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一只山羊、一条狗或者一粒小麦
2024-12-05申赋渔
端午要在门廊上挂菖蒲和艾草,采集这些并不难。菖蒲就在门外小河的浅水里。我是在两场雨的间隙出门的,远远看到一只白色的山羊站在那块荒地上。走近才看到,羊被拴着。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根木桩上。山羊长得不好,瘦瘦的,因为刚淋过一场雨,身上的毛还是湿的。看到我靠近,它往旁边一跳,恐惧地躲闪开来。可是它走不掉,绳子绷得很紧,脖子都被拉直了。它的头微微朝天仰着,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我立即停住脚。我并不是有意来打扰它的,艾草在它的身后,我只是想从它旁边走过去,没想到会让它如此惊惶不安。我兜了一个小圈子,到离它颇远的地方去折艾草。山羊小心地瞪着我,随着我的移动往一旁退让着,脖子上的那根绳子一直紧绷着。看到我蹲着不动了,它才平静下来,低头吃着面前的青草。
我折了一大把艾草,贪婪地吸了几口混合着艾香的空气,往大路走去。这一次,又得从山羊旁边经过。我没有故意绕开,我想再看看它。山羊看我走近,往后退两步。因为我没有靠得太近,它也没有把那根脖子上的绳子绷紧。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温和柔软。它轻轻叫了一声,不知道是想警告我,还是招呼我,声调显得慌张、无助又脆弱。
我走出去没多远,这只孤独的山羊,又被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发现了。山羊朝一边逃去,脖子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它没有想起用自己头上的犄角对付小狗,而是转着小圈子奔跑着,逃避着。小狗亢奋地叫着,直到听到主人的呼喊声,才跑回去。
雨又下起来,我站在带顶的阳台上,朝远处张望着。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山羊又在淋雨了。它被绑缚着,只能在雨里,无助地站在荒坡上。我知道,这是所有羊的宿命。可是,它们又是怎样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还有那条汪汪狂叫的小狗,它又是怎样成了人类的帮手?风把雨打到了阳台上,我闻到时光深处有一种极为苦涩的味道。
山羊和狗都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然而这两种动物的驯化手段却截然不同。
野山羊原本是一种凶猛、机警和聪明的动物。它们性格暴躁,很有攻击性。这样的羊是人类不喜欢的。人类在驯化野山羊的时候,总是先把那种存有野性的山羊杀掉,不让它们的基因遗传下去。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无数次的选择之后,山羊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胆怯、温驯、服从,完全听任命运的摆布。人类总有办法把动物驯化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性格和口味。
与对待山羊不一样,人类对狗另有要求。人类有许多事需要狗来完成——捕猎、示警、看守、管理或者陪伴。所以人们最需要的是狗的忠诚与勤勉。如此一来,残酷的手段无济于事。人类必须想方设法让狗儿心甘情愿地成为奴仆,必须把忠诚植入它们的基因当中。人类用惩罚驯化了野山羊,用奖励把狼驯化成了狗。这两种做法深刻启发了人类的哲学家和管理者。韩非子在《二柄》中写道:“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君主控制臣下的,不过是两种权柄罢了。一个是刑,一个是德。杀戮叫作刑,奖赏叫作德。秦始皇对此大为赞赏,并立即付诸实施。
刑和德是驯化动物和人很有效的手段,这已经有了一万多年的实践经验。不过驯化植物却是另一回事。事实上,人们在驯化动物之前的一千年,就开始了对植物的驯化。据说人类最早驯化的是小麦。在驯化之前,人们只能从大自然中采集。那时候植物的生长只服从大自然的节奏和自身繁衍的需要,完全不在意人类的意志。野小麦成熟之后,麦穗立即开裂,落在脚下的泥土之中。植物生长果实的唯一目的就是繁衍后代,采集的人类只是偷猎者。
迅速落在泥土中的野小麦很难收获。人类必须选择和培育不易爆裂和掉落的麦穗。当然,人类成功了。人类驯化了一种又一种植物,餐桌上的食物开始变得丰富多彩。小麦、大麦、豌豆、亚麻、水稻开始成片地生长。人们刀耕火种,播种它们,收割它们,人们以它们为生。人类在驯化小麦的同时,也被小麦驯化了。一粒小麦,它不在意是落在土壤中立即生根发芽,还是被人类收割。它知道它将占据更为辽阔的土地。人类只要生存,就要把它扩散得更远。人类毁灭的时候,它还将继续生长。人类将永远为它播种。
对此,我深有感触。俘虏我的是大麦。大麦粥是我十八岁前的主食,一日三餐,每顿如此。如此单调的食物,竟然驯服了我的胃。过了几十年之后,这种味道平淡的食物,却仍然最使我的胃感到舒适,甚至让我对它充满渴望。母亲每次来看我,都要带一袋。我已经存放了足够半年食用的大麦粉。这让我踏实。对于食物的偏好,说起来是口味,其实是驯化。我们一直在被驯化中,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们永远看不到驯化的尽头是什么。山羊、狗或者一粒小麦,它们缠杂在我们的生命之中。没有一个生命是无足轻重的,没有一个生命是简单得没有意味的。人类驯化了山羊,山羊还给人类以荒凉的沙漠。人类驯服了狗,狗最后守护的将是人类刻骨的孤独。人类驯化了小麦,而麦田将是我们生命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