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歌无处不芳菲

2024-12-05寓真

黄河 2024年5期

荷风夏日,小雨清凉。忻州市文联主席王利民捧着一沓诗稿,登门来访,嘱我为之写序。王利民,来自金元文宗元好问的家乡。随其手稿而来的还有作者书写的元遗山诗词,和他不久前出版的散文集《家山归梦》。一看便知,王利民深受元好问的影响。不必说,遗山先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世人皆知,那卷“家山归梦”将我这耄耋之人带入悠远的梦境,我也很喜欢那句“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物我相忘,那又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王利民先生,与遗山先生走过同样的路,看过同样的风景,虽跨越千年,但定有相通的情愫,缘份是没有时空界限的。于是,我读王利民先生的诗,带着有迹可循的希冀,读罢,便有一份宽慰!

在浩瀚的文学长空里,诗歌是繁星,点缀的是精神,照亮的是人心。王利民的诗歌,师古,浸润着中国古典诗词的精髓;写今,让人在时光的穿越中感受到当代文化人的立场与担当。

从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到楚辞,到汉乐府,到魏晋山水、田园诗,再到唐诗、宋词,源远流长的诗歌长河延续至今,总有一些是亘古不变的,那便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脉与精魂。王利民擅书法,从小心摹神会中国古典诗词,其诗风秉承了古典诗词的节奏与韵律,更传承了千年诗心。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文字脍炙人口、璀璨夺目,其书法亦使经典永流传。热爱诗与书的王利民又怎能不拜谒一番兰亭?王利民的《再谒兰亭》写道:

别却三年旧梦长,崇山无恙负斜阳。

穿林一曲斯文水,列阵群鹅演教塘。

随聚随离犹散抱,归来归去似流觞。

林间高士今何在,危坐春风看硬黄。

三年前已来过兰亭一次,三年后再谒兰亭,兰亭梦依旧,青山依旧。曲水虽未见流觞,却见群鹅游弋。鹅儿一来一去,一聚一离。而在学书痴迷的作者眼里,群鹅倒像是演教笔法舒散怀抱。东汉·李邕《笔论》:“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何止是书法,芸芸众生不也是这样聚合离散、往往复复吗?作者在兰亭山水间,与群鹅共游,与古人对话,在历史与自然之上,又产生了挖掘与哲思,更见作者从容、自在的人生襟怀。

在王利民的诗中,总能嗅到一些中国古代文人的气息,不仅在于他对中国古代诗词技法与传统的继承,更在于他延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意趣、人生态度和思想境界。于眼前的明处、生活的细处、心灵的深处,取象入诗,依形造境,借景抒情,自成古朴、典雅的诗风,用典无痕,又趣味丰富。这与他长期以来,所积蓄的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对传统文化不懈的解读与思考是分不开的。所以,这本诗集,不仅让我们读到了诗,而且跟随作者的笔触更读到了历史与传统文化。

作者写晋北一小乡《烈堡》云:“蕃庑云林笼古堡,燧墩赤立辨前朝。”“蕃庑”意为茂盛。来自《国语·晋语四》中“黍不为黍,不能蕃庑”;“燧墩”指古代烽火台或望台。最早见诸《史记·周本纪》“幽王为烽燧大鼓”。作者乘车去观田野上的胡麻花,云:“百转千回车,天青云破展旗旌。”“”出自《诗经·小雅·四牡》:“驾彼四骆,载骤。”作者咏唐代名画曹霸《羸马图》,云“长鬃烟尘染,鬣鬣与胸齐。朔风搜劲骨,冰雪浸铁蹄”,几笔便将一匹饱经烽烟的战马勾勒在眼前,让我们面对这匹羸马不仅动容沧桑,更心生敬意。作者品八大山人《寒禽图》,前两句“溪山雪霁细痕明,拳曲寒翎调不成”写景,后两句“易道履霜须稳健,坚冰深处翠芽生”升华,难能的是,作者联想到了《易经》的智慧,将古画与古意结合,告诫人们在履霜时和坚冰处,所应持有的稳健与达观的人生态度。还有一首《观王克剑君锔艺》,是作者偶观锔艺匠人王克剑补一破损瓷器时所作,其中有两句“窃日轻拢凝异彩,裁云细睰挂晴虹。”“窃日轻拢”“裁云细睰”如此的练词自成意境,不禁让人想起王国维所谓“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作者生于代县,雁门关下,这里是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交汇处,历史上中原为抵御外族南下入侵,雁门关筑起了巍峨的长城,于是此地狼烟起,英雄出。雁门关也一次次走入作者的诗中,有“雁门关上秋风劲,独倚寒松望滹沱”,有“走马云间落日下,长城如龙锁钥牢”,有“老泪秋风渡,登临意气豪”,这些诗句读来荡气回肠,又不禁让我们想起古代边塞诗,蕴含了雄浑豪健的英雄气概和建功立业无惧无畏的人生志向。

在文学体裁中,小说注重呈现大千世界,而诗歌则更针对心灵深处、精神归向,特别是诗人的内心世界。故而读诗,更易窥探见作者的个性、情趣与品格。有诗《砚石铭》:

蟾宫桂枝,片玉昆冈。

河汉疏雨,融融砚堂。

毫颖湛湛,藜火送光。

欲界溷扰,培风夜航。

文房四宝自古是文人墨客的亲密友伴。诗人得一砚台,刻有圆月、桂枝,材质温润如玉。夜晚,滴墨入砚,青墨荡漾,星汉摇曳。诗人饱蘸墨汁,笔端灵光乍现。在物欲横流的尘世中,如此的自我沉静,则能更好地远航。小小的石砚足见作者宁静沉稳的个性。

在《赴神池烈堡观胡麻花开即兴》中有“感怀年少风云气,慨叹鬓霜隐峥嵘。草树斜阳能醉客,长天矫首望苍鹰。”《登竹帛口长城》有“横眉啐唾奸佞巧,执辔折腰壮士骄。饮马濯缨寒水窟,融融赤日映孤樵。”《繁峙边塞行》有“青衫一袭融画里,暮云凝紫远天鸿。”《登代州边靖楼》有“遗台蔓草诉翻覆,留取清诗鉴世明。”作者看万物生长———草树斜阳、融融赤日、蔓草翻覆,经历世事风霜中以“苍鹰”“孤樵”“鸿雁”自比,不坠青云志,留取清明心。

王利民又常常“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而这种抒怀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求索与认知?作者家乡是山西代县门王村。因秦将蒙恬罹难于此,且后世讳尊,故名“门王”。《清明节归故里悼笔祖蒙恬将军》中“勾注连绵覆宿高,天寒雪雨浸征袍。”写蒙恬将军不畏艰险,为国为民效力镇守边塞。“月峡轻骑驰广漠,秋风云麾指临洮。十年卧薪风云帐,八方威镇经略韬。”写蒙恬将军骁勇善战,坚守边疆。“沙丘惊变杀机伏,鸩酒一杯鬼夜哭。拔剑茫然刎颈血,苍天惊怵山灵木。”写对蒙恬将军蒙冤而死的悲愤,“慨叹黄土埋忠骨,复幸芳眆在家乡。疏雨星落青衫湿,启后来者焕文章。”是对蒙恬将军的缅怀与追念,和对其精神的推崇与继承。《董村怀古》中“系舟山下翠岩东,骚客千年吊董公”,董狐不畏强权,仗义执言,为奸佞所害。“高山有义存嶙骨,流水无能记累鸿。峭石白头黄土罩,醒眸细品老来红。”高山有情存义士英骨,尽管流水不能遥寄哀思,但黄土高原上的“老来红”未尝不是这种正义品格的延续。

白居易讲“歌诗合为事而作”。于王利民而言,诗,同时也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他的诗歌,不断再现他的生活现场、故乡记忆、人情交往,俗话说就是接地气,充满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有一首《雪夜忆儿时清景》:

常记故园梦,风飘雪景新。

炕熏布衾暖,帘卷冰花匀。

干鹊报幽喜,炊烟升氲氤。

柴笼芦羽促,鼠窦虎斑巡。

姥姥乞盐去,探墙问里邻。

姥爷清雪远,细路似旋轮。

物故人已昨,深心泛涟沦。

一场雪勾起了作者对故园雪天的回忆。王利民从小生活在晋北农村,“炕熏衾暖”“帘卷冰花”是那个年代北方农村特有的景致,尽管陈旧,但却是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温暖与诗情画意。“姥姥乞盐去,探墙问里邻。姥爷清雪远,细路似旋轮。”长辈勤劳质朴,生活清贫淳朴。无怪作者题目用“清景”,而未用“情景”。故乡如一条清清的河流,是“我”生命的始发地,又送“我”漂流到更广阔的远方。此时,故人已去,故园已远,忆起,是乡愁,是眷恋,是难忘。

作者将少年时参与的农事劳作“插秧”“打草”写进诗里,不见愁苦的劳作,只见乡野的乐趣。作者将自家的书斋变化写进诗里,“如巢陋室梦之家,轻散墨香疑种花”是最早的书斋,像鸟窝般简陋,但已能帮作者舞文弄墨,所以墨香倒胜如花香,让作者内心得到慰藉与满足。后来女儿上学,小书斋就免不了一番竞争,“娇儿摊卷饶言催,内子倚门骂声数。宣纸砚田理不开,客厅餐桌聊为补。”这是九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生活缩影,社会在新的起点上发展与进步,虽然还有一些困难,但人们抱有热情、希望和乐观。再到现在的书斋“清词淡墨满书床,瘦竹疏梅吐暗香。窗外数株银杏树,几番风雨看秋黄。”集满书籍的书床,又有竹梅作伴,银杏点缀,关于书斋的美好愿景仿佛都得到了完美的落脚。作者还写友人的生活,《高世伟先生山水居》写友人高世伟在陀罗山下置办了小院,仿佛世外桃园,朋友们聚集于此,那是令人向往的安然与闲适。王利民的诗,不怕生活的琐碎,是因诗,将其每一处琐碎的生活都流淌出生命的状态和人性的温暖。

诗歌,为诗人找到了灵魂的安放处,心灵的栖息地,生活最美好的方式。于王利民而言,写诗也正有这样的意义。当下,也有很多人热衷写古体诗,但常有人陷于格律的窠臼,闭门造车,“为赋新诗强说愁”,最终未能准确达意,还失了意境。那到底要如何才能写出好诗?王利民有一首《作诗》,表明了他的观点与看法———“倘能闭户守窠臼,何若沿溪散钓钩。应效柴桑陶靖节,不为时累写春秋。”就是要深入真实的生活,让心灵得到自由的放逐。如此这般,才能让诗歌达到“真”的境界。

人类,生于天地之间,与万物共呼吸,共成长,共历雨雪风霜。人与万物相较同样渺小,甚而更小。但可贵处是人有思想与情感。而诗歌,无论读诗,还是写诗,让思想和情感得以抵达,得以交互,得以丈量,得以反观。感谢王利民的诗歌,带给我深切的感动与慰藉,于风物,于人情,于生命,于生活。我不禁要感慨,人,就要像这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望更多后贤学者,不忘诗歌之本,不忘先辈遗风,将中国诗词的文化和精神代代相传,永续发扬!

是为序。

【作者简介】寓真,1942年11月生,本名李玉臻,著名作家、诗人,中国政法大学兼职教授,诗刊社理事会副理事长、特约编委。曾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