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魔术师
2024-12-06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出版有《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摘。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奖等,入选2020、2022、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
萨茹拉一家人从蒙古包的天窗里爬出来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昨日还好端端的天地一夜间竟然面目全非,春天刚刚泛绿的草原不见了,她家的羊圈和几十只羊没了踪影,门前的勒勒车和拴马桩也了无痕迹,就连草地网围栏、一根挨着一根的电线杆亦被谁拔光了似的,那些朦胧起伏的黛色远山也看不到了,而这一切都变成了流沙,没错,铺天盖地、横七竖八的沙丘,天空冒着昏黄的尘烟,沉闷得像一口锈迹斑斑倒扣着的铁锅,日月仿佛也被它隔离在外,一股热烘烘的土腥味儿直冲脑门,让萨茹拉喘不上气来。
“这是怎么了,乌里塔?我们不是在做梦吧?”萨茹拉像只呆鸡那样伸长脖子。她的两个半大儿子——讷格和亥勒奥则像两只土拨鼠那样缩着胸腔直立起身子四处张望。
乌里塔瞧了一眼被沙子埋掉的蒙古包,那里还立着高过烟囱的套马杆,他用尽力气将其拔起,趔趔趄趄地向羊圈方向探去。当套马杆戳到一处突兀得像水泥袋子一样闷硬的东西时,乌里塔就跪下身来,奋力扒开沙土——属于他家的羊群正堆在一起,摞成一座僵硬的小山。每只羊湿漉漉的口鼻里都塞满了沙子。
羊一只接一只地被拖曳出来,没了气息的羊沉重如铅,每只膨胀的羊毛里都能抖搂出几十斤沙子。几十只羊排列成行,游蛇似的风吹拂着它们沉睡的脑壳和干硬的耳朵,发出鸽哨一样的响声。萨茹拉掰着手指,一遍一遍数着它们的数量,却被乌里塔制止了:
“羊都死啦,还数它干啥呀?”
“乌里塔,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萨茹拉睁着死羊般的眼睛看着丈夫,眼里满是泪水。
太阳是第三天早晨出来的,空中的尘埃已落定。一望无际的沙丘像一群群不怀好意的野兽,四面埋伏,有的蹲守在萨茹拉的家门口,有的潜伏在天边,波浪纹状的皮毛闪着黄澄发亮或白茫耀眼的光。令乌里塔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坐骑——钢嘎哈日还活着。流沙来临前的那天晚上,乌里塔把它野放到查干河对岸,本想让骑乘了一整天的坐骑饱餐一顿……可是如今查干河都被流沙掩埋了,黑马却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来。仅仅三天时间,原本健硕无比的黑马竟消瘦得像头拉磨的驴子。乌里塔踉跄着迎上去,紧紧抱住了马的脖子。
其时,萨茹拉一家正经历着另一场浩劫。和那根套马杆一样,他们已经损失六个奶茶碗、五支白瓷汤勺、两只木制奶桶、捣奶棍以及所有的门窗、木椅和床,这些家当全都沙化了,手指一碰就碎成一堆粉末,仿佛被魔术师施了什么魔法。如此想来,整个草原也该是这般沙化掉的。数来数去,一家人发现,只有蒙古包的框架(哈纳墙和套瑙是用铁管做成的)、拖拉机的外壳,家什里泛金属物、牛皮靴、獭皮帽子等还完好无损,乌里塔由此得出结论:原来铁器、金属、石块和皮毛制品比木制品、橡胶、瓷器更耐得住沙化。于是,他打扫掉蒙古包上糟烂的帆布帷幔,用毛毡重新围起。这当儿,所有的布制衣物损失殆尽,萨茹拉匆忙找出陈年的旱獭皮、黄羊皮、牲畜皮,为一家人遮羞。
因为没有放血,被沙子捂死的羊吃起来膻臊不已,让人捂鼻。“能用水泡一泡就好了。”两个儿子讨论着难吃的死羊肉。少年无知,说得轻松,只有萨茹拉知道,她家的铁皮水车还剩下多少水。可就连这些膻臊的死羊似乎也等不及被主人慢慢吃掉,就在燥热无比的阳光下接二连三地腐烂了,一个个肚子鼓胀得跟气球一样,并且不断加剧,砰砰的爆炸声像被一根导火索点燃的一样。乌里塔一刻不停地挖着沙坑,用以埋掉那些臭气熏天的尸体和爆破出的污秽物,一边将还没来得及坏掉的羊剥皮去骨,晾晒在背阴处的沙漠里,制成风干羊肉。接着,乌里塔又把羊肠羊肚里未反刍的草渣掏出来,晾晒烘干,充当草料喂给黑马,除此之外,黑马不知该吃什么活命。
最初的那些天里,情况还没变得多么糟糕,野人似的茹毛饮血的生活并没有摧毁萨茹拉一家人的意志。他们穿着遮羞的兽皮,钻木取火,饿食肉干,渴饮仅剩的一点水。那天夜里,多日没有洗澡、满身羊膻气和汗臭味儿的萨茹拉反倒唤起了乌里塔的情欲,他爬到妻子身上,似要把她从头到脚吃掉。萨茹拉很久没有感受到丈夫的激情了,虽然有点粗鲁和凶巴巴的,甚至有种陌生的怪诞感,不过早已是一把干柴的萨茹拉还是被他点燃了,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刚剥下的即将腐烂的羊皮,要将男人整个包住,两个人滚成一团,直到粘连为一体。等乌里塔像座沙丘那样从萨茹拉身上坍塌下来时,天都快亮了。萨茹拉抚摸着丈夫的胸脯,那里没有汗水,手仿佛摸到了晒干翻翘的鱼鳞。
“乌里塔,那是什么?你身上长鳞了吗?”
“鱼才长鳞呢,”乌里塔说,“我好多天没喝水了。”
“乌里塔,我们会不会被渴死?”萨茹拉把头倚在丈夫的怀里。
“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
“还是要想想法子,我看出来了,老天不会下雨的。”
“你说得对,萨茹拉,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水源。”
“查干河都没了,满世界都是沙子了,哪儿还能有水啊。”
“我要去乌镇上看一看……”
天空好像哮喘病人乌烟瘴气的肺。水车里只剩下半桶水了,乌里塔用军用水壶灌了小半壶。他嘴唇干裂,布满血口,就要用这点水支撑着走出去,直到找见水源。
乌里塔驾上黑马,拉着空空荡荡的水车走去时,萨茹拉和儿子站在风沙里为乌里塔送行。两个儿子赤身裸体,被沙漠的太阳晒得像两截木炭。他们立在茫茫的沙丘间,像眺望英雄远征那样,直到望不见乌里塔的影子为止。
这会儿,讷格看出了端倪,小声与弟弟耳语:“咴,你注意到阿爸的屁股了吗?”
亥勒奥挠挠脑袋,笑嘻嘻地:“阿爸怎么像长了尾巴,扭来扭去的……”
乌里塔和他的水车走了半晌才找到乌镇的确切方位,流沙没来临之前,有一条油漆板路通往小镇。可眼下纵横的沙丘却需要费力地翻越,乌里塔步履艰难,黑马垂头丧气。因无汗可出,钢嘎哈日只能靠不断脱毛的方式为自己散热。日当午时,乌里塔抬头看了看混沌的天空,太阳像在沸水锅里翻滚的鸟蛋。一阵风沙迎面吹来,有沙子眯住了眼睛,他伸手去揉,却不料一根长舌率先抵达了,只轻轻地一舔,就洗刷了眼睛,而那舌头并非出自别处,乌里塔被这个不由自主的举动吓了一跳。
爬上一道横亘的沙梁,乌里塔遮目远望,他认出了乌镇背后的山峦上那些原本高耸入云的风力发电机群,现在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翅膀,机翼和大半截身子深陷在沙漠里;而镇子四周数不清的“磕头机”(梁式抽油机)也只露出半个脑袋,看上去像被斩首的螳螂。镇中心的政府大楼、石油公司、储蓄所、邮政局,还有平房区热热闹闹的旅店、修车部、饭馆、小卖店,统统不见了踪影。乌里塔想起前些天刚刚给小镇上的手把肉饭庄送过羊,女老板春花还对他的几只羊挑肥拣瘦,过秤时扣斤去两,临了还在乌里塔的大腿根上摸了一把,意思是让他再给抹个零头。女人的老公,那个叫塔巴的男人只爱打鱼摸虾,整天泡在湖边河岸,一次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腰椎瘫痪在床,从此女人更无所顾忌。春花还开了一家旅馆,与那些跑长途拉油罐的大车司机都很熟络,当中一个叫李光头的更是她的相好,每次跑车都死盯她家又住又吃……
乌里塔不死心,还要走到近处去看一看。他蹬过东游西窜的流沙,这里原来是芦苇丛生、水草齐腰的沼泽地,每到春天,天鹅、大雁、野鸭、灰鹤像开水锅里下饺子那样,噼里啪啦,叫声震天。“鸟儿,你们都哪儿去了?长了翅膀还飞不过沙子吗?”乌里塔冲着天空呼喊着。话音刚落,一粒鸟屎就啪的一声落在他的头顶,乌里塔伸手摸了摸,举目望天,却不见一只鸟影….
须臾,乌里塔路过一架“磕头机”,队长老张正与一帮钻井工人尘土飞扬地扒沙挖土,他们头戴安全帽,满脸漆黑,挥汗如雨,工作服遍布油渍,每个人都像刚从油井里钻出来一样,就要将深埋地下的“磕头机”挖掘出来。乌里塔认识他们,老张的钻井队没少买他家的羊吃。
“咴,老张,见到你们可真高兴啊!”乌里塔停下来和队长打招呼,可他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埋头苦干。
“张队长你不认得我了吗?”
仍旧没有回答。
这会儿,老张来到沙坑边上,拿起大白瓷缸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可瓷缸里边却没有一滴水。乌里塔不得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竟像拍到一团雾气。
“我问你话哩,”乌里塔提高了嗓门,“张队长,镇上还有人没有?自来水公司还供应水吗?”
老张这才抬起头来,一张比深夜还黑的脸上龇出一口白牙,诡异且谦逊地笑了笑……
恍惚地,乌里塔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一辆卡车烟尘滚滚地开过来,司机从车窗处露出脑袋:“牧羊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哦,原来是拉油罐车的李光头。
“我,我正在和老张队长说话。”乌里塔牵着马缰绳,那个饭庄女老板春花也在车里坐着呢,嘴角叼着烟卷。
“哪个老张?钻井队的队长吗?”
乌里塔冲他点点头,李光头大惊失色:“流沙来的那天晚上,在野外作业的张队长他们就都被掩埋了,你是活见鬼了吧?”
乌里塔走后,萨茹拉和儿子并没有坐以待毙,作为母亲,萨茹拉像蒙古世祖孛端察儿当年独自求生时那样,抱着“死就死,活就活”的决心,带着讷格、亥勒奥顶着滚滚热浪去沙漠里寻找吃食。羊肉干很快被消耗殆尽,他们走了一丘又一坡,直到把太阳走下山去,长庚星从天边闪烁……两个少年支撑不住,干渴就要索走他俩的命。小儿子亥勒奥连说话都是干哑的,像从嘴里龟裂出来的声音:
“渴,渴,我要水,阿妈……”
“你再咽一口唾液吧,孩子。”
“我没有口水了,我的嘴巴像炉膛一样着了火……”
“我的也是,阿妈,我的嗓子冒烟了……”讷格也有气无力地说。
就在这时,萨茹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呼喊起来,一边挖挲起双臂,啧啧地招呼两个儿子,讷格和亥勒奥爬将过去,顺着阿妈所指,原来是两只甲虫正舞动着长须仓皇逃窜,在沙地上留下花纹似的足印。
“阿妈,你是要我俩把它吃掉吗?”
萨茹拉使劲点点头。
话音刚落,就传来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两只甲虫随即消失不见了。
那个夜晚,母子露天睡在了沙漠里,她和孩子筋疲力尽,已经再迈不动一步。是的,三个人刚刚漫山遍野地追逐过那些形体各异的甲虫,黑黝黝的小家伙们以沙粒里的矿物质为食,它们白天躲避灼热如火的太阳,只待傍晚和夜幕降临才从沙土深处冒出来,四处乱窜。母子仨人像小鸡啄米一样,每个人都吞了几十只。甲虫干涩的汁液和坚硬的甲壳暂时缓解了他们的饥渴,萨茹拉还保留了十几只活虫,用她枯黄的头发丝穿连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彼时,小儿子又凑到母亲身边,经过一番蛋白质的补充,他嘴里又重现了稀溜溜的口水。
“你还要干什么,亥勒奥?”
“我还要吃甲虫,吃俩!”
神启是大儿子讷格获悉的。一早,天刚蒙蒙亮,讷格就第一个爬起来去探看那些被囚禁的甲虫,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沙丘之上,十几只甲虫排成一排,共同以一种弯腰撅腚的姿势迎着风向,好似一群入定修行的僧侣在进行某种庄重的祈祷仪式。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那些小小的、弥足珍贵的水滴,就像太阳由地平线升起那样,从它们的后背慢慢露出头来,再慢慢地充盈,闪着珍珠般晶莹的光泽,等到如豆粒大小的时候仿佛被风吹动似的,顺着甲虫光滑如铁的脊背滚到它们的嘴角,瞬息无踪,也有半粒或流到长须上的,甲虫就用前足将长须弯曲过来,再吮吸得一点儿不剩。水滴诞生的魔法让讷格心惊肉跳,他把这一重大发现报告给萨茹拉,这意味着他们母子在父亲回来之前不会渴死。
甲虫的劳动果实被他们毫不费力地窃取了——每当甲虫以无限虔诚换来救命的水滴,萨茹拉和儿子就会抓起它们来,抢先一步滴到自己的嘴里。
得到了这个办法后,萨茹拉并没有竭泽而渔,她不能让甲虫没有水吃,在以其为食或打劫它们时也要让剩余的一部分喝个半饱,这样就可以持续利用。他们还发现,甲虫并不是一天里的每个时刻都能获得天赐,神只在黎明前的特定时刻眷顾它们。于是,萨茹拉向儿子宣布了一个伟大的驯养计划——捕获更多的甲虫,让它们像羊群一样成为新的家畜,以提供更多的水源。
那段时间,为了俘虏活虫,萨茹拉差点拔光了头发,以至于乌里塔有一天归来看到萨如拉时,不由得心生惊讶,以为干旱不仅能让沙地草木凋零,还会使头上寸草难生。那时,萨茹拉和儿子已经搜罗了上千只各类甲虫,密密麻麻爬满了一座沙丘,它们十几只为一串,被画地为牢,因为不能统一步伐,各自东拉西扯,根本无法逃脱。
乌里塔遇到李光头后就不再往镇子里去了,李光头和他说,乌镇上的人都在挖地五尺,争抢粮库里被埋掉的粮食、超市小卖部里的各种食品,一切能吃的都快吃尽了,能淘的水源都淘干了。说这些的时候,身后的老张和他的钻井队员像被风吹走的泡沫一样,身影不断扭曲、变形,直到倏忽不见。
“镇长呢?”乌里塔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镇长也无能为力,他倒是想了一些主意,工作队挖出十几个油罐,请中学老师们没日没夜地研究怎样在石油里培养酵母,他们要用这黑乎乎的液体生产什么食用菌。镇长说了,既然连汽车轮船飞机喝了石油都跑得快飞得高,人喝了当然管饱。镇长自己也不闲着,他带领一帮人正在查干河床里挖沙找水呢。”李光头说。
“镇长就是镇长,”乌里塔竖了竖大拇指,又傻乎乎地问李光头和春花,“你俩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要带春花去寻找新的世界。”李光头笑嘻嘻地说。
春花在一边搭腔:“咴,牧羊人,要不要用你的羊换一支烟卷啊?”
“我的羊群一只没剩,都死翘翘了。”乌里塔回着话,又问她,“春花,你和李光头走了,塔巴哥怎么办?你俩不管他了吗?”
“我可没那么丧良心,”春花乜斜着乌里塔,用手往身后指了指,“放心吧,牧羊人,你的‘瘫巴哥’在车后座睡得正香呢。”
李光头建议乌里塔有困难找镇长,乌里塔就转头向查干河床走去。他一直沿着模糊的河道上溯,走出两三日也没见镇长他们的踪影,干渴和灼热就要烧化了人和马,可前途仍旧黄沙漫漫。
“钢嘎哈日,”乌里塔呼唤黑马,黑马停下脚步回头望他,“钢嘎哈日,看来咱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乌里塔喘吁着,“我若活下来,还会找到水源救我的妻儿,你明白吗?”黑马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忠诚而顺从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对不起了。”乌里塔掏了刀子,抚摸着黑马树根一样干枯的脖颈,轻轻地挑开其中一根血管,血像黑色蚯蚓蜿蜒爬下。乌里塔吮吸着腥咸的马血,一边远眺地平线上虚幻而缥缈的热浪。接下来的几日,乌里塔只有以此止渴,可马血也并非取之不尽,最后竞像岩洞的水珠,无可滴落。当钢嘎哈日把最后一滴血献给主人,那具被掏空的躯壳便永久地倒下了,掀起一阵慵懒的沙尘。
乌里塔把黑马抬到水车上。现在,主人开始驾起车辕拉起马走了,他要将自己的坐骑一路带回故乡安葬。
终于,在河道里,乌里塔遇见了那伙挖沙掘水的人,但里边没有镇长,领头的是开沙场的包老板,还有他的十几个雇工。包老板过去就在查干河滩开沙场贩卖沙子,由此发了财,如今,满世界的流沙毁了他的生意,“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包老板趷蹴在新鲜的沙堆上,那是他的雇工们用铁锹堆起来的,沙坑已有一间房子那么深了。
乌里塔问包老板:“镇长呢?镇长在不在?”
包老板摇摇头,又摇摇蒲扇,他光着身子,汗流浃背:“你以为镇长会跑到这里来纳凉吗?”
雇工们哄地笑了。
“是李光头说镇长亲自带人来挖沙的。”乌里塔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还要卖沙子吗?”
“咴咴,傻子现在才卖沙子,我们这是要卖水。”包老板说,“你要去哪里,老乡?”
“我也在找水。”乌里塔说。
“河被沙子埋了,你没看到吗?”
“所以我要找镇长……”
“天灾人祸,镇长也管不了你吃水的事儿了。”
“那我就去河的上游看一看。”
“不用远走了,老乡,我怕你去了回不来。我向镇长承包了这个河段,就要淘出水来了……”
乌里塔往沙坑下望一望,工人们已经挖到了湿沙层,他们在坑底看起来像鼹鼠那么小。这当儿,包老板让工人提上来一桶湿沙,他用那只戴金戒指的肥手使劲攥上两把,眼见手指缝隙里流出了泥汤,包老板眉开眼笑了。工人们继续深掘,用铁筛捞沙过滤。乌里塔在一旁见证了这一切,他心下激动,恳求包老板,让他也参与到挖沙队伍中。包老板拍了拍乌里塔的肩膀:“这个就不必了,你到时掏钱买水就行了。”
一锹锹的泥沙填满铁筛,沉淀出大半桶芝麻酱似的黄泥汤子,须臾,黄泥开始下沉,一汪清水慢慢浮现,映照出工人们一张张欢呼雀跃的脸。第一桶水当然要孝敬老板,工人将水提上来。焦渴数日,谁不想痛痛快快饱饮一顿呢,包老板端起水桶一饮而尽,终于,他擦了擦嘴巴,狠狠地打了两个饱嗝……沙坑内的雇工们也在争抢水喝,牛饮之声传到乌里塔的耳朵里,让他更加干渴难耐,他央求包老板:
“能给我一口水喝吗?老板,我就要渴死了。”
“我刚才说过,我们挖水是用来卖的。”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乌里塔是迷路后才走到萨茹拉这里来的。当萨茹拉看到自己的丈夫莽莽撞撞地闯到“甲虫营地”时,又惊又喜,扑上去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乌里塔的注意力却不在妻子身上,只盯向那些乱成一团的甲虫,极度的饥渴让他晕了头,嘴巴蠢蠢欲动,倏忽,让人猝不及防,一串甲壳虫就被他卷入口中。
“那是什么?”萨茹拉惊叫起来,指着乌里塔蠕动的嘴。
又一串甲壳虫被卷了去!这回萨茹拉看清了,那是一根蜥蜴般分叉的舌头,瞬间弹出又收回……
萨茹拉哭泣起来。
乌里塔此行只弄到一泡马尿那么多的水回来,还有水车上钢嘎哈日的白森森的骨架。那点水是包老板施舍的,他叉着腰对乌里塔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渴死,但是,下次没钱就别到这儿来了,我这里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
不过,在回来的路上,乌里塔还有意外收获——他遇到了大片蒺藜草,在浩瀚的沙地里,哪怕一点绿都会点亮人的眼睛。乌里塔顾不得刺痛,摘了满满一袋子蒺藜种子。当他打开袋口给萨茹拉看时,妻子的脸上并没有呈现丝毫喜悦:“这东西又不能吃,有什么用处?”“我们可以种起来,这些带刺的草会在沙漠里生长。”
乌里塔把钢嘎哈日的尸骨风葬在一处沙丘之上,让它的头冲着北斗七星的方向,尾巴朝着太阳,并为它还魂,让它安息。
接下来的时日,乌里塔开始潜心研究蒺藜种植,他把种子埋于四面环绕沙山的平整地带,那里风沙微弱,水分不易流失。他带领着儿子采用滴灌的方法,每日为蒺藜上眼药似的浇一点点水。用了二十几天的时间,那些浑身硬刺、丑陋不堪的种子竟然真的发了芽,生出了极不真实的娇嫩叶片。
夜晚,炎热使一家人集体失眠,他们整整齐齐地端坐在毡房外乘凉。沙漠层层叠叠,一目九岭,砂砾被月光照耀,远远近近都散发着钻石般的荧光,又好似数不尽的萤火虫在沙漠里飞舞,晶晶点点,闪闪烁烁。天上挤满了星星,一颗比一颗大,一颗比一颗耀眼,密密麻麻,好似空阔的天庭装不下它们了似的,它们就要到地上来,就要挤破脑袋。一家人难得有此小憩,有此安稳的片刻。
“原来沙漠也挺美的啊……”萨如拉将头靠在乌里塔的肩上,喃喃地说,“我想活下来,乌里塔,无论怎么样,我们也要和孩子一起活下来……”
夏日的太阳越发灼烤,天空像一块脏兮兮、皱巴巴的土黄色抹布,没有一块成形的云朵。萨茹拉圈养的甲虫因为人为牵绊不能钻到更深的沙层里躲避酷热,正大批大批地死亡。讷格和亥勒奥却窃喜不已,这样他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饱餐一顿了,否则省吃俭用的母亲每日都是定量供应食物的。甲虫死去的时候基本已被烤熟,口感与生食不同,有种油炸的酥香,咀嚼起来像碎玻璃那样咔嚓咔嚓响……
没有足够的甲虫,水再次成为问题。一天凌晨,萨茹拉又早早去守候所剩无几的甲虫,远远地,她看到两个偌大的黑影蹲在沙丘之上,走近了才瞧清,原来是讷格和亥勒奥,像甲虫一样迎着风向,高高地撅起屁股,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那里,他俩的脊背经过风吹日晒仿若甲壳般黑硬,此刻被风吹拂,竞有些许潮湿……萨茹拉冲上前去,伸开双臂把两个孩子抱在一起。
“我的孩子,你俩这是在干什么呀?”
“阿妈,我们正迎接水滴呢。”讷格说。
自从那天起,不顾父母亲的反对,讷格和弟弟便昼伏夜出,去最高的沙丘上冒充甲虫了。两个儿子相当认真,经过细心钻研,不断调整弯腰撅腚的姿势,终有一天,两人的脊背竟然生出了毛茸茸的露珠,像小鸟刚长出的羽绒那样,随即连成一小片油滑而圆润的水,顺着肩胛淌下来,经过脖颈、脸颊,一直流到两个孩子的嘴巴里……
与此同时,乌里塔也决定再次出行了。没有水可以滴灌,他的蒺藜草刚长出纤细的枝蔓就要像死蛇一样曲卷了,再喝不到水它们只能枯萎掉,成为一把干草。这次乌里塔仅背了一个水囊只身而去。临别,萨茹拉为丈夫整理行装,发现他裸露的后背长满了丘状的囊包,这还不说,他用兽皮遮盖的臀部像支出了一根棍子,那不会是他的“那个”,“那个”再长也不会翘到后面来,萨茹拉这么想着……
等待丈夫归来的时日,萨茹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焦虑不安的她一边忙着捉虫,一边遮目望着荒凉的沙原。“长生天,可怜可怜我们吧,哪怕来一片云朵,下几滴雨也好……”萨茹拉唠叨着这些,头昏脑涨像被烟火熏着了一样。恍惚间,遥远的天边忽然涌现出大海的波澜,像小山一样高的巨浪迎面扑来,上面飞舞着星星点点的海鸥,萨茹拉似乎听到了海鸥的叫声,接着,一艘大船从海面隐现,竖着高高的桅杆……
“讷格!亥勒奥!!”萨茹拉一边疯了似的呼喊着两个儿子,一边赤脚向“大海”奔去,可没跑几步就呆立不动了。两个儿子小跑过去问:“怎么了,阿妈?”
“大海……”萨茹拉指着远方,“我明明看见了它,可是放个屁的工夫又不见了……”
两个儿子嬉笑起来:“阿妈,你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哪里有什么大海。”
“不,真有一艘大船,你们看你们快看……”
“大船?”讷格撇了撇嘴,不过好奇心还是让他揉了揉眼睛——咴!天际线那儿好像真有什么东西,没错,是一艘轮船……
萨茹拉急不可待地领上儿子,向轮船行去。遮目远眺,那艘船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孤独,孤独得像天外来物。
走到落日西沉,脚底都烫出了血疱,他们终于来到船下。夕阳刺眼的光映照着庞然大物,像给它镀了一层金粉,高大的船体在沙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仿佛为炙热无边的阳光凿了一个黑洞。可这是怎样的一艘残破的船啊,船身腐朽,锈迹斑斑,桅杆也被海风扭断,上边低垂着破布似的旗帜和蜘蛛网般的电线……萨茹拉判断,这该是一艘发生了海难被遗弃海底的沉船。
母亲领着儿子赤脚爬上轮船。第一层甲板散乱地堆放着残破的渔网、空罐头盒子、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却空无一人。铁甲板像烧红的炉盖子一样烫,三个人只能像小鸡似的一会儿抬起一只脚来。母子惊魂未定,小心翼翼继续攀缘,快到主甲板时,忽然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呻吟。在驾驶舱外的阴凉处,他们望到了那个老者——一脸大胡子的白人,他虚弱不堪,半闭着无精打采的蓝眼睛,费力地喘着气。老人手里半握着一把手枪,身边东倒西歪着一溜威士忌酒瓶,几只老鼠中弹死在周边,落满黑麻麻的苍蝇。萨茹拉小心地走近他,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证明他是否清醒。
“China?”他冒出一句,动了动眼珠,露出惊讶的表情。
萨茹拉问他:“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了这里?”
“我叫罗利,是远洋捕鱼船船长,来自大洋洲。”大胡子笨拙地说着汉语,“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里,我们在太平洋捕钓金枪鱼,运气很坏,从南太平洋到北太平洋,航行两个月了,只钓到很少的鱼……那天夜里,没有预兆,突然起了台风,一个晚上,就变成了这样,我们的罗盘失灵了,导航仪也坏掉了,轮船失去了方向,就像世界失去了方向,飓风来了,天和大海颠倒了,等天亮时,我们发现大海变成了沙漠……”
这和萨茹拉他们的遭遇如出一辙。“就你一个人活着?”
“我的船员,他们都在鱼舱里,和上帝在一起了,只有我,靠着酒和尿液活着,可已经光了……女士,水,能给我水,喝吗?”
萨茹拉摇摇头:“想喝水,我们只能抬你去,去喝甲虫的水。”
“甲虫?”大胡子不明其意,“No,我哪里也不去,我是捕鱼船的船长,世界上没有了鱼,我活着已没有了意义,我要和我的渔船,在一起……”
“会有鱼的,我丈夫说,包老板在地下挖出了水!”
“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话,大胡子指了指身边的铁皮匣子,“China,我请求您一件事情,可以帮助我吗?”
萨茹拉点点头。
“这里边,是我和船员的遗物,有写给亲人的信件,还有照片、手表和笔,上边都留了地址,我们的船员,有来自英国和葡萄牙的,还有韩国人……如果这世界还存在故乡,有一天,China,请把它们寄给我们的亲人……”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递给萨茹拉,“我用不到它了,放在身上,也会变成老鼠屎,你拿去,算作报酬……”
萨茹拉摆摆手,只把铁皮匣子提过来:“那个东西我们也没用。”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大胡子满脸歉意,又递来一本册子,手臂颤抖得像一片枯叶,“这是我用了一生的航海图,或许对你们有用,留作纪念吧……”
萨茹拉背起铁皮匣子与大胡子船长告别,三个人下了船,往前走着。暮色像被火燎过似的,一片焦煳的灰暗。他们刚走出不远,便听得轮船上一声震耳的枪响,母子不由得回头望去,讷格问母亲: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一个人绝望的声音……”萨茹拉回答。
那天晚上,疲惫不堪的萨茹拉和儿子回到营地,将看到变成一只蜥蜴的乌里塔,他带回了水,却是用他的丘状囊包带回来的,他摇晃着尾巴一路爬行,在月光照亮的沙地上留下了四足动物的痕迹。乌里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车盖子,笨手笨脚地趴到里边去,接着,奇迹发生了,他后背那些丘状物忽然哗啦啦地冒出水来,就像打开了水龙头开关似的。接着,他又湿漉漉地向那些蒺藜草爬去,将皮囊里剩余的一点水留给了那些将死未死的秧苗,让每一棵苗都沾到雨露……
萨茹拉第一次没与丈夫同床共枕,两个儿子也躲在毛毡里对他避之不及。乌里塔没有责怪家人,独自窝在蒙古包门口,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那样低眉顺眼,连个鼾都没打。第二天没等萨茹拉起床,乌里塔就扒开门缝钻出去,摇摆着尾巴慢吞吞地走了。
“对不起,乌里塔,你是个好丈夫,更是孩子的好父亲!”萨茹拉倚在毡房的门前啜泣,黎明前的微光映出她消瘦的脸庞。
乌里塔往返驮水一次比一次回来得早了,铁皮水车开始变得充盈,讷格和亥勒奥的肚皮鼓胀起来,而沙原上蒺藜草的藤蔓也像偌大的蜘蛛网蔓延开去,细小的枝叶肆意流淌,淹没着凹凸不平的沙地,那些繁星一样多的黄色小花不久就结满了浑身是刺的果实。
“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萨茹拉忍不住问他。
“从包老板他们挖出的湿沙里。”乌里塔说话瓮声瓮气的,仿佛嘴巴的空间过大,环绕出回声了似的。“他们挖了一个又一个沙坑,淘出水来卖给那些排队等待的人。水淘尽后沙坑就废弃不用了,可他们不知道那些湿沙里还有水分,”乌里塔狡黠地笑一笑,“我偷偷爬进去,在里边蹲上一宿,就吸满了水……”
没过多久,萨茹拉的担心就被风沙吹散了。变作蜥蜴的乌里塔并没有因此变得愚钝,手脚也与成人无异,做起事情来反倒更加有板有眼,并且酷爱学习。他找来儿子的作业本,用他那长满鳞片的大手写起了数学公式,画了一张又一张任谁都看不懂的图纸。特别是大胡子船长留下的那册航海图,他翻得都快烂掉了。而秋天来临的时候,乌里塔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收割,把顶针大小的蒺藜果一一摘下,像麦子那样晾干,堆成小山。然后他自制了一盘石磨,用来将蒺藜果磨成面粉,装入一个又一个袋中,为此,蒺藜果把他的手掌扎得千疮百孔……乌里塔仿佛不知疼痛和疲倦似的,有一天他又打起了蒺藜秧的主意,把它们统统割下,去掉枯叶,用又韧又长的藤蔓编起家什来,并且对照图纸反复修改。先前,萨茹拉还以为他在制作筐篓,可十几天过去,那东西却越编越长,像一件浩大的工程,直到弄成了两头尖尖的一弯“月亮”。
萨茹拉忍不住问他:“乌里塔,你做的这是什么呀?”
“我在造船。”他头不抬眼不睁地说。
“造船?咴,你疯了是不?”萨茹拉张大嘴巴。
“我听说有个叫诺亚的人,在洪水来临之前造了一艘船,后来,他用这艘船载着家人走了,逃过了一场洪荒……”
萨如拉摇着头哭笑不得:“可全世界都是沙漠了,哪来的洪水?你要在沙漠里开船吗?”
“不,萨茹拉,我们一家人可以带着船走出荒原,去寻找大海……”
原来一切都是为此准备的。萨茹拉从身后抱住了丈夫……她不再嫌弃乌里塔背部那些丘状囊包、癞癞嘟嘟的皮肤,只想紧紧地拥住这个变作蜥蜴的男人,用湿润的脸庞贴近他强壮的臂膀……
乌里塔一家人即将启程,藤船上装满了蒺藜面粉和水,两个孩子在里面兴奋地滚来滚去,萨茹拉又抱来了那个沉甸甸的铁皮匣子。
“带着它会增加船的重量。”乌里塔和妻子说。
“不,我答应过船长……”萨如拉说。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黎明,乌里塔与家人将在一片戈壁滩里遇到那个叫作春花的女人,她佝偻在油罐车旁奄奄一息,车内的汽油耗尽,两个男人将最后的水和食物留给了她……乌里塔和妻子将春花救起,抬到藤船上,皮包骨头的春花憔悴不已,唯有肚子凸起,萨茹蹲下身来贴耳谛听:春花的肚皮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勃勃跳动……
接下来的旅途不再孤单。一行人迎着幽暗的日出前行,此时,天边的云霞竟像大海般涌现,隐隐发出渐次宏大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