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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德霍夫的异乡人

2024-12-06山眼

芙蓉 2024年6期

山眼,本名刘景,生于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获加拿大西门菲沙大学应用科学硕士学位,现为电力项目主任工程师。小说作品逾百万字,刊于《花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江南》《山花》《湘江文艺》《香港文学》《莽原》《世界日报》《侨报》等。多次获得北美文学奖项。

谁都没有想到,笼罩着范德霍夫镇十多年的秘密,被一个中国移民揭开了。甚至连他自己,在靠近那个秘密时,都毫无知觉。

你相信,存在着两个世界吗?

阳光下,农场新鲜如少年。田地平整,麦尖微微发黄、发亮。秸秆和牧草打成的草滚四处散落着。空气沁人心脾。

低空中飞过一架喷洒农药的小飞机。

身后是四千平尺的老房——今后就是我的家了;锈红色谷仓在西北方向,大约一站地之外,周围点缀着一丛丛浓密的小树林。更远处是山的轮廓;东面的缓坡那儿,有一些褐白相间的牛——我的邻居养了一些牛(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一想到这么一大片农场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就抑制不住地感到激动。

从乔治王子城开车过来的时候,我注意到16号公路的路边开着各色野花,极为绚丽。自然,这会儿站在农场中央看不到边界上的公路—一整个农场有近一百六十英亩(1英亩约等于4047平方米)土地。

前农场主告诉我,这块地很肥沃,黑土和褐土相间,种着近八十英亩的草原红春麦,三十英亩大麦、大麦草,少量草地雀麦,还有些未开垦的土地。我的计划是:八月把这茬小麦收割完毕;在今年下半年引进紫花苜蓿或无芒雀麦,先种上五十英亩。如果一切顺利,明年就大面积改种牧草。明年下半年的农闲时分,沿着新库河架设灌溉设备(目前还是使用水井和轮装洒水装置)。往后继续扩大牧草种植区域,三年之后,一百六十英亩都会种植牧草,收获的牧草出口到国内——紫花苜蓿是奶牛的优质饲料,在国内的畜牧业很受欢迎。等到国内市场成熟了,中加物流一步步打通之后,产量也会跟上来。将来,收入不仅稳定,而且利润丰厚。

我按捺住兴奋,回到老房内。看到中午了,随便弄了点吃的。下午小睡一觉,起来后给国内的老婆打微信视频。我沿着田埂走,举着手机给她看远景和近景:“看都看不到边,真是好买卖!你看多大……七十万,好多人跟我说,七十万在温哥华连一间公寓也买不来……我告诉你,明年就能挣一笔。”倪娜刚起床,打着哈欠问我离温哥华有多远。“不远,”我说,“几百公里吧。将来一年能有一千好几百吨出产。我用政府网站上的农地收入预算表算的,就算一千块一吨吧,一百多万了。除去海运和中间环节,能有百分之七十的利润……整个一百六十英亩啊,娜娜,咱们是大地主了。”

那边的镜头一直在摇晃,镜头稳定后,出现了从下面看去的她的上半身。乳房圆滚滚的,胳膊肘粗大,下巴底下一片阴影。她刷了牙,凑过去对着镜子仔细琢磨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忙漱口,说:“……我得上班了,还要化妆呢。哎呀,来不及了,先关了啊。”我还有好多想说的,有点丧气。我想象着她白皙的胳膊举起来,对镜涂上浓密的睫毛膏,一会儿她将会坐在静安区某座大楼的明亮的会议室里……

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过来的。等事情上了轨道之后,可以雇人管着,我们到温哥华买个大房子去住。其实最早是她要移民加拿大——她的两个女友到了加国东部,过着与自然亲近的生活,徒步、滑雪,早起早睡,她就挺羡慕的。等我们在温哥华落地,发现到处都是华人,没什么在外国的感觉,她就不大看得上加拿大,也找不到与国内同等职位的工作。虽然有些积蓄,但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时疫情在北美开始了,待了半年,她便辗转回国去。这一回去,很快升了职,就不提过来的事儿了。

我留了下来。我既不想低就体力工,也不愿意绞尽脑汁投资房产,整天跟租户纠缠。我在国内是做物流的,知道从加拿大回到中国的集装箱装不满,运费很低,一直想着可以做中加之间的贸易。我听说有华人在加拿大中部省份种植牧草卖到国内,马上受到启发——我可以在西岸种植牧草,比如范德霍夫镇,在卑诗省中部,土地肥沃又便宜,离温哥华港近,运费也更便宜。

但是倪娜笑话我,说我去加拿大做了农民。有什么办法?将来用事实和利润说服她吧,到时赚了钱,不怕她不服。

下午忙忙碌碌,给农业公司打电话,找人来检测土地的酸碱度;又在范德霍夫镇的本地论坛上发了帖子,招一个熟工,帮忙收割小麦,之后平整土地,重新播种。我开价不低,还想着向雇工学点耕种知识,了解本地的运输什么的——真是要从头开始做农民了。

等这一季小麦收割后,就可以大刀阔斧干一场(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大学刚毕业时,又兴奋又焦虑的感觉)。这地方还有太多需要了解的:耕种的规程和手续、购买种子和工具的渠道、哪家农业服务公司更好……

傍晚时分,我开车去范德霍夫镇上买比萨吃,给雪佛兰皮卡加了油,在超市买了一周的食物:牛奶、面包、火腿、生菜之类的。镇子真够小的,大店不过三五家。陌生人迎面会微笑点头,比温哥华那些大城市的人友善得多。在一家小杂货店里,我发现居然有老干妈辣酱卖,还有一些奇怪的方便面,包装上也不知印的哪国文字。我想买两瓶辣酱,付款时却发现口袋里没有现金(这家店标明只收现金)。老板娘一副华人模样,花白的头发绾了个髻,穿着拖地花长裙。我张口结舌地冒出一句中文,可她没有丝毫表示。我正准备放弃辣酱,身后一个高大的白人男人掏出一张票子递给老板娘,朝我莞尔一笑,意思是他替我付了。我大感意外,他笑着看看收据,耸肩说:“没几块,你新来的吧,算我请你的。”

我连连道谢,随着男子走出店门。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老板娘含笑说再见。我知道,她是那类和我看着相像,却一点也不中国的“亚洲人”。

我在感动中目送好人的车走远了。夏至刚过,天很长。太阳落山了,西面的天空仍然透出余晖。东面的天空已沉入深蓝。夜色一寸一寸地吞没广袤的平原。很快就会变圆满的月亮,像是坐歪了屁股,在我的车边缓缓移动。我开着窗,风从两边进出,车身震动,嗡嗡直响。扑进来的是青草和牛粪的味道。

路边有几只试图横穿马路的野鹿,犹豫不前。迎面而来的车灯将路边巨大公告牌上的一张脸照得通明,是一张金发白人女孩的脸,笑得灿烂。照片上方写着醒目的“失踪……”。车灯一扫而过,广告牌瞬间暗得看不清了。有一丝不安转瞬即逝。

从镇上开回农场,十几分钟就到了。这方圆几里,除了乌鸦、粮食、干草,只有我一个人。我把吃的放进冰箱,倒头就睡。那张床满是干草的气味。我真的过上了地道的农民生活。

坎宁夫妇同意让曼迪去学骑马,那一年他们的宝贝女儿十六岁。曼迪带上了闺密桑德拉,于是马术教练见到了两个女孩。曼迪个头不高,金发搭在肩上,白皙而丰满,脸上满是雀斑;桑德拉肤色稍深,深栗色长发,化着浓妆。姑娘们去换衣服的时候,坎宁夫妇低声说着什么。

艾林是个健壮的中年女人,方脸颊,齐领口的浅金发,近乎白色。弗兰克身体笔直,头发稀疏,有一只绯红的大鼻子。他们说了一会儿,艾林抬腕看表,儿子邓肯的冰球训练快结束了,她去把他接来——他听说姐姐骑马,也想来。

两个姑娘穿好马裤、马靴,戴上头盔,精精神神地走过来。马术教练带着她们巡视那几匹马。曼迪说她喜欢灰白的斑点马,很酷。“它是一匹阿帕卢萨马。”马术教练说,可它今天生病了,只能再选一匹。桑德拉搂着曼迪的腰,歪着身子,指点说:“我喜欢那匹,就是它,瞧它四只蹄子都是白色。”说话间这匹深棕色的马扑通扑通拉了几坨屎。女孩们吐舌笑起来。“它叫莉莉,”马术教练点头说,“是我们这儿最温驯的。”

教练牵出莉莉,拍拍它前躯和屁股,刷了它的脚底,又刷它头顶的鬃毛。马儿抬起后脚,抖抖身子,喷着鼻息。教练一一示范如何给马上鞍,系好肚带,戴上辔头。两个女孩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分开,听得津津有味。然后曼迪一丝不苟地照做了。教练说:“温柔些,轻一些,对,就这样,它会喜欢你的。”她们牵马走出去,来到马场。弗兰克跟在孩子们身后。

刚下过雨,地上很泥泞。弗兰克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姑娘们踩着马靴,倒也不怕。等教练演示完毕,曼迪毫不犹豫地抓过缰绳,左手攥住了,右手去扶马鞍。马儿的身体微微抖动。曼迪几乎是跳上了马背,竟然坐稳了,她惊呼起来,扭头对桑德拉笑。桑德拉弯起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个口哨。“很棒,曼迪!”弗兰克高举起双手鼓掌。“就这样,坐直!稳住了!”教练姿态优雅地扶住马儿,继续解说如何用双手攥缰绳,怎么告诉马儿向前走,又如何停住。曼迪一一照做了。“天哪!”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不小心踢到了马,赶紧拍拍它算是安抚。马儿突突喘气,使劲摇着尾巴,一会儿抬起后腿。教练看来看去,把马儿的肚带松了松。

艾林送来邓肯,又走了。

桑德拉骑在马上,挺直了腰,让曼迪给她拍照。风呼呼地吹,她头盔下的浓密发丝向着两边飘。马儿忽地小跑起来,桑德拉惊叫着前仰后合。教练连叫几声,马儿终于停下来了。桑德拉几乎是扑在教练身上,下得马来,表情夸张地叹道:“天哪,天哪,太棒了!我好想再跑一会儿,亲爱的,待会儿给我拍段视频好吗?”

邓肯骑在一匹黑马上,摇摇晃晃。他表情严肃,死死攥着缰绳。马儿扬起前蹄,突然冲出去了。邓肯被摔在地上。裤子全脏了,泥巴溅到了胸前。弗兰克看着,一言不发。教练快步走过去扶起邓肯,说他该用腿夹紧马匹,缰绳不要拉得太紧,等等。

艾林打电话来,弗兰克走到马场边去接听。他们在商量那件事故。“他情况不太好。”艾林说,不仅是身体上,精神也不好,实际上,他很不好。他们决定给他一些补偿。弗兰克低头看着脚底的泥泞,“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艾林好像哭了,她平时不苟言笑,却是个心地很软的女人,而且,省工作安全部来人调查了。弗兰克长长地出气,安慰妻子说:“不怕,不是我们的错。需要查什么,就给他们看。”艾林说,需要准备一份报告,她可以先写个草稿。

弗兰克回来的时候,姑娘们刚脱下头盔,正抖着头发。邓肯也换了衣服。回家的路上,桑德拉凑向曼迪说:“我们骑的那匹马,味道好大啊。”曼迪拢住头发,咧嘴笑着说:“我觉得还好。”她拍着父亲的肩膀:“爸,我真想要一只马儿哎。”桑德拉打开粉盒照镜子,发现眼妆花了,于是专心补妆。

“我很想要一匹马儿,爸。”曼迪又说,“最好可以天天骑,那样的话,能省不少钱呢。”弗兰克心不在焉地停下车,他们走进温蒂快餐店。弗兰克推门时说:“给你妈带点吃的。”曼迪想要两个牛肉汉堡,她饭量不小,还想着再长高点,打冰球也要力量。邓肯总是吃鸡肉汉堡和根啤套餐。桑德拉吃沙拉。弗兰克要了两个大汉堡。曼迪拿了爸爸的信用卡,负责去前台点餐。

桑德拉问邓肯今天的冰球训练怎样。“还好。”邓肯微笑,他的脸上总浮着一层羞涩之气,还有那种不想多说话的少年孤傲。他从不正眼看桑德拉。弗兰克说:“曼迪的联赛也快开始了吧?”桑德拉说:“好像是九月。”曼迪正端着吃的回来,听见他们说冰球,赶紧说:“爸,我换球衣了,这次是9号,高迪·豪尔的号,说不定我能打到冠军呢。”邓肯扑哧笑。曼迪拍他脑袋:“小子!拿吃的去!”

桑德拉和曼迪咬耳朵,说她男朋友的事儿。曼迪一手捧着汉堡,另一只手拿着薯条去蘸番茄酱,歪头侧耳听着,一会儿不解,一会儿好奇,一会儿止不住笑起来。她的面部表情一会儿淡、一会儿深,雀斑使她的脸更生动。她的鼻子扁扁的,右鼻孔上穿了一只鼻环,整个人很好看,况且她总是笑。

范德霍夫的第一个夏天很快过去了。二0二一年秋天的时候,我雇了一对墨西哥父子深耕土地,撒入石灰,将土壤pH值调整到6.5左右,预备播种紫花苜蓿,先种上三十英亩,其中一小部分按照种子公司的建议,间种紫花苜蓿和雀麦草。我们把播种机连在拖拉机后撒种,播种时加入磷肥,从天亮一直干到日落。大约一星期后,最早播种的田间已可看见第一批芽苗了。

这天清晨,天气阴沉,浓云压在天际,感觉冷飕飕的。我套上厚夹克,从冰箱里拿出火腿、牛奶、面包,又弄了一碗滑溜溜的蒸蛋——出国这几年,我的厨艺大为提高。蒸蛋上滴了镇江香醋和香油,香气扑鼻。我一边吃早饭一边想:趁着霜冻还没来,天气尚好,尽可能地再多种一些吧。正吃着,墨西哥小伙打电话来,说他病了不能工作,可能是新冠,因此他爸爸也不能来了。本来他们还要数一下芽苗的数量,确认播种成功,这样一来芽苗得我自己数了。他们的签证就快过期了,我担心他们离开之前做不完活。新冠哪有那么可怕,但我也没法子。

我有点烦躁,几口吃完了,到门口去取报纸:厚的一沓是《国家邮报》,薄的一沓是《西部生产者》,还有一份纸张粗糙的本地小报。《国家邮报》的大标题写着“美国医药公司宣布成功研制一种新药,可以将新冠住院和死亡率降低一半”“总理特鲁多向原住民道歉”……新闻只能看个大概,生词不少。《西部生产者》是一份农业报纸。大部分信息还是要上网查,或者向本地人询问,这些报纸等冬天闲下来再看,当作学英语吧。

我抬头看见小树林中,那些树顶已光秃了,剩下来一些瑟缩的黄叶在风中抖动,看着有点凄惨。很远的天空上似乎有秃鹰的影子,据说它们在三文鱼产卵的季节特别常见。头一次,我感到一阵空虚,还有沮丧。要说艰难,事情一件一件都做了,并没有耽误什么。这是我的土地,将来的出产为我所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我冲了一杯咖啡,决定先填完农用地申请表格,再去数地里的芽苗。这个表格十月底之前必须递交上去,不然可能影响到政府补贴的发放。里面有一两处我不确定该怎么填,打电话去问农业公司,没有人接,直接转到留言箱。我只好先放下表格,到谷仓里走一趟。我算了算剩余的种子,再多种五英亩没问题。那么就继续播种吧,芽苗以后再数。租用的播种机还在谷仓外,可拖拉机却发动不起来了。我给墨西哥小伙打电话,问他该怎么办。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这个时候不大好租到拖拉机,也许可以向我的邻居借用,他们的活儿多半都结束了。

来此地这么久.我只是开车路过时和邻居们打过照面,还没有和他们交谈过,主要是家家都离得很远,而且我也忙得没时间。趁这个机会认识认识,以后难免需要相互照应,表格的问题我也可以问问——我这样想着,开车到了西面最近的农场。

一个满头灰白的卷发、身穿睡袍的老人开了门。他瞪着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懂,只好尬笑。我指指自己的农场方向,正要介绍自己。老人说:“我们已经买了。”

我愣了一下,明白了:前一向正是种子公司的销售旺季,他以为我是种子公司的推销员。我连忙摆手,笑着说:“我不是卖种子的,不是的。我是你的邻居,就在那边,那边的农场。我今年夏天搬来的。”

老人眼珠转来转去:“你说,你是谁?”

“我是你的邻居,我叫大卫,大卫·朱。”

他迟疑片刻,请我进屋里去坐。

这座房子比我的更老旧,有两三千平尺——实际上他的农场也比我的小很多。屋内简陋、灰暗。壁炉边上摆着一只大鱼缸,但里面没有鱼。我在外皮脱落的旧沙发上坐下,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老人看着我。我问怎么称呼他。他说名叫斯宾塞(他的姓我没听清楚),住在这儿三十多年了。他似乎不太相信我是他的新邻居,双手扶着膝盖,胡子一抖一抖,一副迷惑的样子。

这人快八十了吧?我问他有家人帮他吗,很明显,他自己不可能照管这个农场。他没回答。我感到又一阵尴尬,说:“你的大麦长得很好。你还养了一些牛,是不是安格斯牛?”我心中打鼓,拖拉机的事完全没法张口,只得硬着头皮先问:“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在填写政府农用地申报表。之前这块地上种的是春小麦和大麦,我刚种上了苜蓿,这需要申报吗?”斯宾塞依旧眼神空洞,我以为他没听明白,解释说:“我夏天买到这块地,收割了小麦、大麦。今后准备种苜蓿和别的牧草。”我说这些农作物的名字时,磕绊了几次。

“小麦要卖给小麦局。”他沙哑地说,“不然你可能坐牢。”他伸手在面前挥了挥,赶走一只飞虫。他的手指甲很长,满是泥垢。

“我知道的,都按规定卖给小麦局了。”

他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脸上的皱纹似乎活起来,然后又死去。他说:“你可以种玉米、菜籽、扁豆……”他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说得不快,但口齿含混,我只捕捉到只言片语,比如小麦局、镇政府、外国人……

我有点不服气,抓住一个空隙,说:“紫花苜蓿是很好的奶牛饲料,中国很缺这些,我种了以后出口到中国去,利润比别的作物高得多。”我看出他不赞成,心虚地咳了一声,“我知道在咱们范德霍夫,大部分人还是种粮食……”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心想还是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表格上去吧。“我如实填写吧?只是想问问……需要申请别的什么吗?”老人的表情告诉我,他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窗外有一丝阳光透出云层,我赶紧说:“天晴了,真没想到,今天早起,我以为会下雨呢。我要赶紧回去数一数芽苗的数量了。很高兴认识你,斯宾塞。”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怏怏地想:小地方的人太保守,不理解做出口生意这事。况且这人老糊涂了。这时,我远远看到一辆深绿色皮卡开进了农场。车子一直开到东南面的角落里,那里有一间破旧的小屋,也许是小谷仓或器械室。车中的人我看不清楚,可能是斯宾塞的雇工。

我给农业公司打电话,总算找到人来修拖拉机了。等到拖拉机修好了,天又开始下雨,我的苜蓿加种计划泡汤了。

后来,一想起老头儿斯宾塞,我内心里就泛出不快。我以为加拿大人都很友善,我错了吗?但愿他只是个例外。

但我一点也没想到,老头儿那破旧的农场中还会藏着什么秘密。

艾林一周没睡。她躺在沙发上,双眼干如枯井,半张脸肿起来。牙龈炎犯了,只能吃止痛片撑着。他们在等电话:警局的电话——找到曼迪了,或是有什么线索了;陌生人的电话——有人看到她……艾林模模糊糊地盼望(但不敢扎实地想),会有这么一个电话,她把耳朵凑上去的时候,里面传来曼迪的声音……她的心脏会跳出来,会蹦到太阳上去……这个希望曾那么强烈,又那么沉重,将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割裂为分秒。她身体的每个部分,直至每根发丝,在这些分秒中战战兢兢,经历冰窟和火焰的煎熬……

一天,又一天……有理智的人会认为这个希望已变得极其渺茫,意味着更坏的可能已逐渐变成现实。

但我们知道,不接受可怕的现实正是母亲的本能。艾林还突发奇想,认为她的意志可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传递给在某处的女儿,仅仅由于这点,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坎宁夫妇开出了五万块赏金,给任何提供线索的人。这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为了曼迪,他们可以付出一切。警察在方圆五十里进行了大规模搜索,动用了直升机。警局人手有限,人们自发组织搜寻队,开越野车、四轮农用车或是摩托,去到所有能走的路和没有路的林子里。

但是一周过去了。

艾林打电话到警局去。警察凯斯说他们正在调查。“有线索吗?这都一周了,一周了啊。”“是的,艾林,我知道……我们扩大了范围,正在盘查那天在生日派对出现过的每一个人,我们会做所有的事。”凯斯又问,“你有没有新的线索,又想起了什么,比如说她有什么奇怪的朋友?或者,奇怪的举动?”

“我说过了,那天晚上她说在野猪背湖露营,第二天中午没回来,我打电话问她的朋友桑德拉。她也不知道。你们应该再问问她。她说好和曼迪一起露营的,自己却走了。”艾林磕磕绊绊地说着,她真的不想再重复这些。

弗兰克伸出大手,越过艾林的肩头,接过电话说:“凯斯,我们真的没什么线索了,我们把过去半年的事都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没有隐瞒。曼迪没有什么秘密,她是个简单的女孩。”他忽然停住了,不知道怎么把这些话和现实连接起来。那次湖边的生日派对之后,所有人都回了家,只有曼迪,至今没有回来。

曼迪的帐篷周围没有打斗、撕扯的迹象。她带走了手机和车钥匙,所有东西都留在原地,皮卡也在那儿,只有人不见了……他听说,警察已将曼迪的失踪和16号公路上失踪的其他女子联系在一起。过去的几年,在这条公路附近失踪的女子已有十多位,人们怀疑有连环杀手。

牧师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农场主乔治。他们拉起弗兰克、艾林,还有邓肯的手,围成一圈,为曼迪祈祷。艾林紧紧攥着牧师的手,她囫囵吞枣地说着祷词,说着说着就哭了。弗兰克声音颤抖。邓肯嘟哝着恳求上帝带曼迪回来。他们已觉得希望渺茫,祷告之后又增添了新的希望,好像又可以鼓起勇气谈论这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许会想起新的线索来。

牧师神色愁苦。他在镇上做牧师有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镇子民风淳朴,大家都认识彼此。人们有各自的问题,不过,大部分人的生活还在正常轨道上延续。这次……是魔鬼的攻击,或是上帝要显示奇迹(如果经过大家齐心祷告,曼迪能平安回来的话,那会是最好的见证)……希望是后者。他必须满怀信心,但考虑到后者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他不得不小心地说话,既要鼓励痛苦的信徒,又不能表现得太狂热。那样的话,如果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就会显得幼稚。他也怕,失望会使他们格外愤怒。他非常担心那女孩儿,那是个好女孩。

牧师和乔治刚走,卡车司机罗纳德来了。他负责组织民间搜救,说搜寻队在考虑再向北去一些,把范围延伸到狗溪附近。大家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应该向东搜索,一直到乔治王子城。弗兰克说,一切配合警方吧。罗纳德又说,宣传单发光了,需要再印一些。弗兰克联系镇上的印刷厂厂长,厂长立刻决定加印五千份,不要钱。

电视台的记者来了,要给他们录一段采访视频。

记者穿着亮丽的明黄西装,涂着紫色眼影。她已经采访了曼迪的几个高中同学:一个女孩说着说着哭了,后悔当天没有劝曼迪和她一起离开;另外一个说,曼迪是她见过的最快乐、最善良的女孩,她也哭了;还有一个女孩回忆,说曼迪有一股劲儿,一股可爱的憨劲儿——在高中时上社会研究课,她会逗乐组里的每个人,即便是看来阴沉无趣的家伙。生日派对的主人鲍勃拒绝了采访。有人说曼迪喜欢他,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还有个男孩主动联系记者,但她听说这男孩曾暗恋曼迪,他被警察作为嫌疑人重点盘查,于是就推掉了他。

曼迪的朋友们建议,把这个节目放在油管上,这样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事,会有更多的人关注,加入寻找曼迪的行动。记者完全同意。她有个梦想,就是有更多的人认识她,将来到大城市去,去温哥华或者维多利亚做节目。她训练有素,提出的问题比较尖锐。比如她问艾林,你的女儿有没有夜不归宿过?她第二天一早没有回来,你没想到去联系她吗?

艾林和弗兰克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对那些令人不适的提问,他们默默忍耐,无力反抗。艾林告诉自己,深呼吸,深呼吸,尽量平静,不要哭,别太软弱。她相信自己的精神状态会传递给女儿,她必须成为曼迪的支柱;如果有人绑架了曼迪,她要让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知道,他们不害怕。她头脑昏沉的时候,重复那些话时也不感到痛苦了。这一切都是表演吗?我们都在舞台上,上帝在观看。啊,这卑贱的、残忍的演出。

弗兰克握着艾林的一只手,都交给她去说,他偶尔补充一句。记者选择了客厅的一角作为采访的背景。他们背后是一只旧式的黑色装饰柜,摆着一些铁制蜡烛支架。他们家有点蜡烛的习惯。曼迪从小就知道,如果父母的房间内闪着烛光,那就不要去打扰他们。曼迪也喜欢蜡烛,她长大以后用的是透明雕花的轻巧烛台。有时她会在浴室赖很久,点着蜡烛看书、听音乐,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记者还采访了邓肯。邓肯不知所措,也有些激动。他们家忽然受到这样的关注,他还不适应。他面对镜头时,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翘——从小训练出来的礼貌根深蒂固。也许他应该表现得更悲伤,而不是微微笑。不过艾林和弗兰克的样子已足够让人心痛。记者满意地走了,他们都很爱曼迪,她也为曼迪难过焦急。

记者告诉弗兰克,她会加班做这个视频,明天晚上就上线。她已采访了市长先生、警察局局长、搜救队的总调度,这几人都会出现在节目中。他们会运用所有的渠道,把这个视频传递出去。如今这个年代(二0一一年),会有很多人分享这个视频,通过脸书、推特,一定能帮到曼迪。

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弗兰克发现艾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沉。他坐在地上,靠着熟睡的妻子,看着她憔悴的脸、蜷成一团的身躯,流下泪来。命运是如此阴暗而强硬。也许他比妻子更难以接受女儿失踪这个现实。亲爱的曼迪啊,我的宝贝,你在哪里?一种可怕的预感快要杀死他了。他明白那不是预感,想奋力赶走它。可能是五十年来的头一次,他感到完全无能为力,唯有任命运宰割。内心的深渊不可能复合了。

电话嗡嗡响,他连忙去看,是一条短信。木材厂的工人说,厂子里的卡车出了车祸,翻倒在去鲁珀特王子港的路上。

邓肯从屋外走过,他没敢看可怜的父母。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他跑到后院,戴上拳击手套,咬着嘴唇击打那棵大松树,直到手渗出血来。

自从进入十一月,雪几乎没有停过。四野茫茫,连一只乌鸦也看不见。在十二月的一次暴雪过后,电力和煤气供应都断掉了。我只能在镇上租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买了便携式电暖器,把卧室里搞暖和些,好歹不至于冻死。为了赶在国内的晚上和倪娜视频,我过上了日夜颠倒的日子,凌晨四五点睡觉,接近中午时分起床。

我求倪娜过来看看。她说她妈身体不好,走不开,又说我可以回去。我盘算了一下,如果在国内待的时间过长,会影响开春的耕种准备。预订的深水泵会在开春之前运到,这可是个大装备:自动从水井中抽水浇灌;还有一大堆别的事:买种子、化肥,调节土壤酸碱度……也许等开春暖和了,可以说服她过来吧。

“你那儿中国人多不多?”有一天她一边问我,一边把珍珠奶茶和菜肉大馄饨挪到镜头前,掰开一次性筷子。我说比较少,这地方百分之八九十是白人。有没有中餐馆?有,但很难吃,连菜相都难看,端上来的什么菜都像是煮出来的。宫保鸡丁、蒜蓉蜜汁猪排一个味儿。这家名叫锦华的餐馆,完全说不上是哪里的口味。我说:“我不太混圈。”倪娜打了个嗝,用纸巾抹嘴,但馄饨和奶茶居然一点也没蹭着她的口红,那唇形让我想入非非。我说:“教会的人上门好几次,想让我参加他们的活动。”我一开始不想去,不过到底是农闲季节,又快到圣诞节了,不如去教会看看。也许能交到几个朋友,我对本地人还是有些兴趣的。既然到了这么个地方来,怎么也得入乡随俗不是。

圣诞节聚会那天,我特意穿了西装,外面套件羽绒衣,开车到镇上去。这间教堂有个尖顶,一只灰黑色的十字架。教堂的名字写在浅灰色墙壁上,其中有个单词很长。我推开棕黑的沉重木门,发现里面热得很——这个看起来不大的建筑里挤满了人。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我有点晕。我定了定神,脱了外套,拿在手上,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中年女人笑眯眯地问:“你是第一次来吗?”我说:“是的,我今年刚来到范德霍夫郊区。”一个细瘦的男人上来握手,说:“很高兴你能来!”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子,身材火辣,一头漂亮的金发。我心中一热,没敢多看她。我记得这对夫妇去过我家。男人介绍自己是一名农场主,名叫乔治,金发女郎是他的太太。

我跟着农场主乔治来到一个大房间,这里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说话声,嗡嗡直响,震动耳膜。这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教会活动。乔治替我拿了一些喝的(从一个大玻璃碗里,用勺子舀出的冰柠檬水)。牧师来给我打招呼,是个额头上一把皱纹的老头儿,和蔼可亲。他问我,今年的收获如何。我说紫花苜蓿的出芽情况不错,可是杂草长得太多,有可能是种子不够好。乔治说他可以介绍信誉好的种子公司给我,又问我每英亩需要多少种子。据我测算,每英亩17磅左右……和他们说话,我感觉自己是个被尊重的农人。牧师问我可有家人,我正要回答,有人叫他,他走了。乔治又把我介绍给围成一圈正在热聊的男人们,说我买了16号公路南边的农场,是老头儿斯宾塞的邻居。我看着他们的衣着,感觉自己穿得太正式了,其中有一个高大粗壮,穿着短袖短裤,臂膀和小腿上有刺青的男人,我觉得他有些眼熟。他叫肯特,也是一个农场主。

肯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中国。中国哪里?我说,宁波。他又让我说一次。我笑说:“是个小地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地笑了。他告诉我把外套挂在门口,然后带我去拿吃的。炸鸡翅、熏三文鱼、鸡肉沙拉还有各色甜点,都摆在一张长桌上,我各样都尝了一点,味道还不错。

我捧着食物回到人们中间,听见“那驼鹿太他妈棒了!”。说话的好像叫罗纳德,我记得他是一个卡车司机。罗纳德的肤色在白人中比较灰暗,眼珠的颜色特别淡,使人看了害怕,不太敢直视他。他说话时露出门齿间的宽缝。另外一人嚷着:“下次要冷静,等它再近些,瞄准它的心脏。枪托很重要!我说过了。”这个人的名字我忘了,他和罗纳德长得很像,从体型到眼睛,唯一不同的是他倒戴着顶棒球帽,而罗纳德头上什么也没戴。后来我才搞明白,他们俩是亲兄弟。

他们摇着装满冰块的饮料和啤酒杯,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快。我听不明白,只能保持微笑,在周围的人发出哄笑的时候,也咧开嘴笑一笑。

后来他们谈到一个叫弗兰克的人。“他把几支枪都给我了,反正他也不打猎了。”一个说。“他算是完了。”罗纳德耸耸肩,喝完了玻璃杯内的啤酒。

肯特给我解释说:“弗兰克以前是我们打猎俱乐部的熟手。谁都喜欢跟他一起。自从他女儿出事之后,他再也不打猎了。”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在杂货店为我付款的人。但他显然不记得了,我也不好再提。我问那人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曼迪·坎宁,你不知道吗?”肯特说,“曼迪,你没见过她的照片?”我不点不自在,忙说:“我来这儿不久,我忙着收割播种,好多事……”

罗纳德说:“她十年前失踪了,二十岁,那时二十岁。整个镇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她。过去十年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表示恍然大悟,说知道她。“今年正好十周年。他们还录了一个视频,放在油管上,点击量很高。”罗纳德的老婆,一个眼窝深陷的女人说,“他们还没有放弃找她,可怜的弗兰克和艾林,他们太爱女儿了。”罗纳德攥着她的手,两人紧紧握着。

钢琴声响起来。随着音乐,有人带头唱起歌。人们跟着唱起来,曲调悠扬,众人的表情变得柔和。牧师出现在人群中央,请大家坐下,讲了一段有关圣诞节意义的话,然后大家继续吃喝聊天。

我还记着打猎的事,问肯特:“我……可以加入吗?”肯特笑而不答。罗纳德笑嘻嘻地打量我,好像在评估我是不是合格。他的兄弟过来,玩笑般地捏捏我的胳膊,带着理直气壮的粗鲁。我说:“我身体很好,跑过半马。”“那太好了。你有猎牌吗?”我摇头。“枪牌呢?”“还没有。”

“今年来不及了。”肯特飞快地说,“明年你先考枪牌和猎牌。”我有点丧气,正以为找到了一件可以打发漫长农闲时光的好事情,原来还得等一年。“我以前练过射击的,没问题。”我说。罗纳德咧嘴笑,把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晃着说:“大卫,欢迎你。你找对地方了,我们是个很棒的小组。告诉你,打猎真他妈好玩。”我离开时,他伸出手和我击掌。

回家的途中,在16号高速上,我特意打开远光灯,看见了路过数次的路牌。这就是他们说的曼迪。有那么欢快的、美丽的一张脸,她实在不像是一个有着不幸命运的人。但是谁又说得准呢……

也许是喝了太多饮料、啤酒,或是谈话太多,我很久没有睡着。我打开台灯,想起方圆几里,我的灯可能是唯一的光亮,越发觉得不是滋味。我特别想和倪娜说说话,打微信电话,响了几次,她没有接听。那边是下午,她多半忙着。今天我认识了不少本地人,却有种更加陌生的感觉(我努力记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但他们的姓我一个也没记住)。以前我以为努力种地,做个好农民,就算是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了,可是我发现,在大麦小麦、苜蓿玉米,还有耕种之外,他们谈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这些人有家庭、有伙伴,闲暇时有事做;而我呢,感觉不伦不类……也许,熟悉了会好起来的。

睡着不久,我梦见了倪娜,梦见和她亲热。在极爽的刹那之后,我醒了,只觉得卧室冰凉,床榻凄然。我换了内裤,刷了一阵手机,围观了某群里激烈的争吵——有人劝架,很快散了,我还有点失望。自从做了农民,我决定少发言,朋友圈也不发。成功之前,先隐身比较好。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决定趁着农闲回国一趟。我要去看倪娜,我想她,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老是担心她有别的心思。也回老家看看我爸。如果时间允许,去华北走一趟,联系畜牧业的牧草买家——今年秋季收获的紫花苜蓿很少,我卖给了本地农场主,但明年一定会丰收的,能够出口到国内,最好能尽快办下外贸许可证……回国可以做很多事,我不会闲下来的。

这边开春的准备,回来搞得紧凑些就可以了,再说有些事网上也可以做。不管怎样,我对范德霍夫漫长的冬天感到有些失望,不想再熬下去了。

二0一一年七月的一天,早晨像往日一样澄净而疏朗。后来,天空中出现了一团团的薄云,形状像狗或者别的动物的卷毛。它们越来越浓密,布满大半个天空,将阳光滤得不那么刺眼……光线终于斜下去,从道格拉斯冷杉林的缝隙中穿过,划出长长的树影,散开在野猪背湖的沙滩上。这是个小湖,湖中一座岛。水清得分不出树和树的倒影。

很少有这么多人来到野猪背湖。鲍勃·琼斯的生日派对下午就开始了,此时仍有人加入。聊天声、大笑声、音乐声,嗡嗡嘤嘤、嘈嘈杂杂,平时在湖边散步的乌鸦也不敢前来。生日派对的主人鲍勃中等身材,一头亚麻色的浓密卷发,棕灰色眼睛,蓄着半卷曲的络腮胡,正好遮住一片结了痂的青春痘。他头戴纸做的圆筒生日帽(朋友们糊弄他戴上),和身旁的曼迪说去温哥华读书的事儿。“……更多样化,课程、老师、学生都是。你总不能说,到了这个年代,还在范德霍夫这么个地方。”他双手插兜,晃着肥大的短裤,“我在乔治王子城待了一年,现在可以转过去。我的计划是获得双学位,政治科学,还有,最好还有一个理科的……电脑工程。”阳光刺着女孩的眼睛,她微微垂下眼帘,脸上的雀斑忽明忽暗。她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到家里的木材厂上班,摆弄那些机器,和工人们混在一起,有时做表格,也管一点财务。总之,父母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上高中时,她也不在意读书和成绩,不是忙着球队比赛,就是社区义工,那时她挺快乐的。她远远看见弟弟在湖里游泳,想着邓肯快毕业了,他也想出去。但是她自己,木材厂的生活对她来讲足够了。

鲍勃的络腮胡很有味道,他今天二十岁了,比曼迪小几个月。从高中起曼迪就喜欢他。但他是这么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她很想赞同他说的所有的话,又有点难。她努力吸着易拉罐里所剩不多的碳酸饮料,饮料罐发出空空的声音。

鲍勃的眼光越过人群上方,有人叫他。

一个矮壮的男子双手抱着大塑料箱,摇摆地跨着大步走来。“鲍勃!放这儿啦,可乐、姜汁、根啤……”他放下箱子擦汗,长出了一口气,表示那箱子很沉。另外一人抱着稍小一点的纸箱放在野餐桌上,没放稳,纸箱差点儿倒下去。两个小伙子赶紧去扶,那可是啤酒,重要性仅次于姑娘们。

一下子来了几个姑娘,都是曼迪的高中同学,回镇上来过暑假。她们的眼镜、头发很时髦,都比以前瘦了,兴冲冲地说东说西。有人抓住曼迪的胳膊,她扭头一看,是闺密桑德拉。曼迪问:“姑娘,帐篷带了吧?”“哎哟!”桑德拉眨眼睛,“忘了啊!我和你挤一挤吧,亲爱的。”她说着和几个姑娘拥抱,然后搂过曼迪,两个人走到湖边。她凑到曼迪耳边,轻笑说:“亲爱的,那个……睡袋我也忘了,怎么办?”曼迪有点不高兴了:“说好的露营呢!”“对不起,亲爱的,走得急。该死的。路上施工,堵得好长啊。”桑德拉笑说,“我给迪诺打个电话,让他送来。他晚点儿来。”她一面说着,却没打电话,而是眯起眼睛把沙滩上的人一一看过去。

两个穿着救生衣的小伙子蹚着水,拖着木桨,推着一只小木艇从她俩身旁走过。湖水荡过来,湿了曼迪的脚。“曼迪。”其中一人叫,是麦克。他是一个高大的微胖男子,脸上泛着一层红晕,总显得有些孩子气。曼迪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马上扭过头去,看见桑德拉和女孩儿们在野餐桌边坐下吃东西。桌上摆了很多大包的薯片,还有一些甜点。

她的眼光又去找鲍勃,他和另一个人打开折叠椅,坐下来,两个人都跷起脚,远远对着湖面。

曼迪的表兄西蒙带来一个姑娘,那姑娘开心地抱每一个人。曼迪踮起脚尖,正够得上她肥厚的肩膀。“我记得以前你在河滨公园打垒球。”那姑娘说。曼迪说,垒球好多年前就不打了。“十二岁打冰球,”曼迪说,“最早是后卫,现在是中锋。”说起这些,她总是很自豪。他们谈论起一年一度的区冰球比赛,西蒙说:“曼迪她们得了冠军。”曼迪笑了,她虽然个子小,但是勇猛,那次冠亚军角逐,她在关键时刻赢下了一个争球。她说:“今年联赛就快开始了。我还在儿童冰球队做教练.教小孩子,他们好棒的。”

几个木材厂的工人叫曼迪过去,他们说一个工人的妻子得癌症去世了,家里有三个小孩。曼迪和他们约着去看望那家人。鲍勃的叔叔——农场主乔治也加入了,话题变成镇上哪几个店子在招暑期短工,教会的儿童营会需要义工……

有人送来了蛋糕。众人在野餐桌的箱子里找一次性纸盘、叉子、刀子。起风了,盘子被吹落在地上,大家纷纷弯腰去拾。蜡烛一点就被吹灭了。几个男子围着生日蛋糕挡风,终于点上了蜡烛,唱了生日祝福歌,鲍勃也许了愿。火焰没等他吹就灭了。众人一拥而上,分了蛋糕,吃得满嘴都是白色糖霜。

“哎,你看那家伙,他老是在看你。”桑德拉戳着曼迪。曼迪不用看,就知道她在说麦克。她们不爱和他讲话,他是个善良却也无趣的人。他毫不掩饰对曼迪的仰慕,那使她感到别扭,所以她尽量不和他对视。于是曼迪低头玩新买的手机。桑德拉特别羡慕曼迪有新的iPhone 4,两个人说了一会儿iPhone 4的新功能。终于,比萨送到了。大家都饿坏了。十几个比萨很快被抢光。

太阳完全消失了,天空低沉阴暗。有人点起了篝火。铁圈内的木柴噼里啪啦响着,火苗蹿动,周围一小片地映得绯红,站在篝火边的人的脚和裤腿,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曼迪和朋友们喝了果酒和啤酒,零食也差不多吃光了。她费劲儿看了许久,发现鲍勃坐在一群人中,半低着头。他们显然喝了不少酒。有人在吸大麻。那股味道让她感到精神既振作又萎靡。曼迪抬起头,看到在树林的缝隙间,深蓝的夜幕星光璀璨,水中映着一轮巨大的月亮。“我很想有个男朋友。”曼迪心里说。她回身看了看篝火、人群,这会儿找不见鲍勃了。

他们——曼迪、邓肯和桑德拉走到营地去,麦克也跟着。大家都有些醉了。曼迪早把福特皮卡停在这里,帐篷也在下午就扎好了。他们打开便携式灯,用车内的电源给床垫充气。桑德拉披上外套,在野餐桌旁坐下:“该死的迪诺,他怎么还没来呢。”

隔一小会儿就有汽车马达启动的声音,车灯扫在林子间,一辆又一辆的车开走了。湖那边,聚会的人声渐渐零落。邓肯连打哈欠。曼迪让麦克送邓肯回家去。她今晚不会回家,已经跟妈妈说了。

麦克带着邓肯走后,曼迪仰身躺在床垫上。有车灯的光亮照过来,晃眼。迪诺来了。他什么也没带来。他下午睡了一觉才来,什么都忘了。迪诺油滑地道歉,他还没搞明白这是谁的生日聚会。曼迪一点也不喜欢桑德拉这个男朋友,不喜欢他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从五年级开始,桑德拉身边就没缺过男朋友,曼迪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哪种。

桑德拉决定和迪诺回去:“对不起,亲爱的,你一个人可以吗?”曼迪说:“可以啊。再说,我这样,没法开车了。”遥遥看去,湖那边的篝火也熄灭了。“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桑德拉过来挽着曼迪。曼迪说:“我太累了。”这么晚了,还怎么拆帐篷、收睡具呢。

曼迪看桑德拉不好意思,摸着鼻环说:“我胆儿大,又不是没在这儿露营过。”桑德拉想也是的,又问曼迪什么时候回去。“明天中午。”她咕哝着说,一个哈欠还没下去,另一个哈欠又起来了。

“睡个好觉亲爱的,明早给我打电话啊。”桑德拉拖着男朋友走了。一会儿,引擎声从林子后面传过来,然后是车子开动的声音。

月亮停在树丛上方,格外明亮,照着夜的湖水,勾勒出树丛的轮廓。水面泠泠,四维阴影叠着阴影。曼迪心里有个愿望,鲍勃会是最后一个回去的,他走之前会经过这儿,那么还能和他聊上几句。风吹过来,一阵寒凉,钻进曼迪的短裤。真冷了。曼迪用瓶装水刷了牙,去营地厕所里尿尿,然后钻进帐篷,熄了灯。

月躲进了云层,湖水霎时间暗了。夜风掠过湖面,卷起看不见的灰尘、听不见的密语。帐篷里传出曼迪的呼噜声。她很累了,睡得特别香。

从国内回到范德霍夫后,二0二二年的春天很快到来了。三月,地里的雪大部分融化了;四月,成百上千的加拿大鹅在镇北耐查库河的小岛上停留、寻食,继续飞往阿拉斯加,极为壮观;五月,新的深水泵装上了。我开着皮卡、四轮农用车,下地查看杂草和病虫害的情况。一天能走大约三十英亩。去年雨雪多,地里很湿,长了很多杂草,包括蒲公英,还有些残留的谷物在地里发了芽。

往后的日子,天气越来越好。广阔的原野上,越来越多的小型拖拉机和绿色大型约翰戴尔拖拉机来回撒种。除了那一对墨西哥父子,我又多雇了一个农工,抢着在五月中旬前把一百英亩都种上紫花苜蓿。这样大约七月下旬可以收获第一茬,九月上旬收获第二茬,如果顺利,到了十月中下旬还能收获第三茬。

之后的几周,开始喷洒农药,加上除杂草的草甘膦。然而,随着气温逐渐升高,虫子和霉菌感染也出现了。我又加购抗霉菌的农药继续喷洒。到了七月初,黄莹莹的油菜花开了,赏心悦目。油菜花很快长高,农药喷洒机已无法进入田间了,天空中出现了农业飞机。

七月中旬以后,趁着苜蓿尚未开花,我们收割了头一茬牧草。本地没有专门的紫花苜蓿收割机,只能使用普通收割机,将植株砍倒,排列成行,在地里晒干。所幸接下来的一周没有下雨。植株完全干燥以后,打包成草块。草块一排排码在地边,堆成一座座胜利的城堡,估计总的收获在九百吨左右。

我满怀喜悦,联系牧场和海运,想到这些凝聚了我一年汗水和辛劳的牧草很快会运往国内,不久就会收到合同付款,所有的烦累——与雇工的摩擦、买农药和种子的烦琐、起早贪黑的辛苦——都不值一提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第一批海运集装箱即将运出之时,海运价格忽然暴涨,据说是因为港口人手不够,而且货运量突增。我被告知,预计到货时间将会推迟半个多月到九月中。尤其让我焦心的是,预计下半年海运价格仍然走高,第二批、第三批牧草的运输将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与收货方签的是货到付款的合同,我得承担所有的货运费。

我大概算了一下,今年盈利的希望要破灭了,至多收支平衡。我向老天祈祷,希望这都是暂时的,希望明年、后年牧草价格上涨,可以弥补一些损失。再往后,土地要轮休了,可能得种上一年的小麦。

七月底那段时间,我终于闲下来,心情消沉。这半年来忙碌不堪,都顾不上和倪娜多说几句话。冬天我回国时,专门去了趟上海。她长胖了一些,稍稍老了一些,但仍然是我熟悉的娜娜。我们做爱像以前一样。我跨过一条腿在她身上,问她是不是想我。她只顾着看自己涂得精致的指甲油。我把手伸进她的胳肢窝,她哼哼笑着说想(虽然我晒黑了,而且在荒凉的加拿大当农民)。她不加班的时候晚上追剧,不停地吃一种纸皮核桃。她也说工作上的事:老板霸道、闺密翻脸、同事间钩心斗角之类的。我闻着她肉体的香气,还有那种平庸日子带给人的倦怠之气,试图给她一些建议,而她根本不在乎。我明白,我唯一的希望是牧草种植买卖顺利,扩大规模,多挣钱。我四十二岁了,以前是个普通白领,发财和我无关,现在到了加拿大,却好像有了机会,但也许仍然是奢望……我提着一口气,希望自己不要毁了这细微的、命运之神的眷顾。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倪娜,我是不会下这么大力气的。但她说,我可以回国来。我辞职三年了,哪里回得去呢?

我以为自己不爱社交,可以忍受孤独,但后来发现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在此地,我最早认识的华人是我的牙医,他姓张,名叫艾力克,皮肤黝黑,身材精壮。他很小时和父母移民到阿尔伯塔省,因为大城市的房价太贵,竞争激烈,他向往平淡的生活,才来到范德霍夫。他英语说得很快,口齿清楚,态度友善,心无城府。他的中文发音听起来有点滑稽,不过,能和我说几句中文,他显然很开心。

艾力克也用微信。有一天,我被他拉人了一个微信群。群主是锦华餐馆的老板,她加了我的微信,说这里的华人很少(特指国内来的),欢迎我去她家餐馆吃饭,给我打折。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去捧个场吧。大家都不容易。

老板是个胖胖的、眉目寡淡的中年女人,挺热情的。她说自己叫锦丽,老公叫凯华,餐馆的名字是由这儿来的。他们是河南人,二十年前来到这里,盘下了这间店。如今老公因病去世了,只有她和女儿经营。听她这么说,我对这家餐馆的粗陋饮食原谅了几分。在方圆不过二十公里的小镇,既有汉堡快餐“温迪”,又有加拿大国民快餐“提姆·霍顿”,中餐馆能生存下来也算不易。

我要了一盘炒面,等上菜时和老板瞎聊。她说乔治王子城里有几家中式杂货店,许多中国调料和杂货是从那里来的,木耳、五香粉、花椒、大料什么的都有。这我知道,我偶尔也会开车去那里采购,一个小时车程。那儿的中餐馆像样点儿(这句我没说出口)。我说镇上有家杂货店,也有点中国货。锦丽说那家店主是印尼华侨。

炒面端上来了,卷心菜、玉米和面都是一个颜色。不好吃,但能填饱肚子。店里没什么人,锦丽坐在对面和我说话——她说新来了两家中国人,他们还凑在一起打麻将。有个在国内是老师,准备在这儿开办中文班。她又说,镇里那个最大教堂的牧师得了癌症——我想起春天牧师曾给我打电话,问有什么需要他祈祷的。我客气地谢了他。她还说,今天在河滨公园有寻找曼迪的活动,她是在七月失踪的,算起来有十一年了。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说记不清了。“那会儿我们忙着生意,起早贪黑的。听说这个女孩失踪了,哎呀,忽然一下子,到处都是她的照片,警察向所有的人问话。”锦丽说到一半,起身招呼客人,过了一会儿回来,“刚才说到哪儿了,我就说,什么事情无巧不巧。我后来想想,我见过她。她妈妈爱吃中餐,经常点菠萝鸡块……那姑娘笑嘻嘻,大大咧咧的。唉,上个礼拜她又来点菜呢。”

我本能地问:“谁?”“她妈妈,叫艾林。”锦华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觉得奇怪,她能去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搜过了。还能去哪儿?这个镇子上的人还是很好的,以前啊,夜不闭户……没想过出这种事。嘿,你知道吗?”她看看周围,又看看我,“16号公路,好多女的被杀了。那是哪一年?……记不清了。后来他们逮住了一个白人男的,连环杀手。”她说着好像都哆嗦起来了,“他不承认杀了曼迪。所以,这事儿到今天还是个悬案呢。”

她讲得津津有味,我听得有点糊涂,我喝了一口塑料杯里的水,说:“我以为这里治安挺好。”“唉,哪儿没几个坏蛋!你说是不是?有一年,有人在我的店门口倒水,结了冰,差点摔倒了,说我们该负责。唉,麻烦大了。到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有的白人很好,我碰到过那种,哎呀好得要命,给五十块小费……”一个顾客叫她,她换了一副笑脸,快步过去了。

我在柜台付了钱,走去河滨公园。推开餐馆的门时,我发现就在那儿,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正是那个叫曼迪的女孩。她欢快地笑着,左边鼻子上挂一只鼻环,脸上是大片的雀斑。我一路走过时,发现不仅是餐馆,在加油站、独立超市,甚至皇家银行、镇游客中心,都有这女孩的照片。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

河滨公园面对着耐查库河的弯道部分,这里水流平静,露出大片的滩涂。公园北面是露营地,东面是一个白鲟保护中心,西南面是开阔的河岸。盛夏缺水,河岸边草地已枯黄了。在小小的儿童游乐场旁边,有野餐桌和长椅。我找了个椅子坐下,椅背上嵌着一个小铜牌.上面写着一个名叫弗洛伦的人的生卒日月。他的家人捐赠了这把长椅,将他们的怀念刻在这里。

我看着空荡荡的河滩,不由得想起了牧草、发运这些难缠的事,心情骤然沉重。

草地上扎着两座白色帐篷,只有顶棚的那种;摆着一张长桌,桌前围着横幅,上面写着“十一年了,曼迪,我们要带你回家”。一块大纸板斜支在地上。上面是女孩的照片,以及“赏金$100,000.000”——那些“0”很醒目;下面是皇家骑警的电话号码。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将纸盒内的宣传单拿出来,又将印着大字的T恤衫发给周围的人。

有人递给我一张宣传单。我接过来看时,上面写着“一个村子合力才能养育一个小孩,一支军队一起才能找到曼迪。加入我们!”“我们要把曼迪找回家!”。发宣传单的小伙唇红齿白。我收起那张宣传单。他微笑着将目光投向那个中年女人,说:“她是曼迪的妈妈。”我也看过去,说:“很不幸。”如花似玉的女儿十多年生死未卜,难以想象父母是如何度日的。但是,看到别人的不幸,并不能使我放下自己心中的忧虑。我不由得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如果有希望的话……”他摩挲着手中的宣传单,说:“做些什么,就多一点希望,不是吗?我觉得,如果他们什么也不做会更难受。”我不由得点头,又想:这女孩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人们不愿忘记她?但我没有问出口。

围在长桌周围的人散开了。有一些人骑着摩托,一些人开着四轮农用车,还有几个骑着马,他们可能是要去做一些象征性的搜寻吧。他们或是身披着旗帜,或是在车子周围挂着横幅,或是穿着印有女孩头像的T恤,彼此商量着、招呼着,一个个散去了。曼迪的母亲还坐在那里,时不时牵起嘴角,眼神是茫然而悲伤的。

都是些善良的人啊,此地果然民风淳朴。可是我又想:女孩失踪这件事本身,说明小镇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平安。范德霍夫镇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也许我还需要更多时间。我终究是个外来户,住下将近一年了,但对大部分本地白人还有原住民,仍然感觉陌生。我通常在想到那座大农场全是我的时,才会感到心安。

近来,锦丽和艾力克带给我一些久违的亲近感,不必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话,甚至看眼神就能了解对方……我知道他们并不是这个小镇的主流。那么主流是什么,又离我有多遥远?

沉睡,沉睡。曼迪想永远地睡下去。半梦半醒之间,她看到妈妈、爸爸、邓肯、鲍勃……很多人,他们模模糊糊地聚在一起,像是生日派对,离她很远、很远。妈妈递来一勺枫叶糖浆,抹在脆饼干上,她急切地张嘴去咬,饼干变成了一条蛇。妈妈的吻,在额头,啊……她骑着马在林子里,爸爸在前面,忽然只有她一个人了,马惊慌失措地狂奔,然后它倒下,死了……冰球,她追着那只球,奋力滑行,一杆挥过去,她忽然掉进了黑洞!

她睡了,醒了……有时那人粗暴地打断她的梦。她抱着膝盖坐着,一只手撑着脸,盯着充气床垫上的高低起伏;一会儿,慢慢转头,看木桌的腿和桌面;在低矮的角落处,坠着一盏灯,地上是两只罐子。

当黑暗使她难以忍受的时候,曼迪打开那盏灯。黄色灯光下,她开始哭泣。

偶尔有虫子来。爬一爬,走一走。尖脑袋的,扁平的,很小很小的……她看着它们,意识到它们有自由。她没有。

……

这是同一个世界吗,不是,不是,她掉进了地狱。到底发生了什么?

……

她砸碎了一只罐子,流了血,疼痛钻心。她停下来……爸爸妈妈,还有邓肯……是不是该留一点希望?

后来,她屏蔽了一切想法。任何一点想法,让她联想到这座地窖以外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疯。她的头脑渐渐枯干了。到了这么一天,她甚至不想死了,也没有了恐惧。

如果有一束光可以照进地窖里,它照见的只有尘埃、泥土和瓦砾。

九月和十月,地里虫害泛滥,第二茬苜蓿的收成只有三四成。等我弄明白了是些什么害虫、应该用哪种农药,二0二二年的种植季已快过去了。我安慰自己,这是积累经验的过程。明年会好起来的。到目前为止我还能还贷款,衣食也没问题。这些前期投入,将来都可以收回来。

我赶在十月中旬前,考下了枪牌和个人猎证——我一直记着打猎的事,希望有机会和本地人一起打猎。卡车司机罗纳德问我:“你是认真的?”我说:“当然!”他们刚巧中了一支猎签,可以在范德霍夫和北部小镇圣雅各之间的猎区内猎麋鹿。我说我很想去。他半笑不笑,检查了我所有的装备,说22口径步枪只能打松鸡,必须买把.30-30温彻斯特步枪对付大家伙,比如麋鹿,然后详细说明为什么.30-30温彻斯特步枪必不可少。我说:“我听说这种大口径枪的后坐力比较大。”他拍我肩膀:“听我的。”然后一个一个检查我的瞄准镜、扳机锁、子弹、枪架,就像是我的长官。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就连他的淡色眼珠,我也看惯了。

我又申请了打猎执照,和专门猎麋鹿的牌照。卑诗省和本地都有烦琐的打猎规条,我一一找来读了。

十月底,在收获了第三茬紫花苜蓿之后,我跟着罗纳德兄弟上路了。一共有四个人,除了罗纳德、凯斯(就是罗纳德的兄弟,我才知道他是个警察),还有西蒙(他是个水管工),都是我在教会的圣诞活动上见过的,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白人。在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农场主肯特正巧家里有事,不能去了,我这才有了机会。他们有两辆车,一辆是吉普牧马人,一辆是福特F-150猛禽。

出发那天,我和警察凯斯坐进吉普牧马人。我们在16号公路上向西开了一段,转向27号公路向北开。如果看到有小路,我们就开进林子里,开得尽可能远。停下来,背着枪,小心翼翼,仔细观察。我跟着他们,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敢问。他们先是站在一起,端着望远镜,四处看一圈,然后散开,迈着大步,但轻轻地。说话声也压得很低。有一次我差点绊倒了西蒙。

风声在耳边走,脚踩着落叶,嘎吱嘎吱。凯斯说他看见了一只松鸡,大家都没兴趣。西蒙用下巴指我,他的公鸭嗓说:“新人,你来试试?”我也装作不感兴趣。“我们要的是大家伙,”罗纳德说,“麋鹿,或者骡鹿。”人人会意地点头,包括我。其实麋鹿、驯鹿和骡鹿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我还不完全清楚。

日头当空,竟然像夏天一样热,我浑身出了汗,又不敢脱掉厚迷彩夹克。水不敢多喝,憋尿了,就随便找个树根撒尿。在公路旁,我们看到了一只狼。它在公路边上走走停停,观察着过往车辆,好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穿过公路。

我们的车越过它。“这东西不好搞,没两下子别碰它。”凯斯说,他看也不看我,一边开车一边吸烟。忽然,我们听到罗纳德开的那辆福特猛禽里发出一阵叫声,凯斯猛踩油门,我们加速追上它。罗纳德挥舞着双手冲我们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麋鹿!当然是公麇鹿!他妈的,还能是什么!”西蒙喊:“我们停车吧!”我们停了车,但罗纳德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在那里,就在那儿!刚才还在的!我发誓!”他摘下帽子,气愤地抽打小腿。最终大家决定,继续往前走。

“有人在附近看见了麋鹿,就在昨天。”凯斯将烟灰抖在车窗外,说。我发现他比他的哥哥罗纳德更小心谨慎。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凯斯又说,我们离范德霍夫很远了,已经到达狗溪附近。几人商量着,找个地方扎帐篷睡觉,明天再向北走。

我们吃了些东西,烧起篝火取暖,又喝威士忌。喝了酒,身体缓和起来。西蒙踩着满地的枯叶,走来走去,说:“以前咱们范德霍夫,外号范德麋鹿,如今得叫范德狼。哪儿还能见到像样的大麋鹿,唁!”他比我年轻,但是满脸络腮胡的腮边已有些发白。“别泄气!”罗纳德嚷嚷道,他示意我递过我的枪,他“咔咔!”推上又撤下,如此几次,做瞄准状。我说:“我没买.30-30温彻斯特步枪,太贵了,店主推荐这个给我。”那两个人一面看着他摆弄那支枪,一面瞪着眼睛喝酒。我实在熬不过去,在篝火就要烧尽的时候,回到帐篷里,倒下就睡着了。这里昼夜温差大,所幸我带了暖和的睡袋。

第二天继续前行。出发前我跟着他们一起祈祷,希望我们能猎到一只麋鹿。停下来搜寻的时候,几个人开始学奶牛叫,他们歪着嘴巴,发出奇怪的声音。奶牛这么叫吗?他们说这么叫能吸引雄性麋鹿。叫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继续上路,走了一段,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凯斯也停了车。阳光很刺眼,他戴着墨镜下车,问车主怎么回事。那人说轮胎爆了,在等朋友送备胎来。凯斯掏出一只嘀嗒响的步话机,走到一边,对着话筒说了一会儿。回到车上后,他还盯着那人看。“他们有问题。”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解释。我想:我们在猎麇鹿,关别人什么事呢?但我也好奇,问:“怎么回事?”

凯斯的淡眼珠出了神。然后他摘下棒球帽撸了撸头发,露出大牙,自嘲说:“职业习惯。”该轮到我开车了,我们换了座位。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说:“当年那个家伙是我抓住的。”“谁?”“连环杀手,杀了四个女人的家伙。他从林子里出来,我看见他的衣襟上有血,那家伙装作若无其事。我马上逮捕了他,可女孩已经死了。”这辆车子的侧窗上,正好贴着一张寻找曼迪的宣传单。我问:“是这个女孩吗?”“当然不是!”他说,“那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哦。”我说,“这个女孩,好像也失踪很久了。”他说:“那时她二十岁,十一年以前了。”

“多半已经死了。”我说。他摘下帽子,挠挠脑袋。我又说:“如果没死,还能去哪儿,早就回来了。我讲直觉,直觉是很准的。”凯斯马上说(让我想起他是个警察):“我们讲证据。没有证据都是个屁。”他说着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天傍晚,我们继续喝酒。我觉得威士忌太冲,喝不惯。我给他们说,我们中国的白酒,比如茅台,是什么味,但他们不感兴趣。他们只是传递着酒瓶,拿到手里,晃一晃,对瓶喝。喝了酒,这几个人的发音更加含混。不过我倒是听明白了,凯斯说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辆车查出有毒品。他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说话声音咕噜噜的,好像地鼠;然后他们又说到了曼迪失踪的事儿。显然女孩的父母在本地受人尊敬;女孩性格外向、为人友善。她的妈妈坚持寻找她,这既让他们不安,又敬佩。

西蒙还是女孩的表亲,他说那一家的日子很不好过。罗纳德嗡嗡地说:“是我的话,我比他们更惨。谁他妈敢动我的女儿,我崩了他。”凯斯嗤了一声:“你去找谁?”西蒙蹲在地下,双手扶着膝盖,脸上是冷笑,语气是无可奈何:“他们还希望她能回来,我是说,安全地回来。他妈的!”他说着狠狠地喷出一口酒。他们都不说话了。一会儿西蒙站起身,在身上摸起来,凯斯递给他一支烟。他们鼓着腮帮子抽烟。凯斯抬起头,一直看着天。我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地,有一只秃鹰在高空盘旋。

我们住在圣雅各的野营地里,决定明天往回走。

第三天大家都累了,开着车随意地走。凯斯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我对路不熟,没有精力去回应他。后来他就不怎么说了。我们在沉默中开车走着、看着。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最早罗纳德看到麋鹿的地方,这是最后的一点希望。我们开车进入小路,车子颠颠簸簸。我们刚停下车,见罗纳德冲着我们使劲儿摇手,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就在不远处,树丛中间有一只驯鹿,它长着漂亮的角,警觉地一走、一停。我们屏住呼吸,肌肉紧张。

他们几个互相使眼色,神情严肃。凯斯端着枪走在最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枪声响了,鹿角在树丛中晃了晃,在中弹后、临死前的几秒钟,它仍然在向前走,最终它倒下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等了一会儿,几人走过去查看,它已经死了。它的角很精美,比远看时更漂亮。大家相互击掌,哈哈笑,和猎物合了影。凯斯眯着眼,表情狰狞又欢快:“二百磅啊!”众人的压抑一扫而光。虽然没猎到大角麋鹿,但驯鹿也不错。罗纳德满意地说,要制作一个鹿头标本。

我看着他们处理驯鹿的尸体。我帮忙压着鹿的后背,感到那生物还温热着,又看到它那双哀伤的眼睛朝天而望。血水渗透了地上的枯叶。我感到胃里翻腾起来,强压着不呕吐出来。

一阵倒腾,鹿肉终于被成功分成了大块。大家找了几根粗树干,用布包起鹿肉块,挂在树干上,抬回到车上,算是胜利而归了。

不过,我后来再也没有参加过狩猎活动。罗纳德兄弟和西蒙也没再找过我。

从木材厂出来,弗兰克开车载妻儿回家,艾林坐在副驾驶座,邓肯坐在后座——邓肯将来毕业了,会代替姐姐在木材厂帮助父母——所有人,包括家人和镇上的人,对此都没有一丝疑问。

曼迪在哪儿?——这个他们问了成千上万遍的问题,在过去的五年中,艾林仍在问,但她已发不出声。

最初令人揪心的惊恐使艾林痛不欲生,而后等待搜查结果的期望和失望一次次撕碎了她的心,再往后,多次重复、回想悲剧发生的前后使她精疲力竭。大地震般的第一个月过去了,余震不断的第一年过去了……一直到最近,仍有人打电话来,说在为曼迪和他们一家祈祷。但别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唯有坎宁一家人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二0一一年七月的那一天。

艾林已经不敢再像正常人那样思考了(如果曼迪没有死,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出现?),她不得不变成一个迟钝的人,就像中风了,某些大脑细胞不再活动。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曼迪还没有回来,她还是有可能回来。唯有这么一个想法支撑着艾林。一旦这个想法发生动摇,她就不由得浑身哆嗦。

弗兰克知道妻子很执拗,不然她可能活不下来。

车子驶过“地铁”快餐、肯德基、一条小河,向西面的家驶去。正是收割季节,田野如一块密实的金色毛毯,偶尔泛起波澜。空气中洋溢着收获的气息。大型收割机在来回运作,在它们身后,土地像刚理过发的少年,清劲爽朗。车子开过一大片麦田,出现了一群黑白相间的牛,再过去,栅栏里面有一些马在吃草。弗兰克想起,曼迪曾想要一匹马,很想要,但他没有答应她。

“你知道吗?”艾林忽然说,“我相信,有两个世界。除了我们的这个,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用双手去抹脸,垂下手的时候,嘴巴咧开,露出一丝干枯的笑意;他们都明白,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笑,而是面对命运的残酷所必须维持的一点可怜的尊严。

邓肯忽然笑出声来。他正看手机上朋友发的信息,一点儿也没听到父母在前座说了什么。他手指急动,回复了短信。然后抬头,茫然地看着窗外,几秒钟后,注意力又全部回到手机游戏上去了。

艾林瞥了一眼儿子。他甚至比曼迪更乖巧,他在乔治王子城读大学,周末总是回家来看他们。她听说他有个女朋友。

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两个世界?……曼迪在另外一个满是黑暗的地方,不敢想象……孩子也许已经去世了,但他们从不直接谈论这点。他们只希望曼迪回家,回家……不能想得具体,更不能说出来;曼迪化为一个朦胧的希望,维持下去。那个找到她的日子会到来吗?

他没告诉妻子自己最近的肠镜检查结果,疑似发现了癌细胞——如果癌症治不好,我会不会是最早看到曼迪,得知答案的人?那时,我就能了解真相,得到安息了吧。他明白,他们都想到过死,但是必须活下去。

前方,天上聚集的阴云边缘,透出一束束笔直的、庄严的光线。

艾林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就是曼迪八九岁的时候,他们去河滨公园,看滩涂中的那些加拿大鹅,它们在飞往北极的路途中停歇。成千上万的鹅,一群飞起,一群降落,鸣叫声不止不休。平日里偶尔能看到的鹰、椋鸟、大角猫头鹰和蓝鹭都躲开了鹅群,不知去向。

那天,曼迪和邓肯看呆了。曼迪指着漫天的鸟儿,张着嘴巴笑。邓肯去追那些鸟,伸出双臂,学着它们飞翔的样子,冲人鸟群。它们扑打着翅膀,一顿乱飞,有的性格强硬,返回来啄他。

弗兰克和艾林看着一双儿女。那时候,他们对命运的残酷没有丝毫感受。每一天都繁忙而充实;那时他们的爱平静、自然。邓肯缺了两颗门牙;曼迪参加了女童子军,总在数她得到的徽章。姐弟俩养了几只小鸡,一只小鸡在门缝中被挤死了,曼迪难过得哭了很久,晚上连连做噩梦——那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

艾林记得,观鸟的那一天,暮色快降临了,天空也是这样聚集着一团云,卷曲得好像最漂亮的玫瑰的花瓣。一束束光线从卷云中透下,带着威严和光荣,洒向人间。

前方公路上出现了几只驯鹿,它们停在路中间,或是卧在路边。弗兰克不敢撞到它们,只好下了车靠在车门边,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那一群不慌不忙、下巴挪动着的驯鹿:它们也许在吃晚饭,也许在说话,也许只是饿了。

邓肯游戏玩累了,头仰在靠背上,闭着眼睛。

艾林惊讶地发现,前方天空中,阴云边缘射下的光柱越来越强,快要落下去的太阳迸发出一天最后的热情,那最后的生命力。

就在一刹那,她感到,曼迪已经去了天堂。

十一

二0二二年冬末,我听说邻居斯宾塞去世了。他得了新冠,引起了并发症,人们说他早就身体衰弱,而且脑袋也有问题。不久他的农庄和土地挂牌出售。他的农地三十多英亩,要价不高,我很顺利地买下了。交易是与他儿子进行的——我才知道他有个儿子。

这块地目前种着草原红春麦,还有一个小养殖场,大约有三十匹安格斯牛和波尔山羊。我考虑再三,决定看看这一两年牧草生意的进展,再计划何时改种牧草。喂养牛羊比较麻烦,幸好来了一个帮手。

季风是我表哥的儿子,算是远房亲戚,今年二十岁。他在乔治王子城的一个大学读书,叫什么新卡莱多尼亚学院,我都没听说过,总觉得是个“野鸡大学”。多年没联系,他们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在这儿。我想小伙子身强力壮,正好来帮我,平时还能有人说个话,总好过在外面雇人,于是邀请他来我家里住。

他同意周末来住,帮我干活,我按外面雇工的工资付他钱。这孩子的头发乱蓬蓬的,蓄着一小撮胡子,不伦不类。他走哪儿都戴着耳机,我跟他说话得说好几次,他才能听见。他干活也是慢吞吞的,我着急训他,他倒不生气,就那么听着,什么也无所谓的样子。“你读什么?”有一次我问他。他说商科。据说一年就可以拿到毕业证。“好找工作吗?”他嘟着厚嘴唇,好像从没想过这事。

开学第二周他和我说,英文都听不懂,想退学不上了。我说,必须坚持,这么点挫折就放弃了,那将来可怎么着?我劝他:“你爸你妈省吃俭用给你攒学费,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他钻进屋子里,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之后两眼糊着眼屎,满屋乱转,说没找到厕所。

我带着他去检查谷仓里的工具,他坐上我的皮卡,仍然戴着耳机。我本来想给他好好讲讲我的规划,也没法说了。我们顺着颠簸的小路开到谷仓。一个雨雪丰沛的冬天过去,不少工具都生锈了,得处理一下。不久以后,订购的种子和化肥到了,我越来越忙。季风在的时候,我做什么都尽量带上他,心中有个模糊的愿望,虽然知道那不现实。

季风不爱说话。但总比我一个人强。我给他做了拿手的炸酱面,这孩子吃得挺香。终于答应不退学了。但他还是发愁,说作业做不出来,但最终作业也交上了。我想,没那么难,孩子会很快适应的。

快到五月了,天气晴朗起来。我站在地里田间,看着那么大一片土地——都是我的,经过两年的辛苦耕作,已经种上了一大半的紫花苜蓿和雀麦草,还留有很少一部分种大麦。好消息是:今年的海运费用下降了。我跟季风说,去年我们运到天津的牧草,奶牛场反馈说质量不错。“今年会更好的,你瞧着吧。”我说。他好像没听到,都懒得应付一下。这孩子!我本想告诉他,这只是我的大计划的开始,看他那样子,也没法说了。

一个周末,我带着季风去参加锦丽家的聚会。有一二十人,可能范德霍夫所有的中国人都来了吧。有去年新来的夫妇:在矿业公司打工的丈夫和开中文班的妻子;丈夫尖嘴猴腮,妻子额头饱满,两人都很能说。牙医艾力克和他的太太:艾力克对他的湖南妻子很殷勤,她算得上漂亮。还有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说是来加拿大农村养老,又担心没法及时看病,一副大义凛然又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些人,如果在国内,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没想到隔着千山万水,在加拿大这个农村,我们聚到一起来了。也算是缘分,不必嫌弃彼此,我这样想着,觉得每家带的饭菜都挺好吃,比锦华餐馆的水平高多了。我还发现季风和锦丽的女儿很谈得来,后来他再也不说退学离开这儿的话了。

春天真的来了,人们又一次忙碌起来。当我的手摸着土地,摸着青草、石块,看着泥鳅和虫子钻进钻出的时候,我心中既快乐又焦急。何时才能将一百六十英亩都种上牧草,何时才能有好的收获,尽快还掉贷款,享受利润?今年又有今年的问题:雨水多,光照时间不足……之前我过于乐观了,恐怕没有个三五年,没法达到我预期的产出和收益。

我发信息给倪娜,她有时回,有时不回。问她在忙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新项目、新客户。我总想和她视频通话,想看看她。她不爱开视频,说状态不好。我就对着黑屏说东说西,常常说一半,就没了下文。有一次她说经济不好,说不定会被炒了。我说:“我养你。别怕,我不让你干粗活。”

没想到她没有被炒,我却被她炒了。就在六月最忙碌的时候,她提出离婚,让我下次回国时办手续。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咱们想法挺不一样的,你不觉得吗?”我说:“没有,你平时说什么我不都是顺着你吗?”她说:“不是那个。”“那是什么?”“唉,你别死心眼儿啊。你想想,你想想,都好几年了,老这么着,对咱俩都不好,长痛不如短痛。”我抱着手机,恨不得抓住她的双手,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死死抓住她。这太突然了。我想说:你忘了,在学校的时候咱们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是校园情侣,大二就在一起了。

二十年的感情不过如此,我的女人,我的初恋变心了……世事真他妈的操蛋。我狠狠地哀求着说:“你先别急好吧,再冷静些,冷静点。好吧?”她说要去上培训课,关了视频。我回去翻看她的朋友圈,想要发现蛛丝马迹,但她显然已屏蔽了我。

我控制不住地给她发信息,她都不回。我又打微信视频,她终于接听了,声音很小,似乎怕人听见,说在外面很忙,以后再说。第二天早晨,我从破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胸口明显地痛,这可真他妈的悲催。

周五晚上季风来了,第二天他提醒我,我们该去喂牲口了。

下着雨,那些牛、羊挤在一个小棚子里,潮湿的臭气让人作呕。牛和羊都瘦得要命,显然老头斯宾塞养得不好。我们给牲口喂了饲料,看它们温驯地咀嚼食物。我想把它们卖了,实在没时间经营;如果哪只牛再生了病,就更麻烦——各种口蹄疫防不胜防。季风说:“养马不错,你想过没有?”

这回是我懒得理他。我们从牛棚出来,我发现地里有些麦捆没有运走,都被雨淋湿了。我们把麦捆挪进牛棚,打开晾一晾,希望还能晒干。这些收麦子的雇工,太粗心了!离开这家农场前,我又到住房里看了一遭:房子破败不堪,我上次见到的破皮沙发,还有空鱼缸都不见了;窗棂裂开,有老鼠闹腾的迹象;地下室被水淹过——完全没法住人……等有钱了,推倒了重新盖一座吧。我们准备开车走了,我看到东南角落里还有间棚屋。我很讨厌那破旧的样子,像个麻风病人……等有空了先把它拆掉。

乌鸦聚在田垄间聒噪不止,我走过去,查看田间的土壤和杂草,让季风去看看棚屋里有什么。这块地上的杂草已长起来了,这是什么草,要买哪种农药?我拔起一棵草,正琢磨着,听到了极为怪异、让我毛发竖起的叫声……是季风。

我循声走过去。看见季风半蹲在棚屋后的空地上,整个人惊惶失措,像是病了,甚至快死了。我犹豫了一下,难道有熊,或是狼?我冲他喊:“你慢慢走过来,别害怕。别怕,不要怕!……快过来,还站在那儿干吗呢!”他低头冲了过来,我扶着他赶紧离开,回头看时,并没发现野兽,但他的身体在抖,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跟着耳机的音乐在抖,但……哪里不对头。“到底怎么啦,”我们坐进皮卡,我问,“碰见熊了?”

他不看我,一只耳机挂在左耳,盯着车子前方。“走啊,”他咕哝着说,“走!”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才发现他的脸庞阴森而扭曲。他的口里呜呜直叫,眼中蹦出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恐惧。

十二

人们看不出来,艾林和弗兰克很少说话了。自从十一年前发生了可怕的事,随着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的关系渐渐陷入了发硬的泥沼。

弗兰克的头发早开始秃了,后来几乎不剩一根。他的脑袋光得像个鹅卵石,他的唇须很快斑白了。他努力保持平静—一这是男人的本分。他很爱女儿,思念与悔恨有那么多……但他必须在困难的时候保持沉稳,成为妻子和儿子的根基。十一年以来,他只爆发过一次,那是在木材厂,艾林和邓肯都不在身边的时候。

在曼迪失踪后的那个冬天,临近圣诞节的一天,弗兰克点燃了卧室的蜡烛。一方面,他想和妻子亲密;另一方面,他认为这能安慰她。艾林什么都不想要,她想摒弃一切欢愉,这样可以靠近女儿所受的苦难;但她仍然顺从了丈夫,这让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受孕时,就是曼迪在她子宫里扎下根的那时候。那时她很年轻,脸颊红润,弗兰克力大无穷——所有的事,都能使她联想到曼迪。

他们陷入了对可能性的各种思索,像无止境的涡流一样:曼迪在林子里走丢了,或者她遇到了野兽——搜寻队走过了四周的森林,发现了废弃的旧屋,但没有找到她;曼迪游泳掉进了湖里——野猪背湖最深处不过三米,第二天就搜过了,湖底甚至没有一只水鸟的尸体;曼迪离家出走了——坎宁夫妇对警察说,这不可能,他们的家很温暖,曼迪很爱这个家(警察并不愿意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这是谁也没有责任的一种情景,只有曼迪成为任性的、无情的人……);曼迪被绑架了——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警察说,很可能是认识的人。他们盘问了去生日派对的所有人,几个月后说没有任何线索。

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说法:有人怀疑曼迪有秘密情人,她跟着情人跑了;还有的说她被连环杀手杀死了。当然,没有人会对坎宁夫妇说这些,这些猜测出现在酒吧的高背椅旁、长舌妇的下午茶桌上、老夫老妻的枕席之间……说完,人们也就忘了。

一年、五年、十一年……时间走到了这里,悲痛不再新鲜了,而是沉入了河流和大地的深处。愤怒和恐惧被碾成粉末,撒落在每一条道路和每一块田野,被车辆、野鹿、熊和狼踩踏。

搜寻仍在继续,艾林想让女儿知道,他们没有忘记她。赏金从五万块涨到了十万块。在二0二二年,搜寻队使用的口号是:我们要把曼迪找回家。

每年一度的搜寻纪念日,在河滨公园里,艾林坐在长桌前,女儿在大幅照片里笑得欢快。她直到如今仍不敢看那招牌中的女儿。来帮忙的除了热心的农场主乔治和肯特、表亲西蒙,还有个年轻人,他说当年曼迪是他的冰球教练。他有十八九岁?接近当年曼迪的年纪。曼迪如果活着,会是三十一岁了。她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如果”,感到深深的酸楚。

有人来和她握手,是本地原住民的酋长,他有一双精明的眼睛,黝黑的脸膛,皱纹丛生。他经营着政府的旅游信息中心。陆陆续续地,人们拿走一些单张。为了避免尴尬,她不抬眼看走过的人,除非他们主动和她说话。

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你追我赶地跑来,一个钻到桌子底下,另一个在外面拽他的腿。一个狠劲抓着桌腿,另一个栽倒在地,帽子掉了,鞋子也飞出去一只。多么生猛活泼,艾林不由得笑了。一个皮肤白皙的棕发女子喝令男孩别闹了。在她身后,走来一个胖胖的男人,他有着一张粉红的脸颊。她想起来了,是以前追求过曼迪的那个男孩麦克。他都有两个孩子了。

男孩们的母亲含笑向她表示歉意,然后一家四口去了儿童游乐场。艾林想到了曼迪的朋友们。那个桑德拉,事情发生后她的压力太大,据说得了忧郁症。她后来去了美国,去年和丈夫、孩子回到范德霍夫。她打电话来,艾林没有见她。在内心深处,艾林一直不能原谅桑德拉。她怎么能撇下曼迪一人,留她在黑暗的露营地里?……实际上,艾林一直都不喜欢她,她矫揉造作,但却是女儿最好的朋友。

很多年轻人都走了,女儿以前的高中同学,有一大半离开了范德霍夫,有些甚至去了英国、澳大利亚。十六岁那年,曼迪也曾说过想出去看看(如果她走了,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十八岁那年,他们一家旅行去了加拿大东部。曼迪是个随遇而安的孩子,她爱身边的人,在社区做了不少事。他们也希望曼迪能接手木材厂。那时他们想的是,邓肯将来会离开的。

现在邓肯留下来了。他沉迷于游戏,非常安静,几乎没有朋友。以前曼迪和邓肯总是打闹个没完,转眼他们又很相爱。

快到中午了。乔治、肯特还有西蒙各带着一队人去附近林子里搜寻:一队骑摩托,一队开四轮农用车,还有一队骑马。艾林拿出三明治嚼起来,喝几口瓶装水,再等一小会儿就收摊了。一切都是象征性的。他们没有忘记曼迪。她内心感激。她常常听到有人说她坚强,言下之意是:如果那人遇到这么可怕的事,肯定要死了。

远远地,她看到有个人走路姿势有点奇怪。他个子不高,穿着短袖衫,左手空空,在野餐桌边站住,向这里张望。她认识这个人……对,是斯宾塞的儿子。十五六年前他在木材厂打工,总是心不在焉,有一天他的手被卷进机器里,只能截肢。他们付给他一笔钱,听说他再也没有出来打工,留在他父亲的农场上。那时他很愤怒,认为是他们的错。

曼迪也知道这事。艾林还记得,曼迪说这人很可怜。

艾林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走路时甩着左臂,胳膊的尾端是一个肉坨。她走了一会儿神,那人不见了。

阳光不那么强烈了,难得地吹来一阵风,儿童游乐园传来一阵孩子的笑闹声。艾林闭上眼睛,她很困了,每到这一天她都睡不好。

中餐馆的老板娘带着女儿,来和她打招呼。老板娘的英语难懂,笑起来很谦卑、很憨厚,似乎总带着一股歉意。她凑近艾林的耳朵说:“你是个好妈妈!”然后双手竖起大拇指,好像艾林是个需要鼓励的小孩子。艾林躲过她的眼光,说:“你女儿好大了。”细高个的女孩挽着她妈妈,恬静地笑着。她从来都不说话,只会笑似的,比她的妈妈好看多了。

母女走了。弗兰克和邓肯来了。他们一起收拾了折叠桌椅、布告牌、单张、T恤,把剩下的东西都搬到车子后备厢里。

十三

很久没见,凯斯长胖了,脸上的肉向外溢出,说话时一抖一抖的。我看出他的激动。除了警察身上常有的冷酷和粗鲁,他的淡色眼珠反射出急切和决心。我自己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我很害怕。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年初我才买下这片地。他又问我和前屋主有什么交往。我说了见过斯宾塞,只是邻居间的问候。“他的儿子呢?”“我没见过他。”“是他卖给你这块地的。”“都是通过他的经纪人,我没见过他。”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当天晚间,我们被允许回家。季风发高烧了,我也头昏脑涨。离开警局前,一个警察说,那里挖出来一具尸体。

季风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在棚屋后的地上踩到东西——可能因为连日降雨,地面塌陷了一块。他以为是前屋主丢在那里的杂物,他踩了踩,鬼使神差般地伸手去拨拉,先是看见一块骨头,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一只手,已经半干枯了。当天晚上那可怕的意象就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在恶心和恐惧中醒来。不明白我规规矩矩、遵纪守法,怎么会摊上这种事儿。季风说,那人死了很久了。这得有多晦气……我头一次想到,我根本就不该来到这儿。自从来到范德霍夫镇,一直都不顺利……

后来,我看到电视新闻里说,经过验尸官确认,尸体是曼迪·坎宁,就是失踪了十二年的女孩。第二天这件事上了加拿大广播电台的新闻播报。新闻里播放着警察在棚屋外的画面——几辆警车、拉起来的黄色隔离带。“调查还在继续。整个社区感到震惊和悲伤。”女主播一字一句地说,她重复了这件事的开始。十二年前,那个女孩是如何被发现离奇失踪的;十二年来,人们努力寻找,却一直不知道她在哪儿。

镇上举办了烛光追思会。据说大半个镇子的人都去了。我在新闻里看到熟悉的面孔:范德霍夫镇镇长,警察凯斯,农场主乔治和他的太太,卡车司机罗纳德,水管工西蒙,中餐馆老板娘锦丽和她的女儿,农场主肯特一家,牙医艾力克一家,杂货店的印尼老板娘,牧师(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原住民族长……曼迪的父母没有出现。在暮色中,他们举着蜡烛,沿着高中的操场走圈,表示哀悼。两个面色沧桑的原住民男人敲着鼓走在前面,据说这是引领亡灵回家的鼓声。据说,接下来的周日他们会在教堂举办追思会。

如果有一个魔鬼,收集了范德霍夫人的悲伤,并且牢牢掌控着它,那么就在今天,它决定给人们自由了。多年的寻找得到了答案,然而却是一个悲伤的结局。以我的观察,这女孩失踪后,镇上的人陷入了恐惧和空虚,他们曾以范德霍夫镇为荣,不能接受冷酷残忍的事实。离开的人决定逃开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阴影,找回自己。剩下的人默默忍耐,好像被上了魔咒,不能解脱。

他们心底里知道她已经死了,却仍装作有希望。一年一度的纪念、徒劳的搜寻,都不能掩盖疑惑和愤怒,以及思念的消失。他们执拗地把女孩的照片贴在所有地方,证明他们的善良和思念。但是他们心中沉重,他们更希望的或许是解脱。

这一天终于来了。最大的倒霉蛋儿是我,一个外来户。

季风常常半夜醒来,呕吐不止,不能入睡。他给学校请假,那边说可以提供创伤后的心理辅导。能有什么用?对于一个看见了死亡的腥臭和狞笑的人,坐在干净、舒适的办公室里的心理咨询师能够帮助他?但他们不断地打电话来,让我很心烦。

十四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曼迪睁开眼睛,清晨冰凉的雾气浸入她的脸和鼻孔。她下意识地转头埋进睡袋里,迷糊了一小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猛地把眼睛睁大了。帐篷外出现一团模糊的阴影,一动不动。她再定睛看,那团影子晃动起来,然后又不动了。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像是动物拨动石块,或粗重的喘息声。

透过天蓝色帐篷,外面天色微亮——还很早。那东西真可能是野生动物:黑熊、驼鹿或者郊狼、豹子。但她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去打猎,他说过,除非它们很饿了,不然不会攻击人类。

那团东西又朝前走来,挨得近了。曼迪感到有什么搭在帐篷上,或许是只爪子。就在离她的头顶不过五十厘米的地方,就那么近。她甚至可以辨认出它的头了。她一动不敢动。……那东西转身离开了。它并没有走远,而是围着帐篷走了一圈。曼迪一面祈祷,一面安慰自己不怕。她摸到手机,轻轻打开:四点三十七分。快没电了,营地没有电源。

曼迪等了一会儿,感觉它走了。她钻出睡袋,穿上衣服,拉开帐篷的门,站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想到它并没有走远。是一只黑熊。它站在湖边,向她望着。它很瘦。清晨的湖水笼罩在一层雾气中。

四下无人,曼迪到底还是怕了。她强装镇静,这时候不能快跑,要慢慢离开。她小心地在帐篷里摸到手机和车钥匙,车子就停在帐篷外不到五米的地方,可是她担心车子启动发出的声音,会激怒黑熊。黑熊仰仰脑袋,抬起爪子,又放下了。

忽然,响起一串口哨声。营地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戴帽兜、穿防雨衣的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朝着曼迪做手势,意思是让她过去。曼迪大为激动,但仍不敢快跑。她半扭着身体,盯着黑熊,一步一步走过去。黑熊看着他们,双眼迷惑。

那人拉过曼迪,两人退后,隐身在一丛灌木后面。黑熊扭过头去看向野猪背湖的湖面,它的身后出现了两只小熊。它们打闹着,在母熊身边绕圈。

曼迪跟着那人,顺着小路疾步向外走。雾气越发浓了,灌木和树林影影绰绰,石子路高低不平。她上了那人的车,一辆墨绿色的旧皮卡。曼迪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忙说谢谢,看那人坐在驾驶座上,脱下了帽兜。在哪儿见过他?灰色眼睛,坚硬的嘴唇,胡子拉碴。她看看他的左臂,有些吃惊,马上礼貌地笑了一下。她记起他是谁了,有点难过,而越发感激。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那人没说话。车子启动了,他们朝大路上开过去。曼迪说:“别走远了。我的车还在呢。”那人咧嘴笑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也许你愿意去……吃个早餐。”曼迪想,不好拒绝他。到底是他救了自己,而且,母熊还没走远。她放松多了:“是只母熊,你看到那两只小熊了?它们一定饿了……昨晚上的派对,留下很多吃的,多半没扫干净……”

那人单手打方向盘,一直看着前方。16号高速上没有车辆,还太早了,大概六点?曼迪想查时间,可是手机完全没电了。她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根本没睡好。模糊记得起身去上厕所,回来时,有人在帐篷外问她:“曼迪,你在吗?”她迷迷糊糊答应着,说很好,没听出来是谁,至少不是鲍勃。

车子拐上了一条小路,又拐了个弯。曼迪看了看那人的侧面,忽然感到不安。“我回去吧。熊肯定走了。”“待会儿,我送你回去。”那人斩钉截铁地说。她想起他以前的模样。那次木材厂的事故之后,很久没见到他了。那时候他说得上英俊,但他不大和人交往,总是形单影只。她模模糊糊听说,他的母亲死于一件不伦之事,他的父亲精神有问题。

车子开进了农场大门,顺着非常窄的小路走下去,很颠簸。

他们在一个棚屋旁停下。曼迪犹豫了,但她仍然下了车,好奇地看。一个旧棚屋,里面有动物吗?她问:“你养了什么?牛,还是马?”

那人打开门,说:“你看。”曼迪又犹豫了,她以为他们要去农场中间的那座住房,而不是这个棚屋。他伸出左臂,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用那只没有手、只有肉坨的左臂。她只得顺从地进了房门。一瞟之下,房内杂乱、肮脏:一张床,一扇很小的、紧闭的窗……角落里堆了些工具、一台废旧机器;一块方形的地陷落下去,下面可能是个地窖。

怀疑刚升起来,她就被推着进了屋。哗啦,她意识到,他挂上了锁。

十五

也许这是我来到这个镇子的宿命;并不是紫花苜蓿,不是小麦或大麦、牛或羊,而是棚屋后的土地埋藏的秘密,那个如花似玉、长满雀斑的女孩,已变为枯骨的女孩,引得我千万里来到这里。但为什么是我?

季风办了休学,他回国了。我雇了两个人。就算是闭着眼睛,也得把今年的收获季做完,没有退路。我去镇上买食物、加油的时候,人们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下意识地感到惭愧,但我想,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是凶手!我也是受害人!我想分辩,但也只能尽量忽略那些好奇、怀疑,或是厌恶的眼神。

我恳求倪娜不要离婚。这两年,我们分开的这两年,我拼命干活,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可以在一起。她不应该这么对待我,至少该给我一个机会。

“放手吧。你不觉得咱们现在差距太大了吗?”她说,“你的想法太加拿大了,我还是老样子。没办法,也不是你不好,就是不合适在一起了。”我心中苦笑,在她眼里,我太加拿大了,而在加拿大这个小镇,我是个外来户——一个不懂打猎、不爱喝啤酒、不看冰球、不骑马的中国人,一个贪婪的家伙,想要利用土地发财,也不参加曼迪的追思会。

“再说,我也没给你生孩子。你再找个年轻的,还来得及生,你爸等着抱孙子呢。”她这么说着,俨然是为我好。我感到无奈、讽刺,还有渐渐酝酿的愤怒。

“你找了别人了吧?”我忍不住怒气,眼前冒出她和别的男人做爱的画面。“你瞎说什么?去你的!你个下作坯!”她真生气了。我只能按捺烦恼,换了语气说:“娜娜,我最近很难。这事咱们先放着,过一段时间再谈,好吗?我回国去,咱们再谈谈。”她说她想清楚了,没必要再谈。不谈以后还是朋友,再谈就难看了。就算我回去,除了办手续,她也不准备见我。我想说说我们大学时恋爱的事儿、毕业时结婚的事儿……但没法张口。

今年雨水多,总体收获不如去年。忙了两三周,等草捆打好,装车,运到温哥华港口,我终于睡了一个整觉。半梦半醒时,我在田里,那些草捆围着我,散发着芳香。忽然,有的草捆站了起来,像人一样跑了,我急得醒来了,想起大部分牧草已经运到港口了,这才放了心,喝杯咖啡,吃了早饭。

谁又能想到,突然来了一场席卷全加拿大的港口工人大罢工,货物不能如期出港。国内收不到货,不断地催促我。我想把一部分货从温哥华港转运到北部的鲁珀特王子港,但很快明白,那里也在罢工。所有的货轮不再出港,一直要等到工人工会与港口货运公司的谈判有了结果。新闻里说损失高达四十六亿,工人们举着旗子、牌子,他们要涨工资。总理特鲁多表达忧虑,希望双方参与仲裁。

牧师打电话来,我太着急了,把目前的窘况一股脑儿说了。后来牧师和肯特一起来家里看我。他问:“可不可以为你祷告?”我说可以。如果有个上帝,最好能赶快显灵。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感觉他不太了解我的事儿。我向他解释,在本地,我们是头一家放弃农作物改种牧草的农场,这头两年非常关键。我很感谢他们能来。我问牧师他的病怎样了。我以为他得了癌症,牧师指了指心口,笑说:“做了支架,很管用。”

我们终于谈到那可怕的事,他们的神情变得严肃。“你们以前没有注意到那一家吗?斯宾塞和他的儿子。”我问。“斯宾塞,他们很久不来教会了……我们以前去看望过他,他叫我们滚开。那个儿子,我觉得他不正常,不敢打扰他。他左手有残疾……”肯特说到这里,神情夹杂着厌恶和迷惑,满是刺青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又拿出来。牧师无声地叹气,说:“还没有结论,我们还在等待警方……”我说:“他去哪儿了?警察怎么不赶快通缉他啊?”我知道加拿大人做事慢,但这也太慢了。

锦丽和艾力克在微信里问候我,不过他们都不提那可怕的事。我倒希望有人能直接说出来,我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怒无处发泄,但是,说了又怎样。我目前的困境,不只是发现失踪女孩的尸体这事,还有关倪娜,有关牧草生意,有关我自己,复杂得多。我甚至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有谁会耐心来听。一切都不对了……唯一清楚的是,我在两年前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决定离开范德霍夫。我曾满怀希望,甚至爱上了这块土地,要在此地一展抱负。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镇上的人很友善,一个失踪的女孩得到了很多的爱和怀念。我曾经很感动,但我明白,范德霍夫的爱,可能只属于失踪的曼迪·坎宁。

在等待港口运输恢复,和国内奶牛场沟通的同时,我的两个农场在网上挂牌出售了。经纪人说,时机不是太好,我们等等看。

我开车去了野猪背湖。这是一个平静而冷涩的小湖。除了我,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寂静无声。一个女孩在此失踪,终于被寻获。最危险的秘密就藏在水边,十二年来无人知晓。我举目四望,这地方还有多少秘密?整个人间还有多少秘密?倪娜还有什么秘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我只知道,愤怒躲在某处,像残忍的凶手;而人们必须习惯于悲伤,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忘记,在可以忘记的那一天。

太阳渐渐西沉,沉重的金色光辉斜落在湖水表面。湖边的树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小路上有野兽的印记。野餐台上满是鸟粪。一只弯着脖子的鹭鸶在水边缓缓行走。

二0二三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