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片
2024-12-06孙彦良
孙彦良,笔名香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业余从事小说及影视剧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好像爱》《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爷的村庄》等,在国内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指之恋》等。
时至今日,伍适仍然坚持认为,那天一定是冲着啥了,有点犯邪。
那天,是指画家尹椿“玉女出浴”画展的最后一天。犯邪第一桩,在开馆前半个小时,一向慢条斯理的把门老头突然急得团团转,额头全是豆大汗珠,像烫起的水疱。伍适是尹椿的平面模特,早来了一刻钟,一问方知,老头把画馆大门的铜钥匙弄丢了。彼时,门前尚志大街人行道上,已有参观者排队到梨树街口,规规矩矩地听音乐、看视频,秩序井然。第二桩,伍适打电话找开锁匠,竟然没一个有空,似乎全城同时丢了钥匙,这不合情理,一般晚归才是犯傻时分。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边上石凑上来,说他来试试。边上石是伍适的男友,小画商,他从车里拎出工具箱,撑开遮阳伞,弄了五六分钟,铜镶柞木门竟然开了。老头忙不迭地道谢,打开门首电子屏,交替出现尹椿的生活照及其代表画作。
边上石怎么会开锁?这算犯邪又一桩。一警察为画展提供安保,此时出现,拉住边上石问:你备过案吗?边上石说没有。警察将边上石的身份证按在手持机上验证,然后要他跟着去派出所。伍适也说要去,毕竟边上石也算“帮人一个忙”,但边上石要求她马上替他办件事,去医大医院取体检报告,林淞安排的。
林淞是尹椿大师的女友、伍适的闺密,取报告单这样的小事为啥绕过她找她的男友?她目送边上石跟着警察进了哈飞牌警车,正要离开,却被主办方仇大陆叫住,问她小边犯啥事了。她说你才犯事了呢。又想走,见仇老板冲她神秘一笑,手指角落,那里有位女士,正盯着油画《玉女出浴图》出神。这个时节秋风已起,秋叶开始一群群地逃匿于树丛,但离数九寒冬尚远,那女子竟然穿着兽皮大氅。伍适走过去,问:你喜欢?年轻女子一愣,操江北口音说:我从带岭林区来,特意来看尹椿大师……女子说时,越来越吃惊,她张开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说:你比油画里还漂亮,我们合个影吧!
伍适摆摆手,把她还给仇老板,推说有急事,出了画馆,开车到医院,拿到尹椿大师的体检报告,她就傻了——肺癌!她到专家诊室,问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大夫,大夫嘴角向上一翘,说:让病人本人来,早来一秒,多活一年。
伍适也只是个没住过院的姑娘,哪见过死神模样。她六神无主地回到画馆,尹大师和林淞还没到,许是躲在哪个旮旯抱头痛哭呢。边上石早回来了,看上去没事,甚至还喜气洋洋,一问方知,《玉女出浴图》卖出天价,就等着大师参加签字仪式!边上石看过诊断,跟伍适轮番打电话,奇怪的是,大师和林淞手机全关。可仇大陆一拨就拨通了,得意地告诉他俩:大师马上到。
伍适觉得邪性。自从给尹椿大师当模特,一年也就三五次,三五幅油画,三年来,一直潜心体会着尹椿的内心魔咒,通过各种色彩,尚捉摸不透大师是如何稀奇古怪地表达如此芜杂的世事!尽管每幅作品,她和大师都有充分的交流,却都似隔岸观火,单只在《玉女出浴图》的创作中,懂得了如何让情绪通过自己的双眸,表达给画家,让他捕捉里面的情愫。但她一直认为自己很蠢,跟大师近在咫尺却总似隔道密不透风的墙。这墙无色无味无形,推不倒打不烂,横亘在她与大师之间。是林淞吗?她不知道。
门首有骚动,响起掌声,是林淞挎着尹椿走进来。往日沉闷的新古典建筑内,是绘画赋予空间以灵气。据尹大师讲,建造这个画馆的是位犹太画家,叫什么隆,蓄着两撇燕尾髭,一生只画女性裸体。他把他的作品郑重地赠送给一乡绅,这个拥有仨老婆的古姓乡绅大骇,告到官府,将叫什么隆的画家驱逐出境。走时,犹太画家带走了所有的油画,却没带走邪气。
最后一桩,是尹大师参加仪式,到了画作推介环节,突然请伍适上台,隆重介绍画中人,这不合情理。介绍也罢,又郑重地推出特邀嘉宾,那个年轻女子,林区画家火青,让整个画展变了味。看得出,从林淞到仇大陆,都对尹大师的反常举动错愕不已。尹大师今天似乎特别有兴致,早谢的额头放着光,对来宾说:有个事,我一直等着有人来问,画展即将结束,还是没人问,所以我就只好主动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人应和:啥秘密?尹大师说:我的名字和林都伊春,多一木少一人,形相近音相似,为什么?
现场气氛热烈起来,有人说,你是伊春人。尹大师竖起拇指,说: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是私生子。见大家果然吃惊,继续得意地说:也许你的祖上就是个私生子,难的是,谁又能给祖宗做亲子鉴定呢?大家发出笑声,认定这是句牵强的玩笑话。
这时,尹椿一个怪异举动,惊呆了所有人。但见他徒手将《玉女出浴图》的玻璃罩打碎,事先设计好了似的,从伍适裸足轻抵的石隙处扯起,伍适的玉体就一分为三,头和足悬在上面,鸟语花香的山林却碎了一地。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尹椿抬起右脚,踢翻了支架。当散开的人群把画架扶起,早不见了伊椿的身影。有人说他是飞出去的,融化在门外刺眼的秋光里;有人说,大师是跑掉的,连座驾也没开。他疯了。
尹椿的葬礼,只等着尹椿大师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可以开始了。
这一天,离尹椿大师举办个人画展已经过去一年的样子,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会发生多少变故啊。金石躺在带岭林业局北寒狩猎点的土炕上,眼睛瞪着黑暗,这样想。
金石伸手摸索着,拿到打火机,点着炕台上尹椿带给他的老巴夺香烟,顺便点燃蜡烛。烛苗摇摇晃晃的,不看也知道自己的面孔有多苍白。尤其白的,是他满头的白发,而白发的影却是黑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栋由木板搭建的木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发林区时随处可见,那时林区的森林密得像盛夏的荒草,林冠空隙又叫林窗,投下阳光,可见老死或雷电劈死后的枯树桩。林窗是森林呼吸的通道,若没有树木牺牲自己,让阳光照进来,整片森林都有死亡的危险。
金石是火青的父亲,六十多岁,北寒林场老工人,自从他因作风问题下放到这里,就没离开过。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在他的档案中有记录,在他的生活中有阴影。他接受人们的嘲笑,理解大家的冷漠,收起自己的可怜,像没事人一样平淡地生活着,如果不是区政府颁布撤销林场、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他还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这里是小兴安岭南麓海拔650米的山区,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他觉得连老去的皱纹,都带有山峰的棱角和河道的曲线。尽管林场留守班子三番五次地来,做工作要他下山,在永翠河边分配给他新建的安置房,有牛舍自留小园,但他拒绝,因为他有一个其他人不具备的能力,那就是狩猎。他是名猎手,大到东北虎、黑熊子,小到飞龙、秋沙鸥,都打过,留下自己一身的伤痕,像受勋的奖章。如今这些勋章就在烛光中,让他对自己越来越萎缩的身体有了更悲观的认知。
倘若放下猎枪,飞禽走兽能宽恕我吗?金石这样想。穿上灰毛线衣,用手指甲正一下烛芯,弹掉绿豆大小的黑棉球,打通了蜡液向上流动的通道,他似乎也觉得血脉舒缓了许多。他缓缓地移动着身子,这是女儿火青告诫他的,人到年数,一定要缓缓地动,别急躁,悠着点,多大岁数了还不服老。他最听火青的话,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只是不知道现在,她把墓穴挖成什么样了。
看上去,我投在墙上的身影,像魔鬼吗?金石想到墓穴,这样慢条斯理地问出声。
为啥他要慢条斯理地问呢?怕惊动躺在旧门板上的尹椿大师。生命的流逝,不叫无情,叫无理,是客观必然。但金石从来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他在尹椿身上,执着地用了他所能得到的民间治疗癌症的偏方,然后就听天由命了。他借助烛光,瞧一眼尹椿的面孔,发现尹椿果然瞪着眼睛,大大的,像两只灯泡,就扑哧一声笑出声。他问:大师,你听到声了?听到了就点下头。尹椿说:听到了,点头了……金石说:没看见,八成我的眼睛瞎了。我就想,阎王也有眼睛,他会不会眼瞎,瞧不到你呢?
尹椿翻转身体,笨拙得像滚动的原条。原条是树木被伐放倒后未经打枝锯头的原木。别看原条是圆的,可是一旦躺倒林间,三两个人根本别想搬动它,跟人死后差不多。而尹椿,就是那棵被油锯放倒的原条,所有的枝丫都断掉了,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身躯,跟来到这个世上时一样。尹椿还在继续说:魔鬼……有眼睛,我看到了。金石问:看到啥?尹椿说:说,说不动了……金石说:说不动也说。你没看到要被冻僵的人,杠(土语:非常)困倦,只想睡。这会儿,不能睡,要挺住,只要挺过这阶段,你就活下来了……金石说时,因听不到尹椿的呼吸而紧张起来,头抵近尹椿,喊:大师,大师!
尹椿长出一口气,说:听到了。这是最后一口气了吧?
金石用手电筒照着尹椿的瞳孔,里面布满黑丝,瞳孔神奇的环,向外投射出塔形,是钻石般的红松塔。金石长嘘一口气说:没事.这口气,没那么容易咽下去。人活着,就争这口气,争到了,干吗说咽就咽了呢?按理说,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死呀活的啥,但是我就想,还不如让你知道这就是死亡。知道了死亡,还觉得神秘吗?每个人都在为这口气而抗争,我不也是吗?你就这么想,多呼吸一口,都是赚的。这样想了吗?
金石说时,左手突然被抓住,浑身一抖,手电筒就掉到地板上,轱辘出很远。地板是松木大板,漆着红漆,露出白茬,早已斑驳陆离。尹椿竟然嗬地笑出一声。金石拾起手电筒,说:你笑了,这样很好。尹椿说:你怕了……金石说:废话!又坐回炕上,一件件穿回猎人的装束。他说:我得去找火青,她带着伍适上山,我担心她俩。如果遇到狼,倒也不怕,就怕遇到稽查大队,他们厉害得很,听说谁家要死人了,就会半夜三更地蹲坑,他们真的只为抓违规土葬,没别的企图?我看不像。说到土葬,我给你讲个真事,蛮招笑的。说有个老儿,已经八十有四,他儿子孝顺,见他咽气了就埋在了山脚下,刚培上土,就被稽查大队发现了,队员三下五除二,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将老儿扒出抬上灵车送到胜利火葬场,司炉工一搭铁钩,竟然把老儿弄疼了,他哦的一声捌过来气,抓住铁钩尖问:是你捅我一刀?老儿把焚炉工吓傻失业了,他竟然又活了三年……你说有意思不?
尹椿说:没意思……
金石问:好,我听清晰了,你说没意思,那啥有意思?
尹椿说:画……
金石往外走,想起什么,又反身回来,噗地吹灭蜡烛,自说自话:你画吧,冲着黑暗画,你不是说过,黑暗是最好的画布吗?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梦就是这样画出来的,黄粱美梦……我得赶快到墓地去,两个女孩让人惦记!真有意思,你竟然把我吓了一跳,抓我的手还真挺有劲,是回光返照吗?管他呢,愿意怎么照就怎么照,活一会是一会,别急着咽气,等我回来再咽也来得及。至于稽查大队,不让你埋在土里,我就把你挂在树上,叫树葬;扔进河里,叫水葬……
金石将手电塞进尹椿的手里,就出了木屋。这座木房夹在两山中间,有一条河流从半山腰的泉眼而来,清脆的叮咚声,像架子鼓,只是鼓点有点凌乱。院墙用板皮和小径木围成“回”字形,原本整齐得像钢琴键,因年久失修,已成老太太的牙齿。他走向自己的越野车,那是一辆国产的动力十足的家伙,就像他驾驭猛兽一样,任他驰骋。他感觉山区的清晨真是寒冷,打冷战就成了他每次出屋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第一个反应。据说,尿尿打冷战是肾功能正常的标志。这种冷战让他回想起第一次被下放到这个林场时的情景,一个工棚里,挤了有二十多人,都灰头土脸的,一个一个地交代来到这里的罪过,然后反省,就分出三六九等,自动接受改造。他因长得帅,竟没一人猜错他——风流成性。
打远,金石老头就听到火青的说话声,闻到空气里面充斥着的松香。这是金石最为熟悉的大山的味道。若干年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林区的时候,就醉心于这种味道,仿佛下放并不痛苦,而是度假。每每这时,他就总想起和滨江市那个小学老师恋爱的美好时光。也经常是这么早,一路小跑,来到那所有院墙的学校,找到一楼宿舍一扇挂着印有鸳鸯戏水图的窗帘。
宿舍里,小学老师能听到他紧张的脚步声,躲开舍友的目光,借小道尾随他进入后山小树林里。金石搂住小学老师就亲嘴,没完没了,一旦把持不住,就果断分开,躺回各自的被窝,相思不已。后来金石开动脑筋,找石头缝立了四根木桩,钉上一块木板,铺上毛毯。自从有了这个“板凳”,二人就坐在那上面亲嘴。亲累了就躺下。觉得窄,金石就上到小学老师身上,小学老师就抖得像筛糠,大张着木鱼般的眼睛,喘息着说:不要,不要!
金石问:不要啥?
小学老师急促地说:不要啊……
金石进入小学老师身体的一瞬,眼前闪过一道霹雷。小学老师的叫声,在那个早晨显得异常凄厉而痛苦。金石一直没弄明白,为啥早晨的空气杠不拢音,似乎动机全成赤裸的。当时,小学老师的室友杠负责任,循着声音找进山林,“解救”出小学老师,把金石发配到北部林场……金石曾经无数次想潜入档案室,把那页记载他黑历史的纸撕掉,后来他放弃了,觉得文字可以撕掉,如何能撕掉流言蜚语呢?最后,他终于把小学老师从他的记忆里撕掉了……
也许听到了金石长城越野车的马达声,火青和伍适停止了闲聊,伸头盯着金石爬上坡来,停在墓地旁。墓地那边拴着火青那匹枣红马,德国种,是金石打猎时认识的一射击教练,特意托他从赛马俱乐部买的退役马,品质不错,只是像金石一样老,走路慢条斯理,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金石在马脖子上拍拍,贴一下马脸——他一直很感谢它,它救过火青的命。动物是有感情的,它们忠于新主,不忘旧主。这一点,跟人不同。
咋?不是说好的,雇人。这就干上了,还干得这么快呀!金石说。
早有墓穴,只是清理清理,还雇啥人?人多嘴杂。火青说。她已经汗如雨下,脸膛通红。
伍适说:太大了,你看呢?
金石站在漂亮的模特面前,经常不知所措。跳过新鲜的沙土堆时,险些跌进墓穴,一些石块滚落进去,显得深远。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墓穴已经形成,像一口张开的大嘴。一代代人,就是这样被大地无声地吞噬掉。
火青说:大什么大?大师就得大些,要不,他在里面该受委屈了。说的时候,火青已经在流泪。原来她一直这样,边干边流泪。伍适说:要那么大干什么?大师也不能在里面画画。火青说:你咋知道?你又不跟大师一起下葬!说不定他躺累了,会起来活动活动。金石摆摆手,扔给火青一瓶山泉水,说:哈哈,我闺女说得杠对,是应该大一些,给我也留个地。
火青破涕为笑,正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山体颤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冲伍适说:有人来了。林中传来刺耳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金石点上烟,明知故问:能是谁呢?火青把护身的猎枪握在手里,瞥了眼伍适。摩托车停在金石车前,惊得火青的枣红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从车上下来个穿制服的人,个子高高的,向岩上的三人招手,不一会儿就爬上来,叫着金叔,就站在了墓地边上。金石点上烟,听来人抱怨说:有人举报,你们咋不小心点?金石说:不土葬还不让埋了?那人说:也不行。早跟你说过了,现在,有人盯着这片山林,狩猎场手续办完,外商资金到位,你说这片森林不保持原样,上边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金石说:投不投资,关我屁事!——我要你给我找的阴阳先生,来了吗?
那人一脚把块石头踢进墓穴,说:填了,叔,算给我小官个面子,这关系到我的政治前途,其他事都好办。
金石一摆手:算了。
叫小宫的那人搂着金石的肩膀:叔,你吩咐的事我能不办?请来了,已经在你的木屋了。我特意进屋瞅一眼尹大师,我看他快完蛋了,还是早点发送了吧。
金石急得抓住宫的手:他死了?
宫点上烟,说:还没,呼嗒呼嗒地喘气,还能说话,不代表不会随时咽气。他看见伍适,眼睛眯成条缝:我好像见过你——
火青在那边早忍无可忍,骂道:滚远点!没你关照,哪有忒多罗乱!
官冷笑一声,继续盯着伍适说:我记起来了,你是画中人!他转向金石:实话说,有人手握大师的画,单等着大师死呢。
金石勃然大怒,说:《玉女出浴图》,你想都不要想!
画展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令所有人愕然!对于以文化著称的滨江市而言,这算得上是一次事故。
红着眼泡的林淞找到伍适,商量如何能找到尹椿。伍适刚离开边上石的床,此时坐在茶餐厅吃早餐,浑身都是舒服后慵懒的感觉,所以她回答林淞也很直接。她说:你是他的女友,你都找不到,我更难。林淞早把鼻头捏红了,说她把所有的线索都找遍了,没有尹椿的任何消息,又不好报警。伍适回她:为啥不报警?林淞一指自己微隆起的肚皮,说:没超过失踪时限。
伍适扫一眼《滨江晨报》娱乐版头题——《画家办个展,展砸人失联》,冷笑一声,去翻看夹缝广告。林淞骂小报记者别有用心,问伍适找什么。伍适平静地说:无名死尸认领。林淞恼火地说:放屁!伍适冷笑一下。回想自己的感情生活,觉得无奈,因为她喜欢过的男人,无一不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至少离开了她的生活。这也是她一直恋爱不结婚的一个原因。用寺院大师的话说:你的美丽才是最凶险的毒药。事实证明,现在还有所发展,不但恋爱,即便暗恋,也有杀伤力。
找尹椿去吧。伍适说。
去哪?林淞反问。
去尹椿去的地方。伍适说完,起身出了茶餐厅,甚至没有回一下头。伍适承认,这是她最慌乱的一次,甚至没有做任何修饰,赤裸裸地表现出对林淞的轻蔑。她知道,尹椿完了,他的生命,也包括他的后代,林淞不会留下遗腹子的,她太了解这个小女人了。
边上石早在停车场等她了,并送她一个信封。她知道这不是求爱信,里面是一张卡,一般是一张银行卡,密码是她的生日。边上石用这种方式向她进攻有三年了,每当他签了新合同,总会有信封送,她从不想知道他跟谁签了什么合同,只要有钱就好。当她看到边上石那张秀气中透着铜臭的面孔,产生了一个主意:修复。
据边上石介绍,滨江最厉害的修复师,也是临摹大师,是一位艺术造诣深厚的老教授,在滨江师范大学艺术园有他不起眼的工作室。这位大师似乎与买画的老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伍适将信将疑,跟着边上石去见这位造假大师时,天气突然变得昏暗,仿佛要下雪。边上石腋下夹着一卷画布,是被尹椿撕掉的那幅画《玉女出浴图》。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艺术长廊,两边陈列着的中外艺术赝品,让伍适信心倍增。
教授就等在长廊尽头的工作室里,工作室四壁也是琳琅满目的艺术仿制品。教授远比尹椿大师更像大师,长发飘飘,额头饱满而锃亮,仿佛艺术世界里的一轮月亮。他的笑很有写意效果,仿佛时刻要发表演讲,通过稀少眉毛下的眼神,时刻要把心事和盘托出似的,让你有信任感。然而他一开口直奔主题,带有十足的侵略性。他说:老板十分欣赏这幅画,没有可调换的余地。
边上石说:一幅画,一个人;人死了,能再造出一模一样的人吗?不可能。
教授说:所以,老板只要这幅画。
伍适说:这幅,不是在这儿吗?给他不就得了?
教授惊讶,继而愤怒地盯视着伍适,说:伍小姐,你说的是你自己的意见还是你们的意见?他转向边上石:那就别谈了。谈什么?履行合同,否则法庭见!
边上石握着伍适的手,诚恳地对教授说:如何补救,你是大师!人也带来了,你看怎么办,听你的。
教授说:高科技再现,我完全有把握,跟我来。
教授领他俩进入他的艺术工厂,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学生,在电脑前实时监控全球艺术品市场行情,所有数据都在大屏幕上显现,连接他自主开发的强强艺术网站,生意正火。然后参观一世界顶尖设备,可以给每幅作品注入防伪标志,也可以分析各画家用彩成分、比例及运笔习惯,等等。教授把《玉女出浴图》放人扫描分析后,对边上石说:大师就是大师。尹椿,独一无二。
边上石问:你不是谁的作品都可以乱真吗?
教授说:尹椿不可以。何况,老板是行家。只能重画。
边上石说:尹椿不知去向,重画不可能。
教授盯着伍适,点头:这个仿,我要担坐牢风险,你,自然要在原来的分成上,加倍!
伍适欲急,被边上石及时按住。边上石说:你是高手。听你的。
教授叼上烟斗,待边上石点燃,递上一份合同,说:签订补充协议,一共七个条款,一三五七不能动,二四六不能改,你看一下。
边上石看了一眼,就要签字,被伍适拦住。伍适说:我看这里,有没有把我卖喽!
教授从嘴里拿掉烟斗,哈哈大笑道:我还真就落了这一条。我能补上吗?
边上石忙说:大师,玩笑了。
伍适一把抢过协议,果然见上面共七项。
第一项:真画修复,费用以成交价50%酬劳计。(伍适问:成交价是多少?边上石说:两千万。)第二项:假画无修补痕迹,但假画一旦引起官司,均由甲方承担。包括刑事处罚。(伍适问:包括坐牢?边上石说:包括。)第三项:真画如果重画,不能与原作有任何差池,有一处视为失败。(伍适问:可能吗?边上石说:可能。)……
伍适不往下看了。她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没在尹椿的生死上,只在各打各的小九九。她把协议放在边上石面前,微笑着说:你签吧,没有关于我的卖身契。可她的眼泪却流下来。她还发现,此时的自己,仿佛不存在一样,让她对爱,产生了怀疑。而边上石跟教授谈起未来的收益,眉飞色舞。教授也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仿佛他们是在捧着金火盆烤火。二人把残画小心翼翼地铺在机器台面上,用亿倍级探头察看破损细节,跟医院做CT -样。尤其教授长时间查看少女私处,让她感觉受到侮辱,便起身离开了。
他们竟然都没发现。
金石回到北寒狩猎点的时候,那个阴阳先生还在门口马扎上坐着抽烟等着他呢。
阴阳先生等谁,都是不吉利的。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他的用具,是专门送活人去西天的。他原本是司仪出身,后来因为酗酒,经常在主持婚礼时还没有完全醒过酒来。一次,匆忙中把婚礼主持词掏串了,就把别人的新郎说成了新娘的新郎,把别人的新娘说成了新郎的新娘,遭到双方家长的声讨。无论他的声音多么有磁性,都无法挽回他的声誉,他渐渐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他退出江湖,干起阴阳两界生意倒也不错,年轻人都离开了林区去外地谋生,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到隆冬,都是发送老人的“旺季”。据宫队长讲,这山上是个大单,却不承想扑个空,白耽误工夫。
金石握着阴阳先生的手,说:真不希望见到你,可又没有办法。
他说:凭良心讲,我是不接这种活的。
金石疑惑地问:你不接,谁还懂这些规矩?
他说:老哥,如果看宫队长的面相,阴险,我信;但看你,慈颜善面,咋也干这缺德事?
金石一愣,问:我哪得罪你了?
他说:你慢慢想。我反正按照我的规矩,给你准备。但即使你火化后土葬,护林队也可能给你扒出来。
金石最了解小人心思,忙说:这我懂,亏待不了你。
他说:我可不赚亏心钱,我是怕你花冤枉钱。听说,宫队长前头上山,后面护林队就行动,配合默契。你可不要说是我透露给你的。
金石递上一条香烟,放进帆布口袋里。又塞一沓纸钞,拍拍阴阳先生,表示感谢。阴阳先生说:你这又何必呢,该咋做,我会做好,对谁都一样,一视同仁。
金石说:放心,不会为难你。
阴阳先生进到木屋内,见地中间躺着的尹椿毫无生息,快步上前,用手急探鼻息,失望地对金石说:挺好,还活着。
木屋内很乱,到处堆放着杂物,有用的没用的,好像怕被主人遗忘似的,各自保持着陈旧、破损、残缺、尘封的状态不变。最显眼的莫过于火青的画稿,还保持着过去每日进步的样子和某一天尹椿卧床不起时油彩凝固不动的悲伤模样。自从尹椿大师到了这里,住在极简陋的打猎木屋里,火青这丫头画画的水平不断提高,她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伤感。她虽不是小学老师生的,却杠像小学老师。金石闹不明白,嫌思考太累。
阴阳先生问金石要这要那,好像他啥也没带,其实发送死人,金石也经历不少,阴阳先生所要的,大多并不当用,明知道他有所求,故意刁难找事,金石也装糊涂。金石最不待见这些小气鬼,他觉得小气之所以被称为鬼,就是阴间的魂、阳间的人。
找几个一分钱的硬币备着。阴阳先生说。
硬币,金石有。可是先生又说,要六几年的,最好是六六大顺。这个,金石还真没有。他把火青的储钱罐子,哗地倒出来,铺在床单上,挨个找,最早的也只有八几年的。阴阳先生扔回来说:不用找了,我这有。阴阳先生从硬币中摸出一枚说:这叫琀。金石点头:我知道,是放在口中的。
他俩说话声,偶尔一句,都是轻轻的。走道声音也是轻轻的,唯恐惊醒垂死的尹椿。金石趴在尹椿耳边说: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你就哼一声。或者,动一下眼皮。
阴阳先生在那边,手拿着砚台,翻看着说:埋了,真可惜。多精致呀。
金石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大叫一声:放那!阴阳先生也没想到,吓得一哆嗦,砚台落在台面,打碎了玉石压尺。金石也觉得失态,说:抱歉,这是我的闺女最喜欢的,不能给你。虽然你也是大师,但你是阴阳大师,你要是真喜欢,改日专门选尹椿用过的,送给你,有收藏价值。但我估计,香炉,你更会用得上。
经这一吼,尹椿长舒口气。阴阳先生凑过来,似乎并未受适才的尴尬所影响,说:老先生,凭我的经验,他没那么快就死,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说过,缺德的事,我不干。
阴阳先生说完,起身往出走。显然,他对金石的吼,还耿耿于怀。金石拉着他的胳膊,赔着不是,说:你看,我这个老倔头,没谁不知道,你可打听去。有说话不中听的地方,还请大师海涵。金石忽然想起什么,返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捧着砚台,却见门前已停了一辆半截子卡车,从上面跳下来四五名队员。金石一看,是稽查队的,过去叫护林队,忙掏烟往里请。
自称是小队长的年轻人,穿着制服,长着一脸的疙瘩,一看就是酗酒过度,导致毛根受损,面色灰黑,眼袋明显,像装着两个山核桃。他推开金石递上的香烟,问:老金,你打算咋办哪?
金石面露难色,说:没想咋办。人还没死,你说咋办?救呗。此话一出口,金石竟然把自己感动了,眼睛给风眯了,泪水打眼角鱼纹往出钻。继续说:刚好你们来,我省得叫120了。用你们的车,把这个人送到医院,他还能活过来。那小队长一听,不但没要挟住,反被绕进去。他当然不拉,万一人死车上,晦气不说,还会惹出麻烦,会不会摊上官司,也不好说。经过这么多年和这个老家伙打交道,他知道,金猎户可不是个善茬子。此次对他进行执法,跟他一直不听吆喝有关系。不能说借机报复,但算对这个垂死的人来到山岭后,给稽查大队惹出来的麻烦,进行一次清算。
这样想着,那年轻人不怀好意地说:好哇!人一到医院,往太平间一放,没谁能飞回到山上,啥土葬,门都没有!他一挥手,几名队员拉开架势要上,却也胆怯。金石虽是老狐狸,却不得不服软,毕竟还想着尹椿大师的遗愿,入土为安。这一折腾,会加速死亡,如这小队长所说,可能省事,半道转向,直接送去火葬场了!
不用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吧。金石说。把房门关上,一眼看到阴阳先生还站在那里,跟一队员聊天,说:阴阳先生是你们官队长带上来的,再把他带下去吧。我们还没死呢。小队长说:老金,你可别跟我玩虚的,你那棺材,可是我看到的,就摆在那里,用啥伪装掩盖也骗不过我。我会派人盯死你,你信不?
小队长往出走,把院门一关,整个门楼就倒塌下来,亏他和队员及时跳开,才未被砸中。金石说:那棺材,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在棺材里,等着你来找我,把我从土里刨出来,不过,我可会诈尸……
那小队长闻听,突然大惊失色,往车那里跑,手抖得像断了筋,车把手在那里,就是抓不住。多亏有人从里面推开,拉他一头栽进去,其他队员一窝蜂似的爬进卡车后箱斗,卡车一声吼,快速驶出院子,差点驶向山崖。
谁,这么吵……
阴阳先生回头,也被吓了一跳。但见这话,是从站在黑咕隆咚的房门里的“死人”传出的。他大张着眼睛,像猫头鹰,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阴阳先生知道队员为啥踪了,腿一软,倚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伸手转动钥匙,打着火,加油驶出院门。砚台从摩托车后架飞撞到山石壁上,摔得粉碎。
金石站着没动,骂了一句,回头望着形如干柴一样枯槁的尹椿,走上前去,搂进怀里。
距离尹椿大师失踪有一年多了,他竟然出现在遥远的伊春大山里,而且摇摇晃晃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由于天气炎热,他浑身开始起红疹,一排排,无论火青用什么爽身粉也无法阻止疹斑的蔓延。金石劝女儿,说:反正一并扔到焚烧炉里,什么疹呀、菌呀,统统化成灰了。火青因此话不吉利,三天没有跟父亲说话。她经常坐在山岗上,望着群山流眼泪,她不喜欢这个狠心的父亲,只想让尹椿大师活下来。为此,她把画板垫到尹椿大师躺着的木门上,怕他被木门上的棱硌疼,还特意将冬衣找出来,铺在他的身下。还嫌缝纫接口处有棱,就用剪刀把拉锁拆了,羽绒就如着急嫁人的婆婆丁,飘得到处都是,她就像捉蝈蝈一样四处去抓,然后喊守灵一般坐在车里发呆的伍适帮忙。伍适笨手笨脚,把羽绒收集在手里,不知所措。她俩发现羽绒只是一种化纤,根本不可能保暖,火青就带着伍适开车跑十里山路,到南山沟一饲养场去偷大鹅。大鹅一叫,呱嘎嘎的,全山沟都能听得见,火青就用猎枪打,一枪一个,扔车里就跑。回来用滚开的白水一烫,将晾干的鹅毛放在被罩里,拉锁一拉,往尹椿身下一铺,瘦骨嶙峋的尹椿就不会硌得疼了。
然而她们的努力,仍然无法阻止红疹蔓延。红疹甚至会隐藏在皮肤下,一碰便从皮肤下钻出来,形成一片黑点,在灯光下泛出红光。所以火青不允许开灯,甚至用床单把所有的窗口封死,不让一丝天光渗进来,希望黑暗能扼杀可恶的红疹。最重要的是,她相信了父亲金石所说的话:大师可以用目光,在黑暗中作画。
每天,稽查大队的半截子卡车,都会准时在上午十点停在金石北寒狩猎点的院外山路旁,一棵有十几米高的红松树下,树荫刚好投到车身上,小队长和两三名队员就坐在里面,向这个林间小院瞭望。一般这时候,早饭的炊烟渐渐散去,火青会从房里拎出一桶涮锅水,向院外的水沟扬过去,就看到这几名队员,忠于职守,或在车里听歌、看电影,或玩手机游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多数时候,他们会留一个人清醒,其他人躺在车里睡上一觉,等到有车路过,隆隆声把他们吵醒,或放哨的人下车冲道边撒尿,才发现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木屋里仍然没有动静,那个将死的名人还没死,他们就伸个懒腰,启动车子,回山下吃午餐。下午如是,每天如是。
火青不肯去局里请大夫上来,顶多到人民医院咨询一下,带回许多药品,摆满了画案。一阶段后,竟然积攒有好几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满药盒,各式各样,好像要搞药物批发。金石一见,就直接把箱子从窗口扔到院子里,把大小药瓶胡抡到地上,继续把他给大师配的汤药,分一例一例,摞在画案上。一般这时候,父女会发生战争。火青会冲他喊:你这破药汤子,不但不治病,还巴苦巴苦的,还不如喝汽水,不治病也弄个舒服!她把药又捡回来,堆在画案上,用双臂护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一般这时候,金石会蹲在一旁抽烟,但最终还是会把汤药给尹椿灌下去,只是火青气得脸发青,不肯上前帮忙。大师在里面干哕,她在外面落泪。
尹椿像死去了一般,整天就是昏睡,偶尔睁开眼睛,看人也是茫然的,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挣扎,受到的刺激不轻,严重到令他奄奄一息,随时可能平静地离开人世。金石每天要给他洗澡,分大洗和小洗,但都会在洗浴之后,背到阳光下晒太阳。火青担心父亲会把大师折腾死,专拣噎脖子的话说:大师让你给治了一年多,治好了吗?你以后别跟我吹嘘你懂中医治癌症!
金石越来越觉得火青对他不礼貌,带有仇恨、怨尤或鄙视的成分。金石尽量做事很小心,蹑手蹑脚,以免引起火青突然生气,训他像训枣红马一样,直白地表达她对尹椿的偏袒。金石就训她不要胡思乱想。火青问为啥。金石说:反正你不要对尹椿胡思乱想。父女的仇,也许就是从那时结下了。
那时金石伤刚好,尹椿还能里外屋走动,那幅《玉女出浴图》刚重新画完,就差题款,大师没想好,是继续钤印长款,还是穷款以示与残画区别。金石也估计,火青的脾气突然古怪,跟伍适有直接关系。她作为模特配合尹椿大师完成这幅油画,并没有马上离开,被火青看出端倪,却又没有把柄在手,火青方才心生怨恨,处处为难伍适,已不是秘密了。
为上坟蒸的馒头,有那么几次,最后都让三个人吃掉了。火青也给尹椿喂,说:吃一个给你到阴间吃的馒头,你看这碱用得合适吗?如果觉得碱大,发黄,我就少使些,省得你吃了,噎挺。每次,尹椿都会努力咬几口,吃力地嚼几下,然后就又吐出来,哈喇子垂到泥地上。
多数时候,尹椿都努力微笑着,只要他能睁开眼睛。金石每天都给尹椿定时拍背,不能偷懒,一旦偷懒就会招来火青的怒怼。拍完背,他也是满头是汗,呼吸急促,毕竟年纪不饶人。然后他照常去山上,遇药材就采药,遇动物就打猎,所以他们的院子里已经没有鸡鸭鹅狗的粪便,取而代之的是铺在砂石或水泥面上的药材。如果金石忙不过来,就由伍适晾晒,用老式五齿铁耙翻,一会一遍,直到晒得响干。火青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让伍适给尹椿拍背。拍背的目的,就是让尹椿喉咙里的痰顺利地排出来。如果痰排不出,尹椿会被憋得脸膛黑紫,四肢僵硬,金石会说:看来,阎王又来了。火青不爱听,就训他:你出去吧!爱干啥干啥去!
火青的手指虽然粗壮,长着胖乎乎的肉,但并不僵硬。每到尹椿被痰卡得难受的时候,她就伸进去一根手指,快速地一掘,挤出一块黄痰,甩到事先准备好的水盆里涮一涮,又用泉水清一下他的口腔,用另一只手轻拍。山后的泉水还是那么清澈甘洌,不用喝,拿鼻子一闻,肺叶打开,心情舒畅。这时候,火青的腿像石墩一般有力量,刚好轻抵住尹椿的后背,让这一声喘息畅快地释放出来。此时,一股恶臭袭来,她会吩咐站在一旁强忍着恶心的伍适递给她泉水。伍适还会主动把纸巾送到火青手里,试图让已无力干哕的尹椿躺在臂弯里,却被火青拒绝,火青轻移尹椿的头进她怀里休息一下,然后替他擦拭额头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了好了。大师,你这汗出得好香,我闻到了,你没闻到吧?
尹椿微笑一下,说:臭烘烘……
火青说:你是说油画颜料吗?你想舔吗?今天可不行。大夫说了,你有许多坏习惯,直接导致你的健康遭到破坏。如果你觉得忍不住,我可以把我画的小画,拿给你看,你给我指点一下。
每到这时,尹椿大师会点头,眼里露出明亮的光芒。火青会指使伍适,让伍适把她的画,从画室搬过来,af774b1cb54d753a971aca140aa7b440放在地中间,便于尹椿大师指点。一旦大师有困顿状况出现,火青就强迫他打起精神看,她解释这样大师才不至于昏死过去。似乎火青这样做有一定的道理,她也因为大师的指点,这一年来开始学会用亮色,表现自然的美和内心的欲望;她也学会了画人身皮肤的光泽,那种诱惑无处不在的丑恶,却始终无法变成大师那样不动声色的批判。用尹椿大师的话说,她遇到了太多的欺骗,无法想象罪恶的形状。这是矛盾的,不可调和的,靠教是教不出来的,只有自己在生活的磨砺中慢慢去领悟。就在火青要开窍的时候,尹椿大师的病情加重,一切都陷入混乱之中,尤其是那个利欲熏心的团伙,逼迫着尹椿用尽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满足一个外人无法知晓的交易……
还行。每次只要伍适为火青做了一点事,火青都会这样说,表情是管家婆面对着殷勤的丫鬟所表现出的傲慢态度。后面往往也会加一句:挺有用。或者连贯地说:还行,挺有用。这样说的时候,一般有金石在场。
金石已经和伍适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伍适曾经问过他几个问题。比如你为什么不告诉火青,尹椿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如你真的爱小学老师吗。比如你的抗癌药方是从哪里讨来的。比如火青的母亲是谁,等等。一般的情况,金石都会不予回答,但也不生气,只说:你们这些姑娘蛋子,小脑瓜一天到晚就琢磨别人的隐私。
越是这个危难时刻,越是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一般局里的消息传达到狩猎木屋,都晚三秋了。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撤场,一户不留,一人不剩。稽查大队更直接,说他们跟死人耗不起,不能再等了,就得强迁。伍适联系省城仇老板跟宫队长过个话,通融通融,可是宫不接电话,又七拐八拐,伍适发现竟然和他在经纬小学做过同学。那天是个周末,伍适心里有了底,就到唯一的超市,买了许多的菜和水果,还有排骨,待回到居住点时已经很晚了,发现居住点一片狼藉,金石在往车上装东西。能拿走的,早拿走了,只有炊具和一些画画工具,占了他许多空间。金石一见伍适就问:你咋回来了?伍适回答:我没想走就回来了呀。他俩呢?金石这时才觉得情况不好,问清伍适没人找过她,就一拍大腿说:坏了,火青可能把尹椿整到墓地去了。
果然,在大山另一侧,火青扶着尹椿,走在林间小道上。火青显得异常兴奋,问:老师,你如果累,就歇一会儿。尹椿仍然骨瘦如柴,脸色虽苍白,走路也摇晃,但已经能够拄着木棍,在火青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他说:火青,恐怕我走不到地方了。
火青要背他,被他拒绝。他扶着树干,喘息得厉害。火青为他擦汗,突然竖起耳朵,回头观察着树林里动静,树叶沙沙地响。尹椿问:看啥?
火青看到,阳光瞬间消失了,天色暗下来;枝头摇晃,树冠上方乌云聚积,像树包生出的苔藓,让她想起尹椿身上那总是去不掉的毒疹。她后来给尹椿用过火碱,就把尹椿的皮肤烧坏了,皮肉一块块往下掉,把她吓坏了。还是金石有办法,用蒿草蒸成面糊糊,敷在溃烂处,不久就好了。奇怪的是,溃烂好后,尹椿就能吃东西,并能顺利排便,跟正常人坏了肚子一样。这可把火青高兴坏了,跑到院外,拉进整天抽烟或唠闲嗑的父亲,让他看尹椿大师像初生孩子一样的粪便,竟然用手捧着哭。伍适便计划带尹椿大师回省医院,或许有救了,因为尹椿肺癌症状明显减轻,如果能够及时做手术,去掉一半肺之后的尹椿,或许能再活个一年半载。金石同意了,可火青不同意,说:就活一年半载,然后放在医院的病床上,当医学院教授的教学道具,在实习课上,允许每个学生动手给一刀,直到把整个肺叶切掉,然后用裹尸布把大师裹上,推进太平间,通知家属办理出院连带出火化手续?宁可这半年不活了!
到了最近,尹椿大师的一切,都由火青来决定,没有谁可以指手画脚。宫队长闻讯终于露面,原来他早知道伍适是同学,一直装着不认识。难道是亲人下不了手?宫说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一推再推,超越了他所能帮忙的极限,就因为这一家动迁,原本是大队长的他,现在变成了副大队长,如果再动迁不了,就会被视为工作不力、不作为而违规,他就将变成队员甚至被问责。就是那天,宫来到林区狩猎点院外,等着伍适收拾一下,随他一起到山下林业局办理手续,暗示可以土葬,但必须掩人耳目。
官在伍适的逼迫下,终于承认,那墓地就是他让他的队员在半个月前给填平的。一同填平的还有那块由金石利用上山打猎间歇,用凿子一下一下在巨石上刻出来的石碑。石碑上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拓字:之墓。字前空白处,用涂鸦笔画了两个三扁四不圆的圆圈,在被推进墓穴里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楚。伍适为此大骂官,并逼着他把石碑挖出来,但后来她其实一直挺想感谢他的,也许正是那次对石碑的埋葬,以石代尸,才使得一代大师拒绝了阎王的邀请。
然而这天,乌云像魔鬼一样,向整个山林压过来,密不透风。但是,火青还是看到了在林地草丛中几排清晰的黑瞎子的脚印。她习惯性地去摸猎枪,才想起猎枪已经被稽查大队收走了,只有办完证才能到大队去取她的持枪卡。她回身搂着尹椿大师的腰,小心地说:咱俩得离开这里。说着,钻进松林中。
尹椿抬头望见头顶上的乌云,想起去年在另一个狩猎点所经历过的一切,摇摇头。他不是要反抗,而是知道今非昔比,他已经没有力气逃走,甚至想问火青点什么,还是无法做语言交流,只能把仅存的一点点力气,用在抬起腿来挪动。而他刚才还能抬起的腿,却突然变得沉重,灌铅了一般。这种情况,自去年病重后,就没有好转过。如今有了一丝力气,却无能为力。他只能抓住火青的胳膊,无法克制地战栗!
我们可能有危险,大师别怕。火青低声说,就折断一根色木,去掉枝丫,让尹椿大师拄上。火青眼睛如炬,瞪着远处一处石砬子,上面横着一棵老柞木,低矮的树头可以把石砬子盖住,是避雨的好地方。她蹲下,回头让尹椿趴在自己身上。她说:大师,来吧,我背你要快一点儿,在暴雨下来前,一定要到达那里。
尹椿顺从地趴在火青身上,火青的身子因为从林中卷起的旋风而摇晃一下。火青接过尹椿手里的木杖,向上攀爬着。在她沉腰向下够的时候,就看到了一道目光,从树林一片墨绿中喷射过来,令她一惊。她认出,那就是去年的那只受伤逃掉的狗熊,也叫黑瞎子。
火青喊道:大师搂紧我!
火青跳上一根倒木,应该是落叶树,上面长满菌群,经雨水润滑,她差点把尹椿扔进树林里。她抓住一根还在成长的细树干,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却发现自己的一只鞋插进了树空中,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向左后方望去,那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像坦克一般,碾过灌木丛,卷着阴风,向他们袭来。
乌云已经把整个天空都填满了,尚有一丝天光,让她能够看清逃跑的路线。
好在火青毕竟在林子长大,她带着尹椿大师很快就到达石砬子,将尹椿藏在砬下安全处。可是突然,她看到在砬上那里有一团黑影一闪,知道坏了,安全处不安全,忙又背起大师,向树上爬。然而雨越下越大,几乎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脚底所踩之处,都比以往更加湿滑。她脱掉鞋子,光脚才蹬得住树身上的皮皱,将尹椿与树干搂抱在一起。她掏出手机,发现已经有几个未接电话,回拨给父亲,紧急求救:我们在十三里,石砬子沟底,汽车没油,就在路边,距离七号点西北能有四五百米……石砬子,好像去年你放走狗熊的地方……我们正躲在树上,下面有狗熊……
没有信号!
火青拼命摇晃,眼睛盯着消失的信号横线,拼命摇晃。
突然,在火青的余光里,出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喷出热气,从脚下伸过来!手机脱手,掉下去,正好掉人一张血盆大口中,被吞进,嚼得粉碎,四溅残渣。火青一跃,又敏捷地上到一根树丫,回身紧紧地抱住尹椿。
这时,火青才发现尹椿一直在说话。他反复说着:你跑吧……
火青摇头,汗水雨水,像瀑布一样落下。
火青说:该死的狗熊,你不该找地方避雨吗?
火青伸手摸出匕首,奋力插进树身,以固定住皮装。敏捷地一个转身,用皮带把尹椿拴在树干上。然后拔出匕首,荡树头飞跃到石砬子上,向正往上爬的狗熊连刺三刀。
离那张油画被撕毁,已经过去三个月,新年早过了。然而关于这幅油画的话题却一再地被提起。先是画家失踪,引发重重猜疑,画家风流,家外有家,也不是没影的八卦。后又弄出假画交易,画商遭到重罚,咎由自取。冤屈的事,哪里都存在,罪有应得,也是个自然法则。然后,画家亲爹出现。原来画家画风独特,身世也不一般,扑朔迷离,耐人寻味。而这一系列事件背后,那个小画商背后的金主始终没有出现,而《玉女出浴图》却声名远播,许多游客到仇大陆画廊只为目睹画的真容,价格也一路飙升。在滨江公园所有的建筑中,仇大陆那小三楼用艺术装饰瓷砖装饰得古朴、自然、艺术,成了近期热门的游客免费参观点,其营业额也是日日翻新,从林淞那“淘”来的尹椿大师的几幅油画及习作、草稿,甚至教授学生的模仿作品,也浑水摸鱼,全部卖出。仇大陆只给教授卖六幅,多一幅也不行,因为他也要保证假画在市场上保持一个很低的比例才行。
伍适至今还记得那天《玉女出浴图》草图诞生的情形。当时,尹椿坐在画室里凝眉久思,突然一拍桌案,一跃而起,挥毫作画,不一会儿,一个草图就出来了,连尹椿自己都兴奋不已。当时就已经有传说,尹椿在创作一个玉女系列,艺术水准有望达到巅峰。伍适半裸坐在大师的目光里,只看到阳光在那里出现了一个大缺口。接着出现一个头颅,也只是一个头顶,她从来没见过那么黑亮的头发,已经不全是黑色,还有些白光。尹椿是个很敏感的怪人,他在用唾液稀释颜料,正要把画笔放在舌苔上润泽一下,就看到了那个黑影,问:谁在那里?
一般情况下,尹椿大师在绘画过程中,是不允许别人打扰的,否则会发疯。那天也不例外,他的问话充满了不满。
如果不能在外面,耐心地等上片刻,就请离开。
这句话是尹椿用舌头舔完笔尖,用刮刀修完一处水晕后说出来的。他很想用舌头在上面再洇一下,这样才会更有魔幻的感觉。然而在他伸出舌头时,就嗅到一股来自门口的异样气息。他只能这样冷血地下逐客令,因为如果他让此处的颜料再干燥个十分八分,就还得用刮刀刮一遍。在这幅油画的各个角落,都有他生命的颜料,仿佛他的每一滴血,通过他的笔法、舌尖、指尖,上到画布上面。画布上的纹理在他的眼里,就是稻田,风吹麦浪,那么多的麦穗幸福地摇摆,是多么荡气回肠的幸福的摇摆呀。丝丝相扣,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竟然把死亡用成熟诠释得如此辉煌和寸步不让,仿佛从来就没有惧怕过,心甘情愿让轰轰烈烈的死亡成为肃杀秋风中最温暖的乐章。尹椿无数次在作画的时候,都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输送、灵魂的舞蹈、往事的温度和逝去的淡然。无数次地将油彩反复交融,一点点地运至笔端,像一个生命的启动,毛糙的纹理渐趋规整,颜色就有了生命的流淌,渐渐从布面突显出来,形成一个有生命的未名事件……
果然主席在忙。
那人说了一句在这个地球上最废物的废话,令尹椿生气。尹椿的画笔停顿在半空,颜料从笔尖溢出,滴在他的腿上,散开三滴,一大两小,并向下滚落,在将坠落时就凝固不动。尹椿向下看一眼,觉得画笔轻了许多,他晓得有生命的那一滴已经罢工了,即便将这些残余的油彩涂上去,也会苍白无力,刮掉会损害到已经在那里孕育生命的画面。所以他放弃落笔的念头,将画笔扔到调色板上,打乱了那里的颜色组合,抬起头,额头显得比以往更宽阔,问:你是谁?
我叫袁依,我们见过,只对艺术感兴趣。
那人终于从光线中走了出来,站在画室中间,那里摆满了草图,几乎可以当废纸了,但还要保留。一方面有人会出高价收藏,多是些小画商,居奇看冷,也赌押行情;另一方面,他的学生可以随便翻阅,从中领悟创作的灵感,当然是有悟性的学生才行。尹椿终于想起这个人,也是协会理事之类,并没有什么实力,算是活跃而很努力的那类商人。就因为他给尹椿留下了很努力的印象,不快才从尹椿大师的眼前溜走了,他从坐着的高椅上下来,走过去,并示意伍适可以活动,把衣物穿上,去喝点茶什么的。在他跟前,有钱不是关键,努力才是关键,所以他对努力心怀尊敬。
所有的纯粹都值得疑问。
尹椿说。他裤子上沾的颜料非常不舍,在他摆动强壮的小腿时,终于脱离了组织。颜料一层层在裤子上堆积,改变了原有的模样,跟时光有的一比,就是这么个有趣而执着的过程。他的脚上通常只穿着拖鞋,是林淞特意给他买的专门作画时穿的,透气性能好,不但颜料的刺鼻味一丝不留,连脚的气味也一同挥发。
艺术,够你享用一辈子。自称袁依的人说。
我只有一辈子,不要一点努力的空间都没有,我不希望这样。留三分,给子孙。
要换届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主席,我还会支持你!
谢谢。我正要辞了呢。占着茅坑不屙屎,我自己都睡不着觉。
你的口碑,还是一致的。
你是来给我通风报信的吗?
当然。你的画已经有人看好了。
谁?
我也不知道。
忽悠。
没有。或许他已经见过你的构思,或者来这里参观过。
那会是谁?最近也就来过企业访团,有那么几伙,可他们只关心画的价钱,没一个懂得油画的奥妙,只让我给当衬景,一来我瞧他不起,二来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用管是谁,再高雅的艺术,也需要市场这只无形的手调节。
那人拉开手里的公文包,名牌真皮的那种,抽出一张纸,说:可以签个合同。尹椿这才抬眼瞪着那人,问:你是第一次吗?这些事,要找林淞,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人点头,收起合同说:知道。不过我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过了一村,不一定有下一个店。
尹椿破例,在那个冬天的下午,临近掌灯时,把那个叫袁依的人送到了门口,互道再见。后来尹椿经常想起那个被打搅却很愉快的下午,好像给了他异常的信心。他一直工作到第二年的春天,画展举行的前夕。他因为那幅画,而放弃了其他近五十幅画的创作,最后整个就崩溃了,觉得能够称得上作品的,只是那么一幅,其他的都是在为了钱而画画,不是创作而是工作。他的这个想法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他却无法改变自己的态度,直到见到火青,才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让自己腰斩的办法——让火青的作品上墙,这在业余画家眼中不可思议,但却是名家死亡的最佳方式。他要让自己的艺术死亡,而不要像那些死掉的艺术那样,用灵魂看着自己的画作被倒卖。他的绝望,深埋在心灵深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是一个气球,到了该砰的一声破的时候了。
远在伊春的尹椿,在临近死亡的阶段,已经预感到死神的来临。
虽然墓穴被稽查队填上,却又被金石掘开了。这次金石表现得还行,没跟那些执法队员动刀动枪的。金石回到木屋,浑身是土,人也疲惫不堪,但是仍然显得很高兴地说:这回护林队不会杀回马枪。杠有趣。这回你可以放心地闭眼了,我已经把里面清理干净,地方也够大,不会委屈了你。
尹椿闭上眼睛,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尽管他的内心波澜壮阔。他躺在门板上,随时准备被抬出门的样子。他在这几天,将经历人生最后阶段的三级跳,从火炕上,到门板上,然后就是院子门后摆放的松木棺材。红松是很珍贵的树种,最大树龄有六百岁,如果埋在地下,可以存活上千年。所以人人追求放在这里面,还是想死后灵魂有个安息的地方,不想死的意思。
那个阴阳先生还没走,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亲手把尹椿葬在这座大箐山里。阴阳先生又来看过他的眼睛,跟医生一样,手很粗暴,他一定认为这些物件,入土后就会是一抔粪土、垃圾。而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没有哪个人,能够把肉体换金身长生不死,长存的,不是尸骨而是灵魂。其实在生活中,人的感觉、感情都是通过感官来联系传导的,骨头没什么知觉,但恰恰是骨头因钙化而存在长久。所以在尹椿眼中,经常会出现油彩混乱的景象,他那一向缜密的创造性思维坍塌了,只有骨感的线条,还存在他的艺术里,光芒四射。
在崩溃的边缘,尹椿经常会想起随火青回到伊春的情景。那次,算他回到久别的伊春吗?算起来,很久以前,他也就一岁半,根本不记事,是给他留念的相片,唤起了他尘封的记忆。相片里,他在父亲怀里,就那样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母亲说,那是因为被荧光灯一闪,给吓的,而尹椿却一直以为,那是他性格中无法抹去的忧伤,填充他人生所有的裂隙,包括创作。尹椿曾经不止一次想象离开人世的感受,不同的年龄,想象的内容不一样。也许他跟许多人一样,也不一样,他从懂事起,就想象过死亡的情景及情景中的自己,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灵魂。他曾经用画笔画过灵魂,解构过画院派及宗教派名画,他们似乎更理想主义,总是要把灵魂安放在一个纯洁的盒子里,既幼稚又可笑。现在看来,自己才幼稚和可笑呢。
伍适一直在尹椿面前晃着,他本来要发一通脾气的,但是,他发不出,实在没有力气。是这个世界开始对他吝啬,不给他气力呼吸了,导致他呼吸困难。他也不乞怜呼吸。但看着这些人忙碌,又不忍心。好在临死前,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就是把《玉女出浴图》画完了,交给他们,不管他们了,谁愿意赚谁就赚吧,只是因此造成的死人事件,他也想道声歉,但也没有力气了。呼吸越来越困难,真的到了死亡时刻,心倒不慌了。如果能让呼吸顺畅,他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坐到画板前,再画一幅,这时候他就可以把他一直想画的关于死亡展示出来。他有这个信心和把握。但人生就是这样,有愿望,不一定能实现,不希望的东西,却一件一件地来,干扰着生活,消耗着生命。而那么多的人,并不知道,还以为这样就是享受。当得到别人的赞颂,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也觉得享受。明知道黑夜漫长,还要照亮床第,将缠绵当成是生命的欢歌。如果这个观点能够早点说服自己,他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伍适开始给我按摩,有节奏,有顺序,不专业。我就在想,她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呢?然而她不换,她真是个执拗的丫头——从啥时开始知道她倾心于我了?应该不会是第一次林淞带她向我求画,还牛烘烘,她隐在林淞后面,冷眼看着我,一种不卑不亢的样子,不是胆怯而是审视,与众不同!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我的腹稿中的主人公,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圣洁抵消了我的占有欲,我决定雇用她,只用画家的目光亲吻她的肌肤以及她的与众不同。即便发觉她出现倾慕并不动声色,心甘情愿,如埋在冰河下滔滔的洪水,我却只做自我阉割,专注于由她而起的绘画主题,方寸更加扑朔迷离。纯洁的花朵面前,苍蝇秒变蜜蜂……
觉得不舒服吗?伍适问。
尹椿摇头,笑容是僵硬的。
我以为手重了。伍适说着,把脸贴上前,又问: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吗?
尹椿点头,说:还有香气。
伍适闻听,眼睛湿润了,喜极而泣:你又可以说话了!
尹椿点头,说:回光返照,也许……
伍适搂着尹椿肩膀,哭着说:大师,你不要乱讲,你没事的!
这时候,火青不知道打哪突然冲进来,推开伍适说:你干啥呢?
伍适说:大师能说话了!
火青说:用你说!我爹给他看病,啥不知道?你是想借机取代他女友吧?火青由愤怒变成鄙夷,接手给大师按摩。
火青转向尹椿,轻声说:大师,我想问你个事,名人身边总是美女如云,你都喜欢吗?
尹椿觉得应该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可是自己已无力气将真相说出来,而金石一直瞒着她,是要治疗她的野性吗?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崇拜已经达到野性生长的地步,甚至她父亲对自己好点,都会引起她的妒忌。如果她知道她跟我一样,也是私生女,与我同父异母,她会发疯吗?这可能就是金石一直不告诉她的一个原因吧。金石透露过这个判断。
美女,是危险的。尹椿说。
尹椿所说的,是他内心所想的。只是心里想的,不说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心事。以前林淞也察觉到了,因为她曾经问过尹椿:你不喜欢我吗?他说:没有哇。她说:觉得你,三心二意。
这样的对话,会经常发生。他曾经创作过一幅油画,就叫《心事》。那幅画主体用的是冷色,去掉一切鲜亮,甚至只有画布左上角不起眼的地方,才露出一点星光,让夜的光怪陆离在游离不定的月光中时隐时现,体现出心情疲惫得不很爽朗,不很空虚,好像有一只夜莺在黑暗里睡着,可以听到它的叫声,却寻不到踪影,表达了当时自己内心对社交的极度恐惧。他长时间待在工作室里,与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油彩在一起,盯着画布上的线条和色彩,不清楚为啥快乐为啥不快乐;想去做那么多事情,又不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每次与林淞交欢后的感觉。他总会疑惑:这个,是林淞吗?其实现在想来,就是垂死的感觉,只不过自己浑然不觉。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只有临死,才会恍然大悟。
后来,火青也画了一幅。但画的是一片沼泽,月光照在塔头甸子上的野草,草叶闪着微光,就有些怪异,加之水泡中的倒影,就如同横躺着一些死尸,散发着土壤的芳香。当时尹椿就是这样说的,火青却说是地狱之光。尹椿一直觉得那画确是火青画得最好的一幅,虽然配色和构图还有些瑕疵。但不管怎么说,火青的进步是明显的,如果能够坚持下去,她会超过滨江画协一半以上的会员。可是她心眼太小,局限了她的艺术纬度,稍一松散,跟个山民村妇无二。她最能让伍适难堪,如果林淞来,不知要受她多少气。林淞,林淞没有来,她不是把孩子做掉了吗?孩子,孩子没有来,就离开这个世界,是犯罪啊!到那个世界,我得好好养育他。
尹椿这样想着,高兴起来,觉得死亡有了盼头。他要抓紧跟林淞联系,一定要知道孩子的月份和性别、地点和时辰,不能认错啊。他让伍适联系林淞,伍适出到外屋联系,不久就回来,说林淞手机关机,跟画展最后一天一个样。她说,她已经让边上石四处去找了。
听到这个消息,尹椿长长舒一口气,说:告诉,小边不找了。已经伤害一个,别再伤害另一个了……
尹椿突然窒息,头部憋得红肿,一口气长达一分钟才捌上来。他盯着伍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晚间林区的天光从山后消失,空气一下子就冷下来。尹椿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从门板下钻上来的冷气,让他感到如同进入地狱一般。他不自觉地蜷起身子,把胳膊抱在怀里。看着火青拍背的伍适,觉得大师可怜,他还想着林淞。
自从金石把治疗癌症的蒿熏条去掉后,就只等着尹椿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由一个满瓶,到出现空隙,流失了一半,最后只等着残渣流尽.等得人心都碎了,泪也流干了。现在,伍适可以尽情地表达对尹椿的爱慕,不必忌讳什么,哪怕转身,火青一枪把她打死也心甘情愿,如果在下葬时,能倒进尹椿大师的棺材里,做他的陪葬,也是个不坏的结局。有时候她就想,这时间无情也有情,它流逝而留下情种,那才是时间的意义。正因为时间有情,才会把这些情愫,放在恰当的时间点,让人不舍,不舍内心深处的秘密。这秘密,对于那么多曾经在这个星球上生存过的人,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
冷了?伍适问,似耳语。
冷。尹椿说。
伍适猛然一惊,莫不是真的回光返照?那么就离真正意义的死亡不远了。尹椿大师曾经跟她讲过,人在死亡后,他真的死亡了吗?为此,伍适也了解到国外一心理学家在网上匿名讨论过死亡的话题,观点是,人的身体器官,并不是一起急刹车,人的大脑在生命的最后还会有意识,眼睛这扇窗口关上了,但心灵的游荡才刚刚开始,那么大师的灵魂在哪里呢?
伍适这样想着,在尹椿的脸上寻找着。这时,金石进来了,似乎还在气头上,脸色铁青。他问伍适:你找啥?
灵魂。她说。
金石问:你中邪了?伸手在伍适的额头上摸一下。
伍适在这里护理尹椿大师,累病了几次,都是金石给调理的,像一个江湖郎中一样。他早年参加过林业医生培训,后因强奸事件而中止,他就自学,只做自己的保健医生。
大师知道冷了。伍适说。
火青点头,快速凑近尹椿的眼睛,问:大师,告诉我,你觉得哪里冷?
金石的老泪就滴在尹椿的左眼上。尹椿似乎并没有睫毛反应,那泪滴就在上面挂着,一点点洇入眼中,他方才眨巴一下。金石伸出要擦拭的手,像一根老树丫,就悬在半空,没有动。又有一滴泪水,滴在尹椿的眼睑上,分开三瓣儿,落在门板上。
冷吗?金石更急切地问。
冷……
金石忙让火青去看看阴阳先生还在不在。火青出门转一圈就回来了,说,打发走了,咱不死了。金石不解。火青说:你不就是阴阳先生嘛!金石还不解。再看尹椿,没恶化迹象,他躺在门板上,脸色更加苍白如纸。火青指挥伍适,二人一头一尾,把尹椿抬到火炕上去。然后,她一脚踹开门扉,将盛满五谷杂粮的香炉,扔向院子,立刻飞落几只饥饿的野鸡野鸟,它们似乎不再惧怕放下猎枪的猎人,因啄食而发出的和谐声音,又在这个即将被夷为平地的狩猎点响起。纸人纸马等明器被搬进仓房里,锁上门。最后,由金石在棺材底下垫进十几根小径木圆条,移推到栅栏外的松树林中,苫上塑料布,拿胶带封住四角,压上石块。
火青破涕为笑,说:爸,你真能。——好人做到底,你再作法,借给大师十年寿吧。
金石说:我愿意,借一条命都行。
尹椿似乎听到了火青在院子里的欢呼。那个院子经过太长时间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活力。尹椿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
火炕像阳光海浪沙滩一样温暖,尤其借寿的调侃是不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他相信三尺之外有神灵,借到父亲的寿,是要遭天谴的。现在轮到金石给他拍背。他早就跟所有人声明过,自己早有思想准备,平平静静地离开,是最好的结果,尤其能够在父亲的怀中离开,更心满意足。他已经不记恨父亲的无情,原谅了父亲给自己的童年带来的伤害,只想感谢父亲给予自己生命。这是他从滨江市来到这里唯一的目的。他曾经画过一幅油画,就叫《归宿》,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上只有一座石桥,石桥下唯一巨大的河石,散发着白亮的光,在湍急的溪流中投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像史前恐龙蛋。那是他对生命存在与消亡的理解。岸边本来有一望无边的绿色,都让他用苍凉的枯草替代了。他喜欢在秋天写生,更多的是写秋天的苍凉。也许所有的秋天都是相似的,无非是看的人不同而已。在这里,他的心理达到了从未有过的苍凉,那就是他对归宿的定义。他寻找亲生父亲,找到了自己孤僻苍凉的源头,后来发现每个人都有这么个孤僻苍凉的源头,只是大家都没有走到源头而已,所以看到的,都是涓涓细流,都是风景如画,都是世外桃源。其实源头,一定是经过天崩地裂,经过天翻地覆,经过人格裂变,只有这样,才会积蓄足够的源源不断的能量,才能生生不息。他从金石身上,找到了一个情愿自生自灭,没有任何奢求、清心寡欲的灵魂,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游荡、消失,然后随着一阵风吹到空气中,无影无踪。他从一个经历过大磨难的男人那里,感受到大山巍峨和大河奔流的自然天成。他突然觉得自己在临死时,这些想的悟的观的望的,还有点用,仅就自己而言,足矣。
告诉火青吧。尹椿这样说。
金石停止给尹椿拍背,也实在拍得筋疲力尽。他也停住嘴里唠叨着的这些捣乱的执法队员,好像他金石不讲诚信似的,等等。他停止自言自语,是因为尹椿在试图跟自己交流。早在清晨,尹椿能跟伍适说话,那时他就怀疑尹椿有救了。直到他觉得冷,而且能够有肢体反应,这是这些天来,昏睡中的尹椿表现得最好的一次。而且他嘴唇翕动,跟自己交流意愿强烈,尽管眼睛盯着的是自己的头发,但显然他是在跟自己说话。金石把尹椿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膛上,轻轻摩擦着,说:你是说告诉火青,她是你的妹妹?还等等看。她可是个坏孩子,能够有现在的表现,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是你改变了她的一切,至于能隐瞒她多久,看你的造化了。你不是说过,这样的坏小子是怪胎,也是怪才吧?
伍适平静地望着窗外火青的侧影,说:火青,是你最好的一幅画。
尹椿动了一下睫毛,他的疼痛似乎又在加剧。适才的轻松暖意荡然无存。有痰卡在喉头,怎么拍也无用,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并出现痉挛。经过一番折腾,最后,金石垂头丧气地对火青说:还是把棺材推回来吧。
火青三天两头要到伊春市里去,按照金石列的单子挨个药店买中草药,每次进院都是几大包,拎在手里像她打回的猎物,兴高采烈。包装还是旧式的那种,用淡黄色的烧纸包成一个四方形,纸向交叠,留一个角掖在折缝中,看上去松散却十分结实,不会轻易散包。她把买不到的药,在原药方上用红笔画圈,把买到的用蓝笔打钩,向金石道歉,换了个人似的。金石总是会说:没事儿,我知道哪座山里有,等到季节来了,雨水或霜降时节就可以采了。
自从尹椿大师出现症状,这个林场唯一还升起炊烟的木屋仍然有生气,只是飘出的不仅有煎炒烹炸的油香,还有草药煎熬散发出的苦味,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稽查队员有中医药大学毕业的,能内行地说出又加了味什么药,治大师新添的什么毛病。经常有回来打扫的邻居,会到金石这里来探望,知道这父女仁义却成了唯一的钉子户,劝他们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当然指的是补偿款。而金石却说:不是钱的问题。没人明白金石话内的意思,话外的更无从猜透,因为这些山民大多朴实得像漫山遍野恣意生长的蒿草,对环境条件没有要求。他们喝顿酒,然后向金石透露山下的一些动向,有的来自告示,有的是道听途说,准与不准,金石都不听。这个一直很帅的老人,似乎活得更精神了。虽然受过一次伤,从石砬子上摔下来,把腿摔短了一截,但那是幸运的一摔,否则已经没有子弹的他,只能赤手空拳跟野猪搏斗,结果可想而知。
大家早忘记他强奸犯的标签。过去,他家就跟其他户离得远那么一点,中间隔出一两个地基,也没人肯在地基上面建房子,女眷更极少接近金石,后来才发现他不是那种见女人迈不动步的色鬼,就觉得判决有时候就像天气预报一样不准。也有人要嫁给他,更有妇女想跟他偷情,就偷偷送给他些新内衣内裤,一般会选在逢年过节,金石都坚决拒绝。但是也动过心,只是看着火青一天到晚地疯闹,无拘无束,也就打消了念头,尤其是伤疤未好,痛也未忘,就把男性的本能一忍再忍,后来就习惯了,仿佛那种叫作性欲的东西在体内失踪了,直到三十四年后偷偷去看过一次小学老师,发现她不但没老反而年轻,再看镜中的自己,打消了一切复萌的邪念。
其实女儿火青去滨江市参观画展的时候,他也去了,在尚志大街远远地看着儿子尹椿,早哭得不能自己。他见过小学老师,也只是见见而已,没见时想的都是她的好,一见想的都是那些声泪俱下的诬告。但他感谢她的是,她说出了儿子的病情,他一下子就倒在地上,被她掐人中才醒过来,捶胸顿足,诅咒滨江城里的污浊空气,诅咒上苍不公,成心跟自己过不去!尹椿见到他时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就上了火青的车,开了五个小时来到大箐山,当尹椿看到能挤出绿色的空气和可以伸手就喝的山泉水,就说就是这了,就在这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并说那幅画真该撕,因为那水不是林区的山泉水,只是马家沟的污浊水。他说,他要重新创作一幅《玉女出浴图》。
正巧他的助理伍适就撵来了,要不是说是画中人,金石绝对不会让她来。在她保证不泄露秘密的情况下,他把她接到了山里北寒狩猎点,和大家住在一起。这个姑娘长得的确漂亮,又痴心,他很想让儿子死之前,跟她同房,留下儿子的种子,由他来抚养。没想到伍适爽快答应后,尹椿却急眼了,他说:大爷(一开始的叫法,不知道从啥时改为爸的),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金石的脸一下子通红,就不知道往哪搁了。
伍适是个痴心的姑娘,金石一眼就看出来了。刚好护理缺少人手,留下来也是必须,何况她是自愿的。一开始,她跟火青处得很不错,经常坐一起叽叽喳喳说悄悄话,还做游戏,火青教伍适玩五虎道。五虎道是一种田间游戏,在地上画出五条纵横方格,两方对弈。一般地上的石子和草芥就是棋子,摆在五虎道的底线交叉点上,就可以对弈了,二子连线可击毙孤子,全歼对方者为胜。
金石一开始以为她俩在这么紧张的气氛中还有闲心放松,说明都还成熟。可再一看,有些不对劲,自从火青受了草爬子叮咬(她爱招草爬子),就有些古怪,做事任性不说,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一次她突然问他:爸,我发现我的眼睛是火眼金睛,能够看透人的小心思,你想让我试一试吗?金石知道女儿玩笑,也逗她说:你看我现在想啥?火青像煞有介事地说:你想找老伴。因为女儿说得没错,他就有些将信将疑,又问:最近咱家能有啥变故?火青说:兵荒马乱。金石不信,担心火青得脑炎,就带她到医院检查,啥事也没有。后来他又发现,火青经常干些叫人意想不到,却都有鼻子有眼的事,渐渐觉得火青是闲的,结婚生了孩子就好了。而此时,她哪里是教人家下棋,分明是变相挤对人。一时,金石还说不清楚女儿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弄不明白她鬼鬼祟祟行为的目的,她甚至经常当着伍适的面让他难堪,甚至挑战他的权威!大概率是因为她知晓了他越来越多的底细,尤其强奸犯一事的细枝末节,她提到过并不全揭开盖子,仅一点点地分步揭示,让他非但难堪,简直就是受酷刑。
你输了。火青并不在乎父亲的出现,还在嘻嘻哈哈跟伍适博弈。显然伍适并不太懂得五虎道的玩法,五根棍不断地被火青的石子绞杀,堆成一堆像刺猬。她得意地喊:你图谋不轨,被我识破了吧?
显然,火青并非等闲,心理诡秘,她在借助游戏,嘲讽着伍适。日后伍适找到金石,把火青向她施巫术的过程学了一遍,他安慰伍适说:火青那哪里是巫术,只是荒唐的游戏而已。伍适并没有被火青逼走,主要原因是帮忙打下手,给尹椿洗身子捶背买药喂食,少了伍适还真不行,为此火青非常恼火,由于尹椿出现了明显的生命衰弱状况,她才没再斤斤计较。后来再施招数时,尹椿已经恢复如初,开始和伍适谈有关林淞关系的问题,这时火青已经想撵却无法撵走伍适了。她曾公开向伍适发难,说她不道德,喜爱上了闺密的男友,伍适一开始还否认,到后来拐弯抹角地承认,她一直暗恋尹椿,这样才让火青不无厌恶地说:大城市的男女,就是乱套了。
然而不久,火青就在尹椿恢复起来的那些天,天天带着尹椿在林中散步。她向尹椿介绍森林和野生植物,经常会驴唇不对马嘴,比如把野天竹叫成雨伞花,把山坡上漫山遍野的金莲花说成是芍药花,害得金石在边上还得纠正,纠正多了父女就吵起来。但不管怎么说,伍适是不懂的,鸭子听雷,让火青有了骄傲的资本。后来尹椿解释说,其实他知道一些,知道火青说错了,也不打断,那时他还没有力气打断。不过,尹椿说,火青对动物是蛮懂的,什么动物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出没,是孤猪还是群狼,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就已经令他佩服了。
林淞的问题,一直是那些日子笼罩在大家心头上的一层雾气。这时候,谁都没有说话的权利,也只有伍适更多地站在姐妹的角度,劝尹椿放弃不摸笔的想法。当大家发现,一切都是幌子,这才是目的的时候,火青怒不可遏,她指着伍适的鼻子骂:你们掉钱眼里了?伍适为自己进行早已经准备好的辩白,说得还算合情合理。她说:人不能放弃的,就是做人的责任。这话应该出自尹椿之口才对。因为这话,的确勾起了尹椿的责任心,尤其面对自己被大家从奄奄一息的死亡线上苦苦往回拉,他觉得自己的确缺少一种勇气,而这勇气已经被泄气吞噬了。然而他仍然没有明确答应再创作什么《玉女出浴图》o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长进,就是对伍适裸体的理解,发现以前的理解多是美的,伍适本人更真实。他这才承认自己竟然一直有意回避伍适,并在与林淞相爱中,无数次地想象过伍适,他才发现深埋于自己内心的,除了对林淞像模像样的爱情,是不是有伍适的影子?他不确定,所以也不表态,任他们为此争论不休。他对于有关任何事情的争论不休,似乎都不愠不怒,倒像看一出舞台剧,如此看破红尘的心态,只有尹椿自己知道,恍若又重新被阎王退回人间,坠入凡尘中,乐此不疲。这样的感觉,让他在宁静得只有松涛声的夜晚,睡得一天比一天踏实,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那时候,尹椿的病症发作,从来没有那么危险过。他那络腮胡子不再修整,不几日就像蒿草一样长满他的两腮,下颌也有,短却坚硬。于是看上去,他那原本的四方大脸,一下子就被垃圾掩埋,显得憔悴,随时都要死掉的样子,只有大张着的嘴巴、急促的呼吸才表明他还活着。这期间,请来过大夫,据说是伊春最好的中医,也只给金石开了一些药物,然后就走了,连顿饭也不吃,更不收受礼金。冲这些不合常理的举动,金石早已经心凉半截。他说:怎么可能,一个聪慧的头颅竟然对抗不了小小的癌细胞?他把为了省钱才戒掉的烟又捡起来,不过这回他独自到山林里采那种山罂粟的枯叶,卷着报纸吸,过瘾,排解内心的焦躁,尤其在他无法辨认留下的处方期间,更加焦躁,就把山罂粟的绿叶及果实晒在林甸子阳坡石板上,用石块压着,防止被狂野的山风吹走,也防止被火青发现。火青虽然自己抽烟,却不让爹抽烟,发现会急眼。当火青发现自己的烟成包地丢失,然后发现父亲的食指指甲泛黄,才知道父亲内心的苦闷更大。所以火青也抓紧跟伍适整夜不睡觉地破译处方“密码”,写在作画的纸上,终于在三天后,把一本处方摹写完全。
不久后的一天,火青像个侦探一样,漫不经心地问伍适:你来,到底为了啥?
看看大师。伍适回答。
还有呢?
我希望大师在有生之年,能够完成那幅《玉女出浴图》,这才是他的第二次生命。
有你啥事?
他有这个心愿,我是其中的人物,没我完不成。
你的背后是啥?
是晴朗的天空和远去的夕阳,落日那么迷人。
我说的不是画。
那是啥?
谁,是你的幕后操纵者?
你想多了,没有啥幕后操纵者。
说不通,你觉得呢?
是,有点说不通。
那就不说,你慢慢想。我倒觉得,你是喜欢上尹椿了。这可能是你真正的目的。
你咋知道?……你猜错了。
不会错,女人最了解女人……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在伍适和火青之间进行了多少次,有多少方式、在不同场合,但中心思想是一个,火青看透了这个从山外来的女人的不怀好意。她俩也就自然是拴在一个桩上的两头叫驴。到后来,火青已经公开下逐客令了。伍适几次要走,都被金石留下了,原因只剩下一个:在尹椿死前,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玉女出浴图》。但,她完全否认画背后的交易,否认她同学宫对未来这幅画的垂涎欲滴,唯独没有否认对大师的暗恋。
那个早晨,突然一扫前一夜的阴霾,似乎话说开了,大家心里亮堂许多,觉得揪心之后也该敞亮了,这样才跟这巍巍大山、莽莽森林合辙。尤其尹椿大师的病症也出现消失的迹象,金石就更忙着,用他的土办法熬药,把挂在院头杆上的刚打到的各种野生动物收起来,向尹椿保证,不再打猎杀生了,只为积德给大师。火青在画了两个小时后,等着伍适收拾完碗筷,然后一起去林子里做最后一次摘挂,就是将前几天下的套及陷阱里可能被套到的动物收回来。但这次金石一再嘱咐,如果还有一口气,就把动物放了。他想借寿,给野生动物……
金石带伍适去他的另一个狩猎点,并没有告诉她这才是尹椿的画室,是尹椿刚来的那段平静日子里建立的。而此时,伍适俨然成了金家一员,靠努力和诚意,取得了金家人的信任。
同样是被茂盛的树冠包裹起来的木屋,这栋却可以称为别墅,想必政府收回也不会拆除。搭建的精致和用料的讲究是肉眼可见的。木地板上,铺着松树皮,上面鱼鳞斑块形成一个山岚风景图案。应急灯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支一画架,画板里的油画刚起了个草稿,应该要画大山,秋季的五花山,因为五颜六色分散各处。边上是个简易颜料架,被调色板占去了大半空间,调色也在其中,似半途而废,画者忘记了手头的工作,去向不明。光线是奶白色,像蒙住头的驴很茫然地在地中间拉磨,形成了半个弧形光晕,印在鱼鳞地毯上。伍适走在上面,觉得还没有逃离树林,就踢开这由红松树皮做成的地毯,才发现这不可能,它被牢固地粘在地上。
这里是尹椿真正的画室。金石说。
绝佳位置。大师好眼力。
金石指一下门前绕过的小溪:听到潺潺水声了吗?杠好听,杠清澈,杠欢快。你就是要从那里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
作甚?
画画呀。你不是要《玉女出浴图》吗?
不是我要……
你不用撒谎。我们杠清楚。
伍适难堪地抱着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也不会说,不就是一幅画嘛。我们还要谢谢你。
谢我啥?我太自私了……
你一定有你的难处。——不让我问,我也不想知道。只要尹椿能够挺过这个夏天,他就有希望好起来,这比啥都重要。别说一幅画,十幅画也值。真的谢谢你这半年多来对他的照顾,没有你,或许他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伍适更加不好意思,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现在起,你也别告诉我啥交易呀,内幕啊,我们山里人不懂,你们城里人跟城里人棋逢对手,你们斗去吧。从此再不谈啥滨江,只说两件事:一个就是尹椿,告别癌症;一个就是,给你《玉女出浴图》。这是尹椿说的。
他为啥不当我面说?
难道你猜不出来?
金石一指里间密室,请她进去。开间宽阔,窗口位置同样放置着画板。凭窗望出去,是一重重的黛绿色山峦,定格就是一幅隽永的林区风景画卷。金石告诉她,从今天开始,尹椿将住在这里,直到《玉女出浴图》画完。
我几点来,坐在哪?
金石说:尹椿说了,不用。全在他脑子里。你就擎等着现成的吧。他又有点恶狠狠地补充一句:杠珍贵,我都不给,还是你有魔力,你会得啥吧?
伍适捂脸,坐在自己的鞋跟上,歇斯底里地喊:不——
因为在与不在,伍适都没有留下的理由,她找借口会同学官,便被金石送回北寒木屋,收拾一下行李,去住局里老招待所,边上石早在那里等着了。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像旧时大茶壶。伍适当着金石的面,把边上石递上来的银行卡折断,扔进阴沟里。边上石装模作样地去捞,金石制止说:别演戏了。山里人懂,拿身份证去银行挂失,重办一张就行了。金石补充说:两个月后,还是这个宾馆,你俩来吧,尹椿说话算话,《玉女出浴图》真迹交给你们。前提是,你们得给尹椿祈祷,早午晚三次,保佑他能够撑到把画画完。
这是侮辱。
可边上石却真的早午晚一天三遍给尹椿大师祷告,祈祷他挺过这一关。
一回到滨江,伍适就病倒了,住进医大医院,怎么查也无法确诊,她不烧不痛,整天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像个植物人一般。她继续昏睡,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梦境。
梦中,她浑身仿佛爬满令人疼痛的虫子。
而最疼痛的是,金石正在往大师伤口上撒粉状东西。他说:挺住!那声音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她还能听得到,空灵,若隐若现。她喊:我想我已经碎了,像只花瓶,从万丈高楼摔在地面上,连碎片都没有一个大块的,成为齑粉,随风飘散,像云烟。我想起爷爷火化时,抬头望着焚烧炉烟囱冒出的青烟,就知道爷爷的灵魂上天了。我的灵魂也到了上天的时候了。然而,又有液体泼在我头上,犹如毒蛇的芯子!
有狗熊!火青快跑!
伍适喊,这一声喊,把许多人都喊醒了。
伍适呓语:我看到,尹椿坐在那里,靠窗户的位置,无动于衷;冷漠地瞥我一眼,又看向那画布。那种冷漠比寒冷和疼痛还要令我无法接受。有些爱,不能表达,表达后就是恨;有些爱,模棱两可,藏着是一种美妙,露出是一种低俗;有些爱压根就是场错误,产生是罪过,出现即消亡。然而,我先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重生。
死不了。火青冲我喊。她竟然还在往我身上泼颜料!这回我看清了,不是蛇毒,是颜料。她回头问尹椿:就这样,还不够?颜料蠕动,涌向我的下体,顺着双腿内侧,像瀑布一般冲向清澈的小溪。小溪变成了血河……
我死了。伍适低吟着,像只病猫。
死不了,相信我。你不是模特吗?我付你钱,买你安静。就当这是一场游戏。游戏就是圈套,你心甘情愿进来,我就不能不通情达理,只能接受了。你还像多么委屈似的,你委屈个啥?委屈,就证明你是个贱货!
火青一边这样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用手在我身上涂抹着。
好了,这样刚刚好。尹椿在不远处的门边,这样说。可能因为空气潮湿阴冷,他的声音凝滞干涩,好半天才能到达我的耳畔。但我是先从他的口型来判断他说的意思,然后才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多么希望看到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救赎的手啊!哪怕做一下手势,一种姿态也行,也不枉我义无反顾的痴情——还说什么痴情?纯粹是痴人说梦,在为一场玩笑添p/zdRpsOtfX2Sx+LyZ2U6Z4XRCmkvY6x3XkY8ugkaks=加笑料。然而,我却还生出一丝怜悯,因为我看到尹椿在轻轻咳嗽,像林黛玉那样,把拿着画笔的手,在唇前触一下,让咳嗽不至于发出声音。他手里拿着画笔,在干什么?——我的怜悯又变成了恐慌。
委屈了。一个声音在我耳畔说,声音震耳,厚重得像包裹着石头。
委屈,但不会时间太久。说话的是金石老头。他的声音总是带着引诱。我时刻要远离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发生关系并生下火青的,但他绝口不提,他一定是个隐形人,长期在大山中,他的欲望只会对着大山山洪一样堆积并山泉一般地喷发。他最终会成为一棵大山中的参天红松!
救我,求你了。伍适可怜兮兮地说。
不用怕。金石说,将伍适蜷缩的身体打开。对了,这样才杠有诗意。你不是见过毒蛇了吗?它们知道在啥时候抱成团,啥时候穿过山林。
好了,别啰唆了。火青打断金石的话,冲尹椿说:快了吗?尹椿说:行了。给她点水喝。金石将矿泉水瓶嘴放在伍适的嘴边。她的眼泪已经把视线封闭,世界成了模糊的斑块。她说:替我擦下眼睛,我不想死。金石说:你真的没事,只是受点苦,就跟打针一样,挺一下,一阵痛就好了。溪水来自山体内部,是世界上最甘甜的泉水。你咬下牙,坐进里面,从里面缓缓站起来,这样尹椿才会把你最美的胴体变成永恒的艺术……
伍适缓缓地站起身来,在尹椿大师泛起波澜的目光中,她无声地呐喊着:是谁拉动了枪栓?是火青。我看到了,快去救她——我的腿被溪水炸麻木了,没有知觉,上不了岸,你们快去,快去救她呀——她被狗熊吃掉了呀!
……那是尹椿大师撕画事件后整整一周年的晚上,得了癔症的伍适被边上石送进了滨江关爱医院,办理了全托,一年。此外,等待她醒来的,是一个关于《玉女出浴图》失而复得的传说。出院后,她有了份新工作——滨江群众艺术馆科员。
时至今日,伍适仍不相信那段经历,好像从书中看到的别人的故事。除了时间锁定在五年前,她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癔症的后遗症。反正五年一晃就过去了,没人会记得过去的事,大家都在往前看。比如两三年前,尹椿带着林淞,成功走进了婚姻的礼堂,做伴童的是他俩的一对龙凤胎,一个叫尹男,一个叫尹女。伍适也在同一个秋天,挽着边上石的胳膊,走进了爱情的殿堂,伴童也是尹男尹女,伍适认了干儿女。然而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尹椿他们一家人,据说在三孩政策下,他们又生了一个,可惜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