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残忆
2024-12-03森目
北海人。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大观》等,有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
一
松山,收留了海城所有死人魂灵的松山,如一枚巨型绿色松塔落在小城中央。二十五年前,你拉着妹妹,八岁,也许是九岁,记不清了,踩着碎石和泥浆,上这山来寻找菍子。这种浆果黑紫色,形状像乳头,甜,带沙感。你说一切都是注定的。那天是礼拜天,若不是船佬父亲反常去走船,若不是母亲去民办小学补课,你就不会私自带着妹妹,奔向那个无法回返的午后。你们路过土地庙,矮矮的你钻了进去,里面没有塑像,只有牌位,几张黄符纸贴在壁上。你喜欢符纸的形状,觉得花纹很精巧。你要把它扯下来,甚至已经撕烂了一个角。一只戴着小海螺链子的手伸进来,阻止了你。那链子是你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妹妹说,不要撕了。香的末端,缓慢弯曲的烟生长,又消散。你停下了手。
妹妹永远留在了那个午后,而你继续往前。身子不断抽条。肌肉慢慢隆起。胡子穿出下巴。但你始终离不开那个下午,你老早就开始依靠那传闻来让自己苟活:关于死人的记忆虽不断消散,可却在松山一点点地捡回来。多少年来,你徘徊在山顶,忧心再不捡拾,残存的关于妹妹的记忆,就会全部腐烂在土里。
你尝试逃开。黑色七月过后,你考到了很远的地方,菜里有浓重的辣。在辣出来的泪水里,妹妹的轮廓却愈发清晰。你逃到日复一日的建筑素描和力学推演中,你逃到更远的省份,逃到没日没夜和CAD的战斗中,直到去了澳洲。你慢慢接近不惑之年,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了。
出国多年,你突然听说,松山要被挖掉、切掉、炸掉一小部分。万分遗憾,族中几个故去的人,正好居于其中,他们的安卧之日将被打断。而一条油光水滑的柏油路,将破山而过,切削山壁,粉碎所有栖息其间的生灵的梦境。你不得不打破誓言,再度踏足松山。不是为那几个连名字都懒得再看的墓,而是为了妹妹,这已是最后机会。
自然,妹妹是有墓的。从家族大墓的侧后方绕上去,大概三百米,有一个小小的土坟。无碑,两棵碗大的松守着,左边那棵大片针叶已发黄,树冠没几周就会像火烧那样整个枯掉。没做排沟,浸水就浸水吧,反正底下埋的只不过是妹妹爱穿的那套魔法少女衣裙。三月坟头会长满嫩草,你来时,像一下下清脆的稚声在喊你。但出去这几年,没人再来清理,坟也荒了,被松山恢复成小小草坡。二十五年了,你总是不断回想一个虚构的场景:从松山土地庙出来,妹妹一直生你的气,因为你的肘不小心碰倒了香坛,她远远地落在后面,你不以为意,再回头,她已如烟消散。
二
车窗像是逐渐沁出水珠。水珠逆势爬升,让一切像是回放。你已经驶入过去。带路的少年躲在后座,你的背面,从后视镜看不到的死角,跟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多年前在墓前劝你成家的老人,在少年吐出的稀少句子中,确证了死亡。肺癌,最后像深埋土地,吸不进气。没葬在松山,政策已不允许。身子总算一点点撒在了山腰,最密的松林里。那是老人在松山最后的产业。雨水渗进厢壁。一座行驶的墓穴。你脚底感到潮湿的凉。
前面拐个弯,就到松鹤集团了。少年说。
你在山脚靠边停下,少年家的自建小楼就歪歪斜斜地,缩在一旁。刚才推门上车时,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惊扰松鼠的孩童,经过一阵疏朗的雨声,下车,就成了阴郁的少年。你期待少年告诉你,后来是否找到了松鼠。但少年没再说一个字,就这样在雨里走去,连回头看你一眼都没有。
昔日巨人般的松鹤集团,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脚指头。荒凉的院落,海鸥遗下青白的鸟屎,以及尚未消化完毕的梦境。孔雀尾羽般的松苗从地里生发,占领了庭院,松林将很快成形。几块碑石还留在那里,愈显冷清。暗绿玻璃窗的大厦安静肃穆,雨中的松鹤集团,如同墓园。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夹着皮包,在碑石间挪动。拐杖每点一下地,都戳出一个小坑。你认得他,松鹤集团的董事长。过去苹果般发光的脸,现在像腐败的蕉皮。他瞟了你一眼,雨水芬芳,掩盖了他身上的酸味。
没等你开口,他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说了起来,像继续一场暂停了不过两分钟的谈话——但你知道,这场谈话已经暂停了二十五年。他的生命开头充斥着匮乏和羞耻,他发誓要做人上人,他的事业始于一片松林,八百一十六棵马尾松,每一棵都拥有散发金钱香味的名字,每一棵都在他的刀下显露V形伤口,每一棵都流出饱含日光的琥珀色记忆。这些松脂是他往前飞驰的燃料,卡车呼啸,他的地盘从松山脚下迅速扩张,一路跑到海城边缘,所过之处,留下让人发痒的刺鼻漆味。他跑到了松山顶眺望,发觉直达北京的飞机航线正好是分界线,这边是他的帝国,那边即将是他的帝国。他说松鹤集团就像一个松塔,鳞片就是子公司,鳞腹的两片种子是他派过去的正副手,而他本人,则站在塔顶。他名字里有个“鹤”字,他就是松山顶上的一只鹤。他的妻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孩子一个比一个乖巧。他感到自己爱死了松山,每一棵松树都能长出钞票。他把松山所有的土地庙都翻新了,包括你曾经钻进去的那座。他没有忘记,他卖出去的每一块香口胶,都是嫩松色的。他没有忘记,他卖出去的每一件衣裳,都洗刷不掉上面的松香味。
而你当然清楚,妹妹的坟里,魔法少女衣裙也正幽幽散发着这种气味。
他兔子般的红眼看向你,说,你能明白吗,绕了个圈,我又回来了,但我已经没法再出发了。你点点头,你明白这种感觉。覆盖在他眼前的松香帝国幻影已如潮水般退去。他从松山夺走的,都将被收回。他的事业最后缩回这粒庭院,以及墓碑般的松香厂大楼。
更多的回忆始于你祖父那只枯松般的手——在散发绿色香气的松林里,对着已然被剥去大片树皮、疼痛难忍的松,又狠狠刻下几刀。下方,早已绑好塑料袋,伤口沁出的松脂,顺着划出的槽道流入袋中。八百一十六棵松,全凭这只手割完。收集到的松脂,倒进一口大锅,蒸、搅、泡、晾。黄色的固体终于诞生了。偶尔,妹妹会走到那口冒着气泡的锅前,投进被露水打湿翅膀的蜻蜓。她把蚁窝上长出来的菌子投进去,把母亲的珍珠耳环投进去,把祖母的黑白照片投进去,把那只枯手所戴的佛珠投进去。她好像是,从电视学来的灵感,要用琥珀封存一切。她甚至想封存自己稚气的笑声。她好像早就预感,她将被你的记忆—— 一枚巨大的金黄琥珀——封存。你似乎也曾有几次,见踩在脚凳上的她,已垂下上半身,浸入了黄液里。可是闭了眼,再睁开,她却还好端端的。她说,哥,我梦见松山了,它叫我到松溪去,要送我漂亮的卵石。
你叫她不要再乱梦了,梦可能是反的。话一出口你就清楚,这个女孩不会听从。她从小就像水晶一样剔透,你脑袋里游动的小鱼被她探照得一清二楚。她说出的话,你却时常不解其意。去摘菍子,当你凝视着手掌里的蒲公英,而不舍得吹散时,她不止一次,在你耳边如精灵低语:放开吧,种子只有死在土里,才能结出许多种子来。可你分明记得,妹妹是害怕死亡的,尽管这个尽头看起来离幼小的她那样遥远。祖母去世,七八个小时的徒步送葬之后,她握着满是水泡的脚,对蹲下来为她挑泡的你说,我其实好怕死,哥,我老幻想到一个画面,就躺在棺材里,看不见东西,拍啊打啊喊啊,也不会有人听见。你愣了一下,正不知怎么回答,她又说,更怕的是另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什么都不晓得了,没法想那种感觉,太可怕了。随即,你也害怕起这种无知无觉的不可想象来,竟然瑟瑟发抖。
如果能去到死之后的地方就好了,死后的世界就提前知道了。妹妹说。
废弃的平房边,曾堆放着一摞摞水泥管。管径很大,足以钻进一个十岁的小孩。你从底下往上数,四、三、二、一。你要爬到最顶上去放风筝。妹妹却喜欢爬进最底下的管子,待着,不发出半点声音。有时,你感到突然而至的恐惧,朝下一看,她已消失了。着急喊她的名字,却没有收到回应。但马上,从背后就传来她的叫声。她已爬到了另一端,管子的出口。她说,哥,这是我的第一次穿越,我穿越了五秒钟。第二次,是三十秒钟。第三次,五分钟。第四次,半个小时。你渐渐习惯了她的“穿越”。有时半天听不到她的回应,你也不以为意。甚至你还和她开起了玩笑,量她戴着海螺链子的手臂上的两颗痣。看,距离一样,你说,所以你并没有穿越。她笑着,你不懂,我身上的时间没有变呢。
这些垒放起来的水泥管,提示了附近正在修建一条巨大的水管。妹妹拉你一起,去找这根不知隐没何处的管子,但你们转遍了松山也没找到。你劝她放弃,她却执意不肯。找到又能怎么样呢?你问。那样我就能一直一直爬下去,爬到遥远的以后,妹妹一脸认真地回答你,到时你要在出口等我。你霎时感到心脏被剜掉了一点:于你而言这相当于死亡,穿越多久,就在你的生命中死多久。你原本想说“别说傻话了”,不知为何却变成了点头。你的心里却在企盼永远不要找到那根管子。
然而,你们还是找到它了。像条死掉的长龙卧在土槽里,管口已染上青苔,开挖面重新覆盖了野草。你已经不记得这是否发生过:她朝你笑了一下,就弯腰钻了进去,过了很久,等你意识过来,探头去望,去喊叫时,回应你的只有深邃的无言的黑暗……
那只手粗暴地给记忆加上一道深刻的划痕:它响亮地扇红了妹妹的脸,就算你急急忙忙地辩解,是自己出主意把菌子和蜻蜓投到里面去的,错全在你,也不行。
对你来说,那枯手就是你的祖父,你的祖父就是那枯手。它永远地垂下了,在你祖父吃掉了上千只松香鸭后。松香鸭,海城禽畜批发市场特产,酥脆的皮,饱含“物美价廉”的清香。你父亲劝他别吃,这鸭味道太大,有问题。他不听:天天这样吃,别人吃得,我吃不得?拦不住他的筷子,只能拦住其他人的筷子,你父亲尽力了。你祖父,松香厂雇用的脂农,接过厂长的棒,继续在那片松林上割取树脂。直到躺在白色病床上,计算自己入土的日子。工业松香的重金属,在他体内诱生了一只瘤子。松香鸭,小贩自称用松枝松针烤制,却不过是用松香厂生产的次品,一分钟就脱净羽毛的劣质烤鸭。枯手的主人奇异地相信着自己工作的厂子——再怎样,逢年过节,厂子也发松香鸭代替发钱,难道大家都不吃吗?他忘记了,松香厂松节油让油漆喷涂车间二十人晕倒的传闻。他忘记了,全家人住进他东借西借掏空家底买来的松鹤集团集资房时,那刺鼻的装修让妹妹整夜头痛、呕吐、全身红痒。他忘记了,也难怪,松山人本就擅长遗忘,否则本地怎会传闻,可在松山捡拾关于逝者的记忆。他临死前总算吃了回正常烤鸭,你父亲自己拔毛烤制的,满手鸭臊让你父亲当晚一吃即呕。你从工作的城市回来与祖父告别,他已如一段朽烂的松木,生命的胶行将流尽,只剩两滴凝在眼角处。你妹妹,他最后对你说,还在松山,你要去接她,回家。回、家,多么庸俗的字眼。你心里笑了,你听见那笑声。你无时不刻不身处松山的幻影里,却终究没有等到妹妹。妹妹若仍在,按年纪,也早该去遥远的城市读大学了,你情愿她永远不再回来。回忆也结束于那只枯松般的手,它垂下的瞬间,凝固成你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我认得你,你有个妹妹。松鹤集团塔顶的人,突然睁大浑浊的眼。二十五年来,你一直在等这句话。二十五年来,他都不认得你,不认得你的妹妹,不认得你的父母,甚至不认得你祖父,他看你们和看几只脱净毛的松香鸭没什么区别。如今他竟然说他天天在等着你来。他告诉你,他的体内,正有一颗血液滋养的松塔成熟了,很快就要爆掉。你想象,他半埋在土里,碧绿松针从鼻孔、耳朵眼、嘴洞里伸出来。他说你知道吗,我最开始不是搞松香的,我是扛棺材的,留芳墓园,听说过吧?我后来成了那的老板,隐形的,我不告诉别人,不吉利。你听着,眼睛却望向别处。他什么都不剩了,就剩留芳墓园和这松香大楼,他打算把松香大楼改造成殡仪馆,和留芳墓园配套,烧埋一条龙。我自己也要死在这里的,他苦笑着,我还要在这里被烧掉、埋掉,舍不得松山啊。
他最后的心愿是,让你原谅他,毕竟,当初是他看着你妹妹掉进了松山黑暗的内部。这样他就能够走得轻松些。你把目光收回,说,我原谅你,但我不能代替妹妹——来原谅你。他望向你,像从潮湿幽暗墓穴的一个小孔,窥视你。你似乎只要用一脚,就能踹散他的骨头;甚至只用刀子般的目光,就可以杀死他。但你听见自己说,我找的根本就不是你,我找的是松山,我要让松山把妹妹还给我。他怔怔地看着你,突然大笑至呛住,就在你离去的背影之后。剧烈的咳嗽声过了很久才衰减,空气中留下烦闷、压抑的余颤。
三
雨水将三月泡软,日子变得松垮、冗长。终于又挨到那天,你和众人一起来到松山脚下。随行孩童,新一代松苗,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背后,管你叫三十五伯,你管她叫小七——而你已经不记得,妹妹排行第几。昨夜松山吸饱了水,土路软巴巴,轮子陷进就难出来。车不得已停在山下,只能靠双脚登上松山。在松香厂、留芳墓园门口,你都停留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进去。那位曾和松鼠战斗的引路少年,这次没来,说是昨晚捉老鼠被咬了脚背,打了针在家休息。
旁边,松树一棵棵被砍翻,树皮散落,枯黄针叶如固定的流纹。倒是树木许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集中营养,竟在细弱树枝上丛生出簇簇松果,组成孩童头颅般大的矩阵。死人的骨瓮,从裂缝中冲出,滚到路边。你辨认得出,那是从前的滑坡,植被早将崩裂边缘重新涂绿,偌大的伤口,也慢慢愈合。只剩这骨瓮,像鱼骨样卡住,现在总算吐了出来。于是你知道,松山,正在治愈自己。
你走到了高处。墓地越来越近。往下探见,一大片连皮带肉撕掉的松林,固执的木桩子像拔不出的毛囊,被烧杀成炭。焦味被雨水洗得淡极。二十五年来,松鹤集团一直在这样伤害松山,割掉松树矮处的皮,榨干最后一滴脂,不等树死就伐倒,再焚毁它们的残躯。火光映照着松树漆黑的喊叫。松鹤集团枯萎,松香厂也已无力周转,又利用松山多石的优势,卖给采石场开采权。你家族墓中的好几块碑,就来自松山山体。二十五年来,松山总在虚构着自己庞大的轮廓,像星球一样驶过,你漂浮宇宙深处的救生舱般的睡眠。你的舱体被松山的大气层温柔地摩擦着。你着陆了,推开舱门,眼前的景象让你欣慰:大地无边无垠,插满一排排整齐的松树,针叶如绿光射线纵横交错,直达天际。标志性的铁红土壤,却未向你出示分毫。松山如此愚弄你,就是不肯告诉你一声,妹妹的下落。
那些已经陌生的人,顺着几乎已被抹除的小径,找到了收藏在手机地图里的位置。诉说死人往日事迹的低沉话语声,又在草间渐渐传出。活人却用故作轻松的笑声、对日常的平静谈论来阻止对死亡的恐惧,好像他们永远不会死。但后来,他们都开始谈论同一件事:松山的林场,在一个寒冬被盗割,创口离地只有一米多,割面极大,天又那样冷。人人都以为这些松树必死无疑,但没想到,返青的季节,貌似奄奄一息的树们竟又活了过来。不,是恢复了原状,那些树皮重新长了回来。这事发生在去年早春,而刚过去的寒冬,也有整片整片松林遭了毒手。有人说,那是临死挣扎的松鹤集团,跑到昔日自家的林场,再榨最后一次钱出来。他们的采脂证已被吊销,才干出这种违反林业部门规定的勾当。
你忆起,那次见面并未轻易地结束。松鹤的董事长,带着体内沉甸甸的肿瘤,拼命追赶着你,用嘶哑的声音质问你,为什么那么多年不肯放过他?你停下,转身面对着他,你知道自己正当壮年,一拳即可击碎这衰朽的仇人。你就是为找个借口吧?你的仇人说,每年都换着法子发消息,说梦见我推你妹掉进洞里,你怎么不说是你没看好她,才让她失踪的?这只秃毛公鸡竖起仅剩的颈羽,像要把你吞了似的。他告诉你,过去和现在,他都不缺黑道上的朋友。但他越叫你越是平静,对将死鳄鱼的怜悯,电流般嘶嘶鸣叫在你心间。他死死地盯着你,突然整个人坍塌了,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双手遮住脸,竟仿佛在小声哭泣。
松山,多少年来,你都不敢再登其顶,如今,是时候了。你离开众人,独自穿出密林,回到泥泞的山道,继续往上。山的皮肤在你脚下嗞嗞作响。二十五年来,它抖掉了身上的几乎所有臭熏熏的建筑——养猪场、化肥厂、鱼粉厂、炼油厂,却又被挂上几座四不像的民宿,戴上电视塔,再穿上一片无法免俗、卖炸鸡和烤肠的景区。二十五年来,它始终挣扎着,低沉地呻吟着,仿佛被捆住四肢倒悬起来的犀牛。
洞,确实有洞,一个又深又黑的洞。那将死的老人曾这样说。我已经没必要骗你了,我现在已经看得见洞了。我只是转个身,你妹就消失了,根本没看到她怎么掉下去的。
有几年,他憋得慌,每到三月就到她消失的地方转转。原来一直没发现洞,现在却看得很清楚。不同于松山裸露着锈色红土的其他地方,洞口都是柔软伏地、湿漉漉的草,遮掩得严实,确实难找。不过,见证过死亡的双目终能将之俘获。洞只有一人大小,淤积着黑,用力看,能捕捉到壁上矿石晶体闪烁的微光。冰凉的土腥味不断涌出。伸手去摸,光溜溜的,像是抛过光,人只要坐在洞口轻轻往后一撑,就唰的一声滑下去了,也不知道到底通向哪里。也许,竟是没有尽头的。
的确,你也曾听说过这个洞的。松山周围的人们,多少都听过、经历过这神秘的洞。厂子里的员工说,有人将自己的秘密写成信投进洞里,人生又可重启。养殖场的老板跟请教发财经的人说,自己每次都把发瘟死掉的鸡、猪踹进洞里,深不见底,连回声都没有,省了烧化处理的工夫。死刑犯接受采访,交代自己还有几单案,曾把欠债的人绑了丢进那洞,什么证据也不留下。参加完丧礼归来的儿童,四处跟伙伴炫耀,刚对准洞撒了泡尿。时间来不及,不然,恐怕还要屙泡屎,他吸着鼻涕说。
几乎燃尽的老人惨惨地笑了。这是个将死之人才看得见的洞,你妹肯定就是掉到里头了。世上所有的洞都是相通的。也许,在脑里灵光闪烁的那个场景,妹妹钻进那长管的场景,竟是真的。她从水管竟爬到了这洞里,爬到了松山的内部,再不得出来。
突然,你的手掌被人拉了一下,将你从回忆中拉转头,恍惚中竟看到妹妹站在你身后。三十五伯,她唤你,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啊?你这才醒悟过来,叫,小七快回去。也许听出了你语气中的不坚决,她仍然拉住你的手。她怎么敢离开家人,随你这位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伯伯走呢?明明刚才还害羞地躲在她母亲身后的。你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随她。你们经过了从前的土地庙,多年前修葺过,如今又显得陈旧了,黄符纸大半残破。小七想进去瞧瞧,你却说,不看了,走吧。
你握着她的小手,那种熟悉感让你心里又酸又热。早在妹妹消失以前,她就已经好几天没法握着你的手了。她躺在床上,两颊烧得霞红,鼻腔、牙龈经常出血。看了好几天小诊所也没治好,母亲本打算要去大医院看的,可她是代课老师,不敢随便请假,害怕会丢掉这份珍贵的工作。父亲说,等出完这趟海回来再一起去,也就三四天。说不定到时早好了,他摸摸你的头说。他们走后,祖父也去割松脂,你撇了学校,留在家中照顾妹妹。你喂她喝粥,她却不肯张嘴。周围变得很安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慢慢沉淀。妹妹说,哥,还记得那根大水管吗,我知道在哪里了。她的眼睛由多日来的无神,忽然变得澄明。
此后的记忆,却是残缺不全的,像坏掉的影像,从一帧跳到许久后的另一帧。画面掉落许多小色块。有时,又是全黑的,只暗暗袭来一阵松香味。事情刚发生那会儿,你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你手足冰冷,怀疑他们说假话,大吵着,妹妹一定还好端端地躺在哪个医院的床上。直到,祖父的巴掌带来的惊雷在你耳膜上轰隆。
——你自己把妹妹弄丢了,还好意思叫?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你在心里狂叫着,却出不得声,声音像被吞掉了。
各种猜测在搜山时就来了。难道是被拐子骗走了?最近常有失踪小孩的消息传出来。说的人煞有介事,那时松鹤集团尚未崛起,许多人下岗,改去当门卫、环卫工、售货员、送货员、摊贩,难说当中没有人干起了这种罪恶的勾当。又或者,是被野兽吃了去,几十年前,松山可是野猪泛滥成灾的。该不会是自己离家出走了吧?听说和父母、爷爷不和,虽然是那么小的孩子,却非常聪明,完全可以自己买票走掉。
七十二小时已过,搜山的人早已退走。大伙儿摇着头叹息,你们谢过大家,就回去了。房子里静得可怕,剩下的四个人,各自缩到自己的角落,彼此连眼神都不敢交接。
算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鬼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烧那么久都不退。蹲在墙角的父亲,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母亲坐在妹妹的床上,背对着你,一动不动。剩余的年月,她留给你的,也始终只有这个疏离的背影。
说起来,你妹妹的病和我关系很大。那个马上就要燃尽的老人,靠在墙上,呼吸像一台老旧的空调。他说,实在不该用劣质原料的,就为那一点点钱。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再听,你说着,起身欲走。他却哀求你多听他几句,好几年没人认真听他言语了。他说,我一走,松鹤集团就彻底完了,有些不甘心啊。你说,他们要炸松山开路,我怕再也找不到妹妹。老人说,放心,你妹不在那里,我见过她。落雨后涨上来的溪水里,她漂着,不费力的样子,从松山上游下来,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快快活活的。你站起来,走到窗前。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山影,和玻璃上的脸影重合,让你一Km8UkFztJRNngtXA98haXQ==时分不清身处何处。想起典籍中,在瀑布里游泳而毫发无伤的老者。你想妹妹那么聪明,也许她的魂灵也真的能在松山的水和石里,自由地潜游。他在你身后慢慢地说,多谢了,还来看我……过了许久,直等到黑暗完全吞没山,你才转回头去,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周围的死物正融为一体。你慢慢靠近床头,按响ypk6x9h1HXLJVNI3oOQ+Yg==了床头铃。你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等待着,双手垂在两膝之间。护士进了房又跑出去。不久,医生走进来,检查了他的瞳孔。死亡的白色幕布被拉上,盖过他的脸颊,护工来把他推走。那一瞬间,你错觉正被推离的人,是妹妹。你苦苦地忍受着掀开白布的冲动。
突然心中一跳:小七又跑去哪里了?你匆匆移动脚步,目光四转,在山林间搜寻。你安慰自己,毕竟是小孩,怕是见到覆盆子之类,去摘了吧——但要是一脚踩空滚落山就糟了。心跳化作秒针的滴答。你忍不住喊了起来,山坳里回荡着你的声音。回声叠着回声,有几声竟让你错觉听到:我在这,我在这。你顺着声音往上,不多时已登上了松山顶。但还是找不到小七。你不禁怀疑,也许小七并没有跟来,你看到她跟来,只是因为她和妹妹太像。你也不知道曾多少次来过这个地方了,近年几乎没来,样子还是没变。海城就从山脚下铺展向远方,而松鹤帝国的阴影已全部清退。漆味的山风像是要把山顶的一个小亭子吹到空中。
你已亲眼见过死亡,可以找到那个洞了。直觉告诉你,它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你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它冰凉的潮气,还有自宇宙诞生以来就淤积其中的黑。你转到亭子后方的松林里,白绒伞一朵朵飘过你眼前。想起妹妹的话,也许人是一颗籽粒,死在土里才能发出许多新芽来。
突然,你真切地捕捉到一声“我在这”,像极了妹妹的声音。马上辨认方位,朝声音发出的地面奔去。草叶交织掩盖之处,露出七八根细嫩的手指,紧紧抠住草地。是小七,还是二十五年前的妹妹?霎时记忆轮转,确曾梦见过妹妹,在松山内部游动着,在它血管般的暗河里,在它肌肉般的岩石里,在它深绿色的呼吸里,循环的时间里,好好地存在着。
你跑过去,扑倒在地,伸臂,堪堪抓住那几根血色尽失、即将松开的手指。脑子里闪过幻想中的妹妹视角:洞口及时垂下来一双有力的大手。
一只从现在伸到过去的手。
——仿佛,你正救着当年的妹妹。
你握住的那手也配合似的散发出强烈的熟悉感。你不由得眼球酸痛,前面涌起了薄雾,望过去,那手背上正冒出两颗大小相近的痣,腕上也浮现出洁白的小海螺手链,和残留的记忆一模一样。
于是,你仿佛知晓了真相:妹妹即将完成她最长的一次穿越,从过去到现在,再从现在,到永远。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