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师臂上的金雕
2024-12-05南翔
一
一个抑郁症患者,如果身边有一二知心朋友助力他纾解郁闷,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朋友还给他带来了一位红颜知己,天长日久,使他不药而愈,那简直是功德无量。
三个月前,中药师李乒乓拉着麻醉师徐经纶去了一趟东海岸,发现一个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遂与之结缘。这个缘还结得不浅,随后麻醉师不仅收养了一只弱视的金雕,进而还与保育员朱朱产生了爱恋。
麻醉师与金雕霍霍,还有姑娘朱朱相识相交的缘分,就来自他的同事与朋友李乒乓。
李乒乓确实热爱打小如鸟蛋的乒乓,排斥对抗性更为激烈的排球、篮球和足球。他的父母都是在国球乒乓热的年代成长的,对历届男团获得斯韦思林杯,女团获得考比伦杯的队员,如数家珍。李乒乓的球技不差,一家近千名医护人员的大医院,在一年一届的比赛中,来自中药房的李乒乓和来自麻醉科的麻醉师连续几年包揽了冠亚军。只不过,这个先后顺序从来没有颠覆过。
徐经纶是冠军,李乒乓是亚军。
李乒乓心服口不服,不服的结果就是摽着麻醉师,不仅有空就找他对打练球,在外面有玩的机会,也时常带上麻醉师。他的说辞是,我俩得时时过招,切磋琢磨,别让一家医院的冠亚军两面旗帜,被别人斩将搴旗去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大早,李乒乓要去位于大鹏的浪骑游艇俱乐部玩帆船,便把流感刚愈的麻醉师硬拉上了。麻醉师起初不肯去,说是感冒怕吹海风,禁不住李乒乓把那辆烤蓝色的越野牧马人开到他家楼下,一阵喇叭猛按,麻醉师这才匆匆穿衣下来,连洗漱都免了。
坐上副驾之后,李乒乓说,你又不是月子婆,还怕吹风!顺手扔了一个热乎乎的塑料袋给他,里面是豆浆、熟鸡蛋、三明治和两根香蕉。
李乒乓对麻醉师的好,超过了后者远在江西的父母,以及离异不久的前妻。
两人驱车往大鹏方向去了。岭南春来早,雨水和惊蛰节气相交的海滨城市万物生发。沿着彩田路一路往下,黄得火烧云一般的是黄花风铃木,又名巴西风;紫得得意忘形的是紫花风铃木,又名紫绣球。路间隔离带上的簕杜鹃,要么艳红滴血,要么茄红拉风。最为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木棉树,顶端是灼灼红朵,居中则花叶参半,下层全是黄绿间杂的叶片,一朵一朵不管不顾地先后挣脱母体,砸向坚实的地面。便见几个大妈大爷张开塑料袋,弯腰专挑完好无损的花瓣捡拾。
李乒乓潇洒地打着方向盘,嘴里念念有词:木棉花含黄酮、酚酸;味甘,性凉,具有清热解毒、利湿的作用;可以治疗痔疮引起的出血症状,以及痢疾……
麻醉师正大口嚼着一根粗壮的香蕉,猛地往后一仰,噎住了,翻着白眼盯着朗朗背诵的李乒乓道,人家……吃东西呃,你少背点这类恶心的汤头歌好吗!
李乒乓眯细眼,轻佻一笑,从左下门边摸出一瓶水递给他道,兄弟你慢点好啵,如果吃香蕉也能噎死一条壮汉,那么很快就会成为当红新闻!
大概是动身赶早,一路顺畅,到达浪骑游艇俱乐部还不到九点。却见门庭冷清,一点没有赛事前的繁忙景象。问及一两个穿着随便、睡意未消的工作人员才知,接到不利出海的气象预报,帆船场地赛临时取消了。
李乒乓啐了一口道,碰到鬼天气了早说哇!说着翻看群消息,这才发现完美错过了昨晚的通知。看着一旁无可无不可的麻醉师道,有了,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回去,看看附近的古村、古树、古祠堂,陪你散散心也好。
这便掉头开去南澳,那里有个颇有历史的半山村,半山村上有一棵老秋枫。
一路沿着海边起伏,下到海风习习的海港路,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富民路不远,抬头便见一块蓝色路牌:此处往半山村还有二千二百六十米。
山路多盘旋,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李乒QIkv+julamk8FdqdKdU5Sa7vpnqSk2eerX90NgkQD1A=乓把油门踩得呜呜响,开得肆无忌惮。很快便到了前面说过的岔路口,一棵枝叶茂盛的龙眼树下,立着一块人高的石碑: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
二
两人停车下来,在附近东张西望,一个问路的人也没有。
此时,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女子过来,万籁俱寂的半山,与两个陌生的莽汉相遇,这位双眉浓郁、目如点漆的女子却一点张皇的表情都没有。
女子问,你们是来看什么的?
李乒乓答,古村,或者古树,不是有一棵几百年的枫树吗?
女子道,哦,我以为你们是来参观我们的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的。
没有看到箭头指示。麻醉师说话了,不来这个半山村,哪晓得有个野生动物康养中心呢!只听说过人有康养,没听说过动物还有康养的啊?
女子是一脸素颜,浓浓的眉毛也是天生的,她一挑眉问,你俩是做医生的对吗?
这下轮到李乒乓和麻醉师面面相觑了。李乒乓嗅嗅自己的左肩问,我身上是不是有股子黄芪党参的香味?麻醉师嗅嗅自己的双手问,能闻到利多卡因、布比卡因的味道吗?来一针就失去知觉了。
李乒乓左边看看女子,右边看看麻醉师,一本正经道,爱情的味道也是可以使人麻醉的,令人忘乎所以,不辨东西,那是很常见的。
女子冷冷一笑道,那种香甜的麻醉还是等二位回去再品尝吧,在这个深山大林里,还是清醒点的好,不然误入狮山虎园,成了猛兽的口中食、爪下肉,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两人还想追问,女子已经头里走,让他俩跟着前往看古树去了。窸窸窣窣踩踏着一堆堆枯枝败叶,前面赫然便见一棵树皮斑驳、下身刷了一道半人高白石灰的古树,古树四周系满许愿的红丝带,前面矗立一块白色铭牌:秋枫。国家古树保护级别,一级。编号之下是科属:大戟科秋枫属。树龄:五百二十五年。新区管委会立此牌是二○二二年,两年过去了,现在这棵老树该是五百二十七岁了。
乖乖隆地咚,二十岁为一代,这棵老精怪是我们祖上二十五代以上的老人了!我可是连爷爷都没有印象,他死的时候,我才四五岁。李乒乓一边说,眼睛一边却在女子和麻醉师之间来回巡睃。此时他张开双臂道,我们拉手围起来,看看能不能围得住?
女子在他右手边,麻醉师在他左手边。他左手一使劲,暗示麻醉师往女子那边去,让女子居中,他俩一人拽住女子一只手。三人合围,才刚及这棵老树腰围的一半。麻醉师和女子松手了,李乒乓多拽了分把钟,这才松开右手。
女子侧脸看着他,又很快转过去道,带着你们找古树,倒是把自己的正事耽误了!
李乒乓忙问,什么正事?
跟动物打交道才是正事啊。女子把胸前的一块白色圆牌子揪起来给二人看,中间是“半山”二字,一圈是“野生动物康养中心”。
麻醉师道,正想问你呢,这个半山再冷清,荒郊野岭,却也是地处一线城市,还会有什么野生动物?我们能过去看看吗?大老远来一趟,不能只看一棵秋枫啊!
行走言谈间,得知眼前这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叫朱蜡梅——她自嘲一听就是没多少文化的父母起的名,腊月生人,叫她朱朱就好。她是这个中心的保育员——你没听错,野生动物康养中心的工作人员,跟幼儿园一样叫保育员。中心受野生动物保护站的指导,老板姓林,是一位爱心满满的潮汕人,资产过亿,茹素礼佛,本市的几座知名寺庙和学校,都有他不菲的捐赠。这座滨海的大山面积几十平方公里,发现过野猪、野兔、麂子、蟒蛇之类的野生动物。属于国家保护动物的则以飞鸟居多:黑领椋鸟、日本松雀鹰、雕鸮、红嘴相思鸟、蓝喉歌鸲……中心保护的野生动物并不要求上级别,也不管是否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近些年自然生态环境波动剧烈,人们的动物保护意识也加强了,不少受伤的、失群的、飞进寻常百姓家的野生动物,都是他们自觉自愿送过来的。包括周边的惠州、东莞、珠海、佛山。
前些日还有人从肇庆送来一只受伤的金雕。朱朱的语调里,不无骄傲。可马上又垂下浓浓的双眉,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担忧,道,它很不爱受束缚,眼睛不好,翅膀也受过伤,却总想四处乱飞。三四天前也飞走过一次,很聪明的家伙,几个小时之后就回来了。它这次是昨夜飞走的,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李乒乓呃呃两声道,我知道了,受了伤的鸟啊、兽啊,在中心疗养,疗养好了就择时放归大自然了。上天入海,各顺其意。
麻醉师道,很有意思的一份职业啊!做动物的保育员,要比做孩子的保育员还费心吧?
李乒乓抢答,那肯定啊!孩子你还能跟他沟通,动物的言语谁能懂啊?
朱朱道,还真不好这么讲,有一只猕猴,从小失去母亲,从内伶仃岛送来的。被我一口牛奶、一口营养粥喂养大,只要一天没见到我,就烦躁不安,不肯安睡。真像一个孩子!
李乒乓道,朱朱姑娘好!你就带着我们医院的麻醉师,我的徐兄一道做动物宝宝的爸爸妈妈吧!他离婚以后,孩子被妈妈带走了,他也是烦躁不安。我想,给他一群动物宝宝带着,他就没心思去想其他的了!
麻醉师心下有些抱怨这个没有轻重的同事,说话从不分场合,当着刚见面不久的一位女子,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家事抖搂得一个底儿掉,却又希望被眼前这位清纯的女子了解。朋友的性格既要趋同,也要互补啊。李乒乓快刀斩乱麻的事,在他手心里常常要攥得滴滴答答流汗,还开不了口,或委决不下。有人说,跟自己性格相似的人容易成为好友,跟自己性格相悖的人也应发展成挚友。被李乒乓推着走的感觉,不时一个踉跄;可双脚站定,却有一种眼前开阔疏朗之感。
朱朱盯着麻醉师多看了几眼道,跟动物成为好朋友最单纯,一门心思关心它的吃喝拉撒,你胡思乱想都抽不出时间来。我们这里兼职保育员也陆续来了不少,有短期的,也有长期的,你可以报名参加,通过考试、培训,就可以上岗了。
李乒乓举起左手做一个胜利的“V”,欢呼道,我本来想拉着徐兄做一名帆船手的!奈何人家细皮嫩肉的吃不消海平面上灼热的阳光!
麻醉师摇头道,看见你那些哥们从南太平洋做一场拉力赛回来,晒得身上蜕掉一层皮。还有一位女士,全身上下晒得跟木炭一样黑。我真心服气。
李乒乓瞪他一眼道,女人在海上,长衣长裤,戴着遮阳帽、太阳镜,遮得严丝合缝,你倒看见人家全身上下了?
麻醉师道,那就奇了怪了,我看见几个女的从浪骑游艇会的泳池里出来,除了眼白,没见一寸白!
李乒乓叹道,那也是,拉力赛往返一两个月,太阳无时无刻不无孔不入,海风咸水吹着、泡着,无论男女都烧裆。脱下裤子简直没法看啊!幸亏我带了一大盒中西医药膏,优先照顾女士,缓解了一下个个像骑兵走路的那种难堪。
说着,李乒乓屈膝,叉开两条腿,鸭子似的迈步,逗得朱朱和麻醉师都笑了。
麻醉师给朱朱掏纸巾的当,掉下一盒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李乒乓眼疾手快,赶紧拾起来握住,塞进他的口袋道,现在还有谁带现金在身上啊!还用药盒装着。
待朱朱在前头走,他在后面对麻醉师咬耳道,你千万别把这类药物放身上,给姑娘看见了你还在吃抗抑郁药,谁敢跟你闹恋爱啊。
三
说来也巧,为了认领一只动物,李乒乓和麻醉师乐意在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多待了大半天,在朱朱的带领下分别参观了鸟类区、哺乳动物区、爬行动物区……
朱朱说,本市市民认养野生动物的热情很高,认猕猴、认豹猫、认狗獾、认中华穿山甲的都有,还有认野猪的。比朱朱高出一个头的保育员璐璐,正端着食盆喂养一只受伤的狗獾,她说自己一早也在找金雕霍霍,把附近搬空了的半山村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
看见她沮丧的神态,朱朱安慰道,霍霍很聪明,它还没康复呢,我相信它会自己回来的。
转了一大圈,来到食堂坐下吃中饭了,麻醉师尚未拿定主意。
李乒乓调侃道,朱朱做红娘,给你牵了那么多红丝线,就没有一个能入徐兄法眼的?
麻醉师举起筷子沉吟道,没找到金雕,我感觉朱朱始终是心事重重。我也很想看看那只金雕长得啥模样。
朱朱抬起眼来,眼角已有一抹湿润。她道,那只金雕很通灵性的,我相信它没有走远。可是它视力还没恢复,我担心它落在山林草丛里,遭遇野猪、蟒蛇什么的。
被一只杳无音信的金雕分心,朱朱吃得索然无味。无论李乒乓把拉力赛讲得如何惊心动魄,一左一右也只是两个敷衍的听众。粗中有细的李乒乓发现,一顿饭工夫,左边的朱朱不时抬头看麻醉师,她是在观察他吗?
三人吃完饭刚要离开,璐璐闯进来道,朱朱猜得真准!霍霍果然自己回来了!
朱朱两只乌黑的眼珠一弹,问道,在哪里?便一头扎出去了。李乒乓和麻醉师赶紧跟着跑出来。
跟着璐璐到了鸟类区,顺着她的手一指,朱朱拍掌道,真是一个聪明又顽皮的家伙!还晓得回自己的家啊!
一只尺高的金雕侧身对着巢穴之外,全身黑羽,头顶褐黄,脚爪却是夺目的亮黄色。它听见熟悉的声音了,刚想转头,又似乎害羞地别过去了。
朱朱吹了两声口哨,那是两声嘹亮的鸟鸣,又连唤两声霍霍。麻醉师也跟着学了两声鸟叫,他也会吹很流利的口哨,还远未达到朱朱的嘹亮和婉转。
金雕这才猛然转过脸来,耸耸头,眨眨眼,好像在说,这个人好陌生!他是谁啊?朱朱拍拍手,霍霍终于毫不迟疑地拍打着双翼飞过来了,立定在半人高的栅栏上,俯身,用弯而尖的黑喙轻轻划拉着朱朱的手背。
朱朱用另一只手轻抚它的背羽道,霍霍,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麻醉师也把自己的左手伸过去。霍霍看看麻醉师,又看看朱朱。朱朱给他一个鼓励的表情,它便也在麻醉师手上划拉几下。
待李乒乓有样学样再伸手,霍霍却不肯搭理他了。
璐璐捂着嘴笑道,鸟儿跟人不一样,不肯滥交朋友的。
李乒乓悻悻道,你这是什么话!它认识徐兄,徐兄只会给它打麻药,认识我,我会给它拣中药疗伤。很多草食动物都识得中草药,我跟它们才是一家亲。
麻醉师道,我看它的眼神跟朱朱很像,两只眼珠也是一样的黑。
璐璐道,我们的霍霍是一只雌鸟。
李乒乓呵呵道,这就对了,我们的麻醉师平时都是用注射器麻醉人,今天难得会用甜言蜜语麻醉人,而且连人带鸟一起麻醉了!
璐璐叫道,你俩都是白衣天使啊!快给我们朱朱姐介绍一个医生吧。朱朱说她要找的朋友,要么医生,要么老师,她对职业的兴趣,超过了有房有车。
李乒乓一愣,随即笑道,白衣天使主要是对护士的美称。你不是要我们给你的朱朱姐介绍一位女朋友吧?
璐璐一声妈耶!医生、护士不是都穿白衣的吗?穿白衣的无论医生、护士,都是救死扶伤的,难道不都是白衣天使吗!
李乒乓还想辩说,麻醉师拦阻道,天使的英语是Angel,中文音译安琪儿,这个称谓源自希腊文Angelos,本义指的是来自天上的使者,代表圣洁、良善、正直。没错,无论医生、护士,都应该是圣洁的使者。
璐璐得意道,就是嘛!你俩这次来,一定要把这个当作任务扛在肩上。我们朱朱姐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能人,每天给大小动物当保姆,就把自己的正事给耽误了啊!
朱朱咬着唇瞪了璐璐一眼,目光却是柔和的。回头对他二人道,你们既然来了,是不是都要认领一个宝宝?
李乒乓摇头道,我就算了,一点小心思都在几片白帆上了。心思晃荡的人,当不好动物它爹。
麻醉师道,我来认领霍霍吧,如果此前没有人认领的话。以后节假日正好跟乒乓老弟过来,他去扯帆驾船,我多走几步,过来看望金雕。
霍霍似乎听懂了,低头在他手背再划了划。
朱朱感叹道,你俩还真是有缘。前两天有一对惠州夫妇过来,也想认领霍霍,它可是爱理不理,人家只好放弃了。说定之后,一起到办公室去签了一份简单的合约。合约上,经济上的捐助,并无明确要求,完全依据认领者的实力而定。主要是认领者需得定期或不定期来探望,同时在中心做义工。当然,事先还得参加一些线上线下的培训。
且谈且看,已是下午四点,树林上头的日头依然灼热。朱朱和璐璐跟车把二人送到那个有路牌标识的岔路口,才下车告别。后视镜里,璐璐已经转身往回走了,朱朱还站在那棵龙眼树下。
下山路上,李乒乓把车开得生猛,喇叭也摁得此起彼伏。麻醉师皱起眉头道,你是想把灌木丛里的禽兽都惊得飞过来才好吗?
李乒乓道,是啊,这是唢呐曲子《百鸟朝凤》。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缘啊!老兄可得抓紧操练!
操练什么?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这么一个丰满、漂亮,又有爱心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要是唯唯诺诺不敢上,很快就会被别人一马当先掳了去当压寨夫人!
麻醉师摇头,她就是一朵亮得耀眼的大丽菊,也得看看能不能采回家插在我的花瓶里。人家未婚过,条件可是比我好一截。
李乒乓教唆道,哪有你这么迂腐的,只要有情有缘,那就都不是事!
接下来,他嘴里鼓捣出一串婚恋不走常规路的中外名人,从一位曾经的诺奖获得者,到一位西方大国的总统,都是“星光大道”也不敢轻易邀请的人物。
麻醉师道,你讲的都是学界明星和政坛明星,明星有这些事,那是名人逸事;换成咱们平头百姓,就是凡人糗事了。
也罢,李乒乓睨他一眼道,有花不采空折枝。医院内外给你提过两三个护士,你都看不顺眼,这回有个顺眼的吧,哎哟喂,你又怯场了!
麻醉师反驳道,我哪敢看人家不顺眼,是人家看我不顺眼好不好?
李乒乓重重哼了一声,不知你是真抑郁还是假抑郁,找个好女人陪伴,只怕你想抑郁都没工夫!早可以把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换成巧克力揣兜里了。
四
分别后的微信中,麻醉师跟朱朱交流频繁。要义还是在向朱朱学习各种领养禽鸟尤其是猛禽的知识。朱朱在传授知识点之时,提示他要自我防护,备上皮手套,有必要还可以带上皮坎肩,防止鸟爪抓伤;带上望远镜,最好是十倍以上,有利于野外观察;还有强光手电筒、外伤用药、登山鞋及轻便雨具等。
没等下一个周末,三天后,麻醉师又来了。因有轮休,他想都没多想,就径直开了一辆古铜色的现代车来到半山村。自周末从山上返回,他跟朱朱的微信往来超过了李乒乓,主题自然是金雕霍霍。朱朱拍了不少霍霍生活的图片,也包括几个短视频给他。或是太忙,朱朱喜欢给他语音留言:我有意识跟它提到你了,霍霍很聪明的,每次提到你,它都会抬头左右看看……
麻醉师好奇地问,你是告诉它我的姓名,还是麻醉师,或者徐医生?
朱朱故意留白道,你下次过来就知道了。
麻醉师问,我下次应该什么时候过来?
朱朱道,一个脑袋和两条腿长在你身上,我哪里知道啊。
麻醉师欲追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过来?终究觉得这句话的挑逗意味太明显了,改为:它希望我什么时候过来?未待回复,又道,我尽快过来吧。
再次见到朱朱,她二话没说,就先带去看霍霍。两人一前一后,刚到鸟类区,霍霍听到人声,敏觉地抖抖脑袋,嗖地从巢穴上方的一截枯木上飞了过来。它就站在两人中间的栅栏上,双翼伸展开来,一边搭着一个。
朱朱伸出手背让它划拉道,看见爸爸了,好开心是不是?
麻醉师心中一喜,也伸出手背说道,原来你是这样在它面前称呼我的。
朱朱道,家里若是养了宠物,是不是喜欢叫它们宝贝?中心的禽鸟走兽其实也都是领养人的儿女。有这份感情,那是双向的治愈。
双向的治愈?麻醉师盯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珠问,来领养受伤动物的人,也有……不少病人?
朱朱道,不好这么说,不少领养者是带着孩子来的家长,孩子要么多动症,注意力不集中,要么内向、抑郁。也有几个星星的孩子——自闭症儿童。当然还有家长纯粹为了孩子多一些户外活动、见识,或者有利积攒作文素材过来的。
麻醉师挠头道,原来如此啊!像我这样不带孩子过来的领养者,那是少数派。
朱朱道,你是哪一年生人?像你这样年龄的人,结了婚,带着孩子过来的,也有啊。
麻醉师窘迫地摸摸下巴颏,今天过来有意仔细剃尽了络腮胡,半边脸现出一片坎坷蜿蜒的乌青。
麻醉师尴尬道,我已经有些忌讳报出自己的年龄了。
朱朱瞥他一眼道,这有啥忌讳的,我都不怕讲自己的年龄,你还害怕?
麻醉师鼓起勇气道,我有过两年婚史,后来又重回孤独。
朱朱上下打量他道,你上次跟李医生过来,我看你也不像没结过婚的。我欣赏你这个“孤独”二字,一般人或许会用另外两个字“自由”。
麻醉师心想,她一个未婚女子,初次见面,就能看出自己“不像没结过婚”?原本想问问她从哪里看出来的,终究没问,却道,一天到晚跟动物打交道的人,都有一双超乎常人的锐眼吧?
朱朱道,动物比人单纯太多,两两相对,经常跟动物打交道的人也就单纯。因为单纯、干净,反而容易一眼看到底。
麻醉师道,是啊,我也是希望在领养金雕霍霍的过程中,多几分单纯、干净,这可能比多读书,多听课,还来得快些。你们这儿有招待所吗?
朱朱答,有的,只不过条件比较一般。麻醉师道那不要紧,只要有一张床即可。他既可以跟金雕多相处,也免得往返跑市内,来去得三四个小时。
朱朱教了他一些禽鸟的康复训练的方法。告诉他,霍霍弱视,多用声音跟它交流,给它鼓励,同时带它多运动,消除它害怕重返大自然的心理。
麻醉师问,我带它出去,万一它不跟我回来怎么办?
朱朱道,不用怕,病人康复的尽头是家庭和社会,病鸟康复的尽头是丛林和蓝天。我们并不希望它们像老人待在养老院一样,在鸟舍和食盆前安逸到终老。它们如果真不想回来了,一是它们去用生命做赌注了;二是它们有能力去搏击大自然了。
好吧。麻醉师不无沉重道,想到我带出去的是一只身体不那么健全的金雕,就像把一个病人带去诊疗室,心里轻松不起来。
你会轻松起来的。朱朱鼓励道,正是考虑到你的医师身份,受过多年救死扶伤的道义和技术训练,我们才如此信任你。要不然我还会给你做更多测试,经过一段时间培训,才敢放你单飞的!
放我单飞?麻醉师不无疑惑地看她一眼,揣摩这句话的分量,也感受到朱朱在康养中心的地位或分量。
朱朱直接道,我来这儿之后,也是同时做过半年培训的。
麻醉师还想问问她以前的职业,以及曾去哪里做过培训,那边璐璐已经在叫朱朱姐了。要么是又送来受伤的动物,要么是又来了领养者。
麻醉师穿上棕色的薄皮坎肩、右小臂戴上黄皮手套。学了两声鸟鸣,又叫了两声霍霍。霍霍略一迟疑,便飞了过来。霍霍用尖喙啄啄他的双手,偏头看他一眼,便扑一下翅翼,立在他的右臂上。
朱朱道,我们家的霍霍可聪明了,我讲的话,它大多能听懂。你好生待它。
麻醉师跟它说,霍霍姑娘,我带你去找吃的,你可要听话,别到处乱跑乱钻,你钻到山里,可能会遇到大蛇、狗獾,你别跟那些地面上跑的家伙较劲!吃饱了、飞累了,我就带你回家,听懂了吗?
霍霍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
麻醉师一字一句道,我是医生,可是治不了你的弱视。器官要多用才好,跟刀剑一样,常用才亮。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霍霍不时会飞离麻醉师的臂膀,像是在玩耍,又像是窥视到了附近有猎物。
朱朱提醒道,你可别带它走远了,带它出去放风,也只能局限在中心外两三百米的范围,最远不能超过五百米。太远了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包括它们可能不知道回头了。
麻醉师答应了,一路吹着口哨往外走。
随着他的行走步伐,他能感受到金雕在他手臂上的分量。它那种顾盼自雄的气概,麻醉师不仰头都能想象得到。他这两天也搜看了不少金雕的视频,知晓哈萨克族人以前很崇尚养鹰、养金雕。养金雕是哈萨克族的信仰,养金雕的人受人尊重。金雕成了保护动物之后,豢养就有了不少限制。
他一路走,一路跟金雕说话。他的声音放低了,它便仰头跟耳语似的,尖喙几乎触碰到了他的腮帮子。麻醉师带着金雕来到了上次过来的路口,除了龙眼树、老秋枫,还有一棵老朴树,几棵散落在溪边的荔枝和杧果树,虽不甚高,却也粗壮佝偻,显然都上了寿数了。
麻醉师忽然低声问,霍霍,你觉得我跟朱朱来一场恋爱,有可能吗?
霍霍的脑袋低下来了。
麻醉师再问,如果你觉得朱朱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我,你就用爪子挠挠我吧。
霍霍再次低下头来。
麻醉师问,没听懂吗?大声重复了一遍。
霍霍昂然起来,瞩目远方。
麻醉师忽然感觉,它那只右爪在挠他的手臂,听得见嘎嘎的声响。
他心里滚过一股暖流,停下脚步,督促道,挠重一些,霍霍。朱朱说你很聪明,你再挠重一些。
霍霍侧脸看看麻醉师,很快昂然而起,双爪立定,却无再挠的意思。
麻醉师无奈,心里一阵期盼,一阵空想,脚步加快了。绕着老秋枫、老朴树转圈,他要由自己手臂的抖动带起霍霍的抓挠感。霍霍为了不被摔下来,只能抓得更紧。
麻醉师继续问霍霍,既然你不再表态,我来拜拜秋枫好不好?老树成精,它们也许晓得,会给我答案的。你看看这棵大树四周,低垂的枝叶,连同小溪边都系满许愿的红丝带。
霍霍是听懂了的,不然它怎么会噗的一声飞下去,站立在老秋枫前的石头上呢。它看着麻醉师双手合十,一拜二拜三拜。每拜之后,嘴里必定念念有词。他是在许愿呢,许了三个愿吧?许的三个什么大愿呢?
霍霍全神贯注盯着他看,也聚精会神想听清他的悄悄话。可是他的悄悄话也太神秘莫测了,只见嘴唇动,未闻声息出。金雕的双眼可以媲美广角望远镜,听觉也很灵敏,那是面对大自然的捕捉,对所熟悉人的言行,它也能捕捉到部分信息,是习惯使然还是揣度的结果?
麻醉师放声对它道,我许了三个愿,有一个可以告诉你。还有两个暂时保密。
霍霍在窄窄的条石上横走了几步,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麻醉师便又双手合十道,可以告诉你的是,愿金雕霍霍早日恢复健康,恢复视力,重返蓝天。
霍霍得令,连连点头。
麻醉师拍拍手道,过来吧!我的宝贝女儿。
霍霍低头啄啄脚趾。
麻醉师说了句,那我就走了。刚转身,还没开步,霍霍就倏然拍着羽翼起身,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麻醉师伸出左手,轻抚它的脚爪道,宝贝霍霍,我宠归宠,有些话还要跟你讲明白,你想早点一飞冲天,就得吃苦耐劳,提升视力,增强听力。最要紧的是学会自己找食吃。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林子,里面什么好吃的没有啊。
说话间,麻醉师扛着霍霍已经来到了盘桓而上的山路上。他拍拍霍霍的羽翼,反复地说,不停地鼓励。
霍霍机敏地转动脖子,发出低低的喉音。
麻醉师站定了,右臂一挥,霍霍骤然飞起,在空中盘旋,很快就消失在树梢之上。
麻醉师骤然有些紧张,嘴里嗖嗖发声,慢慢拾级而上。
很快地,金雕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金雕的视力是人眼的六到十倍,它肯定更清晰也更完整地看到他了。有几次,它都俯冲下来,几乎要落在它的主人身边,却又迅速地双翅上举,呈现一个招展的“V”字,飞高了,飞远了。
为了让霍霍更方便地看见他,他登到山路转弯处,把外衣脱了下来,晾在一块赭色的大岩石上,便也学着霍霍,做一个招展的大大的“V”字。
此时他感觉后背汗湿,这才想起,没有带水带面包出来。自己都饿了,霍霍这么飞来飞去不饿吗?真希望它能很快找到自己的猎物,既为填饱肚子,也为训练它的能力。
头顶上帐幔一般的白云遮蔽了烈日,天气却越发显得闷热了。天空有了几声沉闷的雷声。好一阵没见霍霍的踪影了,侧耳听远处的林木稀疏地,恍惚间有它起落的欢快与捕捉。待它回到身边,尖喙似乎还沾着血腥。
吃到什么美食了?告诉我。麻醉师边说边摸它的嗉囊和腹部,感觉还是瘪瘪的。
霍霍蹲在他的右肩上,爪子抓挠,脑袋一低一昂。
麻醉师问,你是想回去吗?你要吃得肚子溜圆,飞不动才好。我情愿扛着你回家!说着连拍了几下霍霍的羽翼,它才无奈地倏然起飞。
得见它飞远了,麻醉师摸摸腰包,抽出手机,这才发现,出来两个多钟点了,朱朱来了三个电话都未接听。
他赶紧拨过去道,跟霍霍在一起,就忘记看手机了。要不说人还是得有点牵挂,不然就只顾得上刷手机。
那边道,你还健在啊!(扑哧一笑)几个电话不接,我还以为你跟霍霍都被强人掳走了。
麻醉师道,虽然山下就是大海,却既看不到海盗也不见山大王,乏味!如果有海盗和山大王,首先也应该把美女掳走。你知道吗?公元八九世纪吧,维京海盗首领殷格·亚纳逊掳走了法国不少黄金,还有二百名美女,才动了安营扎寨的念头,在靠近北极圈的一个海岛扎根下来了。那个地方现在叫雷克雅未克,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冰岛啊。朱朱不屑道,我都去过的。
麻醉师叹道,我曾经几次动念去的,疫情防控期间受阻三年,今明两年不知道能否成行。
朱朱不无讽喻道,是想看看法国美女的后裔是不是还那么养眼,对吗?
麻醉师道,到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已经看到比雷克雅未克更养眼的了!
他为自己能够鼓足勇气讲出这样的恭维话而庆幸。
过了一会儿,对方道,这样好听的话,你应该当我面讲才是。赶紧回来吧,怕要下雨!你们离开我约定的活动半径已经太久了。
挂了电话之后,麻醉师看表,接近吃午饭的时间了。他站在大石头上双手平举上扬,做成一个大大的“V”字,一面三百六十度地缓慢转动身体,一面嗖嗖发声。
可是无论他如何身体摆动,做出力所能及的各种鸟鸣,湛蓝的天空下,森林寂寞,不见霍霍呼应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紧了。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四下望去,一无所得。
一筹莫展之际,朱朱再次打来电话。他刚说了句,小家伙可能是太贪玩了……朱朱道,我已经骑上电动车过来了,你在原地等我。
五
心灵感应是有的。
已经挂了电话,他还在对着手机道,我正想叫你过来,你就动身了啊。
不过十来分钟,朱朱带着一把小红伞,快步缘山径而上。跳上大石头,她一句话没说,举起望远镜四处张看。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旷野啾啾鸟鸣,一次、两次、三次……同时张开小红伞在头顶旋转。终于,远处飞来一个黑影,右翅倾斜,左翅拉高,在头顶扑啦啦盘桓一阵,朱朱赶紧收伞。
霍霍回来了,很快收羽落在朱朱手臂上。
朱朱靠近他的右肩,轻轻一耸,聪明的霍霍赶紧移步到了麻醉师举起的右臂上。麻醉师摸摸它的嗉囊道,飞出去这么久了,好像还没有找到什么填饱肚子的啊!
朱朱轻轻摸摸它的肚腹,好像吃了一些东西啊。再凑近它的尖喙,略略掰开闻了闻道,它视力不好,想要自取猎物不容易。你是对的,动物的所有器官跟人一样,用进废退。它如果最终不能自由猎取,那就只能在康养中心过一辈子。这对它来讲,固然很舒适,却也很残酷。
下山路上,麻醉师道,我想的是,一是器官用进废退,要多用;二是眼睛不大好,那就开发听力。训练出超常的听力。我们经常遇到一些心血管病人,当某支冠状动脉堵塞之后,侧支循环就张开了。这部分较细的血管网是固有的,平常处于静止状态,不起作用。一旦主干发生阻塞时就活跃起来,承担部分血流循环任务,以补充主干血循环的不足,甚至完全代偿。
朱朱道,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侧支循环代替主干供血。我们当然希望霍霍的视力终究能恢复,实在恢复不到从前,能提升听力也是一个思路。小看你了,没想到还有这种动物康复思路!
麻醉师兴奋道,谢谢动物大管家的表扬!
下到平地,朱朱的枣红色的电动车,就停在老秋枫的侧边。
麻醉师道,我带霍霍上山前,在这棵老秋枫面前许了三个大愿。你能猜到其中一二吗?
朱朱戴上头盔,回转身来瞥他一眼道,第一个大愿当然跟霍霍有关,希望它早日恢复健康,恢复视力,重返高山草原。
麻醉师讶道,果然是神机妙算,前面几个字都一样。后面我想到的是重返蓝天,不过你的高山草原更具体,与蓝天的意义完全一样。
朱朱让麻醉师在后座坐好之后道,山路崎岖,你可要坐稳。
麻醉师道,那我就只有无耻地抱住你了。
为了乘车安全,朱朱提醒麻醉师穿上皮坎肩,让霍霍栖息在他右肩上。
朱朱回应道,如果无耻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也就认了。
麻醉师将双手轻轻在她腰间环绕,几乎耳语道,第二个愿,跟你我有关。
是吗?朱朱略略侧头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你那么快会许一个愿,跟你我都有关?
麻醉师咬咬牙道,我的老友李乒乓在后面鞭策,我的新友朱朱在前面引领,我的干女儿霍霍在天空提拉……我想要不进步都不行啊。
朱朱道,你这是美自己,还是美我们呢?
麻醉师道,大家一块美,当然主要是美你和我。
朱朱啐道,你就臭美吧!第二大愿你不讲我也知道了。男人不就那么点坏心思!第三个是什么呢?
麻醉师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朱朱道,好吧,时间一长,怕是你自己都会忘记的。
回到鸟类区,朱朱刚停车,霍霍就从麻醉师的右肩扑啦啦飞将过去了。
麻醉师这才敢用环抱朱朱腰腹的双手,暗暗使一把劲之后骤然松弛。
璐璐早预备了霍霍的午餐,赶紧敲着盆子招呼。
麻醉师和朱朱扑到栅栏前,却见霍霍并没有对璐璐添加的食盆里的鸡肉、牛肉大啖。它只是啄了几口,伸长嗉囊子吞下去,看看食盆子,再看看保育员璐璐,用尖喙在食盆边沿磨了磨,就飞到不远处的横拉着的枯木上去了。
麻醉师疑惑道,飞了好半天,它就不饿吗?
朱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霍霍,她判定,它不饿,这一次它是在外面吃饱了。
麻醉师讶道,是吗?
朱朱道,基本可以肯定是的。如果是生病了不想吃,它不会有这样飞上飞下的精神头。
麻醉师和璐璐都击掌叫好。如此看来,距离霍霍重返蓝天和森林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朱朱摇摇头道,也别想象得太乐观。我们曾经救治过一只黑脸琵鹭,它是拉肚子拉得很厉害。眼见得好了,都飞出去很多天了,一周之后又飞回来了。不仅还拉肚子,一只脚也受伤了……
麻醉师急问,后来呢?
朱朱一张脸拉下来了。
璐璐忙说,哎哟,不要讲带熟了一只黑脸琵鹭、一只金雕,即使带熟了一只狗獾、一只黄鼠狼,人家真走了,不回头了,心里也会有一阵空落落的。
朱朱道,相处得越久,失落会越大。
璐璐道,这跟谈恋爱是一样的道理。恋爱两三个月,跟恋爱两三年、七八年,分手时候的感觉肯定大不一样的。
朱朱不屑道,你倒好像恋爱过多少次似的!
璐璐大叫冤枉道,我就恋爱过一次,初恋就结婚了,恋爱时间又短,哪里懂得比对!朱朱姐才比我大半岁,可千万别学我,即使是初恋就结婚,也要把恋爱时间拉长一些!恋爱可是比结婚甜蜜多了。
麻醉师道,我们都要向璐璐学习,把恋爱当一门课,认认真真地上。
六
“五一”小长假就要来了,立夏的节气在岭南的滨海城市表达得很是确凿,回南天和雨季交替而至。麻醉师跟李乒乓道,我喜欢半山的气候,那里树多、靠海,还感觉不像市内湿答答的,一入夏更感觉闷热了。
李乒乓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是有金雕霍霍的缘故吗,还是一位衣袂飘飘的姑娘能给你带来清凉的风?
麻醉师坦白道,半是霍霍,半是朱朱。在天平两端,各占百分之五十。
李乒乓道,那就对了,你是霍霍的爸爸,朱朱是霍霍的妈妈,合起来是一家三口。若是你跟朱朱真好了,再生上一两个娃,那就是亲密的四口或五口之家。届时,你家娃不会跟霍霍争宠吧?哈哈哈。
麻醉师皱起眉道,这件事想起来都有些遥远,不过,我觉得朱朱有足够的智慧处理这样的事情。
李乒乓问起他俩情感的进展。
麻醉师告诉他,正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呢。朱朱原本是市里一所挺不错的中学里的语文教师。一次期中考试前的复习,有个调皮男生自己不看书,还不停地拨弄前后左右。她走过去用课本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男生就做昏倒状。事后他父亲赶过来,没完没了地纠缠,说是把他儿子打成了脑震荡。带去医院各种检查单子和费用单一大堆,拿来给她报销。还责令学校叫她当全班同学的面向他儿子道歉,不然就向市教育局乃至更上面投诉。校长无可奈何,希望她接受家长的条件,捏鼻子吹螺号——忍气吞声,凡事都会过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少管这些捣蛋生就好!她不干,愤起问校长,现在学校没完没了的排名,不仅同年级排,同一个集团的学校也排,期中排,期末排,每次考试都排,搞得学生、家长和教师都不得安宁,你还讲要像在每一个空口袋里搜硬币一样,锲而不舍地向每一个学生要分数,现在又讲不要多管,到底是管好还是不管好呢?校长恼了,反唇相讥,我叫你们管,也没有叫你们打学生啊?!她也火了,用书拍他一下也叫打吗?这些学生是豆腐做的,拍一下都不能!父母又想叫儿女出色,又不能拍打,天底下的好事都出在他们家里吗!两人一通争执,校长觉得失了面子,悻悻道,你能教就教,不能教就请辞吧!
朱朱气闷在家里躺了三天,起床之后,草书一张辞职报告,就递交给学校。批复都等不及,就收拾办公用品回家去。校长叫同事劝劝她,说是一通气话,哪里就真敢让这么好的老师走人呢!她要同事转告,并不是受不了这个气,要紧的是大家包括校长,以及学生和学生家长,太长时间了,都在一个泥糊糊的碾槽里挤压,找不到一个突围的方式。她原本就身体不好,也想趁机放逐自己一段时间。以后若是还想回学校,再想办法考回来吧。
朱朱晓得此一揖别,就是永远。自从离开学校,她到外面游历了半年。也是偶然看到半山动物康养中心的招聘消息,毅然过来,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份新职业。跟鸟兽打交道,她觉得轻松多了。工资是少了一大截,心里舒坦,身体也觉得好多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曲里拐弯啊!李乒乓感叹道,你我都是医生,她跟你讲过身体哪里不好,得过什么病吗?
麻醉师道,女孩子家家,我哪里好问人家哪里不好啊。
李乒乓摸着腮帮子坏笑道,她胸高屁股大,行走快,身体旺着呢,生娃都会是顺产。
麻醉师揶揄道,你都看见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乒乓啐道,鬼才信呢!这一向你有事没事都往半山跑,不仅仅摸过人家一双绵软的小手吧?
麻醉师怕他往下说,赶紧把话岔开,谈到了前不久失利的一年一度的全院乒乓球赛,这是李乒乓近期的兴奋点。一个全院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发动最广泛的体育赛事,除了没有设团体冠军——他们只有出去打比赛才有此项目,其他项目男单女单、男双女双和混双都有。此次破天荒,麻醉师和李乒乓多年分食冠亚军的旧例被打破,李乒乓夺得冠军,麻醉师连亚军都没得到。留下一份体面的是,他俩还拿了一个男双冠军。那几天,李乒乓高兴得时时找由头请人喝酒吃饭;不少科室里的护士们,都能得到一盒盒的巧克力和各式坚果。大伙儿都说,李乒乓如此慷慨大方,他得个冠军,全院上下都跟过年一般,麻醉师早就该手下留情了。
李乒乓不希望这是麻醉师拱手相让给他的冠冕。直到麻醉师承认心思都在半山在霍霍那里,也在朱朱身上,决不是对李乒乓心怀仁慈,李乒乓才心安理得。
李乒乓约麻醉师“五一”小长假开车去昆明,看看第六届昆明蓝花楹文化艺术节的盛况。此前,麻醉师说过,好些年前去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矶,看见一树树的蓝花楹就心生欢喜,他喜欢那种铺天盖地、不管不顾的紫色。后来才悟到,那或是跟抑郁有关。李乒乓还说,可以带上朱朱一道去,他驾车之时,麻醉师完全可以跟朱朱坐在牧马人宽敞的后排。即使后面山崩地裂,他也会遏制好奇心,决不回头偷看一眼。
麻醉师答应探一下朱朱的口风,很快传过来的回话是,她要加班,走不了。
李乒乓道,那你就好好在半山陪陪她吧。
麻醉师其实并没有郑重其事问朱朱是否愿去一趟春城昆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小长假有何安排。朱朱信口回道,可能加班吧。他愿意她加班,愿意小长假在半山陪着她,也陪着霍霍。
霍霍长大了,原本站在麻醉师的右臂上,起飞与降落,他都感觉不甚明显。现在不经意就忽地一沉。霍霍聪明、懂事、善解人意,它已经很少落在麻醉师的臂上了。带它上山,它要么飞在前面,要么故意拖拉在后,树杈与草地都是它玩耍与栖息之处。
紧接着,让麻醉师提着一颗心的,便是霍霍每跟他一道出去,却很少再与他一道回来。它回来得更晚,上午出去,下午回来;下午出去,晚上回来。还有两次,它是隔天才飞返。麻醉师观察到,即使它没吃饱,也不愿在自己窝里的食盆里尽情享用。它更愿意吃个半饱,便再飞出去捕食。朱朱夸赞他观察得细致,是一位合格的编外保育员了。
麻醉师仰头道,我是它爸啊!
霍霍晚回的每时每刻,麻醉师都食不甘味,坐卧不宁。朱朱安慰他,就像孩子大了,必定要离开家一样。动物康复了,也必定会回归大自然。你要有心理准备,霍霍终究有一去不复返的时候。
麻醉师咬着牙道,带亲了,很难设想那一天的到来。
朱朱笑道,治好一只鸟儿,却病了一个人。那可怎么办啊?原本我们康复中心,既是疗愈动物,同时也可以疗愈人的。
麻醉师眼睛一亮道,我其实也被它疗愈得差不多了。但愿你不要再“返病”啊!
七
他没敢告诉朱朱,在与霍霍相处的日子里,他服用过一年多的抗抑郁药都停了。期盼朱朱和自己皆身心健康,就是他那天在老秋枫前发的第三个愿。
“五一”假期,地处一圈旅游景点环绕的半山,却没受到多大的影响。除了一些领养人来来去去,游客大都不知此处可看亦可玩。
麻醉师四月三十日下午下班之后,就驱车来到半山了。因了接待领养人,朱朱比平时忙碌了许多。白日除了吃饭时间,麻醉师能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入夜,麻醉师通常会到她宿舍去,她那里独门独户,安静许多。她虽不是广东人,却也学会了喝工夫茶。她的一个竹制书架上,多是跟动物相关的博物与文学书,譬如《她们的性》 《象语者》 《开雀笼》……这本《开雀笼》是一本与鸟笼欣赏相关的书,她说是一位客人送给她的,如果不是这本书制作精良,她早就扔到废纸堆去了。她是一个喜欢动物不受拘束之人,一个以动物回归自然为使命的人,即便一个万般精致的鸟笼子,又怎么会得到她的欣赏呢?!
她问麻醉师要不要这本书。
麻醉师连连摆手道,我跟你一样,只欣赏自由飞翔的鸟,哪里会喜欢鸟笼子呢!
麻醉师万没料到,就因这句话,朱朱给了他一个拥抱。
麻醉师略有一愣,随后便紧紧抱住了她,还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朱朱推开他道,你可真会得寸进尺。
麻醉师揣摩着她是不是恼怒了,她却把话题岔开了。
这可真给了麻醉师鼓励,给了他得寸进尺的胆量,却也一直止于拥吻和爱抚。每每关键时刻,相关霍霍的话题就打消了两人进入甜蜜的纵深。事后回想起来,有一些微妙,也有一些奇怪。有时是他先讲起了霍霍的顽皮,有时是她谈起了霍霍的好玩。果真像两个成人间的亲密,夹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孩子不期然地闯将进来,成人的游戏就发乎情、止乎礼了。
可是,这个调皮的孩子霍霍,每每只是在言谈之间,并没有真实地出现,为何就带偏了两人的情绪呢?
五月三日这一天是个周五,天气预报,夜里有大到暴雨。一连几天,麻醉师都带着霍霍去游山。它现在都是独自返回了,麻醉师不断告诫自己,朱朱是对的,要适应它终有一天,不再回头。
霍霍前天下午出去,到现在仍然没有回来。这是头一次,起码跟他在一起是头一次,隔了两天没有回来。
麻醉师心神不宁,中饭和晚饭在食堂吃的什么都记不全了。他踽踽独步来到朱朱宿舍——她的宿舍通常是不锁的。窗外一棵老榕树的叶片滴滴答答落下残雨,连带一些碎叶,错落而无节奏。刚坐下看手机,朱朱就发来一条微信,为防大暴雨,正在办公室值班。问他是不是到了她那儿,可以先泡壶茶喝着。她估计要回得比较晚一些。
他站在窗前,盯着她回来必定经过的一条小径,一盏人高的路灯,划出昏黄的笼罩。发去微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回了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雕”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搜索枯肠,回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安慰道,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窗外树叶落下的雨滴渐渐沉寂,夜空漆黑一片。
他颓然坐下,站起,在她书架前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看,全然看不进去。眼前的字一个个都认识他,却一个一个都从他的眼前跳开了。
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瞬间从脑子里划过,如同一个孩子拿着一支2B的铅笔,在一张雪白的A4纸上划过又粗又黑的一道又一道。
她发来一段语音,霍霍如果扛过这场大雨不回,它就真的赢了。这不正是我们期盼的吗?我们小心地呵护它们,使它们康复,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它们重获生机,不再需要我们。它们在我们这里圈养或半圈养,并不是一个自在的世界,它们自在的世界,就是人们对它们不管不顾,把自由的天空、森林、海洋还给它们。我们应该为此开心才是啊!
他想了想回道,我明白。可是,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会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担心它遇到不测。
她回复,相较你担心它,我其实更担心你。说实话,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感觉到你曾经抑郁过。让你带金雕霍霍,不仅为了疗愈它,也为了疗愈你。你曾经用过什么药,我从你的眼神里都看得出来。你已经基本好了,过了霍霍飞走这一关,你也就赢了。你现在打开我右边柜子最下面那个抽屉,看看你曾经吃过的是不是这种药?
他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弯腰打开右下的抽屉,看见一盒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药盒已经泛黄了。抽开一看,里面只用过两片。
啊,她也曾经用过这种药?她也患过抑郁症!怪不得她老爱说双向疗愈。
半夜十二点,忽地山呼海啸,暴雨倏忽而至,万千条皮鞭抽打着窗户,蛟龙奔腾而怒吼。一个接一个炸雷,把乌黑的苍穹撕开一道又一道敞亮,照得大地煞白如昼,转瞬又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大而急促的风雨渐渐远去,深灰色背景下的天空慢慢浮现几许白光。
他敏捷地站起,推开窗,睁大眼对着苍穹念叨着,霍霍,你就真的、真的不回来了吗?伸出舌尖,左右舔舔,嘴唇边全是咸湿的。
在小径的那一头,昏黄的路灯下,一顶红伞飘移着过来了。
那是一朵令人心暖的飘移。
原刊责编 鄢 莉
【作者简介】南翔,教授、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著有《绿皮车》《抄家》《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等十余部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及评论作品。其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