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科幻小说中中国神话元素的创造性重述
2024-12-04马正花
[ 摘要] 神话作为民族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文学创作中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然而,随着科技理性的主导地位不断巩固,神话故事逐渐被边缘化,“新神话主义”思潮悄然兴起,即文化界开始重新审视和挖掘传统文化及神话。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以新的方式重新讲述中国神话,既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和发扬,又为现代科幻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现代社会中科技理性带来的精神缺失。
[ 关键词] 新神话主义;美籍华裔;刘宇昆;科幻
[ 项目名称] 青海民族大学2024 研究生创新项目“刘宇昆科幻小说中中国神话元素的创造性重述”(项目编号:01M2024009)。
针对神话资源的当代转换问题,学者们认为任何古典资源,包括神话资源,都需要进行当代转化[1]。在深入探究神话资源的现代转化与传承议题时,必须紧密贴合当代的语境框架。其中,全球化作为重要特征,其影响力不容忽视[2]。刘宇昆(Ken Liu,1976—)是享誉国际文坛的科幻作家,其作品多次获得大奖,他凭借多元文化背景、创新性的写作风格,以及在跨领域合作与交流等方面的优势,被视为当代华裔科幻创作者代表之一。在刘宇昆的笔下,东方神秘幻想与西方科技幻想并非水火不容,而是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平等对话。这种对话不仅消弭了文化差异带来的隔阂,更在碰撞中激发出耀眼的创意火花,使得他的作品洋溢着前所未有的魅力。
一、刘宇昆科幻小说中未译之态的中国神话原型
在刘宇昆的科幻创作实践中, 汉语拼音的运用构成了一种深刻的文化翻译策略,体现了跨语言交流的创新性。这一策略在《狩猎愉快》(GoodHunting)中得到了尤为显著的体现,展现了作者如何在英文叙事框架内通过汉语拼音这一特定符号系统,实现中国神话元素的精准传达与深度诠释。刘宇昆在相关文章中曾表示,《狩猎愉快》是其2012 年发表的作品中写得最好的(I consider this is my beststory published this year.)[3]。
书中,刘宇昆运用了“汉语拼音辅以英文释义”的方式,让海外读者在阅读“hulijing”这一陌生词汇时被赋予了主动探索与建构意义的角色。他们需借助自身的阅读经验、文化背景与想象力,在上下文语境中仔细揣摩,逐步拼凑出“hulijing”所承载的文化寓意。这一过程不仅加深了海外读者对“hulijing”本身的理解,更促使他们在跨文化的阅读中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文化对话。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狐狸的形象经历了极端变化:从远古的图腾崇拜,到汉朝后神性减弱,唐朝短暂复兴,再到明清时期彻底成为人性化、复杂多变的精怪形象[4]。而在东晋时期,郭璞对狐妖化为人形,尤其是化为女性的现象进行了系统性的论述,构建了一套详尽的变形理论:“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5]
刘宇昆在其作品中,对古代乡村狐妖(Hsiaojung)的描述与郭璞的理论相耦合。原文中第一次出现“hulijing” 是在“A hulijing cannot resist thecries of the man she has be witched”,拼音形式的角色名称与英文对角色设定的补充并置,不仅解释了为什么“狐狸精”会小心翼翼地出现,更激发了海外读者对这一角色的好奇,同时符合“能知千里外事”的特点;书中的hulijing 是典型的“百岁为美女”的狐妖形象,体现在当主人公Liang 初见Hsiao-jung时发出“the most beautiful lady i had ever seen”的感叹,以至于降魔计划进行时,她只对十三岁的Liang 说了一句“You’re a very brave boy”,便使Liang 忘记父亲交代的对其泼狗尿的任务;当Liang 的父亲对商人解释其子被狐狸精的美貌与诡计所魅惑并不丢人时,展示了在中国传统语境中狐狸精的美貌与狡猾的显著特征,也与上述“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的内容契合——“There’s no shamedin being entranced by the beauty and wailes of ahulijing.”
据笔者统计,全文对“hulijing”(狐狸精)这一拼音形式的直接使用高达12 次,这不仅仅是对词汇的简单移植,更是对中国神话元素精准把握的体现。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hulijing”这一未经翻译的词如同一扇半掩的门,引领着海外读者跨越语言的藩篱,主动踏上一场探寻语义与文本语境的跨文化之旅。
二、刘宇昆科幻小说中对中国神话法术的跨时代借鉴
在刘宇昆的《手中纸,心中爱》这部作品中,母亲通过轻轻一吹,竟奇迹般地赋予手中的折纸动物生命,使之跃然成为活生生的存在[6]。这一情节设定很容易使中国读者联想到古典名著《西游记》中孙悟空的独门法术“身外身法”——对着一撮猴毛吹口仙气,猴毛被赋予生命变成猴子。孙悟空作为中国神话中的经典角色,其吹气复活猴子的能力象征着无限的力量与创造力,而《手中纸,心中爱》中赋予身在美国的中国母亲同样的能力,则是在现实与幻想的交界处搭建起了一座桥梁,让这种神话中的超能力得以在现代生活中得到延续。
在《西游记》中,孙悟空通过拔下毫毛并吹口仙气,变化出众多分身(小行者),这些分身不仅具有实体形态,还能与他一起协作,共同对抗敌人(如蜘蛛精)。《西游》第七十三回做出了如此描述:“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7]
而在《手中纸,心中爱》一文中,作者这样描述记忆中母亲使用折纸术逗儿时的“我”停止哭闹的情节:“她拿出其中一张,正面朝下反面朝上,平整地摊在桌上,给我叠小玩意儿。折、压、吹、卷、捏……不一会儿,这张纸就在她指尖消失不见了。她轻轻一吹,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灵。”“就这样一只纸折的小老虎在‘我’指尖左右乱窜。”“虎年出生的‘我’知道,只要母亲轻轻一吹,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息活蹦乱跳起来。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8] 文中,母亲的气息就像孙悟空吹的那口仙气,具有复活生命的超凡力量。同时,当邻居家孩子马克在与“我”发生争执将“我”狠狠推向一边时,这只纸老虎竟“咆哮着,径直朝着马克的脸猛扑过去”,这里的描写和孙悟空的分身与其共同对抗敌人的情节耦合。
这一跨时代的借鉴,不仅赋予了现代科幻小说深厚的文化底蕴,还巧妙地将古老神话与现代生活相融合,创造出既熟悉又新奇的阅读体验。刘宇昆笔下的母亲,以折纸为媒介,施展出类似孙悟空“身外身法”的神奇法术,这一设定不仅是对中国传统神话法术的现代诠释,也是对母爱的深刻颂扬。母亲用她的智慧和创造力,为孩子的世界带来了无尽的惊喜与安慰。值得注意的是,刘宇昆在借鉴《西游记》等古典名著的同时,并未简单复制其情节或设定,而是根据现代社会的背景与人物关系进行了巧妙的改编与创新。
三、刘宇昆科幻小说中中国神话意象的当代重述
泥土,作为支撑人类生存、繁衍与持续发展的基石性自然资源,对于农耕民族而言,其重要性尤为显著。在人类起源的古老神话体系中,泥土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元素,被不同文化频繁提及[9]。中国古代流传着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10] 澳大利亚则记载有天神庞德- 杰尔以树皮与泥土塑造人类的神话。古希腊亦有天神普罗米修斯利用泥土与水创造人类的神话。这些丰富多彩的神话故事尽管文化背景各异,却共同凸显了泥土在人类起源认知中的核心地位,即“泥土造人说”的普遍存在[11]。
中国古籍《释名·释地》中有云:“地,底也,言其底下载万物也。”又言:“土,吐也,吐生万物也。”这均深刻揭示了大地作为万物之母的形象,她不仅孕育了世间万物,更是人类食物的源泉,因此被赋予了慈爱且包容万物的母亲象征。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皇天后土”的表述进一步彰显了大地之神——后土神的崇高地位。在农耕民族的文化观念中,人们对土地的依赖情感逐渐升华,演化为一种深厚的土地崇拜。
以中国传统创世神话中的创世神祇为例,这些神祇大多与土地紧密相连,具有显著的土地属性。例如,伏羲与女娲均被描绘为或龙或蛇的形象——伏羲龙身,女娲蛇躯,而龙或蛇作为图腾,恰恰被视为土地的象征,进一步凸显了土地在农耕民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人之涛》(The Waves)是2013 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作品,在这篇短篇科幻小说中,作者开篇以古老神话中女娲造人的故事为引子缓缓铺陈开来。于混沌初辟、天地未分之时,女娲孤身而立,四周寂寥无声,无人相伴共赏这浩瀚宇宙之壮丽。遂而,她轻移莲步至黄河之畔,捏土为人,塑造出缩小版的自我。随后,女娲将满载生命之力的气息轻轻吹入泥人之中,刹那间,泥人胸膛起伏,发出稚嫩而充满生机的牙牙学语之声,象征着新生命的诞生。自此,女娲不再孤单,有了相伴的生灵。在重新诠释这一古老传说的过程中,刘宇昆对故事内核进行了心理预设:“人从泥土中创造而出,注定重归于泥土。”[12]
时至今日,虽然科学的进步让我们知晓了人类起源的真相,但那份根植于心的文化情感——人与土地的血脉相连,却历久弥新,未曾淡去。
四、结语
刘宇昆在其科幻作品中对中国神话元素的创新性重述,体现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入洞察,同时也展现了他对现代科幻文学创作的独特视角与创新追求。刘宇昆跨越了历史与未来的鸿沟,将古老神秘的中国神话元素与现代科幻叙事无缝衔接,赋予了传统神话元素全新的时代意义与生命活力。因此,刘宇昆的科幻创作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与传承,更是对现代科幻文学边界的拓展与创新。而他所展现的开放心态及其跨文化创作实践,展示了他所具备的精神特质——勇于开拓未知领域、敢于进行创新突破,以及擅长融合多元文化的能力。在文学创作中,他不仅具备美国文学对自由思想的崇尚与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精神,还广泛吸纳了东方古老哲学思想及现代社会变迁的素材与灵感。这种异质文化的介入,使他的作品在展现美国精神的同时,也蕴含了一种独特的东方韵味与深切的人文关怀。该创作模式不仅为科幻文学领域开辟了新颖的发展道路,更为全球文学的繁荣与进步增添了不可或缺的动力与贡献。
【参考文献】
[1] 孙正国.神话资源转化必须警惕两种倾向:冯天瑜先生访谈录[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3):5-9.
[2] 孙正国.当代语境下神话资源的“公共空间化”[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1):12-17.
[3]KEN L. Story Notes:“Good Hunting” in StrangeHorizons[EB/OL]. [2012-11-08]. https://kenliu.name/blog/2012/11/08/story-notes-good-hunting-in-strangehorizons.
[4] 李建国.中国狐文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 鲁迅.古小说钩沉:影印本[M].北京:朝华出版社,2018.
[6]KEN L. The Paper Menagerie and Other Stories[M]. New York, Sage Press, 2016.
[7] 吴承恩.西游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8] 刘宇昆.爱的算法[M].陶若华,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9] 龚向玲.泥土与石头:中西造人神话意象比较[J].湖南城市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9(03):51-54.
[10] 应劭. 风俗通义校注[M].2 版. 北京: 中华书局,2010.
[11] 张开焱.泥土的神圣与卑污:三则人类起源神话文化内涵之比较[J].外国文学研究,2001,23(03):92-98.
[12] 刘宇昆.刘宇昆科幻小说精选集[M].薛白,胡绍晏,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