看看也不是坏事。佛教劝人为善,为来世积德,也是正能量,但任何事都有一个度,过了度就难说了。妻子原先是一个月去一两次,慢慢一周一次,后来变成一周一两次。小孩上初中住校后,妻子更是一有空就往寺庙里跑。三年前,他们纺织厂转制,妻子下了岗,她干脆就住在寺庙里,几乎不回家了。
“一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家庭主妇长期在寺庙里,你说这个家还像一个家吗?为此事我们也吵过好几次,但都无济于事。所以刚才我说佛教对人的影响还是有点厉害的。”
“这么说,这些年你过得挺不容易的。”风吹着刘海,半掩住了柳言的眼眸,米秋感觉柳言说的这话,好像是从她的眼睛中流出来的。
“这两年我们几乎不吵架了,妻子也想通了,她主动提了几次,我想离婚,她同意。”
“离了吗?”
“我想等孩子过了18岁再说。没离婚,形式上总还是一个家呀。”米秋叹了一口气。
“其实想起来,她这样,我或许也有责任。”米秋突然有点答非所问。
五
到兰州的时候,米秋他们去看了黄河铁桥、黄河母亲雕塑和正宁路夜市,又吃了兰州的牛肉拉面。
在米秋原来的想象中,此次一路向西,尝一下沿途的特色小吃也是一种小确幸。想不到除了久负盛名的兰州牛肉拉面,在辣得舌头生麻的同时尚可下咽外,其他的特色小吃闻闻气味,就让一直生活在江南浙东之地的米秋望而生畏了。
小吃仅是兴致,不招惹自然无关紧要。要命的是每天的两顿正餐,那氽满辣油、红得几乎能燃烧的菜肴,能让米秋跳脚。好在除了米饭和面条外,有几餐还有一份在米秋看来只能叫作面包的馒头。于是就着自己带来、偷偷泡在茶杯里的干菜汤、虾干汤吃点馒头,差不多还能有个大半饱。
起先米秋也和其他几个吃不得辣的,对主办方的安排有些怨言。后来想想,代表来自全国那么多地方,公要馄饨婆要面的,主办方确实也无能为力,入乡随俗便成为最合理的安排。
从兰州到武威再到张掖,七八十人吃饭,基本上是“先到先吃,后来后吃”的自由凑桌。所以米秋与柳言凑在同一桌吃的时候并不多。在张掖的那顿晚餐,因参观大佛寺拖了点时间,米秋和柳言都坐到了最后空着的那桌。
其实这几天米秋一直在悄悄留意柳言的脸色。从兰州出来后,柳言的脸色便有点憔悴,先前的鲜亮慢慢少了光泽,熟稔的生动也变得有点枯燥。米秋揣摩,这样的憔悴,除了睡得不好就是吃不习惯了。
坐在柳言对面的米秋,瞥见柳言对着一桌的红辣紧皱起眉头,便拎起随身带的包走向了厨房。米秋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端了一大碗虾干干菜汤。
“来,来,尝尝老家的虾干干菜汤,这个你应该吃得惯。”
“哇!”柳言的眼睛一亮,起先还有点拘泥,但很快越舀越频了。
“亲不亲,家乡的人;美不美,家乡的菜。谢谢你,老乡。”
吃好回房间的路上,因一餐难得的落胃,柳言神情活泛,走姿也添了几分妙曼,米秋不觉暗暗感叹。
米秋他们是从麦积山出发的第四天上午,进入戈壁滩的。
能与天苍苍野茫茫、人迹罕至的大戈壁有一次零距离的接触,是米秋心心念念的期待。他想,习惯了江南地域秀水丽山、小桥雨巷的柔美与旖旎,置身于千里戈壁长烟落日、荒无人烟的天然和苍茫,这样的审美颠覆,恰是生命里一道粗粝的刻痕,会结出疤、长成茧的。
米秋这样想着的同时,隐掖着的那根心弦,又情不自禁地振动起来了。
这根心弦到底是什么?米秋一下也说不完整或还没想明白。其实当了文化馆馆长后,尤其是近两年,这根隐掖着的心弦偶尔也有过些许的振动,但更多还是潜意识中的。这次从天水出发后,随着一路向西行程的延伸,沿途景色愈加苍茫和寥廓,尤其是看了天水麦积山、兰州黄河铁桥、武威文庙、马踏飞燕、张掖大佛寺等文化景点后,这根心弦就如最初由风吹过被振动一下,渐渐变得情不自禁地振动,甚至有意识地振动了。
车子一驶入戈壁滩,米秋就和许多人一样,对着车窗外的景色不由自主地赞叹不绝。柳言显然也受了感染,不时加入赞叹的行列。
车子开得愈深入,戈壁滩荒袤原始的风貌也愈来愈明显。凉凉的风里,黄澄澄的日头下,一边是砾石遍野、荒草稀疏、一望无际连向天边去的大戈壁,一边是群岭逶迤、雪峰错列、长龙绵亘耸于地平线的祁连雪山。马蹄和驼铃已经远去,村庄与河流早就不见踪影,时光成为虚空的代名词……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终于有了撒野和拍照的机会,大伙儿一股脑往着戈壁的远处跑去。
米秋和柳言下意识地走在一起,很快同伴就四处星散了。
彼此拍了几张照后,米秋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吟诵起来:“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米秋吟诵的时候,柳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里闪着柔和的光。
许是受了米秋的鼓舞,许是置身于两人独处的广阔天地,柳言也忍不住唱了起来。柳言的声音虽有点低沉,但字正腔圆,举手投足的架势和韵味显然并非一般功夫。
“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叹息别故乡。……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话短却情长,家国最难忘,悲复怆。……身在胡边心在汉,只有那彤云白雪,比得我皎洁心肠。”
柳言的开口唱,米秋已有点吃惊,见她唱得如此哀怨、深情、柔雅,米秋一时有点呆了。
戈壁为台,雪山作幕,天地之间唯一一个妙曼的女子唱腔摇曳、身段婀娜……恍惚间,米秋仿如置身神秘的广寒宫,而柳言正是那守着桂树的嫦娥。
柳言一曲终了,米秋才醒过神来。赶忙鼓掌后,米秋试探地问:“这是粤剧吧?”
“你听得懂粤剧?”
“听不懂。”米秋老实地回答。
“这是我的老师红线女的经典曲目《昭君出塞》。”
“你的老师是红线女?”米秋又一次吃惊了。虽然听不懂粤剧,但米秋知道粤剧中有一个名伶叫红线女。
“我14岁考进粤剧团,唱了十多年。”
“这么说,你是不折不扣的大腕呀。”这下米秋更刮目相看了。
“哪里呀,我后来不唱了。”
“怎么不唱了呢?”
“一个意外的原因,我倒嗓了。”柳言的脸上有一种明显的伤感,但很快这种伤感就隐了下去。
“那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其实这个问题米秋老早就想问,一来找不到机会,二来也怕唐突,此时顺着柳言的话头,米秋终于还是问了。
“倒嗓后我离开粤剧团,先是在一家文化单位做传统文化的推广工作,也趁此看了一些书。”
“原来你那天的发言是有备而来呀。”米秋赞叹。
“哪有啊。”柳言有点羞涩。
沉吟了一会儿,柳言又开了口:“刚离开粤剧团时,我挺难受的,慢慢地我也想明白了,我自己不能唱了,别人可以唱呀。于是我就向单位申请搞粤剧的推广传承工作,向孩子们和那些喜欢粤剧的人宣传粤剧、辅导粤剧,单位也十分支持。说起来,这些年虽然没多大成绩,但也乐在其中,挺享受的。”
米秋心中一动,他深深地看了柳言一眼,发现柳言的脸上漾着一种自信轩昂的神采。这样的神采像一道光,米秋觉得自己也被照亮了。
戈壁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黄澄澄的日头,骤然之间便被一团黑沉沉的乌云吞没,风也顷刻喧嚣起来。两人原先还没在意,待反应过来顿觉不妙,于是赶紧往回跑。然而还是有点迟了,呼啸的风发出巨大的吼声,卷着沙尘,将整个戈壁搅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睛的两人几次险些跌倒,米秋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柳言,才回到了车上。
六
米秋他们到达嘉峪关时,已是这天的黄昏。
上午还昏天黑地的戈壁,此刻又变得清澈澄明。夕阳透彻的照射里,一座巍峨雄壮的城楼,不,一座宏伟的关城,突然间便伟岸雄峙、昂然屹立于众人的眼前。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种怎样的雄峙和屹立啊!但见戈壁之上、峰峦之间、天地之中,一座洋溢着岁月的苍茫、焕发出生命华美的雄关,如天降屏障,似拔地峭壁,那么骄傲、那么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地主宰了天地和所有。苍茫荒芜的戈壁因了这座雄关的伟岸雄峙,顿消乖戾、狂狷的野性;逶迤绵邈的祁连因了这座雄关的昂然屹立,矮却三分高傲、壮硕的身躯;空旷古朴的天地更因了这座雄关的伟岸雄峙和昂然屹立,平添诸多寥廓和峥嵘。
接近黄昏,嘉峪关的游客已经稀少。当米秋和柳言辗转来到西瓮城楼时,极目远眺,黄昏里的戈壁宛如一幅摄魄夺魂的油画,定格在他们的眼前。
夕阳已不再如刚才的透彻,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没有车来人往的骚动,也没有鸟过兽奔的惶悚,除了砂砾还是砂砾,一切都恍如陷入混沌未开时的荒凉和静寂。风偶尔不知从哪个地方吹来,不大,却分明让人有了一层尖尖的寒意,只有远处夕阳的折射里,闪烁着一片耀眼光斑的雪峰,才使人想到岁月的亘古和时光的倏忽。
面对此情此景,米秋和柳言都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伫立着,默默地眺望着。
许久,米秋开了口:“听说过‘燕击关门’的故事吗?”
“没有。”
米秋缓缓讲了起来。
“相传,嘉峪关建成以后,关城内有一对燕子,早出晚归飞到关外觅食。一天,也是黄昏时节,那对燕子从关外归来,不料得到敌骑欲入侵消息后的守关将士,已早早紧闭了关门。燕子飞不过高高的城楼,于是那对燕子便接二连三、轮番用身子撞击厚厚的关门,直到双双在斑斑血迹中倒下死去。迄今关城内尚留着一块燕鸣石,若黄昏时节贴耳静听,听得见那对燕子悲怆的啾鸣。”
“太感人了!这是真的吗?”柳言的眼睛有点潮湿。
“我相信它是真的。”米秋顿了一下。
“因为关内有‘子在巢中盼母归’的乳燕在不停地呼唤,因为关内是一生一世都不离不弃的故土和家园。”
柳言又陷入了沉默,忽然突兀地冒出一句:“有机会回老家,你做我导游。”
“那当然。”米秋笑了。
晚上,米秋他们就住宿嘉峪关市。
“边陲锁钥”的嘉峪关市面积虽不大,但干净整洁,街道宽敞,新楼栉比,尤其是那遍地的树木绿植,让人很难想到这是一个兀立于茫茫戈壁中的边城,还误以为进入江南的某个小城。连日向西的干燥和疲惫,在小城满目绿色的掸拂下,很快就如戈壁上的云朵一样,随风飘远了。
米秋他们下榻的宾馆是一个疗养基地,一座颇具江南园林特色的大四合院建筑。因为听不得晚上别人打呼噜,刚到天水报到时米秋就向主办方要求一人一房,多出的钱他可以自己补上,所以这一路米秋都是一人一房,到了嘉峪关也依然是这样。
吃过晚饭,米秋犹豫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他给柳言发了个短信:“有空吗?我们去庭院走走?”
短信发出了十多分钟,柳言一直没回。米秋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会儿高涨,一会儿跌落;一会儿期待,一会又懊悔。差不多隔个几十秒,他都要情不自禁去看手机。
就在米秋几乎完全失去信心时,叮的一声响,柳言回了:“刚才洗澡。你等我一会儿,我出来。”
刚洗好澡的柳言,米色格子风衣内是一件火红的立领线衫,黑色的休闲裤下面套一双半高的皮靴。柳言的脸红扑扑的,短发黑润,眼眸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间漾着一股英气。米秋的心跳有点加快。
疗养基地的建设显然是花了工夫的,这近乎江南园林的庭院就是一个见证。庭院虽不大,但典雅精致,回廊、露亭、曲桥、假山一应俱全,更让人称奇的是不小的水池畔还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水榭。
米秋和柳言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原想找个地方坐坐,但来庭院里走动聊天的人也多,于是米秋试探着问柳言:“要不去我房间坐坐?”话刚出口,米秋又赶紧补了一句,“我一人一间房。”
“好呀。”柳言的回答十分干脆。
第一次和柳言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米秋有点紧张。给柳言泡茶、递水果,手微微发抖。倒是柳言十分大方,该喝喝,该吃吃,不见拘谨。慢慢地,米秋也镇定下来。
从刚才江南园林的庭院聊到此次一路向西的感受,又聊到彼此对古城保护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两人聊得颇投合。尤其是对柳言从事粤剧的推广传承和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观点,米秋的感慨和赞同尤为强烈。米秋自己也奇怪,此前他对此并没有过专门的关注和思考,没想到一说起来也能一套一套的。这大概也是那根隐掖的心弦的振动吧。米秋有点亢奋。
“我们这样是不是在开学术会了?”聊到一个段落,柳言笑着打趣。
米秋也笑了:“是有点严肃。”
于是柳言拿过手机:“来,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片。”
米秋起先不敢太靠近了柳言看。柳言洗了澡,散发的那股尤为明显的体香暖烘烘、甜丝丝的,让米秋有点迷乱。而柳言的并不在意,似乎在暗暗鼓励着米秋。当柳言又一次擎着手机示意米秋靠得近一些、看得仔细一些时,米秋自己也说不清是被什么驱使,他突然捧起柳言的头,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柳言一个惊颤,身子抽搐了一下,很快便有点不受控制地回应起来。
柳言的嘴唇越来越热,双眼也变得迷离。好几年没亲近过女性的米秋沉醉在这样的热和迷离里,血一个劲往头上涌,心脏一阵阵揪得发痛,手也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当米秋的手下意识地向柳言怀里探去时,柳言突然清醒了,她一把推开米秋,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房门嘭的一声响,像一记重拳,让愣怔中的米秋一下颓坐在地上。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的那种丑陋和钟爱的珍物被失手打碎的那种痛惜,像两扇磨石,碾磨得米秋几成碎片、粉末。
也不知坐了多久,手机叮的又一声响,是柳言:“睡了吗?要不再去庭院走走?”
米秋百感交集,挣扎了一会儿,回了一条:“不早了,睡吧。”
这天晚上,米秋接到了文化馆同事的一个电话,这也是他这次从古城出来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同事是文化馆的创作辅导室主任,也是米秋比较信任的下属。主任说:“你走了后文化局正在考察干部,说要提拔一个副局长,就从文化局下面的图书馆、文化馆、博物馆和文管所等正职中产生。”米秋正沉淹于刚才的心境里,对主任突然说的这个消息还一下反应不过来,所以只是“嗯嗯、唉唉”机械地应着。临了主任又说:“这个时候局长让你出这么远的门,他是什么用意?”米秋这才清醒过来。但清醒过来后,依米秋的性格和处事经验,他对这样敏感的问题,即使面对比较信任的下属,也不会做出回应。于是米秋只说了声“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米秋一直没有睡好,脑海中上演的多是和柳言聊天的场景和语言,主任的那个电话倒被淹没了。辗转反侧中,那根隐秘的心弦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裸露出来,近乎铮铮有声了。
第二天早上,从嘉峪关出发到敦煌。这也是此次一路向西行程的最后一站。
车子都即将开了,还迟迟不见柳言的身影。米秋有点坐立不安。柳言迟迟不来,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还是昨晚自己的鲁莽?想到那天在咸阳柳言也是最后一个到,米秋又稍稍放宽了心。就在米秋七上八下的当口,随车的工作人员匆匆跑来:“开车,开车。柳老师单位有事不去敦煌了,她今天直接回广州。”
米秋一下子呆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一根飘着的羽毛,一时间找不到落下来的地方。
车子开出好一会儿,米秋终于收到柳言的短信:“没来得及向你告别,不好意思。我单位有事,今天回广州了。十分庆幸这一路有你这位老乡的陪伴,欢迎有机会来广州。对了,回老家时,你得做导游啊。”
米秋捧着手机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又写,写了又改,最后只回了短短五个字:“祝一路顺风!”
七
米秋回到古城后,得知一个消息:根据上级的要求,文化局要新成立一个传统文化发展中心,也叫非物质文化发展中心。没做过多考虑,米秋就打了一个报告,要求辞去文化馆馆长的职务,到传统文化发展中心工作。
局长对此很重视,专门找米秋谈了一次。对局长的挽留,米秋十分真诚:“我想来想去,自己还是做传统文化发展工作最合适。”局长也给了米秋一个面子:“以后工作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
米秋去广州已是十年后。
越乡古城在广州的人士要成立一个联谊会,已是小有名气的传统文化专家的米秋,随行去向老乡们介绍越乡古城的传统文化。用组织去广州的古城领导的话来说,联谊首先就要联心,而故乡的传统文化是最能打动游子心弦的。
联谊会的成立搞得很热闹,待差不多都忙完后,米秋悄悄向联谊会秘书长打听柳言。描述了柳言的一些情况后,秘书长很意外:“我在广州待了三十多年,从未听说过有个唱粤剧的老乡呀。”
米秋想想也是,柳言三岁到广州,准确地说她很早就是一个地道的广州人了。秘书长又问:“你有她的电话吗?”米秋原想说有,转而一想又摇了摇头。
其实那次一路西行回来后,米秋一直留着柳言的电话。这些年从模拟机到数字机再到智能机,手机换了好几代,柳言的电话米秋一直留着。
秘书长是个热心人,第二天晚上专门来到米秋的房间:“昨天回去后,我通过朋友向文化系统的人打听,他们说确实有柳言这个人。”
“她怎么样?”米秋有点迫不及待。
“你先听我说。说起来柳言也挺值得同情的,她以前确是唱粤剧的,还颇红过几年。据说她将结婚时未婚夫遭了一场车祸死了,受此刺激,她突然倒了嗓子,从此不再唱了。”
“后来呢?”
“后来她调到了一家文化单位,专门做粤剧的推广和传习工作,还做得很不错的。说起来也挺给我们越乡古城老乡争脸的。”
“你们联谊会该吸收这样的人进来呀。”
“是的是的,我也是听了你说才知道有这个老乡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又打听了,她以前一直没结婚,这两年嫁了个也是搞粤剧的专家,双双参加孔子学院,到国外做粤剧的推广和传习去了。”
秘书长走了,米秋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如果这十年当中,柳言一直像一盏灯,在米秋心里亮着的同时又让米秋担心这盏灯是否会暗淡的话,那么听到了柳言的状况,米秋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
米秋这样想着,打开手机欲删掉柳言的电话,忽然他又若有所思,于是他把柳言的名字改成“一路向西”,然后合上了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