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
2024-12-03张天翼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数字时代,人们生活在手机里,身边的父母亲朋变得遥远,远处的陌生人常常成为亲密知己。苏俄文学阅读群聚集了一些热爱苏俄文学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和苏俄文学相关的名字,甚至周边。群就是他们的便携避难所。他们在此间生活;也在此间老去;也有人在此挥挥手,作别人间。
托娃今天做开颅手术。
凌晨五点,闹钟震动,朱秀英醒来,这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句话。
她掀被下床,小夜灯的一点微光,照在小床里六个月的孙女脸上。朱秀英一厘米一厘米开门,蹑足去厨房,从消毒机里取出奶瓶,拿下奶粉桶,用量勺量奶粉,冲进温水,眯眼看刻度,把奶瓶拧好,反复上下颠倒,让粉末融化。
一切动作,都静音处理,不能吵醒另一屋的儿子儿媳。
托娃现在肯定还在病房睡着,手术是上午九点。朱秀英手撑着冰凉的台子,仰头轻轻叹口气。那孩子身边,爸妈应该都在吧?她爸妈这一宿,估计眼也不得合。要是我儿子脑瓜明天要让人开瓢,凿个眼眼,不晓得我前一宿要咋个过哟。
她想在脑中想象托娃的样子,想不出来,她只在群里见过一张她发的剃了光头的背影。
那微信群叫“便携避难所之毛子分所”,在群里,朱秀英不是朱秀英,是“托尔斯泰山在隔壁”。
她是两年前进群的。当时刚给儿子操办完婚礼。终于清闲了,她第一件事就是上新华书店买书去。第一套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年轻时,在影院看的印象最深的电影,就是费雯丽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三个星期后她看完书,激动地上网乱搜,想跟人聊安娜,聊卡列宁为什么爱扳手指、沃伦斯基为什么忽然牙疼。
一个网站上,她找到很多篇评论,某一篇将近万字的书评刚好讲到她留意的细节:耳朵、手指、牙。作者叫“没十斤公爵”。她读到半夜一点,用手写输入法,在评论区一笔一画地写了几百字。
第二天她发现,没十斤公爵回复了她。两人一来一回,聊了二十来层楼。没十斤公爵说,我建了个苏俄文学阅读群,群里有蒲宁粉,有肖洛霍夫粉,当然,最多的是大托粉和陀粉,气氛还蛮好的,你要不要进群?我拉你。
朱秀英说,那太好了,谢谢你。
加了没十斤微信后,很快,聊天列表里冒出一个新框框,“没十斤公爵邀请你加入了群聊”。顶头标题是“便携避难所之毛子分所”,后面跟一个括号:(37)。
没十斤说:欢迎新群友入群,请换一个与苏俄文学有关的昵称。
朱秀英紧张得要命,对她来说,手机里的人群跟真实人群一样,要认真社交。她先看了看别人的昵称:噗宁,果戈外,奥捏紧,七喝妇,刺猬塔耶娃,是阿不是列夫,Dr.日蛙鸽,战僧与复活,天气好钱没有,静静的顿号,不会告别托娃,大师姐和玛格丽特酒……
——有些名字,她后来才明白意思,比如群名“便携避难所”,是个典故,来源于一个英国作家毛姆说过的话:“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那位“是阿不是列夫”,意思说他喜欢的是小托,阿·托尔斯泰,不是大托,列夫·托尔斯泰。
——还有那位“天气好钱没有”,朱秀英进群一个多月之后,看到那人发了一个蓝T恤照片,胸口印着一句话“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群主没十斤立即说:本群不可以打广告。那位说:不是广告,是我自己找淘宝店印了一件。底下好几人说:求链接,我也去印一件,穿着上班,恶心老板……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朱秀英赶紧搜一搜,才知道这是契诃夫给朋友的信中的一句。
她带着绸边扇子,上公园,跟舞团姐妹在湖边集合,一边练一边想,跳错了好几步。不远处石板路上,一个老头在地上用大毛笔写字,旁边支着手机大声放歌,“我是隔壁的泰山,抓住爱情的藤蔓”,一直放这一首。休息时,她从小布包里拿出手机,把自己群昵称改成了“托尔斯泰山在隔壁”。
她对这个昵称非常满意,想,这应该是个很像年轻人的昵称了吧。
从此,“毛子分所”成了她最常点开的群。
她有三个微信群。家庭群“幸福满满刘家大院”,一般只有三种消息:她大嫂每天早晨发一个花红柳绿还会转圈的“早上好”,每天不重样;二小叔子每天转老中医、航母威武、教育专家视频;三侄女偶尔发购物链接,家人们帮我砍一刀,
舞蹈团的群叫“舞动人生·夕阳醉美”,汪大姐每天发她三岁孙子孙女的照片,一对龙凤胎,赵大姐每天发她老伴的书法作品,“雄关漫道真如铁”,偶尔舞蹈老师会发几个广场舞比赛视频。
都不是朱秀英爱看的。她爱看“毛子分所”里的聊天,
群主没十斤喜欢写书评,写同一套小说不同译者的译文对比分析,有时分享几个电商的购书优惠券,或是中图网上捡漏、花很少钱能买大部头的消息。朱秀英觉得他像个技术员。
有一次他发了个链接:快!《契诃夫小说全集》三折,还剩不到十套了。朱秀英就点进去,跟着抢了一套。
噗宁的爱好是吃俄餐,偶尔发图,是他到外地旅游时考察当地俄式餐馆的照片,还会配一段非常认真的点评:“坐标合肥。这家的罐焖牛肉是我吃过最好的,我又要了一份打包回家明天吃。鲱鱼沙拉不要点,我替你们踩过雷了。明斯克羊排一般,烤得太老。”
他的图里不出现人,桌上餐具都是两套。
朱秀英想,这么能吃,一定是个年轻小伙,跟自己女朋友出去玩、下馆子……现在的年轻人真幸福。
Dr.日蛙鸽好像真是个医生,他有时半夜发自己在值班室读书的图,一本《当代英雄》旁边,露出一张X光片的一角。
战僧与复活经常分享老苏联电影资源,《伊万的童年》《士兵之歌》《雁南飞》……好多片子,朱秀英还真看过。都是她那个年代的。
有一次,她看战僧发上来一个《办公室的故事》,就发了一段台词:你说我铁石心肠?哪的话,您豆腐心肠。说我干巴巴的?不,您湿乎乎的。
群友跟着发了各种猫狗挑大拇指的表情包。有人说,这是电影台词?好有意思!冲去下载了。
不会告别托娃说,中间还有两句呢——说我冷若冰霜?不,您热情奔放。说我没心肝?您肝胆俱全。哈哈哈哈哈,我超超超喜欢这个片子!小时我爸妈总互相说这段台词。
朱秀英看着手机微笑,想,她爸妈估计跟我一辈的,这姑娘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群里发得最多、最常见的,是一张手头在读的书的片段图,有时一个人发了,另一个人在底下说:这段写得好,是哪本?种草了。发图的人说:藕叶,安利成功。
朱秀英一开始只看别人发的,后来她读《伊凡·伊里奇之死》,拍了其中一段:
“我们是拴在一根锁链上的两个彼此仇恨的囚犯,我们互相毒害对方的生活,而又极力对此视而不见。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像我一样过着这种精神上极端痛苦的生活,而且也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
让她激动的是这段话仿佛写的是她的生活。她跟丈夫老刘,离婚前关系就是这样,两个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的敌人,即使肩并肩站在亲戚家里,她也感受得到他们中间隔着那个往外冒寒气的大裂缝。
她拍完这段,不会告别托娃立即说:《伊凡·伊里奇之死》,这篇巨好。
七喝妇:我也特喜欢这篇。看了很多遍。里面只有一句话我不同意。
托尔斯泰山在隔壁:哪句话?
等了一阵,七喝妇传上一张图,ta拍了书中一段:“像所有死人一样,他的脸变得比活着的时候漂亮了些,主要是显得更庄重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凡是该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对。”
七喝妇:死人根本不会变漂亮,只能变得更难看,更恐怖。我有发言权,都送走家里五个老人了。
Dr.日蛙鸽:同意。我也有发言权,都送走十几个病人了。
静静的顿号:我的老天鹅,你怕不是阎王代言人?哪个医院哪个科室的,说出来让我避一下雷。
Dr.日蛙鸽:ICU室的,你还真的别来,来我们这都是危重患者。来了那就九死一生。
不会告别托娃“引用”回复了七喝妇拍的那段话,说:很奇怪,我家人死的时候我守灵,倒确实觉得比生前好看。不过到第二天早晨就大变样了。
她只说是“我家人”,朱秀英想,是什么家人呢?但愿不要是她爸爸妈妈。
因为她最喜欢那个姑娘。
虽然只是微信群里说说话,不过朱秀英还是能感受到一些人的性格,比如没十斤冷静、城府深,奥捏紧天真,刺猬塔耶娃有点高傲,静静的顿号心直口快,等等。
而不会告别托娃在群里是发言最积极的。有时有人说了句话,没人回答,即使是虚拟场景也怪尴尬的,这时出来回答的,永远是托娃,哪怕只是一句“确实”“没错”“真棒”。
朱秀英想,那是个心眼好、肠子热的姑娘。
一年之后,朱秀英当了奶奶。八斤二两的大胖孙女,软绵绵抱在胸前,像块热豆腐,说不开心是假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假期结束了。
因为儿媳的爸妈在外地开着一家饭馆,忙得脚打后脑勺,老板老板娘一个不能少。老刘在再婚生的闺女家带孩子……就像安德烈公爵入伍一样,也该朱秀英上战场了。
她打包了行李,搬到儿子家去伺候月子。书太重了,带不了,她在群里咨询了一句,托娃立即站出来,给她分析几款阅读器的优劣,还自告奋勇帮她在几家电商比价格。按她的建议,朱秀英最后在闲鱼上买了一个几乎全新的二手kindle。
一般第二次凌晨喂完夜奶之后,她就睡不着了,就会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kindle。
怎么把电子书下载到kindle里,也是托娃教的。
住在儿子家,有一点好处,她可以让儿子给她下载电影,白天小孩睡午觉,她在儿子的电脑上戴着耳机看电影。她在群里问:请群友们推荐几部比较新的、好看的俄国电影,可以吗?
一提电影,大伙都来劲了,群里歘歘往外蹦消息:
BBC拍的《战争与和平》可以看一看,虽然毛味儿不足,但演员演得还成。
《叶卡捷琳娜大帝》现在出到第四季了,叶帝美死。
推个冷门的:《灰色华尔兹》。
灾难片看不看?《火海凌云》,想看我给你搜汁源去。
我安利一个科幻的,《异界》,国内打分虽然不高,但毛子审美真心好!
《德维塔耶夫》!飞行员越狱加空战,绝对帅得你腿软!看吧别逼我求你!
托娃直接发了一堆剧照:泰山,看这个!《他是龙》!肉好颜好!绝美爱情!那年我们全宿舍上影院连刷三遍!不好看你坐高铁来打我!
朱秀英一看那剧照,都是穿得很少、露着大胸脯子大腿根子的姑娘小伙。她微笑,心想那孩子不知道我都这把岁数了,我看这些人的感觉,那就是看晚辈儿呢……
最后,她还是从喜欢的小说改编电影看起。光《安娜·卡列尼娜》,她就看了四个新版,法国人演的安娜她很喜欢,1985年的美国安娜似乎缺乏活力,另一版的英国女演员太枯瘦了,她想象中的安娜是像桃子一样丰盈鲜嫩的女人。
小孩两个多月,儿子的一对同学夫妻来探望,那两人留校读博,还是满脸学生气,女孩说她上个月去美国玩,逛了漫展,花钱排队跟喜欢的演员合了影。她打开手机,找出照片给大家看。
朱秀英刚好这时上来送水果,把一盘子巨峰放下,瞅了一眼,“哟,你跟亚伦·约翰逊拍照了。”
那女孩睁大眼,美瞳都快掉出来了,“阿姨你好厉害,你认识快银?”
她儿子儿媳也看着她,改颜相敬的样子。朱秀英心想啥快人,这不沃伦斯基么,她说:“我看过他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女孩如获知己,眼睛连眨两下,“对对对,他跟凯拉·奈特莉主演的!我本来是冲着裘花去看的,结果看到沃伦斯基,oh my god,垂直入坑!阿姨你也是吧?他的眼睛,喔,那真是星辰大海。”
她笑一笑,说:“是啊。行了你们聊,阿姨给你们剥柚子去。”说完转身走向厨房,感觉脊背火炽炽的,知道那是三双惊诧的眼睛的目送。
她剥柚子时,对着柚子笑。哼,瞧见没?我可不是啥也不懂光知道带小孩的老妈子,我认识亚伦·约翰逊呢。
小孩五个多月的时候,托娃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一个马尾辫少女站在贝加尔湖边,张开双臂。
对喜欢俄苏文学的人来说,贝加尔湖的地位不言而喻。就像来了龙卷风似的,群里的表情包和感叹号被刮得狂飞乱舞。
七喝妇:羡慕使我质壁分离!羡慕使我哭天抢地!
果戈外:嫉妒使我变成死魂灵!使我心里战争与和平!
战僧与复活:果粉不许抢托粉的梗!你快删了让我说!
朱秀英最爱看这群年轻人说夸张的话,那些虚拟社媒流行的句式词组,对她来说都是新鲜东西。她看得一直抿嘴笑,不断把他们发的表情包“添加”保存。
不会告别托娃:哈哈哈哈哈哈,亲友们,你们受骗啦。这是我用PS合成的。我没去贝加尔湖,只能做个图过一下瘾啦。
奥捏紧:照骗!
不会告别托娃:我当然愿意看真的呀,但钱还没攒够,就要去住院了,只好先假装实现了愿望吧。请大家祝我好运!
没十斤:怎么了?家人生病还是你生病?
不会告别托娃:我我我。我脑子里长了个瘤,已经做过核磁,确诊了。要做手术切除。万一英勇去世,我希望老托是对的,我希望我死后比生前漂亮。
一下子,几乎所有群友都冒出来了。聊天框里疯狂飘字,都是:
是阿不是列夫:дорогой друг,加油!
奥捏紧:别泄气,老托老陀一起保佑你!
大师姐和玛格丽特酒:(猫猫握拳)
刺猬塔耶娃:等你做完手术,我送你一套白银时代诗歌金银库全集。
噗宁:战胜病魔,否极泰来!
Dr.日蛙鸽:你在哪家医院查的?我虽然不在脑外,但我能帮你推荐脑外的大夫。
托尔斯泰山在隔壁:亲爱的姑娘,为你祈祷,你还这么年轻,你一定能康复。
爱搞耳机:这一点小困难,现在是生活与命运,几十年后你再回忆,就是往事与随想。
肖洛伙夫:(兔子旋转加油)
静静的顿号:癌症+治不好是隔壁韩剧的女主,你没事,你是毛子剧女主,生命力最旺盛那种,人类末日也能带队打僵尸那种!
有一位叫“红色骑兵巴别尔”的,朱秀英从没见过他说话,这次也发言了:别怕。我也是癌患者,六年前胃里切除了一个4厘米的肿瘤,到今天一直没复发,上个月还去跑了半马。加油,一起抗癌!
托娃发了一个猫猫流泪的表情。
朱秀英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没十斤,点开私聊,说:群主,我们要不要帮帮托娃?捐款什么的?
没十斤说:我看目前还不用。冒昧提出帮助,有时是种冒犯。保持关注,如果托娃主动求助,咱们就群策群力,帮她渡过难关。
朱秀英一想,人家说得对,非亲非故的,连长相真名都不知道,说不定托娃家经济条件好,家人又多,根本不需要帮助呢。
三个星期后,托娃说:亲友们,开颅手术时间定下来啦,明天早晨九点。
没十斤说:好,等你凯旋。
底下大家齐刷刷排成队:
等你凯旋!
等你凯旋!
等你凯旋!
呜呜呜呜你可一定要回来啊等你凯旋!
哎呀楼上破坏队形了。等你凯旋!
等你凯旋!
……
朱秀英也发了“等你凯旋”。她在心里说,开颅手术,托娃明天做开颅手术。
几个小时后,托娃发了一个光头后脑勺的照片,两只手在耳朵旁边比剪刀。
她说:亲友们,我剃头了,也灌肠了。我现在里里外外都超干净,干净得能直接做成肥肠刺身!
奥捏紧:你变秃了,也变强了。好好睡,迎接明天的战斗。
托娃又发上来一首诗:
《我们不会告别》
安娜·阿赫玛托娃
我们不会告别,
不停地肩并肩徘徊,
天色已近黄昏,
你在沉思,而我无言。
我们会走进教堂,
看见人们祈祷,受洗,结婚,
我们会互不相望地走出来……
我们之间为何不是如此?
或许我们会坐在揉皱的雪地,
在墓旁,发出轻轻的叹息,
你用木棍描画着宫殿,
我们将永远栖居那里。
朱秀英这才知道,她的名字“不会告别托娃”是这样来的。
万物灵美今天做开颅手术。
早晨八点一刻,杨香草被敲门的声音惊醒,这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句话。
她爸在卧室门外说:“草啊,醒醒,出诊了。又一个难产。”杨香草说:“嗯,嗯!我醒了,穿衣服。”
穿好衣服,等待她爸整理工具的时间,她打开手机,登入短视频网站,点进自己主页,看新评论。
昨晚她跟她爸出诊,给一头误食老鼠药的母猪洗胃,回来半夜两点,她还是打开“剪映”,剪了个两分钟的小短片,发出去才睡。
虽然夜里流量不好,不过她承诺过粉丝隔天更,已经坚持大半年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打破这个承诺。
果然新视频点击量只有平时三分之一,评论也才十来个。大部分是老粉,昵称都眼熟。杨香草看了一遍,没有“万物灵美”的留言。
当然了,人家今天要手术,夜里肯定得好好睡。
她爸在院子里说:“走了。带点吃的,车上吃。”
八点半,杨兽医拧钥匙开车,杨香草坐在后座,拐杖倚在旁边,她剥一个茶叶蛋,先从肩头递给她爸,再剥一个,自己吃。八点四十五,还有一刻钟了,她想。灵美这阵估计也眼巴巴盯着时间,等着护士来接呢。
万物灵美是一年前出现在她评论区的。那时,她这个号“妙手回春羊兽医”还不到一万粉。她倒也没憋着要火、火了带货什么的,只想记录下每次出诊的经历,也给自己找点事做。
某天,她发了一条给消化不良的牛治肠胃的视频,她爸从后面摸牛肚子,被崩了一脸液体带气体,整个脸都熏皱巴了。她剪辑时配了花字“香飘飘”。
下面评论区也都在笑这一点:羊叔,啥味儿的?……放屁者洋洋得意,闻屁者垂头丧气……牛屁跟黄大仙的屁哪个香……
短视频网站的评论就这样,“朴素”的居多。
一个叫“万物灵美”的人评论:要不要给羊叔买个护目镜?不贵,十几块一个。否则真溅到眼睛里,可有感染的危险。
杨香草心想,也对,溅血、溅羊水啥的,怎么早没想到买个护目镜呢?她给“万物灵美”回复:谢谢提醒,我这就去买。
一星期后她又传了一个视频,是父女去给两只小猪仔治病,打完针,女主人没抱住,一只猪仔一溜烟逃窜,一下子跳进一个浅坑里。
万物灵美留言:佩奇和乔治!果然佩奇喜欢跳泥坑是真的。果然佩奇最好的朋友是Suzy小羊。
杨香草只听说过小猪佩奇这个名字,她没看过动画片,不知道乔治、跳泥坑和小羊的意思。她特地搜来,看了看。
下次再去给猪出诊,她就在剪辑里加上了《小猪佩奇》的音乐,把动画片段和真实的猪剪到一起,给温柔抚摸猪仔的她爸配上“小羊Suzy”的花字。那个作品的点击量还真变多了。
万物灵美的评论:我开始期待下次出诊小马、长颈鹿、狐狸。
杨香草回复:羊兽医只是乡村兽医,动物园的业务不接,不对口呢。
万物灵美:也对,羊兽医治狐狸,不是出诊,是送餐,那确实就“对口”了哈。
杨香草看得直乐,还举着手机给她爸看,让她爸跟着一起乐。
总是这样,万物灵美的话,是评论区最幽默、最有信息量的,也最温柔的。每次发了新视频,杨香草都会盼望万物灵美来留言。
她每次都不会失望。两人总会在评论区愉快地聊好几个来回。有一次万物灵美跟她说,羊姐,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英国电视剧,叫《万物有灵且美》?
杨香草说,英国剧?我没看过外国电视剧。
万物灵美说,可好看了,讲的是英国乡下兽医诊所的故事,剧是根据书改编的,书名也叫《万物有灵且美》,你也可以瞅瞅那套书。超超超好看,不好看你坐高铁来打我!
杨香草对着手机笑了。她回复:好,有你推荐,错不了。原来你名字是从那儿来的,那我还真想看了。
她又回复:我没坐过高铁,打不到你,放心,嘻嘻。
万物灵美说:那你不用坐,我坐高铁去找你。
杨香草心里动了一下,她听说粉丝去见博主叫“私联”,这个词被那些“榜一大哥”们弄得,仿佛有秽亵的含义,但她总觉得如果是互相欣赏的纯洁感情,私联不是好事吗?……
车停了下来,她身子往前一倾。她爸熄火下车,说:“我先去看看,你慢慢走。”
杨香草推开车门,一瘸一拐地下车,一手撑上拐杖,一手拿着手机稳定器。
牛的女主人早就陪着牛,等在院子里。是头黄牛,肚子大极了,两条后腿都颤巍巍的,目测牛犊子将近百斤。牛眼憋得发红,目光露出哀怨痛苦。她爸问:“配的什么种?”
主人似有悔意,一别头说:“配的夏洛莱。”
“头胎?”
“头胎。”
杨兽医皱眉毛,“唉呀,头胎配西门塔尔都费劲。配夏洛莱,犊子脑门宽,难产率更高。咋能头胎就配那么大的?”
主人说:“听了我弟那个 货的馊主意,说改良……啥也别说了,你看看犊子还活不活?”
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长长的一次性套袖戴上,抻到腋下位置,双手伸进产道,直到整条胳膊没进去。他摸索一阵,面露喜色,“活着。小玩意儿顶我呢。”又说:“就是姿势不对,得调调。”
他满面肃然,手在里面做一些动作时,眼神空洞,仿佛思考一道难题。搞一阵歇一阵,他说:“你们牵着牛去走一圈。”等牛走回来,他再摸一气,说:“行了。”
主人拿了根绳子给他,他摇头:“短,再长点。”
等五六米的长绳送来,他手里拿着绳子探进去,摸索着拴好牛犊的蹄子,挥手招呼,旁边男主人和这家上中学的儿子过来了。
他拍拍男孩肩膀,按着使劲一压,男孩没动,他赞道:“好小伙,有膀子力气,你家这牛犊靠你了。”男孩羞涩一笑,面上闪起受了将军赞赏的士兵的光彩。
女主人在前头抚慰母牛,三个中青年在牛屁股后头,拔河一样,脚蹬地,身子往后躺,绳子绷直了,一二三走,他们喊着号子往外拽。男孩最卖力,脸朝着天,咧嘴龇牙。
杨香草走到他们侧边,换了个更好的位置拍,她知道这块得打老大一片马赛克,“厚马”,否则审核不让过,但她还是想拍出这个现场感。
女主人说:“不用助产器呀?”她摸着母牛的鼻子,“瞧这疼的,鼻头都是虚汗。”
杨兽医甩手喘着气说:“在车里呢,那个不好使,容易伤着牛。”
……灵美现在也在被一帮大夫和仪器摆弄着……杨香草忽然有个想法:如果这头小牛能顺利生下来,活下来,那灵美也能。
一二三走,一二三走那几个人又开始一轮拉拽,杨香草忍不住喊一嗓子:“加油。”
男主人说:“慢点慢点,腿别拽断了。”他是个两眼无神的秃顶瘦子。女主人转头跟杨香草说:“我嫂子家牛犊,前年的一头,就是腿扯断了,生是生下来,好些天站不住,吃奶得俩人抱着它吃,受大罪了。”
杨兽医说:“没辙,黄牛骨盆窄,不使劲也出不来啊。”他又伸手进去摸摸,说:“就差临门一脚了。咱爷们再上点劲头!”
一二三走,一二三走,母牛后身出现一个湿淋淋的小头。他们说:“出头了出头了。”受到鼓舞,大家用起力来表情更狰狞,男孩“呃啊啊”略夸张地怪叫起来。在小牛要落地时,杨兽医喊一声“成啦”。小牛落到了铺好的化肥袋子和干草上,顺利“落草”。
杨香草问:“爸,活着吗?”
她爸用手把小牛嘴里掏干净,说:“活!这不半睁小眼,看天呢。”
男主人不断眨眼,手前后捋秃头:“这么大,绝对一百斤了。”女主人也看一眼,说:“是头牤子。唉呀,母子平安。”
杨兽医说:“你瞧瞧,你们后期喂料喂太好了,人的孕妇那么喂也喂出巨大儿,也得难产。控制在80斤左右最好生。”
小牛浑身颤动,四蹄动弹,想要起身,它身上花色的毛贴紧牛皮,湿缎子一样闪光,男孩蹲下,看着小牛的眼睛,转头问,“妈,这算不算我接生的牛?”女主人说:“算。”
杨兽医小跑着回车里,提来药箱子,往牛犊脖颈上打了一针。女主人说:“给它娘也打一针。”杨兽医说:“它娘没事。没事不瞎打,不是我心疼药。”
观察一阵,等牛犊站起身,女主人付了医疗费,拿出两张新红票,“两百对吧?”
杨兽医笑道:“别人家都扫码付了,都‘你扫我我扫你’的,就你家还保持传统。”
女主人回手一指她丈夫,“他!就他。他死活不放心钱搁在手机里。水泥脑袋瓜。”
出诊结束。杨香草关上手机摄像,看看时间,差两分十点。灵美的手术不知到哪步了?瘤子从脑袋里割出来了吗?
他们坐回车里。杨香草从保温杯倒了一杯红糖水,递给她爸。
她打开自己主页,点开跟万物灵美的消息列表,又看一遍前天她发来的私信:
“可爱的羊姐:告诉你一件事,我生了一点病,要去做个手术。其实我不会跟人告别,也很怕告别这件事,但我更怕我不来了你会觉得奇怪,会怀疑我‘变心’了会难过。羊姐,我的手术是开颅取肿瘤,有点复杂。哈哈哈,要是简单的说不定羊兽医就能给我治,可惜呀。术后风险可能是失明、失忆、智商降低,所以即使手术成功,估计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看你的视频,不能给你点赞、评论。不过你放心,我相信我一定能恢复得跟羊兽医接生的小牛犊子一样壮。我老是想起你跟我讲的、你和你妈妈的那些事(我还看得哭过一次呢)。我也是没了妈妈的人,好想有你这样的姐姐。现在我有点后悔,该早点坐高铁去看你,抱一抱你,给你的拐杖画上花,吃羊兽医的拿手菜,去看大牛、看佩奇,再去你妈妈墓上献束花。不过我相信,未来一定有机会的!你等我好消息。永远支持你和羊兽医的:万物灵美。”
唐屯莉莉今天做开颅手术。
中午十二点四十,跟甲方的视频会议开完,王斐然长长松一口气,脑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句话。其余同事拿起笔电,从她身后走出会议室。有女同事问:“你上哪吃?食堂这阵只有剩饭了。”
王斐然转头笑一笑,“不想走路了,今天这破鞋磨脚,我就下楼去食堂吃一口剩的。”
她最后一个走,关灯关门。她们这小破设计院都两个月工资没发了,食堂还能开出饭来,也真不容易,吃一顿少一顿吧。她往楼下走,想起昨天唐屯莉莉发的私信,讲她手术前八小时要禁食禁水,所以她最后一顿叫了三杯奶茶,花着喝,可怜她家属只能把她喝剩的都吨吨吨处理了。
王斐然——在“就爱看英剧”小组里她叫Aunt Polly——问:家属?
唐屯莉莉说:是我妹。嘻嘻,你想成谁了?
“就爱看英剧”小组是某个书影音网站上,无数以爱好细分的小组之一。一般来说,大家在这里只聊那一小部分交集,其余生活、爱好都隐匿在海面以下。不过事情总有意外。
英剧不算观剧圈的热门,这个小组人数也不算多,不到两万组员,隔壁几个美剧组可都是几十万人的体量。而且组长神隐不怎么管事,导致组里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样子,组员们发言也不积极。一年前组长发了个请辞帖子,说因三次元事务繁忙,不能再当组长,组长的位置转由管理员“唐屯莉莉”接手。唐屯莉莉在下面回复说:感谢组长的信任,从前虽然是管理员,但没认真担负责任,有点惭愧,以后会更努力当好组长,让大家在组里吃好喝好!
当时Aunt Polly想,新组长可真逗,什么叫“吃好喝好”?
上任之后,唐屯莉莉开始吭哧吭哧搞起基建,先是陆续整理了几个工程量很大的干货帖“置顶”,让大家一进组就能很容易地找到:“五十部经典英剧资源合集”“二十部BBC高分纪录剧合集”“英国名著改编剧合集”等等。
组员们的求助帖,如“求英国各王朝历史剧推荐”“有哪些类似《德雷尔一家》的绝美风光剧”“《布莱克书店》里一个小配角好喜欢,求演员资料”“求大神帮找《极品基老伴》剧本”等等,她也都会响应。
她还搞了一个“每周茶话会”,每周五晚上,创建一个话题帖,让大伙在底下瞎聊。
这种话题帖可不是那么容易搞的,话题太冷门、太缺乏争议,讨论不起来,比如:历任达西先生里最性感的是哪位?那还能聊起来吗?聊不起来。因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脸叔科林·费斯。
但如果话题争议性太强,又容易吵起来,比如:历任福尔摩斯最好的是哪位?
喜欢杰瑞米·布雷特的人和本尼粉能吵出几百层楼。
所以唐屯莉莉提出的话题,都是既love & peace又具有足够的开放性,可以聊得火热的,比如:《浴血黑帮》的伯明翰B王汤米·谢尔比,如果不是基莲来演,还有谁能演?(提名带图)
“斗图”是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就看底下那热闹吧,大家争先恐后把自己心头好抬出来。
第一层是莉莉自己发的:我抛金引玉啊,换抖森来演,那穿上三件套就是伯明翰邪神。
下面众人:
我提古迪子,谁赞成谁反对?
克里斯蒂安·贝尔。稻草人能演的我们蝙蝠侠也能演!
其实铁叔、狗爹都可以的,可惜他俩老了。
查理湖南,gay里奇严选之西装悍匪,亚瑟王都当过了,那体格子威震一个伯明翰绰绰有余。
汤甜甜,汤老湿是不是先去试镜汤米,没成才演了反派?就好像冬兵的演员最先试镜是美队,抖森最先试镜的是雷神?其实汤甜脸上就写着黑老大仨字。
提一个郭达斯坦森,他那脑袋太适合戴剃刀党的帽子啦!
……
Aunt Polly是小组管理员之一,此前也是挂了个名但不大管事。受莉莉的激发,她也开始在画设计图间隙偶尔抓时间发个帖,转一下某个热门剧的新季预告片,或发上来一些幕后花絮、演员上访谈节目的视频,等等。
王斐然所在工作室的室主任黄国正(大伙称他黄工),是个不怎么样的领导。王斐然常想,黄工这能力还不如我组组长呢,莉莉要是当领导,估计真比黄工强。
在组里,她跟莉莉互动最多。她的名字和头像都是“Aunt Polly”,《浴血黑帮》里一个很酷的女配角。“唐屯”是英剧圈里对唐顿庄园的爱称。不过她俩又都是抖森粉,而且是“嫌弃粉”。
国内粉丝,对自己喜欢的演员、偶像一般是怎么看怎么美,而且她们认为粉丝的分内事就是要到公共场合“控评”,一旦看到别人说自己偶像坏话,就要冲上去辩解,说些智商不高逻辑混乱的昏话,以数量和声量强行压制一切异见,并以此为胜利为骄傲。而Aunt Polly和莉莉,日常聊抖森是一万个嫌弃——在积极转发抖森朗诵莎士比亚音频、采访视频、街拍图之余——嫌他瞎选本子,嫌他不好好磨炼演技,嫌他十年没什么进步……她们都同意追星要有尊严,而且越是喜欢,就越要“高标准严要求”。
王斐然有个私人小观点:在追星方面能志同道合,那三观和别的方面基本都能志同道合,俗话说“粉随爱豆”,话糙理不糙,人们所选择的喜爱崇拜的对象,以及“喜欢”的方式,很大程度反映了其自身的性格、旨趣。
一周前,莉莉给她发私信:亲爱的Polly,因有一些私事,我可能要被迫放弃做组长了,我觉得组长非你莫属,不过还是认真问一句(没有单膝下跪、没拿戒指):继任组长的位置,你愿意吗?
Aunt Polly:啊啊啊,什么什么什么!你要卸任?不要啊,组长,咱组在你的领导下吃好喝好的日子才没过多久,呜呜呜呜。被迫?什么被迫?你不会是要中考吧?
唐屯莉莉: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年轻,ok我当是夸我了。不是中考,是高考。
Aunt Polly:……蛤?真的?
唐屯莉莉:假的。我高考是十年前的事。也没啥不能讲,我要去住院做手术。
Aunt Polly:那没事,我们等着你术后康复,满血归来。
唐屯莉莉:是癌症。要做开颅手术,切除脑瘤。
王斐然当时正在工地盯现场,看到那行字,脑袋空白了两秒,反应不过来,她还年轻,父母甚至都还在单位工作着没退休,癌症这种程度的重病,她认识的人里没人得过。人总是身边即世界,她一直觉得重病和死亡离自己好远。
她低头发私信:我不,我不愿意。组长,我等你,你绝对会回来。还有两个月《唐顿庄园》的电影版就要上了,到时我去找你,咱一起去看啊!
发完,她在工地板房的塑料凳子上颓然坐下,捂着脸,眼泪涌上来。真奇怪,她在为一个身在遥远之处、素未谋面的人落泪,在忧急那个人的生死。
王斐然想,也说不定都是假的,也许莉莉是个抠脚大汉,也许做脑瘤手术是谎言,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倒好了,如果没有一个真的莉莉面临死亡的挣扎,她就不用难过了。
她在心里回忆跟莉莉聊天时的点滴。无数次交谈时真实的快乐,让她感觉那虚幻的人影无比鲜活,好像手伸进电脑手机屏幕,就能触碰到温热的面颊。不,不是假的。这假不了。
唐屯莉莉回复了:我当然想看!想得要死好不好!在影院听那个片头音乐,在大银幕看唐屯,看大小姐和老夫人,哇,想想都要哭出来(编剧绝对会给Mr.Barrow再找个男朋友,我敢打赌)……好,如果我有幸活下来,咱一起看。哪怕摘完瘤子眼瞎掉我也去,到时就靠你给我讲了。
王斐然看得一下笑,一下哭,她回复:行的,那咱约好了,去影院看Thomas耍朋友。什么时候手术?定日期了吗?
唐屯莉莉:我在料理家事,歇两天再去医院。等定了日子我告诉你。
昨天晚上,王斐然收到莉莉的私信:我亲爱的管理员Polly,我明天九点进手术室。现在已喜提郭达斯坦森、卤蛋局长、X教授同款发型。
底下配了一张光头后脑勺的照片,背影是个肩膀窄窄的女孩,两只手在耳朵旁边比剪刀,几个手指上还剩一点绿指甲油。
Aunt Polly:很帅很帅!记得把你手上那洛基绿洗干净。邪神保佑你!手术肯定成功!好好休息。等你好消息~
下午五点四十,黄工又从他办公室出来,靠在刘姐工位边上,跟她谈笑风生。只要他在,谁都不敢下班。同事们不抬头,继续画图,面不改色地在吐槽小群里花样骂人。平时王斐然是骂领导最起劲的一个,但今天她一言不发。她想象着,莉莉满脑袋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个想象里的人有肩膀,有手,没有脸。
晚上六点半,一家养牛户送来一大块牛肉,说这是杨兽医去年治好的牛,他家办红事杀了。
杨兽医哼着《隔壁的泰山》炒菜,杨香草抱着手机剪片子,加花字,加“电视故障”转场,给一些可能审核不过的地方打码……剪完了她传上去,定了发布时间九点,九点到十点的流量最好。
小炒黄牛肉上桌了。吃饭时杨香草反复点开“消息”列表,看万物灵美有没有发新消息。
杨兽医低头把菜分成两部分,肉择到她那半边盘子,大葱和青椒择到自己半边,“草,最近老看手机,找上对象了?网恋呢?”
杨香草说:“没有。”
杨兽医反倒笑了:“你要找上对象,爸高兴死。”
杨香草也笑了:“真没有。有了不瞒你。嗨呀,你老给我挑肉干啥?这牛是给你报恩来的,你多吃两块。”
王斐然猜得到,即使手术成功,也不可能当天就清醒、就能拿着手机发消息,但她还是不断刷新私信列表,在七点半回家的地铁上,在小车边等鸡蛋灌饼的时候,在小区花坛边给流浪猫食盆添猫粮的时候……直到洗完澡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晚上九点多钟,“便携避难所之毛子分所”的人们开始讨论。
是奥捏紧先说的:不知道托娃怎么样了?
Dr.日蛙鸽:一台开颅大概七八小时,手术完了,彻底清醒还得至少十二个小时。不要着急,不要慌。
红色骑兵军巴别尔:而且醒了也暂时玩不了手机,整个人都是蒙的,得蒙好几天呢。
肖洛伙夫:听说有个人做完脑手术,恢复好了发现自己变得过目不忘,看一遍《罪与罚》直接背下来了。
爱搞耳机:妈呀,真的?
肖洛伙夫:真的,我在外网搜《罪与罚》时候搜出来的新闻,好像是北欧那块的事。
刺猬塔耶娃:之前应该问问她在哪个医院住院,叫跑腿小哥给她送束花去病房。不能看手机,那就看看花。
天气好钱没有:花还是不送的好。万一人家托娃是已婚,老公一看,呀,怎么还有神秘仰慕者送花捏?完蛋咱成第三者了。
没十斤公爵:我的直觉,托娃不像婚育女性。我刚想说其实她照片里暴露了医院名字。
他很快发了一个模糊的截图,是托娃那张光头照的一部分,背景里另一张床头露出的一角,上面有个东西。没十斤公爵:这样看很难看清吧?我调一下锐度清晰度,看,这一角是床头智能屏,下面几个字是伟春、罗璐。我搜索了一些国内病房床头屏,那是责任医生和责任护士的名字。交叉搜索脑科医生里名字带“伟春”和护士名字叫“罗璐”的,结果就出来了。托娃住的是广州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我又在他家官网找了一些医院内部图,大家看,床单枕套图案、地板砖图案、床旁终端电子屏,都对得上。
大师姐与玛格丽特酒:天哪!活夏洛克!
噗宁:活波洛!
假如生活一直骗我:您是不是姓马名洛?以前在地检处干过?吓得我赶紧喝杯螺丝起子压压惊。
没十斤公爵:一点小小的推理而已,让大家受惊了。
朱秀英人在湖南,离广东不远。她打开手机上的地图app,输入那所医院的名字,点“到这去”,显示里程663公里,驾车7小时50分钟。
托尔斯泰山在隔壁:太好了,咱们群有在广州的吗?可以去探望她一下?
刺猬塔耶娃:我在珠海。
七喝妇:我在北京。
是阿不是列夫:我在乌鲁木齐,可能是最远的。
Dr.日蛙鸽:合肥。
没十斤公爵:我也在北京。
托尔斯泰山在隔壁:我家中走不开,不然我愿意坐火车去看她。
没十斤公爵:大家稍安勿躁,这才是托娃手术的第一天。也许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所在地呢?咱们先给她保留一些网友的边界感吧。
五天过去了。
朱秀英的孙女得了流感,低烧了三天,烧退了又闹肚子,儿子埋怨儿媳不该抱孩子去商场,儿媳埋怨儿子不让小孩早点添加辅食导致免疫力低……小孩哭,大人吵,小孩嫌吵哭得更凶,大人心疼吵得更猛,就这么循环上了。
杨香草跟父亲去给一家的牛出诊。牛蹄扎了铁丝,感染了,牛疼,尥蹶子,猛地一后蹄踹在杨兽医肋骨上,送到医院一照,肋骨断了两根。
建筑行业不景气,王斐然所在的小设计院只能从大设计院手里拿外包的活儿干。大领导狠裁了一批人,人少活多,大伙只能连着加班。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地铁都停运了,打车费公司又不给报。到家了,她累得刷牙都恨不得爬在地上刷。
焦头烂额之余,他们每天平均有三次想起生死未卜的托娃、灵美、莉莉。
第六天上午十点钟,“毛子分所”微信群里,“不会告别托娃”发了一条长微信:
“大家好,我是不会告别托娃的妹妹。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我的姐姐已于昨天下午16:47去世。好消息是,她是在昏迷中去世的,没有受什么痛苦。手术前一天晚上,她给我交代事情,说如果结果不好,让我用她的微信号告知你们。这是她留下的一段让我替她转达的话:
“可爱的群友,当你们读到这段,我已经无痛升级,跟老托老陀老莱蒙身在一个空间啦,谢谢这几年你们给予的温暖和快乐!我列了一个我的藏书书单,留赠给大家(想要的朋友得接受‘运费到付’,不然我妹妹付不起快递费)。我在每本书上都抄写了一首诗,希望你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我是永远爱你们的不会告别托娃。”
杨香草的消息列表有了更新,
“羊姐你好,我是万物灵美的妹妹……其实我也跟姐姐一起看你的视频。她给我讲过你的故事,说你中学时跟妈妈一起出车祸,妈妈去世了。我们俩的妈是在我十五、姐姐二十三时候去世的。但我们的爸爸连杨兽医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他不爱干活,爱喝酒、赌钱。我们好羡慕你有那么能干又爱你的爸爸。我爸不想让我再上学,我姐就把我接到广州上高中。我今年专科二年级了,我跟姐姐说我以后也想跟羊姐一样拍短视频。以后我会接替她,做你忠实的粉丝,给你点赞、评论。”
Aunt Polly的私信按钮上多了个红色的“1”。
“您好,我是唐屯莉莉的妹妹……我姐姐让我替她告诉您:《唐顿庄园》不但要你替我看,也得要你替我听了。抖森要是有朝一日拿到小金人,你晚上到阳台仰头看着星星告诉一声,我会听到的!很幸运遇到你!上任吧,组长Polly。”
孙女两岁,进了附近的早托班,朱秀英的时间宽裕了些,总算有整块时间读书了。她终于读完了79万字、894页的《生活与命运》,那是托娃留下的书——书上铅笔画线只到158页,托娃也没读完整本。
书上手写的诗:
《梦中》
安娜·阿赫玛托娃
我和你一样承担着
黑色的永世别离。
哭泣有何益?
还是把手伸给我,
答应我,你还会来到梦里。
我和你,如同山峦和山峦……
在人世间不会再团聚。
但愿子夜时分,
你能够穿过星群
把问候向我传递。
杨香草的短视频账号,粉丝终于涨破了10万。现在她每条视频末尾都会有两秒的一帧字幕:献给有灵且美的万物。
这年十月,朱秀英跟儿子儿媳说:“我月底想出去办点事,周六坐高铁走,周日就回来。”
儿子说:“去哪儿?”
“……去广州。”
“去干什么呀,妈?”儿子笑,“我看最近有网上的假靳东专骗中老年妇女,你不能是上当了吧?”
朱秀英沉下脸,“你也忒把你妈看扁了!”
墓碑上有照片,一个戴眼镜、圆圆脸的马尾辫女孩,细眉细眼,笑得好乖。田孝红。1991年2月5日—2019年10月27日。妹田孝青泣立。
朱秀英在肚子里做算术,托娃,孝红,28岁,比我儿子小两岁,照片像二十出头的,真显小啊,眼镜看样子度数不低,以前估摸成绩蛮好,后来也是爱看书的孩子。
坟前除了花,还摆了好多东西。东西都没旧。看样子都是这一二天送来的:一只小羊玩偶,一对《疯狂动物城》狐狸和兔子的玩偶,两个泡泡玛特盲盒。
她打开拉杆箱,把群友们托她带的、买的东西拿出来:一套白银时代诗歌金银库全集(包装薄膜还没拆),一束红玫瑰,一张贝加尔湖的明信片,一块巧克力蛋糕。还有她自己带的东西:一兜她亲手包的饺子。香芹猪肉馅,路上用冰袋保鲜。她老家的习俗,奠人怎么都得有份饺子。
她把饺子装在瓷盘里,放好筷子,搁在诗集、蛋糕中间,后退两步,用手机拍照,传到群里。
办完正事,她又望着托娃凝固的脸站了一阵。小雨像棉花糖丝一样,绵绵飞起来了。
下雨了。王斐然决定今天奢侈一把,叫个专车回家。淡淡的车载香薰味里,她在小红书首页刷到一条推荐笔记:“群友坐高铁跨省扫墓,我托她给素未谋面的一个群友送了小蛋糕和玫瑰花。”
底下有配图,一个石头墓碑,照片和名字都打了马赛克,墓碑前放着好几个动物玩偶、盲盒、明信片、书、蛋糕、红玫瑰,还有一盘饺子。
王斐然想,要是我也能托人给莉莉带东西就好了,那我会寄一张抖森的单人海报,放在她墓前。不晓得组长在那个世界好不好?抖森订婚了她知不知道?《洛基》的剧她在那边能看到吗?真有点想她。今天是周五,“茶话会”搞个什么话题呢?还是斗图最有意思,“亮出你认为最有孤独感的剧照”怎么样?……
她想起一首歌,在心里小声唱起来:“当你在翻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原载《小说界》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乔晓华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在远方
张天翼
《我有所念人》是一篇命题作文。这些年我每年给《小说界》的编辑交这样一个作文,有的年份,主题词是诗歌和画作的名字;有的年份,主题词是某位作家的小说篇目名。题目个个都可爱,编辑又宽容,只管恣意发挥,绝不退稿,所以每年我都会珍惜这个机会,试一下在别家杂志可能过不了的写法、题材。这回的主题词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遥远的地方,有什么呢?极光,因纽特人,泰国倭河马Moo Deng,刚果森林里的??狓,潜水十三年寻找妻子遗体的日本鳏夫……在这个社交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真正“遥远”的、地理上的远方已不存在。远方的哭声和笑声,远方的讨论和争执,都像蝴蝶翅膀与飓风一样,跟每个人息息相关。
我决定写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主角都是素未谋面的社媒之交,退休带外孙女的中年阿姨,大城市设计院的画图狗社畜,乡村兽医的女儿,她们相隔万里,各在一涯,但在某个清晨,她们不约而同地牵挂着同一个人。这个人在微信群、在豆瓣小组、在短视频app都有不同的网名——“不会告别托娃”,“唐屯莉莉”“万物灵美”。当然,ID是什么不重要,“名字里有什么深意呢?我们所称为玫瑰的,换个名字还是一样甜美”。她的赛博朋友们,因共同爱好或隐秘的气息相投,跟她成为网络知交,每个人都只了解她的一面,但都透过那有限的一面,触到了同一个温热可爱的灵魂。
在那个清晨,她做了开颅手术,几天后在朋友们的惦念中,她死去了。很久之后天南地北的人们仍然会谈起她,在雨天想念她,即使永不知晓她的样子,她的真名。
我也有很多重要的网络知交,生活处处有蛛丝与远方连在一起。对我来说,生活的烦恼不可能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也没办法跟爸爸谈谈,很多精神上的困扰,路口的迷惑,只能向处于人生同阶段、性情相近的朋友诉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感谢虚拟社交,它让我们的嘤嘤传到远方,让找到同频友人的可能性无限扩大,也让倾谈更容易开启。还有一些人,我们在网络上曾有淡淡三两句的愉快交往,始终只知网名,等知道真名,是在讣告里。我一直记得那些逝者,他们分享过的菜谱、发表过的游记连载、讲过的陪家人手术的故事、为公共事件发出的鼓与呼。都记得,常想起。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也是别人的“远方”。等到弥留那日,我也会在虚拟世界留下讣告,向远方未知面目的朋友挥手道别。
张天翼,生于天津,长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已出版小说《如雪如山》《扑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