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列电
2024-12-06姜铁军
姜铁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芙蓉》等报刊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读者》等选刊选载;出版长篇小说、纪实文学《国宴——1949》《血搏》《橘焰》《云端上的歌》等9部。曾获首届中国电力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三届)、2013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
一
晚上九点,列车电站徐徐开进列电基地站台。
准备出发的列车电站职工早已在站台等候,每个人都带着行装。清一色的灰色粗帆布做成的行李袋,是列电基地统一制作的,上面印着“列电基地”四个黄字,下面小一点的三个字是“石家庄”。列车电站就是一个流动的小型发电厂,对职工们来说,随站迁移是家常便饭,平时没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今天的气氛却显得有点沉闷,六十多个人没人说话,有的闷头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事出有因。列车电站站长何开满昨天接到上级通知,调列车电站去辽东省安东市执行发电任务。这次移动上级不允许提前通知职工,原因是保密。列电基地领导告诉何开满,侵朝美军出动轰炸机对鸭绿江水丰水电站猛烈轰炸,导致电站发电机组停运,引起了一系列严重后果:保卫鸭绿江大桥的志愿军防空阵地雷达停止工作,安东火车站信号系统停止运行,运送朝鲜的军用物资严重受阻……为解燃眉之急,燃料部电业管理总局急调国内唯一列车电站开往安东,全力以赴发电,支援抗美援朝!
列车电站职工下午开会,何开满通知大家跟随列车电站去安东,让每人给家里写封短信告别。他的话音刚落,像在热锅里撒把盐,一下炸开了。
“这跟去朝鲜差不多啊,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啊?”
“我家里有事还没安排呢!”
“这叫什么事啊,昨天咋不说呢!”
何开满阴沉着脸,说:“早说,早说你们还能保住密啊?万一家里人拖后腿怎么办?这次去安东等于抗美援朝,不能提前通知,请大家理解。”他招呼列电基地办公室的文书给大家发信纸和圆珠笔。有的人愁眉苦脸,有的人用牙咬着圆珠笔,有的人禁不住哭了……“别写得像遗书似的,我们又不是去朝鲜前线打仗!”何开满低头看看几个职工写给家属的信,提醒大家不要写得那么悲情,害怕给家属带来心理压力。
大家把写好的短信交给办公室的文书,何开满嘱咐:“一定要保证把这些信百分之百交给家属!”“何站长,你放心好了!”文书小心翼翼地把职工们的信放到一只袋子里,感觉拎的不是一只装信的袋子,是沉甸甸的责任……
列车电站从石家庄出发,经过山海关、沈阳,一路向北,直奔安东。
途中,列车电站在红枫岭火车站停车,车站值班员招呼何开满去站长室开会。留在车上的职工议论纷纷:“怎么停下了,出什么事了?”“不是说一口气奔到地方吗?”“停下肯定有原因。”大家想不出来什么原因停车,盼着何开满回来说明。
锅炉工石浩洋和几个职工站在站台上议论,想弄明白停车原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停车,安东等着发电,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停下的。生产技术组组长罗志峰让大家耐心等待。
过一会儿,何开满回来了,召集全体职工开会。“沈阳铁路局通知,小站前面有隧道,列车电站可能过不去!”有职工表示怀疑:火车都是一样的,别的火车能过去,列车电站怎么不能过啊?何开满解释,隧道是按一般火车高度设计的,列车电站是特种车辆,特殊就特殊在锅炉车厢上的汽包,比一般火车车厢高。沈阳铁路局马上派技术人员,研究怎么办。
吃完晚饭,辽东铁路局白工程师到了,他是跟随一列货车到达的,这列货车特意在小站停一分钟,把白工程师放下。
各方有关人员集中在站长办公室开会,把面积不大的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办公桌上铺开隧道图纸,白工程师拿支铅笔讲解:“这条隧道是伪满洲国时建的,设计高度是4.8米,因为列车客车车厢高度是4.28米,闷罐车高度和客车高度差不多,这个高度满足列车通过。”何开满有点急:“列车电站锅炉车厢高4.7米,距离隧道高度只有10厘米!”白工程师看看何开满:“问题就在这里,10厘米的差距不是安全距离。隧道里有一个地方稍矮点,列车电站就无法通过。这是叫列车电站紧急停车的原因,万一列车电站卡在隧道里就麻烦了!”
罗志峰看看白工程师,不甘心:“真过不去吗?”白工程师确定:“隧道设计高度和列车电站高度差不多,怎么能过去呢?要是强行通过,卡在隧道里,问题太严重了。抗美援朝的武器弹药通过红枫岭隧道运往安东,这里卡脖子,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一定要想办法通过隧道,安东等电啊!”何开满恳切地对白工程师说,“帮忙想想办法!”大家心情都一样,白工程师何尝不是0c1feac6ad524c160c20e6112d29d8d2f6140e1ac995a0436d09507ed126880c。“我看了你们的列车电站,别的车厢没问题,主要是锅炉车厢,车顶上鼓出来一块,无法过隧道。”白工程师说的是锅炉汽包,它比其他车厢要高。解决不了锅炉汽包的问题,列车电站没法过隧道。
问题很棘手,隧道高度是确定的,只能在锅炉汽包上想办法。罗志峰焦虑地问:“何站长,你看怎么办?”锅炉组组长唉声叹气:“一旦汽包顶到隧道顶,前进不是,后退不是,真就动弹不得了!”
办公桌上的电话丁零零响起来。火车站站长拿起话筒,找何开满的。他把话筒递给何开满。“我是何开满,列车电站卡在红枫岭了。总局领导什么指示啊?好,我们尽快拿出解决方案!”
何开满放下电话,扫大家一眼:“总局让我们抓紧时间,明天必须拿出解决办法。”有人无可奈何地说:“实在不行,只能割汽包了!”罗志峰急了:“坚决不行!割汽包割时费劲,安装更难。列车电站这套发电设备是快装机,汽包靠管路支撑,割断后很不好组装,我们紧急支援安东就没意义了!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这么做。”何开满让汽机、锅炉、电气三个组分别开会讨论,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罗志峰绞尽脑汁,到底怎么办呢?他找白工程师商量。推开站长办公室门,看到白工程师愁眉苦脸地抽烟,正在苦思冥想。“白工,没睡啊?”罗志峰打招呼。“罗组长,请坐!”白工程师拿起暖瓶,想给罗志峰倒杯水。“喝菜汤了,不渴。我有个想法和你交流一下。”“你说。”白工程师放下手里的暖瓶。“我们能不能到隧道实地测量一下,万一隧道高度能通过呢?”罗志峰说。白工程师摇头:“不可能,设计图纸上的隧道高度标得清清楚楚,这个高度几乎等于列车电站的高度,怎么通过?”“我陪你去隧道测量,行不行?这样我们心里就有数了。”罗志峰坚持自己的想法,白工程师打开设计图纸,又看了一遍。“我不是怕麻烦,只是觉得没什么意义。”“还是实地测量一下,万一能通过呢?”罗志峰一再坚持,“安东在抗美援朝一线,我们早去一天,早一天减少志愿军牺牲……”罗志峰有些激动,仿佛看到炮火连天的情景。白工程师内心被触动了,决定照罗志峰的想法做。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罗志峰来到站长办公室找白工程师。昨晚,白工程师让车站准备好轨道车。这种轨道车轻便灵巧,是铁路部门短途运输的主要交通工具,每个车站都备了几辆。
罗志峰不住地咳嗽,哮喘气管炎又犯了。因身体不好,列电基地领导不同意他来安东。他不顾妻子顾晓燕反对,坚决请战。他对列车电站设备特别熟悉,换别人管技术,他不放心。“不要紧吧?”白工程师关切地问。罗志峰回答:“不碍事,走吧!”
两个人上了轨道车,上面有动力压把,一人把住一头。轨道车运行原理类似自行车,依靠压把不断上下运动获得前进动力。他俩一上一下不停地运行压把,轨道车向隧道方向行驶。
为做好测量工作,白工程师找火车站站长要了一张列车运行时间表,计算列车到隧道的时间,以防发生意外。来到隧道口,他和罗志峰把轨道车上的测量仪器卸下来。“马上有火车过来了,快把轨道车搬下来!”白工程师提醒,和罗志峰从铁道上把轨道车搬开。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一列火车开过来。火车头的烟囱冒着黑烟,呼啸着开进隧道。这是一列军车,闷罐车写着标语“打败美帝野心狼”“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罗志峰和白工程师朝列车举起拳头,他们现在做的事也是抗美援朝,比起前方打仗一点不逊色。
扛起测量仪器,两个人一起走到隧道口,进行测量。
事关重大,不能有半点粗心大意。罗志峰和白工程师先对隧道口进行测量,得到的高度是4.8米,和列车电站锅炉车厢相差10厘米,能通过。罗志峰担心的是隧道里面的高度,万一有的地方低于这个高度就麻烦了。10厘米的高差,对列车电站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他俩测量完隧道口,扛着测量仪器往隧道里面走。“里面和隧道口一样高吗?”罗志峰问。白工程师点头:“一般来说不会相差太多,就怕隧道口高度能通过,而隧道里面有的地方高度低,那就麻烦了。列车电站通过隧道口,里面不一定能通过。”这是白工程师最担心的。伪满洲国修南满铁路,在东北各地抓劳工。很多劳工仇恨日本人,修建铁路时想方设法搞破坏,图纸标注的数值不一定和实际数值相符。
“一定要仔细测量一下锅炉车厢的高度。”罗志峰心想。走在前面的白工程师刚想把测量器架起来,传来火车鸣笛声。“贴着隧道墙不要动!”白工程师大声叮嘱,两个人面对隧道墙站稳。火车开进隧道,雪亮的车灯光照亮了道轨,火车在隧道里行驶,声音特别大,震耳朵。
罗志峰一动不动,也不敢回头,感觉火车带着风从身后开过去,隧道墙不断闪过灯光。通过的是一列客车。火车带起的冷风吹得后背发凉,罗志峰禁不住又咳嗽起来。白工程师问:“没事吧?”“气管不好,老毛病了,没事。”罗志峰回答。火车开出隧道,两个人急忙开始测量。隧道差不多有500米,必须抓紧时间测量完。
保险起见,两个人打破隧道测量常规,把间隔30米缩小到间隔15米,这样获得的数据更准确。但这样一来,耗费的时间更长,要付出更多的体力。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肚子咕噜噜地叫,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手电筒不小心滑落到地上,罗志峰弯腰去捡,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罗志峰醒来时,已躺在红枫火车站值班室的床上,何开满站在身边,罗志峰赶紧说:“何站长,快派人把锅炉车厢高度量一量……”
火车站站长急匆匆进来,把手里的电报递给何开满。电报是燃料部电业管理总局发来的,命令列车电站明天必须通过隧道!列车电站如果满足不了通过隧道条件,只有割汽包这一条路了。罗志峰伸出手掌比画着:“只要锅炉车厢实际高度比隧道顶矮5厘米,就能通过!”经过测量,隧道顶有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低5厘米,这就是白工程师担心的问题。5厘米不到一个手掌高度,列车电站想安全通过,太难了。
二
当天晚上,列车电站召开会议,研究安全通过隧道的问题。罗志峰提出,安排人趴在车顶,随时监控车顶到隧道顶部的空隙,有问题马上报警停车……
天刚放亮,列车电站的职工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早饭安排在火车站的候车室,老百姓习惯称“票房”。厨师隋志祥和两个伙房师傅把装炒菜的大盆端过来,放到板凳上。他把两只菜勺子放进大盆里:“多吃点,今天可是要打硬仗!”
“列电站今天过不了隧道,窝在这里就麻烦了。”
“那就只能割汽包了。”
“过不了隧道,干脆回去算了。”
“越是艰险越向前,列电人什么时候打过退堂鼓啊!”
何开满催促大家快点吃。“别泄气,一定会通过隧道的!已经测量过了,能过去!”大家低头吃饭,候车室里响起一片喝粥的声音……
吃完早饭,职工们登上列车电站。火车头前面的信号灯变为绿色,车站值班员举起绿色小旗画圆圈。
火车头拉响汽笛,车轮缓缓转动。
列车电站开到隧道口,停下。
列车电站上的职工纷纷下车,根据安排,多数人进隧道执行监护任务,主要是接收车顶上罗志峰和锅炉组组长发出的信号,及时让火车停车。
罗志峰和锅炉组组长爬到锅炉车厢顶上,在车顶汽包一前一后趴下。白工程师站在车厢下面,仰头往上:“千万小心啊!绝对不能让汽包碰到隧道顶!”罗志峰高声说:“放心,遇到情况预先报警!”罗志峰和锅炉组组长戴上口罩和帽子,手拿大号手电筒,脖子上挂着哨子。火车通过隧道时速度很慢,越是这样憋在隧道里,烟越大,影响他俩视线,必须做好准备。
两个人爬上锅炉车厢顶,分别趴在车顶汽包两边。
准备停当,红枫岭火车站站长亲自指挥,举起绿旗发信号。
列车电站缓缓启动,速度限制到最低,发生状况时能及时停车。
列车电站开进隧道,浓烟从隧道涌出来,什么都看不清。
隧道里的铁路两侧,每隔十几米安排一个职工观察。他们手持小红旗和手电筒,当列车电站出现意外时,及时发信号让火车头停车。列车电站在隧道里通过的速度越慢,聚集的烟雾越多,他们没有口罩,只好用毛巾围上口鼻,还是被烟雾熏得咳嗽。
锅炉车厢车顶上,罗志峰和锅炉组组长趴在汽包两边,手举手电筒,眼睛盯着汽包和隧道顶部的距离。他们被浓烟呛得喘不上气来,仍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睛被呛得泪流不止,仍死盯住汽包顶端,千万不要碰到隧道顶啊!
两个人的心里都在祈祷:不要碰上!不要碰上啊!
罗志峰拿着大号强光手电筒照到隧道顶部,汽包和隧道顶部只差一点,能通过!“我的妈呀!”锅炉组组长叫一声,眼泪涌出来……
罗志峰感觉汗水把后背都湿透了,烟雾里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手电筒光朝车顶照射。站在轨道边的职工同样不敢大意,时刻准备报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列车电站缓缓行进。
火车司机探出半个身子,透过车门外的瞭望窗观察前方,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隧道里的人还没有报警,司机心里祈祷:老天保佑!
车头冒出的浓烟灌满隧道,呛得趴在锅炉车顶上的人不停地咳嗽。到了隧道最低的路段,铁道两边都站着人,随时准备报警。
火车头缓缓驶出隧道口,司机拉响了汽笛,庆祝胜利。隧道里传出欢呼声。
罗志峰从锅炉车厢的车顶往下爬,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石浩洋和几个职工爬上锅炉车厢车顶,扶他下车。蹲在地上,罗志峰禁不住呕吐……
列车电站安全到达安东六道沟纺织厂。这个纺织厂因为受到敌机轰炸被迫停产。列车电站可以利用厂区的铁道线,这里距离鸭绿江近,发电取水方便是一大优势。这里距离一条铁路隧道只有一公里,方便列车电站撤退,也是考虑的一个因素。
安东市电业局派出人员早早在纺织厂等候。带队的王副局长把工程师李玉德介绍给何开满,和列车电站联系工作由他负责。王副局长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儿条件有限,委屈大家了。”何开满哈哈一笑:“咱们是来抗美援朝的,不是来享福的!”通过隧道的艰苦,让列车电站职工对困难有了充分思想准备。何开满招呼列车电站职工把行李带好,跟李玉德去宿舍。
从列车电站往北走不远,有个大仓库,纺织厂被轰炸停产,仓库闲置。仓库的窗户离地面很高,是为货物通风开的,不是为住人设计的。列车电站选在这里落址,仓库临时改为列车电站职工宿舍。
住宿条件简陋,沿南北两面墙排开大通铺,松木板搭建的,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列车电站的职工扛着行李走进仓库——职工宿舍——虽然床铺简陋,但已心满意足,生活条件慢慢改善吧。睡觉的位置是按照班组分配的,大通铺也没有好赖,一个挨着一个放行李。
当天晚上,辽东省电业局、安东市电业局、安东市公安局和列车电站四方联合召开会议,就列车电站调试、发电并网、安全保卫等问题进行讨论,研究切实可行的方案。会议临近结束,何开满代表列车电站保证,一定在最短时间内搞好调试,争取早日发电。
锅炉车厢里一片繁忙,几个职工在检修锅炉。连续作业,根本没有休息时间,
有的锅炉工连打哈欠,有人靠着车厢壁睡着了。何开满进来,锅炉组组长想把睡着的人叫醒。“别叫!别叫!”何开满制止,大家很辛苦,实在太累了。“你们坚持不住,也歇一会儿。”何开满眼窝发热,为了早发电,大家真拼命。
离规定开机发电时间越来越近了。
汽机车厢里一片忙碌,每个人都忙得满头是汗。从开始调试,两天期限快到了,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卫生员小谭去安东医院调剂药品,回来和大家说,因为缺电,医院做手术只能打着手电筒照明。不仅医院缺电,很多军用设施更是等着用电,雷达站用柴油机发电解燃眉之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忽然,外面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何开满以为听到空袭警报大家会马上离开去防空洞,可没一个人离开。“没听到防空警报吗?快出去!”何开满急了。“何站长,规定发电的时间马上到了,必须抓紧时间把调试做完!大家都拼命了,绝不能耽误开机发电!”罗志峰这句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何开满了解这些职工,他们对工作兢兢业业极其负责,为抗美援朝不惜一切。他有把握准时开机发电。
列车电站两天完成调试,顺利发电,这是列车电站从未有过的事。为了犒劳职工,何开满让隋志祥采购好吃好喝,改善职工生活。
列车电站有六十多名职工,平时吃饭是件大事。为方便采购,需要时,安东市电业局派一辆汽车来帮忙。今天派来的是一辆美式旧卡车,司机是个中年人。隋志祥和他打招呼,拉开车门在副驾驶座位上就座。
旧卡车开出纺织厂院子,大门设置了门岗,两个戴红袖章的公安人员站岗。列车电站保卫工作很严,出入要有通行证。外人来访,必须由列车电站的职工到大门口领人,门岗才放行。
卡车驶出纺织厂院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隋志祥想到“老牛破车”。司机用嘲弄的口气说:“这车真是老了,坏了零件都不好找,将就开!”道路坑坑洼洼,卡车不停地摇晃。隋志祥颠得屁股离开了座位:“这条路真不好走啊!”司机紧握方向盘:“原来路况就不好,被美国佬飞机炸了更难走了。”隋志祥提醒:“真得小心,不知什么时候敌机就来了。”“你常出来采购啊?”司机问。隋志祥答:“六十多号人吃饭,附近没市场,只好去市里。”司机用称赞的口气说:“幸亏你们列车电站救急!”隋志祥感到很自豪,列车电站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作用。
为了让职工们吃好这顿饭,隋志祥和伙房师傅绞尽脑汁,特意做了炸豆腐泡、干豆腐丝拌粉条、猪肉炒白菜、萝卜炖肉,还有小鸡炖蘑菇,最后一个是东北菜。主食照顾南、北方职工不同喜好,有米饭,有馒头。何开满往自己的搪瓷缸里倒了白酒,端着站起来:“同志们,自从有列车电站,我就在站上工作,风风雨雨不容易。这次千里迢迢来安东,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电了。按以往进度还得几天时间,大家拼命了!前线志愿军感谢你们。燃料部电业总局领导很满意,我代表列电基地敬大家一杯!”他把手里的搪瓷缸举起来,其他人纷纷举起搪瓷缸,不会喝酒的倒上白开水,表示下激动的心情。
“为抗美援朝胜利,干!”何开满带头喝酒,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
大家呼喊:“抗美援朝必胜!”
三
今天轮到石浩洋值夜班。
值班员在值班表上签字,递给石浩洋,报告一切正常。下午有防空警报,万幸的是美军轰炸机没飞到六道沟一带。鸭绿江大桥方向传来激烈的高射炮的射击声。美国佬的主要目标是破坏鸭绿江大桥,阻止往朝鲜运送军用物资。防空阵地的雷达必须时刻对空中进行监控,保障用电安全至关重要。列车电站起到“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容不得半点意外。
列车电站全力以赴保发电,机组运行的第一个星期非常关键,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出现纰漏。尤其是雷达站、防空高炮阵地、火车站、飞机修理厂这些部门,对电力高度依赖,保证电力供应太重要了。
各方面齐心协力,头—个月安全平稳地度过。何开满决定,除了值班人员之外,其他职工放假一天。
石浩洋到厨房找隋志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掏出两根烟,递给隋志祥一根。隋志祥看他这样客气,一定有事。果不其然,石浩洋开口:“我有个舅舅在安东市,想跟伙房采购车去市里,不知行不行?”“咋不行啊?行!”隋志祥点头,满口答应。
卡车停在伙房门口。隋志祥打开驾驶室车门,让石浩洋先上,随后自己上车,“嘭”地关好车门。卡车司机习惯鸣一声喇叭,开车上路。
卡车开到市里,石浩洋凭记忆回想三舅家的大概位置。他12岁时和母亲来过安东,十多年没来,记忆有些模糊。“还能记住你舅家在哪儿吧?”隋志祥问。石浩洋摇摇头:“很准确的地址记不住了,大概位置还记得。他家路口有个商店,我舅妈在那里上班。”正说着,看到前边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商店,牌子是“鸭绿江商店”。“就是这儿了!”石浩洋高兴地叫起来,让司机停车。
卡车在路边停下,石浩洋从驾驶室下来。隋志祥问:“回去时捎着你不?”石浩洋说:“不用了,今天不回去了,跟何站长请假了。明天你来的时候,还在这里接我就行。”隋志祥说声“好”,让司机开车走了。
石浩洋抬腿想走,想到有件事要办,拦住一个路人,打听邮电局怎么走。“往前,路北就是。”路人抬手指着前方。
昨天傍晚,石浩洋和罗志峰闲聊时,无意中提起去三舅家探亲,罗志峰让他帮忙把一封信寄给妻子顾晓燕。因为保密,列车电站在安东邮局六道沟分局设了一个209信箱,往家里寄信用的地址都是这个信箱。何开满强调,给亲朋好友写信一律不准许提列车电站具体地址。列车电站的地址以前是公开的,这次情况特殊,要做好保密工作。
邮电局紧挨着马路,路边有一个绿色邮筒。石浩洋走到邮筒跟前,拿出罗志峰的信投进邮筒,转身走进旁边一个小卖铺,打算给三舅和舅妈买点礼物……
外甥忽然到来,三舅和三舅妈很惊喜。石浩洋特意买了两瓶酒和糕点,三舅妈忙不迭地说:“来看看就好,买东西干什么?”石浩洋说:“孝敬长辈应该的,哪能空手呢!”三舅家平时很少喝茶,装在茶叶桶里的二两茶叶是专门招待亲朋好友的,过年过节自己都不舍得喝。三舅抓一点茶叶放进茶杯里,沏上热水,让石浩洋坐到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
三舅妈端着两盘炒菜进来,一个白菜炒肉,一个炒萝卜条。三舅拿起酒壶往酒盅里倒酒。“浩洋,舅妈问个事,有对象没有?”三舅妈开口问。石浩洋实话实说:“没有呢!列车电站不固定地方,不太好找对象。”“舅妈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三舅妈热衷于当红娘,介绍成了好几对。“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石浩洋有点自卑。三舅妈说:“找对象讲究缘分,你多大了?”“二十六。”石浩洋报上自己的年龄。三舅妈点头:“我们商店有个老姑娘,二十九了。”三舅在一旁插话:“不行,大三岁呢!”三舅妈瞪三舅一眼:“女大三,抱金砖。你懂什么啊?”三舅摇头:“那也不行,孩子在安东待不住,没准哪天走了,谈个对象咋办?”三舅妈胸有成竹:“咋办?跟着调动工作呗!”
三舅妈递给石浩洋一个花卷,又说:“姑娘长得好看,一般人她还看不上呢!”石浩洋听了,打退堂鼓:“舅妈,我就是个一般人,工作流动性又大,算了吧!”三舅妈不甘心:“还没看到姑娘呢,怎么知道不行啊!你要愿意,我把这事和张玉玲说一说,你俩见个面。”三舅嘲弄:“我看你当媒婆上瘾啊!”三舅妈(扌+享)他一句:“我就上瘾了,怎么着?”本来是探望长辈,没想到节外生枝,扯到找对象的事。
三舅妈拿出一张照片给石浩洋看,姑娘长得俊,鹅蛋脸,细眉毛,大眼睛水灵灵的,石浩洋心里禁不住一动。三舅妈介绍的姑娘叫张玉玲,也在鸭绿江商店工作。家是外地的,在安东没亲人,所以没人张罗介绍对象。“你要是看中了,下午我叫她过来一趟。”石浩洋红了脸,一个劲几点头。
下午,三舅妈把张玉玲找来和石浩洋见面。石浩洋心情激动,大三岁也愿意。三舅妈脸笑得像朵花,成全别人终身大事,那是天大的好事。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是石浩洋和张玉玲这种情形吧!
给两个人做完介绍,等两个人开口说话,竟然没动静。石浩洋平时话少,这个节骨眼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你看我这个外甥,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不会说话。”三舅妈瞥了张玉玲一眼,意思让她开口。“石浩洋同志,你好!”张玉玲大大方方伸出手。石浩洋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和张玉玲握手。“你们聊,我去做饭。”三舅妈找个借口,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了,两个人抬头互相看看,石浩洋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张玉玲打破沉闷:“舅妈把你的情况和我说了,在列车电站工作?”听张玉玲的意思,好像是强调工作单位。石浩洋赶紧顺上:“我就是个锅炉工,没啥技能,挣钱也不多。”他怕张玉玲看不上自己,先说明免得误会。张玉玲笑了:“没别的意思,问一问。一看你就是厚道人,怎么二十五六了还没找对象啊?”石浩洋也不隐瞒:“我家孩子多,又穷,不好找对象。列车电站流动性大,不稳定也是一方面。别人介绍过两个,女方不愿意。”他想:你条件这么好,大概也看不上我。
没想到张玉玲没计较这些,反倒说起自己的缺点。“我有特性,脾气也不好。好干净。”石浩洋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你长得好看,不难找对象。”张玉玲扑哧笑了,看来石浩洋真是个老实人。“找对象讲缘分,不是说长得好就行。你说是不是?”石浩洋连声说:“是,是。”张玉玲又说:“我对列车电站一窍不通,真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列电职工好光荣啊,伟大的工人阶级!”
听到张玉玲这样的评价,石浩洋有点冲动,本想说“带你看看”,忽然想到何开满强调的保密纪律,没有组织允许,不可以带外人进列车电站,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没有我们列车电站发电,飞机场啊,雷达站啊,火车站啊,兵工厂啊,医院什么的都受影响,我们的工作不比上前线打美国佬差!”张玉玲鼓掌:“说得真带劲!哪像我们啊,就是个卖货的。”为了不让张玉玲失望,石浩洋表示,有机会,一定带她到列车电站去参观……
三舅妈热情挽留张玉玲吃饭,她看出来两个年轻人彼此有好感,心里高兴得很。吃饭的时候,石浩洋告诉张玉玲,自己还要和列车电站来市里采购的车回去,如果她愿意交往的话,下次来他会提前告诉三舅妈。
“你这个孩子真笨,告诉我干什么,直接给玉玲打电话不就得了。”三舅妈数落石浩洋。其实这是摸底试探,如果张玉玲不愿意,就不会告诉石浩洋电话号码……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有些湿滑。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进了胡同。胡同两边各有一排平房,有的是草房,有的是瓦房。红砖到顶、屋顶铺青瓦的房子是列电基地的家属房,在胡同里是最好的房子了。邮递员停下自行车,从挂在自行车后座的绿色邮袋里拿出几封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收信人。
“顾晓燕,来信了——”邮递员高声喊,没听到回答,提高嗓门再喊。
“来了!来了!”顾晓燕从屋里开门出来。
“你家信!”邮递员把手里的信递给顾晓燕,顾晓燕从邮递员手里把信接过来。看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头一热,是罗志峰寄来的啊!
晚上,把儿子小童哄睡,顾晓燕把罗志峰的来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来信不长,只半页信纸,字迹有些潦草,好像匆忙中写的。她了解罗志峰,干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细致惯了。在家里总是说,不细致不行啊,发电不比别的,一旦发生事故了不得。其他工厂发生事故,顶多一个工厂的事,列车电站发生事故,连累很多工厂停工停产,小心翼翼是必须的。“我们干的活儿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大意!”这句话,罗志峰常挂在嘴边。
顾晓燕一边看信一边想,罗志峰现在干什么呢?信里说,列车电站现在离不开安东,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石家庄。水丰水电站抢修原本计划四个月完成,实际做不到。两方面原因:一是设备损害太严重;二是敌机轰炸对修复工作干扰很大。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安东用电问题,燃料部在安东建设小型发电厂,建成并网运行要等到明年春天……
这意味着罗志峰要在东北过冬了。他的哮喘气管炎不适合冬天在东北,可又回不来,只能自己去安东照顾他。顾晓燕和罗志峰说过要去安东,他死活不同意。罗志峰在信中不提自己的事,反倒让顾晓燕担心。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响十二声,不知不觉半夜了。顾晓燕看看身边的儿子,决定先斩后奏,带儿子直接去安东……
石浩洋和张玉玲经过几次接触,感情明显升温。石浩洋给张玉玲打电话,约她吃饭。
小饭馆里吃饭的顾客不多。石浩洋和张玉玲找到靠角落的餐桌坐下。石浩洋打量坐在对面的张玉玲,越看越好看。“你瞅啥啊?”张玉玲问。石浩洋闹个大红脸:“你真好看……”张玉玲扑哧笑了,给他倒碗热水:“从列车电站到这里挺远吧?”“从六道沟来,搭列车电站的汽车……”石浩洋顺嘴说,忽然意识到保密纪律,又想,张玉玲也不是外人,不让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工作说不过去。
张玉玲把热水碗递给石浩洋,随口问:“我能去看你吗?”“去六道沟列车电站挺麻烦的。”石浩洋喝口热水说。张玉玲有点奇怪:“为什么啊?”“家属才能进去,还得列车电站的人出来接。”“你的意思我去不了呗!是你对象也不行啊?”“我回去问问。”石浩洋说完,看看张玉玲,怕她不高兴……
这天,罗志峰到列车电站办公室向何开满汇报工作,结束的时候,说到了石浩洋找对象的事。他和石浩洋是常州老乡,石浩洋让他帮忙,问一下何开满,能不能让张玉玲到列车电站来看看。罗志峰介绍完情况,何开满有些犹豫。“咱们列车电站流动性大,他在安东找对象,以后是跟他走,还是不跟着走?我觉得是个问题。”罗志峰忙说:“那就看两个人的感情了,女方真看中他了,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列车电站的男人找对象不容易,还是要支持!”“我不是反对,就是觉得我们流动性大。”何开满强调,“这次执行任务从石家庄到安东,以后还指不定到什么地方呢!女同志没决心可不行,中途变卦对石浩洋打击更大不是?”“是。”罗志峰同意他的说法,“都像我家顾晓燕就好了,对我那是死心塌地。”“听说她想来安东,你不同意?”何开满向罗志峰求证。罗志峰说了自己的顾虑,列车电站职工有一半结婚了,别人家属都没来,自己家属来了,不合适。何开满反驳:“你和别人不一样,在东北能坚持工作就不易。列车电站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要不是你在这儿,前些天冷油器出故障哪能圆满解决。顾晓燕真想来,你别挡着。身边有人照顾,也是帮列车电站嘛!”何开满让他不要固执己见。罗志峰又问张玉玲来列车电站看石浩洋行不行,何开满想了想,表示同意。
四
“罗志峰,有你电话!”汽机车厢外面有人高喊。正在观察冷油器运行情况的罗志峰答应一声,心想,谁打的电话呢?
罗志峰走进列车电站办公室,看到电话听筒搁在办公桌上,拿起听筒说“喂”。“志峰吗?”没想到打电话的是顾晓燕,以为是打长途电话,一定有要紧事。电信设备落后,打长途电话费劲费时,没一两个钟头打不通。“啊,晓燕啊!”罗志峰有点意外,“家里有什么急事?”
电话那头顾晓燕挺放松:“没打长途电话。”这句话把罗志峰说蒙了。“没打长途电话,你在哪儿啊?”“我在安东。”顾晓燕的回答罗志峰觉得是开玩笑。“逗我啊?”“没逗你,真在安东,在火车站。”罗志峰惊讶地张大嘴巴,根本没想到!“不是不让你来吗?”罗志峰擦擦脑门上的汗,咳嗽起来。“你不让,我就不来啊?”顾晓燕说,“我和孩子在火车站呢,你来接我们娘儿俩!”“啊……”罗志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不等罗志峰开口,“咔嗒”,电话挂了。
何开满推开办公室门,看到罗志峰手里拿着听筒一脸茫然。“给谁打电话啊?”何开满问。罗志峰把电话听筒放下:“顾晓燕打来的。”“长途电话啊?”何开满坐到椅子上。罗志峰急了:“不是长途电话,她到安东了!”“啊?”何开满也没想到,“在哪儿呢?”“火车站。”罗志峰回答。何开满笑了:“这是突然袭击啊!快去接啊!”说完,感觉不妥,“不行啊,没车啊!这样吧,我给李玉德打电话,让他在安东市电业局找车去火车站接顾晓燕,你准备准备。”何开满一边说一边拿起电话……
顾晓燕突然来安东,罗志峰措手不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安排她和儿子跟卫生员小谭住在一起。小谭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饼干给小童,和顾晓燕聊得十分热络。列车电站只有一个女同志,她平日里高兴也好委屈也罢,找不到诉说对象,有种说不出来的孤独。顾晓燕到来,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她问顾晓燕下一步怎么打算,顾晓燕也不相瞒:“罗志峰想让我们娘儿俩回石家庄。”“好不容易来的,不能说走就走啊!”小谭真心挽留。顾晓燕实话实说:“我就没打算走,他那老毛病没人照顾,在这里过冬怎么行?可他找了一个理由,我也没辙。”“啥理由啊?”小谭刨根问底。顾晓燕叹口气:“他说没住的地方。”“这叫啥理由啊,住我这里啊!”小谭马上找个台阶。顾晓燕摇头:“不成啊!作为家属,住在卫生室算怎么回事?别人不说,咱得自觉不是?唉……”顾晓燕觉得自己欠考虑,来得太匆忙了。
小谭打心里不愿顾晓燕回石家庄,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租一个地方住,不就把问题解决了?”顾晓燕摇头:“这里不比石家庄,到哪儿租房子啊?”“我帮你租房子!”小谭的话让顾晓燕看到了希望。“附近有个葫芦村,有个产妇难产,我帮助接生的,她家就有房子。”小谭很有把握地回答。
顾晓燕高兴坏了,能租到房子,罗志峰就没有撵自己的理由了。“在外面住,他上班咋办?”顾晓燕又担心起来。小谭说:“葫芦村离列车电站六七里地,骑自行车不影响上班。”顾晓燕还是不放心,罗志峰不同意怎么办?小谭又出主意:“你找何站长,他说话好使!”
坐落在葫芦村东头的农家小院不是很大,坐北朝南五间草屋,屋子前面是一片菜园。房东秋兰弯腰拔大葱,院外有人喊:“嫂子在家吗?”“在!在啊!”秋兰连声答应。院子大门推开,走在前面的是小谭,手里拎着行李,紧跟着的是顾晓燕,背着小童,最后进来的是罗志峰,推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前把挂两个大布袋,里面装得满当当,都是锅碗瓢盆等家常用物件,后车座上绑着一个木箱子,装着衣服。看到他们,秋兰乐得合不拢嘴。小谭介绍她和顾晓燕、罗志峰认识,秋兰让他们进屋。
罗志峰一家住在西边两间屋,单独开门,进门的外间兼做厨房。进门不远就是锅灶,上面放一口铁锅,锅灶边是风箱,典型的东北农家厨房布局。锅灶里烧火,直接通向里屋的大炕,乡下人叫“火炕”。不管冬天外面有多冷,进到屋子里,大炕总是热乎的。特别到了晚上,在大炕上睡觉,身上盖床被子就不冷,很暖和很舒坦。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炕上的席子虽然是旧的,但秋兰已经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顾晓燕把儿子放到炕上,拿一支小木枪让他玩。搬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什么以后添置。主要是不知道在安东能待多久,够用就行。安顿好了,罗志峰和小谭没多停留,列车电站还有工作,他们一起走了……
安东的雨季在每年的七月到八月,今年推迟到七月末,雨天开始增多。雨不是很大,有时一天不停,老百姓叫“连雨天”。南方有梅雨季,而北方人对这样的“连雨天”很不适应。
早晨开始下雨,到中午没停,渐渐大起来。何开满穿着雨衣走进锅炉车厢,边脱雨衣边说:“这个鬼天气,赶上梅雨天了。”锅炉组组长和两个锅炉工正在干活,两个锅炉工用钢条逐个捅开堵塞的冷凝器铜管,这个办法是他们发明的,效果不错。只是锅炉工的工作量增加很多,大家丝毫没怨言,只要能为抗美援朝做贡献,再苦再累也值得。
“这个办法不错,只是辛苦你们了!”何开满有些心疼。锅炉组组长笑着说:“只要发现堵塞,我们马上进行疏通,免得积少成多,影响发电。”“这才是咱列电人的工作态度。”何开满很满意,拍拍锅炉组组长肩膀,没再说话。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击打锅炉车厢的车棚发出嘭嘭的响声。何开满嘱咐:“雨天多加小心!”他拿起雨衣穿上,开门走出锅炉车厢。
一阵大风裹着大雨吹过来,何开满差点没站住,心里骂:“奶奶的,什么鬼天气。”他把雨衣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往运煤的吊车走去,要把列车电站所有部门、部位都检查一遍,他才能放心。
走到运煤吊车前,吊车在大雨中往锅炉车厢运煤,雨水顺着吊斗往下淌。看到一切正常,何开满挺满意,转身想走的时候,下意识停住脚步,蹲下查看一下轨道情况。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是什么问题呢?因为下雨出现错觉吗?仔细观察,发现吊车轨道好像有点不平。何开满不敢确定有没有问题,回去招呼其他人一起来看看。
十几分钟后,何开满、罗志峰、锅炉组组长、李玉德来到吊车旁,大家蹲下观察,确定吊车用的轨道路基出现下沉,两条钢轨水平不一致。暂时不影响吊车运煤,时间长了肯定会出问题。何开满问:“两条轨道水平相差有多少?”罗志峰说有七八厘米,继续下沉会威胁吊车正常运行。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大家疑惑不解。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李玉德身上,他做出解释:“轨道是临时修的,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勘测。因为旁边有条厂内铁路,觉得不会有大问题。”锅炉组组长问:“现在怎么办?”“没别的办法,只能停工,不然会出大问题。制订方案,马上组织抢修。”何开满一边摇头一边说。罗志峰忧心忡忡:“停机要甩全部负荷,周围高射炮阵地、军事设施、飞机修理厂都要停电,影响太大了。”锅炉组组长对此有同感:“重新启动还需要时间,出现什么情况无法预料。”
面临的种种风险,何开满不是不知道。问题是吊车不能运煤,锅炉就得停止作业,不停机没别的办法。锅炉组组长想到一个办法,赶紧提出:“何站长,能不能把两台锅炉的煤仓全部上满煤,然后再抢修轨道,这样不用停机。”这是个办法,问题是煤仓全部上满煤,也只能保证三个多小时的发电生产,这么短的时间能保证把轨道抢修好吗?
李玉德联系铁路局的副总工程师,把情况做了汇报,问修轨道大约多长时间。副总工程师评估后答复,只把两条轨道找平,三个小时够用。
事情紧急,万一道轨偏差太大,导致运煤吊车倾倒,问题就太严重了!何开满让李玉德赶紧和铁路局联系,派人来抢修。今晚必须抢修好,刻不容缓。
大雨哗哗下,老天爷找麻烦。傍晚,大雨转为小雨。吊车轨道抢修队赶到现场,铁路局派来的副总工程师对何开满说:“大概两个小时能修好。”“太好了,非常时期,必须得保发电啊!”何开满话音刚落,轨道抢修队队长急匆匆跑过来:“何站长!”没等何开满张嘴,抢修队队长焦急地说:“两小时修不好了!”“啊,”何开满大吃一惊,“为什么?”抢修队队长说:“轨道下沉是因为下面有个墓被盗空了!连日下雨导致墓坑下陷,造成吊车轨道下沉。”听到他这样说,何开满头都大了:我的天!
修吊车轨道的时候,因时间紧,以为修在原有铁路旁边不会有问题,没再进行勘测。没想到只差几米,地质状况会发生问题。何开满计算一下时间,锅炉车厢煤仓里的煤还能用一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能修好吊车轨道吗?副总工程师摇头:“不可能!要把轨道下面挖开,回填夯实防止下沉,才能再铺设轨道。最快也得三个小时!”“锅炉煤仓里的煤只够一个小时用,到时上不了煤,麻烦大了!”何开满来不及多想,转身跑开。李玉德在身后大喊:“何站长,需要我们做什么?”“找人帮我们上煤啊!”何开满脚下溅起水花,向远处跑去。
大仓库当职工宿舍,天热的时候,晚上开门睡觉。这几天下雨凉快,仓库大门夜晚关上。何开满急匆匆推开宿舍大门,大喊:“别睡了!快起来!”“防空吗?没听见警报啊?”几个职工爬起来。何开满喊:“把能装煤的家伙都带上,跟我走!”有人边穿衣服边问:“到底要干什么啊?”“原定抢修轨道两小时,按这个时间把锅炉煤仓加满,不会造成停机事故。现在情况突变,预定时间抢修不好。锅炉过一个小时就要停炉,非常紧急!赶紧给煤仓上煤!”何开满急得满脸大汗,时间不能再耽误了。
职工们纷纷拿起脸盆、水桶、箩筐,有人雨衣都没穿,冒雨朝煤场跑去….
锅炉车厢架起两架梯子,几个职工站在梯子上形成一个“人工传送带”。从煤场出来的职工有的拎着装煤的水桶,有的端着装煤的脸盆,气喘吁吁跑来,把装煤的水桶、脸盆递给站在梯子的职工,依次往上递,把煤倒进煤仓……
除了值班人员,列车电站所有人都来参加运煤工作,无论如何不能停机。罗志峰这几天没回家,生怕连雨天出现意外情况,跟着大家一起运煤,跑了几趟,呼吸有些沉重,脚步也慢了。厨师隋志祥拎桶煤,追上罗志峰。“志峰,你身体不好,别干了!”他伸手想把罗志峰手里的水桶接过来,被拒绝。“多个人多份力量,我能行!”罗志峰说话有点喘,脚步不停,往锅炉车厢的煤仓跑去。
锅炉组组长接过罗志峰装煤的水桶,递给站在梯子上的锅炉工,再传到另一个职工手上,最上面的职工把水桶里的煤倒进煤仓。罗志峰着急:“这样来回跑太耽误时间,能排成一条运煤线就好了。”锅炉组组长也这么想,无奈人少,从煤场排队到锅炉车厢不够用,传送线组织不起来。
“我们来了!”
李玉德和一队电业局职工带着箩筐、簸箕、铁锹赶过来。
真是太及时了!
锅炉组组长大喊:“不要乱,大家从锅炉车厢开始排,一直到煤场。不用来回跑!”李玉德则让自己带来的人一字排开,抓紧时间运煤。
很快,安东市电业局职工和列车电站职工从锅炉车厢到煤场排成了一行,采用接力办法运煤,减少来回跑路的时间。雨还在下,为了方便传送装煤的箩筐和水桶,大家索性脱掉雨衣,加快传递速度。
一个小时过去,锅炉车厢煤仓里原来的存煤已经用完,接续使用的是人工新上的煤。比起吊车给煤仓运煤,人工运煤速度慢很多。何开满焦虑地看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发电耗费的人工运煤一个半小时后就供应不上了,一个半小时是极限,吊车轨道必须抢修完成!
他走到铁路局专家身边,通报情况:“极限是一个半小时,抢修完成不了,就得停机了!”“不能再多出一点时间了?”副总工程师很焦急。何开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顶多能多出几分钟,还是要在一个半小时内抢修完!”副总工程师去找抢修队队长,务必在一个半小时内修好轨道。
吊车轨道抢修队队员拼了!
他们知道,在一个半小时内完成不了抢修意味着什么。防空雷达站、高射炮阵地、火车站……这些需要用电的重要场所,一旦停电,后果不可估量。
一筐一筐的回填土倒进塌陷的墓坑,几组抢修队队员分别打夯。拉住抬夯的绳子,喊号子。
“抬起来呀——”
“嗨哟——”
“要打实呀——”
“嗨哟——”
“打美帝呀——”
“嗨哟——”
……
人工组成的运煤传送队伍一刻不停,装煤的箩筐从这个人的手中递到那个人的手中,配合默契一气呵成。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锅炉缺煤造成停机。多坚持一分钟就是对朝鲜前线多一分支持……
紧张忙碌的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了。
抢修队队员铺好最后一根钢轨,检查无误,送煤吊车慢慢向煤场开过来。锅炉组组长一边跑一边喊:“吊车马上送煤——”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激动人心了!
何开满长出口气:“谢天谢地!”
再晚几分钟,真要停机了!
石浩洋站在锅炉车厢顶上,挥手高喊:“我们赢啦——”
车厢下面的人们欢呼起来。有的人满脸泪水,和雨水一起往下淌;有的人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全然不顾地上的泥泞和雨水……
五
连日的雨天,让鸭绿江的江水涨了很多。战争把美好生活破坏殆尽,敌机越过鸭绿江对安东进行轰炸,破坏了老百姓安宁的生活。石浩洋和张玉玲挽着手走来,看着江中水花泛起,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石浩洋知道,自己离不开她了。除非看电影,在黑暗中悄悄扯手,两人在人多的地方保持距离,太亲密了让人笑话。鸭绿江边是谈情说爱最好的去处,因为战争,来玩的居民已很少了。石浩洋看看身边的张玉玲,问:“你和家里老人说了吗?”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还是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烧锅炉的被人看不起啊!”
“烧锅炉怎么了,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和老人说一下,看看他们什么意见。”
“好吧。”
“我准备和我爸妈说你的事,行不?”
“过些日子再说,好吧?”
“为什么?”
“我想拍张好看的照片,你给家里寄回去。”
张玉玲把头靠在石浩洋的肩头,让他心里暖暖的。“我们列车电站老是移动,嫁给列电人很辛苦的,家里的事想帮忙都帮不上。”“我喜欢你的工作,没有电好多事情都做不了!”张玉玲坚定地表示支持,她说过好几次了,喜欢石浩洋的工作。“我什么时候能到列车电站去看看啊?”石浩洋回答:“找时间来吧,何站长同意了。”张玉玲搂住石浩洋的脖子,使劲亲他。石浩洋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怎么了?
星期天早上,隋志祥准备去市里采购,石浩洋一路小跑来到汽车前。“隋师傅,我对象想来这儿,你回来能不能把她捎上?”“行啊!”隋志祥一口答应,好事该帮忙。石浩洋告诉他接人地点,在鸭绿江商店的十字路口……
过了中午,采购物资的汽车回来了。石浩洋来接张玉玲,带她先去见何开满,再到宿舍见没有值班的同事。几个小伙子起哄,非要他俩唱歌不可,不然就不让走。弄得两个人没办法,只好红着脸唱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才算过关。
从宿舍出来,石浩洋要去值班,让张玉玲自己转转。张玉玲说,想去伙房帮着干活。石浩洋赞成,夸奖张玉玲勤快。
接张玉玲来的路上,隋志祥和她很是聊得来,看到张玉玲来伙房帮着干活,他连忙推辞,哪好意思让人家姑娘干活呢?张玉玲非要帮忙不可,隋志祥实在拗不过,推上手推车,让张玉玲跟自己去防空洞取东西。
防空洞位置偏僻,在山坡处挖掘的。平时作为列车电站的伙房仓库,吃的喝的都放在这里。防空洞里温度低,存放蔬菜、食品不怕坏。隋志祥拿钥匙打开防空洞门上的锁,推着手推车进去,张玉玲跟在后面。
防空洞里放着一些米面口袋,还有几个柳条筐,里面放着蔬菜、粉条,旁边的一个油桶里装着豆油。防空洞门口有张桌子,抽屉里放着五六支手电筒,还有出入库物品账本。拉开抽屉,隋志祥拿出手电筒打开,两个人往里走。
走到里面,隋志祥伸手把一小桶豆油拿起来放到柳条筐里,筐里还有一些蔬菜,弯腰准备拖着柳条筐走。“隋师傅,我帮你吧!”张玉玲过来抓住柳条筐的另一端。隋志祥说:“你帮着拎桶豆油吧!”张玉玲答应,拎起一小桶豆油,跟着隋志祥走出防空洞。两个人又回来,抬起一袋面粉到防空洞外面装车。“还得拿点大葱!”隋志祥转身想返回,被张玉玲拦住:“我去吧!”“好啊!出来时把门锁上!”隋志祥抬起手推车的车把,先走了。
回到防空洞,张玉玲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打开开关。看到抽屉里还有一支大号强光手电筒,是抢修时用的,禁不住喜上心头,差点笑出来。打着手电筒,找到放在搁架上的大葱,拎起来往外走。
推开防空洞大门,来到外面,张玉玲拿起挂在门钌铞上的锁头,把锁头挂进大门的钌铞里,轻轻推了一下。拎着一捆大葱,追赶隋志祥……
在伙房吃完晚饭,张玉玲跟隋志祥说,晚上自己去卫生室小谭那里住。隋志祥想送她去,张玉玲说自己能找到。
从伙房出来,张玉玲朝卫生室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四下没人,反身直奔防空洞仓库。一路不停地回头观察,生怕有人看到自己。
走到防空洞门前,张玉玲伸手拉住门钌铞上的锁头,往下一拉,锁头开了,原来没锁上,是她刚才预谋好的。张玉玲推门进防空洞,把门关好。外面闷热,防空洞里面凉快。她走到放在门口的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手电筒,打开开关。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找到一只空口袋,把其余几支手电筒放到袋子里。那支大号强光手电筒太有用了。尽管受过特殊训练,但张玉玲还是紧张,怀里仿佛揣了一只小兔子,心怦怦乱跳。这次来的目的是“踩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耳边响起那天打电话时上司说的话:“完成破坏列车电站任务,立即调回台湾受赏!”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在大陆潜伏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回台湾一劳永逸了。
作为国民党保密局特训班优秀学员,张玉玲是从沈阳特遣到安东潜伏的,她受命破坏列车电站,一直在寻找机会。这次借着和石浩洋谈恋爱,顺利进入列车电站,她要不惜代价破坏列车电站。张玉玲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着,看到搁架最下层放着几根铁棍,有粗有细。她找了一根铁棍别在后腰上。今晚如果有美军飞机越过鸭绿江轰炸,就太完美了。她关闭手电筒,默默等待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成功了,立功受奖回台湾;失败了,继续潜伏。接着纠缠石浩洋,再寻机会……
罗志峰下班回家,顾晓燕张罗饭菜。一盆小米粥,玉米面烙饼,黄瓜凉菜,炒鸡蛋,炒豆腐,还有一小盘臭豆腐。“哎呀,这是过年吗?”罗志峰拿起玉米面烙饼,喜滋滋地说。“你别太辛苦了,毕竟身体不好。”顾晓燕盛了一碗小米粥,递给罗志峰。“真挺佩服你们的,整天忙忙活活,吃不好住不好,个个还那么有精神头。”罗志峰接过碗,喝口粥:“列车电站在这里发电,等于在前线抗美援朝,当然有劲头儿!”顾晓燕咧嘴笑:“我都跟着你光荣。邻居问,你男人做什么的?我说是发电的,他们可羡慕了。要是村里能点上电灯就好了,乡亲们都盼望呢!”“等朝鲜战争结束了,才能腾出手搞建设,现在没钱啊!”
顾晓燕转身出去,拿来一个药壶。罗志峰问:“你生病了?”“不是我,你的!”罗志峰糊涂了:“我好好的啊!”“现在是好好的,老毛病一犯就不是你了。给你讨个偏方,吃中药调理……”不等她说完,罗志峰打断:“偏方能治好我这毛病?得了吧!”顾晓燕自顾自地说:“偏方治大病,你别不信。为啥东北有这样的偏方啊,这里气候冷,得哮喘气管炎的人多,偏方也多,说不定能治好呢?我买了些草药,还差几味没配齐。得到市里中药店去买,你能不能帮我找个车?”罗志峰明白她的意思,伙房经常有车去市里采购,这个忙能帮。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在列车电站工作,很少照顾到家,对妻子很愧疚……
吃完早饭,罗志峰穿好工作服准备上班。顾晓燕拿件毛线织的坎肩,递给他。“把坎肩穿上,连雨天有点冷,多穿点保暖。”罗志峰接过坎肩:“媳妇在这儿就是好,什么事都有人管。”顾晓燕撇撇嘴:“现在知道我在这里好了,来的时候看你那个不高兴啊,好像我们娘儿俩欠你似的。”说得罗志峰有点不好意思:“这里离朝鲜太近了,怕你和孩子不安全。天气不好,害怕出什么情况,我不回来了。”罗志峰穿好工作服,拿上雨衣走了。
汽机值班员向罗志峰报告,汽机运行有点不稳,请罗志峰判断一下,是不是有问题。罗志峰来到汽机车厢,把一支听针放在汽机上,仔细诊听汽机运行。听了一会儿,判断不会有大问题。嘱咐值班员要定时检查,发现问题马上报告。汽机出问题要停机检查,停机意味着停止发电,目前这种形势下,要命啊!
对汽机的问题,罗志峰不敢掉以轻心,一天来汽机车厢好几趟。吃晚饭时,他特意从伙房给值班员带来烙饼,一个饭盒装炒菜,一个饭盒装菜汤。值班员不能离开岗位,吃饭都在汽机车厢里。罗志峰没回宿舍休息,决定在汽机车厢待几个小时,查看汽机运行情况。
晚上十一点钟,突然传来防空警报声。从上次抢修吊车轨道后,铁路局调来的火车头没离开,预防敌机轰炸时,把列车电站拉到避险的隧道。火车头的锅炉不熄火,两组司机和司炉轮换值班,随时准备拉着列车电站开行。
听到防空警报,罗志峰第一件事是检查车厢窗户的双层窗帘有没有拉严实,防备透光。“大家不要慌!”罗志峰一边嘱咐值班员坚守岗位,一边开门走出汽机车厢。他要到前面看一下火车头,吩咐司机随时可以将处于险境的列车电站拉走。
罗志峰从汽机车厢急匆匆出来,外面一片漆黑。远处有光柱射向天空,是高射炮阵地探照灯的灯光。做好防空最紧要的是地面不能有光亮,敌机在夜空飞行,飞行员辨识地面目标凭肉眼。地面漆黑一片,敌机投弹也是乱扔,达不到轰炸目的。地面有灯光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很小的一点光亮,都会成为最好的指引,后果非常严重。
听到防空警报响,张玉玲心花怒放,老天爷真是太帮忙了!本来是“踩点”,没想到变成了实际破坏。能炸毁列车电站,她就是国民党保密局的大功臣啊!拎着装手电筒的口袋,张玉玲从防空洞里出来,向列车电站方向奔跑。隐隐约约看到火车头的蒸汽管滋出白汽,随时准备启动发车。
跑到列车电站跟前,张玉玲打亮大号强光手电筒,朝天空放在地上。又往前跑,把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按下开关点亮。她不敢靠列车电站太近,怕被发现。按照计算的距离,轰炸机投弹准确的话,炸毁列车电站没问题。张玉玲把第二支手电筒拿出来,朝天空照射。
罗志峰三步并作两步往列车电站前面跑,忽然看到地上有光亮,脑袋嗡的一下:谁干的啊?朝亮光跑过去,看到地上的大号手电筒。“这是给敌机指引目标啊!”他急忙拿起强光手电筒关闭。往前看,还有一束光亮。
我的天哪!
“谁在那儿?”罗志峰快步朝张玉玲跑来。听到喊声,张玉玲慌慌张张想逃跑。“站住!”罗志峰很惊讶,没想到是张玉玲。“我出来上厕所,弄错方向了!”张玉玲为自己辩解。罗志峰听到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十分愤怒:“你是特务!”罗志峰奋不顾身朝张玉玲扑去,张玉玲从后腰抽出预备好的铁棍,狠狠地砸到罗志峰头上,血流如注。张玉玲转身逃跑。
敌机开始轰炸,炸b13efdd47553f035456ecc25e8310014弹落在不远处。罗志峰看到手电筒还亮着,急忙用身体压住。
敌机投下的炸弹接二连三爆炸。
罗志峰看到火车头烟囱喷烟,拼命喊:“开车啊——”
一颗炸弹把罗志峰炸翻。
昏迷中,罗志峰竭尽全力呼喊:“开车啊——”
列车电站开动了……
六
安东有好几处志愿军烈士陵园,五龙背、花园沟、七道沟、四道沟等。朝鲜战争爆发后,去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不少伤亡。前线牺牲官兵就地安葬,受伤、生病的官兵转移国内救治,安东是最大的中转和安置城市。随着战争深入,从朝鲜前线转运到安东的伤病员越来越多。前线缺少消毒剂,很多伤员因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被感染而牺牲。有的战士在战斗中和敌人拼刺刀,被刺伤内脏感染;有的是肢腿被炸断,骨头外露被感染;有的是被美军飞机扔细菌弹,感染脑膜炎、肺结核;有的在长期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环境下身患重病……
这些伤病员因长途转运延误治疗时机,加上医疗条件有限,转运到安东的很多伤病员牺牲。他们被安葬在当地不同的墓地,长眠在这片土地上。有的烈士,因为缺少资料,多年后依旧无法联系到他们的家人。尽管烈士陵园的管理者多方联系,依旧有志愿军烈士无法被家人认领。
七道沟和六道沟隔着一道山梁,朝阳的山坡上有一片志愿军墓地。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坟前立着木质的墓碑,上面写着烈士的名字、出生地、出生年月和牺牲日期。罗志峰被安葬在这里,身边有很多志愿军烈士为伴。墓碑前放一只药壶、一只盛药汤的碗。顾晓燕抚摸着墓碑,声音哽咽:“志峰,熬好的汤药你还没喝呢,怎么就走了啊!志峰,你喝完再走啊……”她止不住热泪横流,双手颤抖端起药碗,“志峰,你把汤药喝了好不好……”
身边的儿子呜呜地哭,拽着顾晓燕的衣襟:“我要爸爸!”顾晓燕把儿子拉到墓碑前。“给爸爸磕头!”儿子跪在地上,仰头问:“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回家?”“爸爸累了,躺在这儿休息。”眼泪滴落到儿子头上,顾晓燕捂住自己的嘴。儿子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磕了三个头。“爸爸睡着了,还有好多叔叔都睡着了吗?”他手指着山坡上的一大片坟墓。顾晓燕把儿子抱起来:“等你长大了,就明白爸爸和叔叔为什么睡在这儿了……”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鸭绿江对岸的朝鲜。顾晓燕想到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志愿军,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胜利归来呢?看着山坡上的青松,坚强挺立,威武不屈,那是抗美援朝英雄们的化身吧?他们的背影走进了历史深处,他们的精神却永远鼓舞后人奋进,薪火不断世代相传……想到这里,她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