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暑的一小时里
2024-12-05周华诚
稻花是悄悄开的,除了风,它谁也没告诉你见过水稻的花吗?
是白的。
那么细小的花,低调地开着。没有香,也没有华美的衣裳。少年在田边行走,吸引他的永远是鸣蝉、青蛙与飞鸟,他一定不会注意到稻花。一年年在村庄里长大,他也说不清稻花是怎么样的。
8月23日。中午。34℃。我在水稻田里看稻花开。
一株稻穗,开200至300朵稻花。一朵稻花会形成一粒稻谷。稻花没有花瓣,也很难看到雄蕊雌蕊,它们由稻花的内外颖保护。
稻花很细小。我用相机拍下来,在显示屏上放大了看,发现每一朵稻花有一根纤长的花柄,花形是一管倒挂的瘦长的高脚杯,比现实中能见到的最瘦长的高脚杯更瘦长一些。
在光线的作用下,稻花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
风起的时候,整片稻田的稻禾开始以同一种节律摇摆。就像球场上的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一个挨一个地摆动,试图模拟潮水或海浪。
广场舞这种东西,明显是水稻做得更好。
村庄最大的广场已经被水稻占领。音乐是风。但这种音乐并不产生噪声。音乐无声地响起,水稻用叶子的摩擦相互传递信息。正好年华的稻花,在这一刻幸福地战栗起来。无数比花朵更细小的花粉,像一阵烟,在密密匝匝的稻禾与稻禾之间穿行,就像我们在人群与人群之间穿行,它们彼此寻觅,就像我们寻觅彼此。这是水稻的爱情。
稻花从开放到关闭,也就一个多小时。
稻花香里说丰年。稻花真的有香吗?我狠狠地嗅,也没有闻到。
但是我看见风起时,花粉以烟的形态在株群之间穿行。那烟是土黄色或绛紫色的。也有可能是青色或白色的,因为它们实在太轻也太快了,就像青春,轻快得让人无法真正看清。
如果要准确地向你描述那个黄昏,那会很困难。
很多时候美是寂静的。它难以被传达,也难以被描述。它是一个人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时的整体感受,它有颜色、质感、气息、味道、声音、方位甚至压力、频率,并且它包含记忆、想象、幻觉、情绪的参与,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生命在同一时刻加入,使得那一刻成为极其隐秘的私人体验。
那是8月23日的黄昏。
如果一定要加上定语的话,我可以说:那是水稻田边的、一个金色的黄昏。
那一天是处暑。我在中午拍摄了美丽的稻花。然后我在那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女儿和妻子去山边小溪里拾青蛳。在家里坐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我又带上相机去田边转一转。这时我发现稻田的景色呈现出一种令人沉醉的氛围。不过,如果非要描述那种氛围的话,这段话将会烦冗得令你读不下去。所以我尽量挑紧要的说一说。
例如这样——
“一万枚珍珠在稻叶尖上闪亮”这样一句话,以修辞学的角度来看,是夸张。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夸张,只会缩小。因为稻叶尖上远远不止一万枚珍珠。它们细小、闪亮又骄傲地挂在叶尖上,圆滚滚的。好像就在一眨眼,它们就冒出来了。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它们是怎么爬上叶尖的。水稻的叶片挺立着,非常陡峭,而露珠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呼啦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按快门,生怕把露水惊落下来。
再例如这样——
“二十种昆虫在低声吟唱”这样一句话,看起来也像是一种拟人。因为昆虫不会吟唱,它们只会发出声音——发出一种比音乐更动听的声音。象声字一定是不够用的。哪怕再多十倍的象声字,我仍然没有办法把那些声音写在这里。当然我用手机上的录音程序录了一小段,但是至少有十六种声音在重放时消失了。
还有一大群鸟在天空飞来飞去。两只鸟站在电线上一动不动。不过,不管是鸟还是昆虫,我都相信它们是很放松的。它们呈现了各自生命中最舒展和自然的一种状态。它们都很慢。看起来没有战争,也没有杀戮。敌人与猎物相安无事。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于是,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宁静的黄昏。
太阳渐渐落山,田野暗下来,青黛色的炊烟在村庄里飘起。
细小的稻花悄悄地闭合。稻叶尖上的露珠愈加硕大了。它们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但就是不坠。
女儿早已从小溪边回来,她站在田边唤我,说奶奶已把饭烧熟,快回家吃饭。
于是我收了工具,在田埂上走过,及膝高的草叶上的露水纷纷尖叫着扑到我的裤腿上。沿途都是虫声,我牵起女儿的手慢慢走回家。
我眼前是婆娑的稻叶,古典的稻花,乱来的野草,沉默的羔羊(在夕阳西下的芝麻地里),还有荣辱不惊的昆虫。
说到昆虫,我跟多数人一样都是虚假的爱好者,我连它们的名字大多都叫不出来。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又有几个。
昨晚我把几种昆虫图片发布出来,向大家求教,结果大家给出的名字很有意思。说一只蝴蝶是蝴蝶,就好像说一条河是江。对是对的,就是不过瘾。我从小在乡野里长大,对大的动物几乎都能叫出名字,但乡下人的心思粗疏,对那些很小的东西,一概以“虫子”称呼。大概乡下人觉得那些都是无用的,知道那些干吗——这虫子那虫子,不过都是虫子。其实正是那些无用的东西,才让我们的日子变得不一样。长的无意义,短的沉默,满目的野草,我们相互浪费,彼此虚度。只有稻子并未虚度,它距离成熟又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