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故人
2024-12-03杨芝
昨夜,外婆又一次入梦。梦里的外婆,初见我时已经认不出我,但很快便惊喜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看着她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以至于梦醒时,眼角依稀挂着泪痕,心里像被剜过一块,疼。
我的外婆徐冬莲,一生何其辛劳,她生育了7个子女,除了将7个子女拉扯长大,她还要料理一大片山林的收成,饲养家里的一群鸡鸭、一窝猪仔、两头成猪以及一条狗。子女长大成家了,她又担负起照料产妇、婴孩的重任。据我母亲说,我出生后由于细菌感染,导致全身蜕皮,医疗资源匮乏的当时,外婆抱着小小的我四处求医。一个人爬到高山上寻找草药,回家拿火煎了,待放凉后为我细细擦拭身体,这样一直擦了一个多月,我的皮肤终于白嫩如初。
作为长辈,外婆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偏心”二字。她对每一个子女,每一个孙辈,都倾注同样的耐心。外婆面对的是如此庞大的家庭,人最多的时候,吃饭时需要三四张桌子,分两次才能吃完。如今,我光一想到吃饭前那一道道菜,一摞摞碗,就觉得头皮发麻。外婆立在灶前,做着一顿又一顿饭,洗了一个又一个碗,为家人准备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一站就是一天,每顿饭自己也只扒拉几口了事。因为,往往这顿饭用过的碗还没洗完,她又要开始为下一顿饭做准备了。
但繁重的农活和无休止的家务,并没有压垮她。记忆中的外婆,高大健硕,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常常见她一趟一趟地挑水,直到将水缸灌满,又一次一次地去山上砍柴,捆成小山似的堆在厨房,以及将一担又一担的粮食,挑上阁楼。通往阁楼的木楼梯又长又陡,踩上去嘎吱作响。做豆腐、榨山茶油、晒笋干、晒番薯干……每个时节该做什么,外婆比谁都清楚,常常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准备。初高中的暑假时,我曾和外婆住过一段时间,每天见她脚不沾地,忙忙碌碌,她在家里最早起床,又最晚入睡,愣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永动机”。“所有的人都能倒下,唯独是她不会倒的!”我曾坚持这样认为。
然而,一直用全部力气守护我们一家人的外婆还是倒下了。
那时我在读高中,每隔两三周回外婆家一次。外婆脚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一直找不到原因。平时雷厉风行的外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跛着走路。据她回忆,自己在后院沟渠赶鸭子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到了脚,一阵钻心的疼从脚底传来。“莫非罪魁祸首是这块石头?”外婆曾这样怀疑。
辗转去了几家医院,可医生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家都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然而当我再次见到外婆时,她只能扶着门框挪动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一棵参天大树不是倏然倒塌的,而是从枝枝叶叶的朽坏开始的。外婆就是那棵大树,命运不由分说,向她挥舞起一把无情的刀。
我经历了紧张的高考后,漫长的毕业季便开始跟着同学朋友四处游玩,紧接着又兴奋地迎来了大学入学,整日被新鲜感和快乐所淹没,早已将外婆的病情抛到脑后。等到我再次回家时,外婆已经进入半瘫痪的状态。
那半年来,我不知道外婆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外婆的身体渐渐消瘦、僵硬、沉重,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疼。外婆不能起身,不能翻身,瘦得皮包骨头,关节的疼痛折磨着她,每件小事都要劳烦别人的愧疚感折磨着她。不能独立生活的外婆,不得不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由几名子女接走轮流照料。外婆心里苦,但在人前从不说苦。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每一份痛苦都将无限放大,我曾亲眼看到外婆一个人默默流泪。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又怎能忍受自己落得如此境地?她的意识是如此清晰,大脑运转如初,但面对一具被“封印”的身体、漫无边际的疼痛,她没有任何选择,只有默默忍受。这一忍,就是6年。
外婆瘫痪在床的日子里,我也爱坐在外婆的床前,对她讲丰富美好的大学生活,向她分享懵懂的恋爱故事,外婆饶有兴致地听着,还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建议。
得知外婆去世那天,天气又闷又热。我从宁波辗转几趟车一路赶到外婆家中,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外婆。她大半辈子都在操劳中度过,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却只能在床上度日如年。看到那一刻安详的外婆,我泪流满面后的另一个反应是,6年多她都没有这样舒服地松弛地平躺着了吧?离开,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寻梦环游记》中说,没人记得才是真正的死亡。外婆去世已有10多年时间,但我时常梦到她,梦里的她,依旧身体健朗,精神矍铄。我依然坚信,她在另一度空间,也在牵挂着我们、守护着我们。折菊寄相思,迎风忆故人。愿流淌的河水中那一盏河灯,寄去我的思念,也寄去我的祈祷:“我敬爱的外婆,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摘自《中国妇女报》)(责任编辑 史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