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
2024-12-05余一鸣
一
校长办主任刘宏遇到数学组来找老寿时,寿不逸正在办公室与同事侃大天,老寿一个人过日子,老伴在美国带孙子,他回家了也是冷壁清辉,一般都是在食堂吃过晚饭他才回。如果兴致好,他会约几个年轻人下馆子喝酒,他请客。刘宏遇常在被邀之列,刘主任是寿不逸的学生,寿不逸做过刘宏遇的班主任,刘宏遇做学生时挨过老寿的骂,还挨过老寿的揍,刘主任在酒桌上常展示自己的耳根子,说,看看吧,看看吧,这是寿老师拧着我的耳朵上讲台,留下的豁子。老寿说,认,打是亲骂是爱,你是我的亲学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老寿在刘宏遇的老家昆山中学教书,刘主任当年是个爱捣蛋的学生。老寿的酒风不好,喝多了会恸哭、骂人甚至动手打人。他一个人独住,还有几年就要退休,喝多了一旦出事谁敢负责?渐渐地,刘宏遇就找理由推托老寿的小酒局,刘宏遇是学校的中层干部,不能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百姓,老寿能理解。
老寿见刘宏遇进门,将椅子背旋转九十度面对他,问,找我?刘宏遇说,校长指示我,让我请您出山,我们一起回一趟昆山。老寿抬起左手挥了挥,说,告诉校长,我不去,要去他自己去。刘主任不急不恼,找一张凳子坐到老师面前,说,老师,我觉得您也该回一趟昆山了,要不,您退休后随师娘去了美国,就再没机会去昆山了,那里的老朋友们都念叨您呢。老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也行,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去昆山是私差,搭你们的顺风车,你们忙你们的公干,互不相扰。刘宏遇满脸堆笑,说,只要老师您肯大驾亲临,您什么话都不需要说,什么事都不需要做,有我呢。
过了昆山村,前边就是昆山中学,再前边,就是昆山湖了。昆山其实不是山,只是湖中一座小岛,湖因岛而名,村因湖而名。都说智者乐水,历史上昆山村出过几位进士;恢复高考制度后,本村也出过几个本县高考状元;改革开放以来,昆山村的人最早投入商海。最早昆山村是被称为“万元户村”,现在则被戏称为“老板窠”,说昆山村村口树上的鸟窝,掏出一只蛋,是个老板,再掏出一只蛋,还是个老板,老板在昆山村聚堆了。车子到了村口,寿不逸喊停车,说他先到村里转悠一下,然后再到中学与他们碰头。刘宏遇说,行,老师,我可是扛着您的旗号来昆山中学的,您可别放我的鸽子,没有您的面子,我怕请不动他们。寿不逸挥挥他的左手,头也不回地说,知道,知道了。
在昆山村与昆山中学之间,是一片杉木树林,夏天,枝叶繁茂,遮挡了中天的太阳,而树干笔直,任凭东南西北风缠绕,这里以前是村里人午间乘凉的好去处。现在条件好了,老人会的议事厅、棋牌室都装上了空调,这爿树林被村人遗忘,成了知了们放声歌唱的乐园。树林的外侧,有一所废弃的砖窑,从前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们忙,各种补课,就是幼儿园小朋友,放学后也要赶着上学前兴趣班,昆山村从古至今一直重教,现在富了更有条件重教。这破窑就冷清下来,只有一个人还惦记着它,尽管这人早就不是个孩子。老寿弯腰钻进窑洞,窑内码放的砖坯稀稀落落,只剩堆垒的两个坐墩还在。砖窑本来属于昆山生产队,烧窑的师傅是聘请的外地人,四十年前某一天,师傅不辞而别,回老家干个体户了,满窑的砖坯烧成了废品,这个窑成了废窑。昆山人顾不上埋怨,把废品砖抢着搬回家,搭个猪圈羊圈能用得上。怎么说呢,砖废了还有人惦记,人废了就没人稀罕。常来这废窑的是个废人,刘小年。刘小年已经四十岁出头,这个年龄的男人打扮得讲究一点,看上去还是个小伙子,何况刘小年浓眉大眼,大高个,本身是个好坯子。只可惜刘小年是个废人,在昆山村,缺胳膊少腿眼瞎耳聋的人称为残人,只有脑子坏了的人被称为废人,刘小年的脑子就不正常。两只坐墩一高一矮,老寿脚过处,灰尘弥漫,只这两只坐墩的墩面上泥光可鉴,那是刘小年的屁股长年留下的印痕。窑里没有刘小年,寿不逸在高墩上坐下,耐心等候,果然,只一会儿,窑口的光线就被一个高大的黑影遮挡住了,是刘小年。刘小年说,寿老师,我知道你会来,我爬在树顶上瞭你,没瞭着。老寿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刘小年用手搓了搓胸脯上的泥垢,得意地说,你说的,今天不来明天来,明天不来后天来。过了后天又是今天了。老寿说,有道理。老寿现在是左撇子,拉开长方形旅行包的拉链,刘小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看,老寿掏出梳子、推剪和剃刀,命刘小年坐在矮墩上。老寿大概一个半月来一次旧砖窑,替刘小年理发,有时也给他捎件衣服或者吃食,悄悄来悄悄去,即使刘小年告诉别人他来过,也没有人会把一个废人的话当真话。刘小年只穿一条大裤衩,他长着连腮胡子,胸口也长着一丛乌油油的黑毛。寿不逸的理发工具是三十年前的三件套,他刚上大学时,全班男生推选他为理发师,这三件套还是用班费买的。他当中学老师后,还常为男生理发,渐渐地,没有学生来找他理发了。学生说,您理发速度太耗时间了,工具老化,您还精益求精,一根乱丝都不放过,有这时间够刷十道数学题了。老寿当然知道这是借口,他们是嫌他理的发型跟不上时代了。好在刘小年不嫌弃他,每次都是乖乖地顺从他的调度。
老寿给刘小年带来了半只烤鸭,还有一件T恤,刘小年啃鸭子时很陶醉,一边啃着一边还会不好意思看老寿一眼,那眼里满是腼腆、纯真,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年。T恤用不着试穿,那是按他的大号尺寸买的。老寿有时会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送给刘小年,但是他贴身的衣服刘小年穿嫌小,所以只能买新的。刘小年吃了半只烤鸭,喝了一瓶矿泉水,眼睛还盯着旅行包,老寿想了想,把那只傩面取出来,面朝下又放回去。
这是一只青帝猖官的面具,双眼凸出怒睁,两道浓眉倒竖,额头处的金色图案与鼻部的金色如意图形上下呼应,嘴角两侧装饰有红色的火苗图案,令人视之莫不生敬生畏。青帝猖官这个角色上台演出时需身着青袍肩插青旗,但是,惊悚的效果其实不如单独注视这一只傩面。刘小年母亲说过,儿子每次出状况时都会像大猩猩一般狂拍胸脯,追着人打,但是,有一次正好遇上一个跳青帝猖官的汉子,那人抓起傩面抵挡,刘小年立即蹲下了。于是,老寿就有了这个想法,用青帝猖官面具制约刘小年的疯病。刻傩面用材是杨柳木,木材市场能买到。老寿总共刻成了两只傩面,但废弃的有十五六只,那时他的右手残了不久,右手使不上力,老寿雕刻用的是左手,同事们都理解老寿,一个数学教师手残了怎么上课?从前的寿老师上几何课不带三角尺和圆规,右手一挥,该有的黑板上就有了,现在他学雕刻是想训练他的左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一个叫费新我的书法家右手残了后用左手写字,写出的字依然轰动书坛,寿不逸手残志坚,用左手写字画图重上讲台,指日可待。寿不逸确实做到了,只不过,他不愿在昆山中学待下去了,他调去了县高中。有人说,老寿是为了调走,才苦练左手,他教学水平再高,县高中也不可能接收一个上不了讲台的数学老师。也对,好在数学老师中左撇子多,县高中没人注意他的右手。老寿完成的两只傩面,一只给了刘小年母亲,一只他自己留着,见刘小年的时候他放在旅行包里,随身携带。
老寿说,你妈妈在家吗?
小年说,我妈妈在家。
老寿说,那我们去你家,好吗?
小年拍手说,好,去我家。
刘小年的爸爸现在六十大几,小年出事后,寿不逸托人给他安排了一份传达室的工作,方便他随时回家照顾儿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没被辞退。刘小年的妈妈一直没有上班,她的工作是全身心服侍生病的儿子。用不着问,刘妈当然在家。但是老寿觉得他得尊重刘小年,你把废人当正常人对待,他才会把自己当正常人要求。老寿是个教师,就如同教师对差生优生平等对待,差生才有可能不自弃,比肩优生。老寿不能空手去人家家里做客,尽管他有所准备,但总得带点什么伴手。他领着小年来到村口综合服务商店,昆山村的有钱人多,昆山村的商店什么都能买到,老寿秤了两只西瓜,一块五一斤,二十一斤三两,刘小年说,三十一块九毛五分。老寿掏出手机,按了小年说的数字扫码付钱,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将信将疑,用计算机按了一遍,确凿,才让老寿和小年搬走西瓜。昆山村不细看,满目高楼大厦,走进村巷,才会发现尚有几处低矮的旧平房。农民有钱了,首先是盖楼,再有钱,就到城里去买商品房,更有钱了,就在城里买别墅。村里的楼房大多空着,或者留守老人住着。没有拆除的旧平房,一种是子女考上大学,城里有房,没必要在村里起楼,一种是像刘小年家,咸鱼翻不了身,经济跟不上。刘妈坐在家门口剥豆子,见了寿老师喜出望外,赶紧把老寿往屋里让。她张罗着给老寿泡茶,老寿说,别忙了,就切只西瓜吧。刘妈去了厨房,老寿听到柜子钥匙响,原来菜刀被锁在橱柜里,切好西瓜,刘妈捉刀进了厨房,又听见一阵钥匙响。刘妈已经养成习惯,刀剪之类的锐器都藏进柜子,不让刘小年随手够到。
老寿有很多年没来过刘小年家了,房子依然是原来的房子,家具还是原来的家具,只是时间让它们变得陈旧,同样,时间也在刘妈和刘小年的身上留下了印痕,刘妈老了,刘小年变成了中年汉子。农村的三口之家,如果生的是儿子,所有的希望都会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但是,刘家的希望破灭了,寿不逸看着屋里的人和物,心里难受,他掏出一沓人民币放在桌上,自从他决定来昆山,当天他就取了两千块现金放身上。刘妈说,寿老师,您这个月已经给我转过钱了,这钱您自己用吧。老寿挥挥左手,说,这屋里用得上。
刘小年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一直要服药。以前老寿拿到工资,会直接给刘家汇款。现在农村有医保,药费大部分能报销,但老寿收到工资卡工资到账的短信后,还是习惯性地转给刘妈两千块钱。只有这样做了,老寿走在路上,内心才不会有一脚踏空的慌张。
二
昆山中学在本县称得上历史悠久,溯源可以到明清时期,县志上就有“昆山书院”的记载。历次中小学撤并,昆山中学都毫发未损,有人说,是昆山村躺在地下的祖宗们在护佑学校,不如说,是昆山中学毕业的子弟们有出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到哪里都有说话的份。老寿二十多年没来,昆山中学已经不是原来的面貌。低矮的平房教室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崛起的教学楼,教学楼之外,还有实验楼、图书馆、体育馆等,建筑物看上去并不比老寿所在的县高中逊色。寿不逸再往前走,前面就是学校的大操场,操场的前面就是学校的食堂。刘宏遇刚才给他发了信息:寿老师,晚上不去镇上酒店了,刘校长留我们在学校食堂用餐,说昆中领导班子全体人员恭候老师大驾。老寿的嘴角撇了撇,本来就该这样,倘若真的让他老寿请刘云峰喝酒,这昆山村的乾坤就颠倒了,还谈什么师道尊严?大操场还在原来的位置,只不过面目全非,煤渣路的跑道铺上了塑胶,操场中间没有了疯长的野草,变成了绿茵茵的人工草坪,完全不是老寿噩梦中的景象了。与其说老寿一直躲着昆山中学,不如直接说是他一直躲着昆中的操场。即使岁月流转,斗转星移,老寿走过操场,心里还抹不去往事留下的阴影。
饭局安排在二楼的包厢里,一桌人都在等他,主宾位空着,他被引进门,所有的人都起立迎接他。他很少出席宴请了,学生家长的宴请他几乎不参加,他借口年纪大了有“三高”,其实是他怕和陌生人打交道,在外人面前喝醉了,那就丢教师的脸面。但今天显然得喝点酒,他叮嘱自己,控制在二两白酒以内。他伸出左手按了按,请大家落座。除了副书记和副主任,在座的都是他的学生,都是昆山村人。农村中小学的很多教师都是附近村庄的人,这是早年民办教师的遗风,下了课,可以去地里忙活一会儿,兼顾家庭。现在种地的人少了,教师白天的时间被塞得没有缝隙,但是,住村里还是比住外边方便,至少,自己莳弄的地垄上的时蔬保证新鲜。昆山村的教师更舍不得走远。老寿打量了在座者一眼,都是白色衬衫、蓝色长裤,左手手腕上都是金晃晃的手表。刘云峰放在桌上的钥匙链,显眼地挂着一个奔驰车的电子钥匙,这说明昆中老师们的日子过得滋润,这么热的天,他们住行都在空调环境,大夏天不嫌累赘戴手表,这是城里老板炫富的做派,昆山村的老板们把这风气带到村里,看来也影响到了昆中这班领导。昆山村的人迷信昆中,即使许多在外发达的昆山村人,也乐意让子女先在昆中读完初中三年。据说昆山村的学生们只要中考成绩优秀,昆山村的企业家协会会拿出一笔专款,重奖昆中的教师,这做派让全县的老师都艳羡。老寿觉得这挺正常,靠山吃山,近水楼台先得月。昆山村的老板多,昆中的教师沾光在情理之中。城里人不是追捧学区房吗?老寿的儿子在国外购房,也想购买富人区的房子,老外的购房款按比例扣学区教育费,富人区的学校硬件软件条件就明显好出一截。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一般乡村学校的学生家长给老师递烟,也就二十块一包的黄南京,在昆中给老师递烟,不是中华烟以上怕是拿不出手,水涨船高呀。
刘云峰和刘宏遇既是同村人,又是同班同学,只不过高考时刘云峰考上师专,刘宏遇考上的是本科师大,当然,若论数学成绩,他俩都在刘小年之下。刘云峰带头给老寿敬洒,昆中的领导们一个个依次过来敬酒,老寿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抿杯沿。刘宏遇悄悄地说,老师,您这做派比领导还像领导。您端着,我得低到尘埃里去。老寿其实并不是端架子,他只是提前告诫了自己。一轮酒敬完,刘宏遇开始回敬。刘宏遇把情况已经摸透了,校长、书记、年级主任、班主任,他扫机枪一般一梭子扫过去,嘴里的话像花儿一般开放。酒喝到高潮,一桌子人称呼就乱了,没有校长、书记、年级主任,只剩下兄弟,连老寿也只是个“哥们”了。
刘云峰将老寿和刘宏遇安排在村里的民宿,说这里民宿的条件不比城里宾馆差。一路上刘云峰走路跌跌撞撞,老寿担心他酒喝多了,刘云峰说,老师您放心,我把该要的家长名单都要到了,不会耽误正事。所谓的民宿,就是改建了的村民旧屋,将门窗改成大幅透明玻璃,将小院整出点小桥流水,三间平房做成了一个套房,比宾馆的套房宽敞。老寿说,这个好,废物利用,价格比镇上宾馆便宜吧?刘主任说,便宜?您以为这是桃花源呀,我在前台看了,这房间的价格比五星级宾馆的套房翻了一倍。老寿正惊讶,刘主任说,民宿是村服务公司的,前台说刘支书打过招呼了,寿老师是村委会的客人,房钱挂在村委会账上。老寿想不起来,这位刘支书是谁,反正昆山村刘姓占绝大多数。刘主任说,前台还说,刘支书在外地,明天回来后请老师吃晚饭,就在这家民宿。老寿说,我还没弄清他是谁,他说请客我就得去?老寿在昆山村牛气烘烘,刘主任不由得笑了。卧室的灯光下,灰喑的色调中凸现出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床,确实有一种新气象。老寿洗过澡,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老寿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半夜一点。他下意识地看看右手腕,那条又粗又长的疤痕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条光滑的泥鳅,他看了看床单,床单洁白无瑕。他起床拿了一瓶冰水,连灌几口,情绪立即镇定了,刚才只是一场梦。那是他经常在梦中遇到的场景,黄梅天,闷热,人的身上到处都是黏腻的汗与油,他急着去浴室冲澡,一个学生拦住他,他不耐烦地说,有不懂的题目到晚自习再问。那学生不吭声,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他是谁,在梦中却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寿不逸看见刀光在眼前闪过,本能地头一晃,菜刀将他左手的脸盆劈落,接着是第二刀,寿不逸用右手一挡,感觉到胳膊猛然一震,他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反身朝操场深处奔跑。他在前面奔跑,那学生举着刀在后面追,边上的师生醒悟过来,有的拿着手中的脸盆投向那学生,有的跟在那学生的后面追赶,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场接力赛混乱的交接棒场景。那时候的操场上不可能长着杂草,不可能有梦里那种没过膝盖甚至高过肩膀的各种杂草,而且学校还没放暑假,即使体育课被主课挤占了,男生们一有空还是在操场上各种撒野,草来不及长高就被踏成草泥,只有暑假过后,操场上才能长成欣欣向荣的草丛。在老寿的梦中,他却总是奔跑在草丛中,即使今天,他再一次看到操场,分明已经是红的跑道绿的草皮,他梦中的操场依然是大块的杂草丛。据后来追上来的师生说,当时老寿失血过多,很快就倒在地上,凶手没来得及继续作恶,就被大家按倒了。
老寿睡不着,干脆出了民宿,去村里走路。对老寿而言,夜晚的昆山村他曾经非常熟悉,哪家养的狗凶,哪家的后门口有茅坑,他都清楚。现在的昆山村,巷子拓宽了,两边的平房变成了楼房,巷子装了路灯,似乎把巷子拉长了。巷子的青石板上不必担心踩到鸡屎鸭屎,据说村里的鸡鸭已不允许散养。甚至连狗吠声也没有了,或许昆山村的狗也改变了使命,不再是看家护院,而是专心致志地做宠物,养尊处优了。老寿习惯性地走到了老人会,老人会是昆山村老人们议事和活动的场所,前面一幢高屋是老人会,后面一幢高屋是刘氏宗祠。昆山村的富足从这两幢高屋就可以看出来,雕梁画栋,红木桌椅、水晶吊灯,空间大,装配的是大功率中央空调。老寿当年来这里,主要是这里存放着“五猖”的傩面,老寿想拥有一只傩面。但是,傩面是神,本地人并不会制作,必须去南方深山去定购。老人们不说“买”,而称“请”,去请的人必须事先沐浴焚香,请回来后必须跪拜祭祀。老寿起了念头,照葫芦画瓢,仿刻一只,这时候的老寿右手已经残了,说是什么筋腱断了,反正右手捉不了笔,老寿觉得用左手捉刻刀,正是锻炼左手的一个好机会。老人会里的傩面,除非有重大演出才起驾,凭老寿,哪里请得动五尊大神出门。那时老寿还在昆中,夜深人静时他常来这里瞻仰,回宿舍后捉刀试刻。好在老寿是个无神论者,好在祠堂和老人会是夜不闭户,昆山村人相信小偷没有胆量在祖宗和神祇面前行窃,这方便了老寿。很多的深夜,老寿的左手不听使唤,老寿都不妥协,手指僵了缓一缓,手心破了缠几条纱布,在一年多的时间内,他硬是刻废了一堆木头。
傩面能让刘小年镇静,这是听刘小年他爸刘石头说的。刘小年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刘石头一直把刘小年带在身边。下地也好,上老人会打牌也好,他都不让刘小年离开自己的视线。有一回在老人会打牌,他发现刘小年不在身边,赶紧放下手上的牌,出门寻找刘小年。找了一圈没找着,回到老人会,却发现刘小年跪在供几下面,姿态十分虔诚。供几上摆着的是“五猖”傩面,只有演“跳五猖”前,人们才会在傩面前跪拜,平时跪垫都收进柜中。刘石头观察过几次,他来老人会打牌,刘小年都会在傩面前跪一阵子,至少那一整天,他的情绪能稳定。刘石头和刘小年妈妈对老寿的态度截然相反,刘妈总觉得对不起寿老师,让寿老师残了右手。可刘石头认为,是寿不逸害了他儿子,废了他儿子。因此老寿救济刘家,帮刘石头找一份工作,刘石头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老寿是为自己赎罪。
老寿究竟犯了什么罪?
三十年前,寿不逸从师专数学科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昆山中学任教,年轻人精力旺盛,又是主科教师,寿不逸很快就被安排做了班主任。这边农村的经济条件比他老家好,年轻人都开始进城打工,寿不逸所教的初一(3)班只报到了三十几个人,反正小学毕了业,认得的字进城打工够用了。但初中是义务教育,上边要抓学生流失率,昆中的老师们工作的重心是家访,把学生拉回课堂。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伙,单身教师吃饭要么回父母家,要么自理。寿不逸他们几个外地教师,自己动手轮流掌厨,这天轮到寿不逸,他一早就去镇上买菜,那时的镇还是个小镇,没有专门的农贸市场,农民把舍不得吃或者吃不完的菜放在街边摆摊。寿不逸看中了一堆新鲜的萝卜青菜,问摊主多少钱一斤,摊主是个小男孩,头也不抬,低声说,萝卜一毛三分,青菜一毛。男孩将萝卜青菜过了秤,随口报出价格,总共一元三毛四分三厘,三厘就不收了。数学老师寿不逸还没把账算清楚,这小子已经脱口而出,小男孩抬头看着他,那双眼仁乌黑乌黑,眼睫毛扑闪扑闪,等着他怀疑。寿不逸偏偏信任他,爽快地付了钱,说,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
昆山村的,我叫刘小年。
这就对上号了,新学期选数学课代表,寿老师问有没有人在小学当过算术课代表,没人吭声。有同学说,我们在六年级时算术最好的是刘小年,他是课代表,他本来初中也分在我们班,可是他没来报到。下了课,学生们继续跟他说这个叫刘小年的流生,说刘小年四位数的加减乘除你数字报得快他答得更快,说昆山村上街卖西瓜的人都喜欢捎上他,他报账没出过一次错,暑假他吃掉的西瓜比其他同学加起来还多。人脑运算的速度比计算机还快,很多年后观众在省电视台《最强大脑》栏目看到过这样的神童,但那时,数学老师寿不逸对刘小年的传说还是将信将疑。当天晚上,寿老师就进了昆山村,刘小年在村里的名气不小,他很快找到了刘小年家。老师上门,刘石头以礼相待,泡茶,递烟,但就是不答应让儿子复学。刘石头说,寿主任,我们农民拨拉农民的算盘,刘小年上了初中还得考上高中,考上高中还得考上大学,踩空一脚那就都是一场空。不如让他进城打工,不论木匠泥瓦匠,学到一门手艺就能赚钱,实惠。昆山村的家长嘴甜,称班主任也是主任,就如他们进了医院,见了护士也喊医生,开口先让你高兴。寿不逸说,别的孩子不说,刘小年是个天才,是将来当科学家的材料,不能耽误他。刘石头说,他那就是个小聪明,我问过他,他也说不出个道道,张口就来了。除了这点小聪明,他别的学科都差,在外人面前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刘石头不松口,寿不逸不松劲,每个星期天都去他家家访。那时的学校提倡老师家访,家长把老师当客人待,条件好的家长会给老师煮白水蛋,加上红糖,条件差的也会给老师泡杯茶。寿不逸每次离开刘小年家,刘妈都不让他空手走,一块咸鱼,或者一捆小菜,寿不逸不敢不收,不收就是看不起农村人。很多年后,家访这个现象已被老师们遗忘,家长见老师一般都是在请客的宴席上,家长给老师送礼也不再是送咸鱼小菜。教师和家长的位置换了,不是老师求家长,而是家长求老师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寿不逸常为此感慨。当然,现在家长送的礼品重,烟酒茶之外还有购物卡,校长在教师会上一再强调,不要与家长走得太近,举例说某家长等孩子毕业后举报班主任,三年送的礼加起来不是个小数字,快够得上受贿罪了。家访这件事,在二三十年前是教师的本职工作,可能是寿不逸让刘石头嫌烦了,刘石头说,这样吧,我们听刘小年的意思,他愿意去我就让他去。刘小年被喊过来,刘小年小声说,我愿意去。刘石头没想到刘小年改变了主意,但一家之主不能食言。刘小年后来告诉寿老师,我愿意回来,是因为那天遇见您买菜,您信任我,您没有犹豫就付了钱。别人都不相信我,反复算几遍后才肯付我的菜钱。
凭良心说,作为班主任,寿不逸对刘小年同学的学习格外上心,刘小年严重偏科,除了数学,其他各科都拖班级均分的后腿。老师们对刘小年有意见,对班主任寿不逸有看法,中考成绩出来,各科教师是根据所教班级均分考核,考得好论功行赏,考得差吃校长的白眼,你当主任的只抓刘小年的数学,也太自私了吧。寿不逸有苦说不清,他何尝不希望刘小年各科齐驱并进,考高中看的是中考总分。但刘小年同学我行我素,成绩差的学科他惧怕,能赖的作业他就赖,能躲的老师他就躲,寿不逸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掉队,召集各科老师专门为刘小年开了一次会,表态支持老师们针对刘小年的薄弱科目加压加量,想不到的是,压力过大,居然把刘小年压炸了,刘小年认定,这是他最信任的班主任联合老师们存心欺压他。
刘小年出院的时候,寿不逸早已出院上班。寿不逸去刘家看望刘小年,刘妈见了寿老师,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刘小年在医院里养得白白胖胖,他喊了一声“老师”,眼光躲闪着不敢正视老师,寿不逸安慰刘妈说,过一阵子就好了,继续来学校上课。寿不逸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虚伪,刘小年没参加中考,不能读高中,就是以休学生身份重读初中,他未必读得进书了,更何况,昆山中学也没有老师敢当他的老师了。正说话间,刘石头回家了,他满身酒气,显然在外面喝了不少酒,他见了寿不逸,说,你来做什么?莫非还想来祸害我家?刘妈拦住她男人,说,寿老师,他喝多了,说的是糊涂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刘石头一把推开她说,我每一句说的都是真话,我儿子成了这模样,我老刘家还有什么指望,你说,是不是你毁了我老刘家?寿不逸在屋里坐不下去,拔腿就走,愤怒的刘石头把他带来的营养品扔到了门外。
刘石头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毁了,开始自暴自弃,酗酒赌博,一家人的生活没了着落。寿不逸看不下去,他找了一个做老板的学生,给刘石头安排了一份守传达室的工作,从那以后,刘石头见了寿不逸,依然不给他好脸色,不理睬他。
寿不逸梦游一般又走到了刘小年家屋前,夜色中,那三间平房趴在那里,比白天看上去更矮。寿不逸无数次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他坚持动员刘小年回校读书,让刘小年进城打工,刘家早盖上了楼房,刘小年也一定已经结婚生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刘石头说的话没错,错的是寿不逸。那么,寿不逸伤残的右手就是罪有应得?老寿用左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腕,这么多年来,老寿一直坚持夏天也穿长袖衬衫,他不愿意面对那条伤疤,更不愿意伤疤暴露在外人面前,引发别人的好奇心。出院后,学校要替他报工伤致残,寿不逸拒绝了。寿不逸把这条伤疤看成了耻辱,学生留在老师身体上的刀疤,只能证明他作为教师的失败,这是一块抹不去的烙印。因为这条伤疤的提醒,寿不逸成了另一个刘石头,他在教学上不再像从前一样勤勉,对学生的要求再也不严苛,评职称、争荣誉,寿不逸都主动退让,他自认为配不上。坚持让刘小年返校,是他作为教师的一个执念,却误了刘小年一生。如果说刘小年是个天才,天才都是异乎常人的人,用现在的学校教育方式和升学制度去约束他,对他无疑是一场灾难。这种反复的自责,是老寿一生卸不下的包袱。
天空已经有了亮光,村巷里有了脚步声,偶尔夹杂几声老年人的咳嗽。忽然间,村里的公鸡高亢地亮出了嗓子,狗吠声也在村庄彼此呼应,这鸡鸣狗吠显然比从前的村庄迟了很久。老寿有了睡意,人们睡着的时候他醒着,人们醒来抖擞精神时,他却想睡了,想回民宿睡一个“回笼觉”。老寿成了一个另类,这昆山村的鸡和狗都与人的作息同步了,唯老寿不从众,他仿佛故意在与这芸芸众生较劲。
三
见过在庙会上搭台唱戏的,没见过在中学门口搭台唱戏的吧,而且是对台戏。
这一天不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也不是三月三上巳节的日子,只是六月份的普通一天。这一天公布中考分数,初三毕业生返校填报中考志愿,这一天昆中门前就突然变得热闹非凡。
固城县高中的对手是本县的一所民办学校,校名打的是国际招牌,固城国际高级中学,主营方向是出国留学,国际高中聘请的校长,是在县高中校长位置上退休的老校长。多年来,本县教育局招生政策一直对县高中倾斜,中考全县前一千名都被县高中收入囊中,剩下的才被另外四家高中瓜分。据说,那特殊政策是老校长做县高中校长时跟县委书记争取到的。现在他做国际高中的校长,嘴皮跟着屁股转,反过来攻击县高中,明火执仗要跟县高中抢生源。这位老校长在国际高中教师动员大会上说,民办高中注定是做一头抢食的饿狼,抢不到好的生源,就没有好的升学率,没有好的升学率,就招不到好的生源。恶性循环,大家就只有散伙一条路走。生源的重要性当教师的都懂,专家们说,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那都是屁话。初中毕业的孩子,学习习惯已经养成,基础课程已经学完,不排除有个别人能突飞猛进,但那属于屎里扒出颗豆,稀罕的事。县高中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日子结束了,前几年就成立了十几个招生小组,与初三优生家长对接,对高分考生许诺进实验班、免学费、给奖学金等等。昆山初中在国际高中眼里是块大肥肉,生源质量高,家长中老板多不差钱,出国留学当下是富人的时尚,所以,国际高中招生小组的人早就进驻了昆山,先刘主任和老寿他俩一步。
国际高中的宣传台用的是角钢构架,塑钢铺面,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请的是县城有名的健美舞蹈队,清一色美女帅哥,朝气蓬勃,很多学生见了迈不动腿,忘了自己是来学校做什么来了。县高中走的是传统路线,榆木柱子松木地板,高高的扎架上披下来十几条竖幅,竖幅上的内容是县高中的宣传广告。这都是村支书的功劳,前一天的饭局上刘云峰和刘支书商定的。每年的集市、庙会村里都搭台唱戏,现成的材料,说搭台就把台搭出来了。现成的傩戏班子,锣鼓一响,演员们厚靴长袍再戴上傩面,长啸一声就开台了,声势瞬间就压过了对台。
圩区的傩舞被称为“跳五猖”,实际上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民间舞蹈,传说是有一位名叫张渤的人,治水有功,天帝封他为“祠山大帝”,并命五方猖神护卫他。江南多地建有祠山庙,庙中同时供有五猖神位,“跳五猖”成为一种具有驱邪纳祥性质的祭祀舞蹈。所谓“五猖”指的是东、南、西、北、中五方官神,以青、红、白、黑、黄五色对应五位猖官,这五色也暗合木、火、金、水、土五行之色。这五位大神身着长袍,肩插背旗,各执刀戟,先是群舞,然后是依次独舞,其中融入了不少高难度武术动作。寿不逸初到昆中时还是毛头小伙子,其时正值民间艺术复兴时期,寿老师常常在课余和休息天混进傩戏班,参与排练和演出活动。老寿那时还是小寿,小寿曾经沉浸其中,有一回还替补演出过青帝猖官角色。现在老寿站在后台,看着熟悉的傩面,看着傩面摘下后陌生的年轻人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昨晚在饭局上,刘主任突然接到电话,原来请的文化馆歌舞团因故不能来昆山演出了,刘宏遇回到席位上,眉头紧锁。做东的刘支书问他怎么了,他如实讲来,说,明天昆中门口只能让国际高中风光独占了。这刘支书开席前与老寿做了师生相认,他确实是寿不逸的亲学生,比刘小年他们低两届,他报出他读昆中时任课老师和同学的名字,都对上了号。只不过,老寿没教完这届就被调去了县高中,更何况,老寿教书近四十年,学生多,记不住学生的姓名是经常发生的事,很多时候他拍一下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就把尴尬掩饰过去了。刘支书说,我再敬刘主任一杯,你把这杯酒喝了,问题就不是个问题。刘宏遇一饮而尽,刘支书说,我们昆山村有现成的傩戏班子,我这就让人通知他们,明天保证能把县高中的场面撑起来,保证刘主任风风光光。刘宏遇也是昆山村人,知道傩戏的精彩,他回敬了刘支书一杯,说,书记救了我一命,这傩戏犹如孙悟空借得的芭蕉扇,让我和寿老师明日过火焰山无忧了。
老寿点点头,说,傩戏好,热闹,驱邪祛恶。
健美操也罢,“跳五猖”也罢,那都只是噱头,最重要的工作在后面,和学生以及家长洽谈。当天一大早,县高中另外派出三名教师支援昆中招生点,年轻人的盯人能力强,这里没老寿什么事了。老寿临走时想进村再转一遍,他又走进了村里的老人会,白天这是全村人气最旺的地方,不少人认出了寿老师。五猖的傩面在演出结束后,又放回供几上,老寿试着将青帝猖官面具戴上脸,不知是面具变重了,还是老寿人老了,老寿竟觉得后脑勺被勒得有些承受不住。它毕竟比老寿拎包里的青帝猖官面具厚重,老寿刻的面具偏轻偏小,这几年中考高考家长和老师们送考时穿旗袍,取“旗开得胜”寓意,也有扮成《西游记》中唐僧、孙悟空模样的,寓意能翻山涉水战无不胜。老寿觉得这主意挺好,能缓解考生的紧张情绪。老寿也去凑热闹,他头戴的是青帝猖官面具,在送考的人群中特别显眼,县电视台的记者过来采访他,问他戴着青帝猖官傩面的寓意是什么,老寿想了想说,是想让青帝猖官吓退那些难题偏题,以狰狞驱邪祛恶,为考生保驾护航。那时刻的老寿,不觉得傩面如此沉重。
老寿回到民宿整理行李,刘主任和那三位都已在大厅了。三个年轻人正在向刘主任汇报战果,一个说,我盯的五个考生都搞定了,其中有一个家长狮子大开囗,讨价还价,我终还是守住了底价。另一个说,我盯的是全年级的前十名,都签约了,算起来为学校节约了几万块奖金。对于县高中,最大的危险不是国际高中,而是省城的师大附中,它有省招班,主要是用来抢下面县里的优生,好在它无暇顾及昆中这类乡中学,何况,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县高中千方百计也要守住本土的好苗子。出来三天两夜了,老寿急着回家,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回县城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年轻教师是自己开一辆车来的,老寿要上他们的车,刘宏遇说,别跟他们挤,刘支书让他的司机送我们。
刘支书的车是奔驰越野车,宽敞舒坦,他当年没考上大学,如今的日子比那几位考上大学的同学过得滋润。老寿自省,这几十年是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机遇俯首可拾,条条大路通罗马,让学生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是人们短视和狭隘的表现。可悲的是大多数教师和家长不觉醒,孜孜以求,高考的道路越挤越“卷”。
刘宏遇说,寿老师,今天终于可以放宽心了,能完成任务,都是他们看您的面子。
老寿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什么活都没干。
刘宏遇说,除了给班主任们的酬劳,住宿费和预定请客吃饭的钱都省下了,刘支书连傩戏演出的费用也全免了。
刘宏遇接着说,不过,刘支书有个请求,他的大娃是女儿,二胎生了个儿子,他当宝贝疙瘩稀罕。这儿子今年中考,成绩距县高中录取线差五十几分,却想上县高中。
老寿不吭声,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每年县高中录取都有一些指标生,主要是应付县里领导们打招呼和县高中领导方方面面的关系,名额很少,普通教师说不上话。
刘宏遇说,刘云峰早就替他联系过我,这事我一直没敢答应,但现在人家帮我们这么多,我也只能跟校长汇报申请,我怕我一个人说不下,想请您也帮着开个囗。
老寿说,我?算了吧。
刘宏遇说,我知道您从来没跟校长提过要求,一旦您开金口,校长一定会给您面子。
老寿明白了,这事本来一直瞒着他,难怪刘支书请客吃饭,不是刘宏遇、刘云峰这俩家伙通知他,而是由前台服务员告知他。老寿并不生气,这种事本来就是台面下的活动,不适合别人知道,老寿眼不见耳不闻为净。刘宏遇这是忽然不自信了,想拉上他老寿壮胆。老寿说,我开口也未必有用,而且,他儿子这分数,我不主张读县高中。
刘宏遇做聆听状,老寿说,他这分数适合去上国际高中,走出国留学的方向,这成绩在县高中垫底,在国际高中属中上等,刘支书又不缺钱,为什么偏偏要挤进县高中呢?
刘宏遇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人家家长的选择。
老寿说,他这分数进了县高中,考试垫底不要紧,最怕的是这种学生心理出问题,出个什么事谁能担责?
老寿下意识地挪了挪右臂,车里的空调冷气很足,他的衬衫腕扣紧紧地扣着,但刘宏遇知道,那里被遮盖的是道刀疤。刘宏遇作为校办主任,知道的事比老寿多。每年的内部通报,都有学生发生意外事件的统计数字。
两人无话,车子里显得沉闷。老寿忽然对刘主任说,我想下车走走。
小车在圩堤上停下来,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光依然疯狂,晒得老寿头皮发麻。正值洪水泛滥时节,论历史这是个新圩,二十世纪围湖造的圩,老寿当年去昆山中学报到,就是走这条圩埂,不是走,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载的是他的行李。那时也是汛期,跟今天他看到的水情一样,外侧水面与路面仅剩一米多的距离。老寿看圩埂内侧,有不少人在烈日下巡逻,他们穿着红马甲,手持长竹竿,拨开草丛寻找漏水点。据说上面已一再要求退耕还湖,因为历年积累的圩田占领了湖太多的面积,每遇洪水,水位增高,破圩的灾难事件就会频发。但各地地方政府有自己的小算盘,多一个圩就是多出万亩良田,倘若别处的圩先破,水位陡减,说不定自家的圩子就能保住。他们应付上级的办法是,撤走新圩内的居民,实在守不住圩,那才是天意。任何生态的恢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寿穿着长裤长袖,越走越热,他挽起了袖管,不在乎右手的刀疤暴露在阳光之下,以前他都不愿正视,即使洗澡,他的眼光也躲避这条刀疤,此刻,他忍不住多看了刀疤一眼,确实丑陋,油腻光滑的表皮上,找不见一根汗毛。他取出包里的傩面,一会儿放在头顶上当笠帽遮挡阳光,一会儿当蒲扇扇风。终于,他在圩埂上遇到了一棵树,在树荫处坐下,他看放在草丛中的傩面,一双凌厉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抬头看水面,不远处的昆山岛已经淹没,只剩一些树梢在风浪中摇摆,仿佛是一群溺水呼救的孩子。突然间,风起云涌,脚下的大浪裹着漩涡奔涌向西,它们将那段圩堤冲出了一个决口,口子越来越大,水流凶猛地奔向圩田,破圩了,那汹涌的浪头龙腾虎跃,竟有一种邪恶的狰狞之美,他不由得想到了傩面,甚至想到了古三星堆人的青铜面具。
他怀疑自己中暑了,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原刊责编 朱 强
【作者简介】余一鸣,1963年生,江苏高淳人,现居南京。著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年度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紫金山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金陵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北京文学》双年奖、《创作与评论》年度小说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