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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党史要同时学习整个中国的历史”

2024-11-28刘鹤亭

百年潮 2024年11期

2024年2月,中共中央发布《党史学习教育工作条例》,指出:要“学习党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理论和实践”,对党员干部学习中国共产党坚持“两个结合”的理论和实践提出明确要求。

党史和毛泽东思想研究大家逄先知在《怀人说史》中谈到,胡乔木对学习党史曾提出过“学党史要同时学习整个中国的历史”的要求。逄先知写道:“胡乔木非常重视党史的写作,也非常重视干部对党史的学习。1991年11月20日,他在中宣部党史学习班的讲话充分反映了这一点。那一天,我和邓力群、王忍之同志一起坐在主席台上,聆听了乔木同志这次简短而重要的讲话。”在党史学习班上,胡乔木说:“我们要做好党的工作,需要了解党的历史。”“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与整个中国的历史是分不开的。学党史要同时学习整个中国的历史,学习中国历史的背景。”胡乔木的这一论断,对新时代学习我们党坚持“两个结合”特别是“第二个结合”的理论和实践,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在序言中,逄先知提示读者:《怀人说史》收录的《我所了解的胡乔木同志》一文,在1994年胡乔木诞辰82周年纪念会上发言的基础上,做了大量补充,篇幅增加了两倍,增加的内容是从作者笔记本中摘录的。该文第六节“满怀深情谈党史”,记录了作者聆听的胡乔木六次关于党史的谈话。这些记录,可看成对结集胡乔木从1956年11月到1991年8月关于党的历史研究的48篇文章谈话的《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一书的有益补充。

党史学习、研究和写作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结合《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一书和《我所了解的胡乔木同志》一文中记录的胡乔木的相关思考,大致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他晚年提出的“学党史要同时学习整个中国的历史”这一论断。

一、“怎样在发展中把中国的历史文化与马克思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增加新的内容,使之发展,作出贡献,确实是个问题”

1985年11月4日,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送审本讨论会上,胡乔木说:写一本党史涉及许多理论问题,不是系统地讲理论,而是通过党史表述这些理论。其中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关系”。针对当时苏联刊物批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将其翻译成“中国式的标新立异的马克思主义”的情况,胡乔木认为:这句话对有中国特点的马克思主义有点歪曲。有特点和标新立异的含义起码是不尽相同。实际上马克思主义不管运用在哪个国家,都会发生变化。他进一步指出:“中国是东方大国,有自己本民族的悠久的文化。要不要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怎样在中国实践马克思主义,发展马克思主义,怎样在发展中把中国的历史文化与马克思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增加新的内容,使之发展,作出贡献,确实是个问题。”

这就涉及对中国文化的分析。胡乔木认为:“不能把中国传统文化一概说成封建主义的。有些文化是有阶级背景,有些则不受或不直接受阶级利益支配。中国文化在中国革命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中国为什么能接受马克思主义?我们很需要认真研究,答复这个问题。”一方面,中国离德国很远,马克思没有研究过中国的历史。马克思著作中有一些地方提到中国,但把提到中国的地方统统加起来,也只占很少的分量。另一方面,中国的历史文化资料浩如烟海,太丰富了,要充分研究它取得科学成果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胡乔木指出:“我们党一成立,就宣传马克思主义,实践马克思主义,这是很对的。延安时期毛泽东同志提出要有计划地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但没有完成。我们不能责备前人,因为那时没有这样的条件。”有计划地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胡乔木进一步提出:“中国历史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结合,有哪些特色?究竟在哪些问题上结合了?还要研究。”具体到党史写作,他分析了中国历史上的各种社会形态与对应的欧洲社会形态的差异,认为要警惕同一名词的不同含义。他以农民问题为例进行了具体阐释:“中国的农民与欧洲的农民不一样。现在中国农民分贫农、中农、雇农(严格说不是农民)等。把欧洲的标本放到中国来是不行的。”“中国富农的历史比资本主义要早得多。这种富农是中国历史上所特有的。中国富农的问题很复杂,有自己的特点。这要涉及党史、土地革命怎样对待富农等问题。”“有的时候,一个名词用来用去会发生很大的危险,好像既然叫富农,中国的与欧洲的就都一样,那就不对了。如果弄不清楚,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运动,就不容易说准确。”“当然也不能说中国农民运动与欧洲的就一点相同的地方都没有。但必须看到,中国农民战争与中国共产党结合之后产生了新的形态,既不同于欧洲或别的国家的农民战争,也不同于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胡乔木关于中国农民战争与中国共产党结合之后产生新形态的分析,很有启发意义,有助于党史研究、写作和学习的进一步深化。

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关系”这个问题,胡乔木在这次谈话中实事求是地承认:“讲起马克思主义应用于中国革命的历史,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研究党的历史就会遇到这些复杂的问题。我能提出的问题,并不是我能答复的问题。我还没有确定的意见。”“如果没有一定的见解,就很难写好党史。”

虽然当时表示对这一问题没有确定的意见,但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将近五年后,为纪念中国共产党诞生70周年,胡乔木抱病写成了《中国共产党怎样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这篇有分量的长篇理论文章。文章发表在1991年6月25日的《人民日报》,指出:“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历史是成功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同时也是成功地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结合党的历史,胡乔木从12个方面概括了我们党70年来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发展,分别是:(1)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的农民土地革命战争思想和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发展道路。(2)提出了关于人民军队和人民战争的一系列创造性思想。(3)在与其他政治力量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问题上创造了独特的经验,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论和策略原则。(4)创造了党的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5)提出了正确处理党内矛盾和正确区别、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原理。(6)创立了完整的新民主主义理论。(7)为和平实现社会主义改造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新经验。(8)成功地开创了社会主义的改革开放事业。(9)提出了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原则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10)提出和实行了保卫改革开放中的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不受腐蚀和颠覆的方针。(11)在国际关系上提出了并一贯执行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2)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贯彻到党的全部工作中。

用今天的视角来看,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对马克思主义作出诸多方面的创新发展,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党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实践中,坚持了“两个结合”。换言之,我们党取得的每一步胜利,都是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结果。

二、“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有国内历史原因,也有国际原因,究竟不是只用封建主义影响所能解释的

历史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表明,“两个结合”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宝。当“两个结合”做得好的时候,党的事业比较顺利、取得成功;而当“两个结合”做得不好或被抛弃的时候,党的事业就会经历曲折、遭受挫折。

1980年至1981年,胡乔木在邓小平主持下负责《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起草工作。起草工作面临的一个难点是对产生“文化大革命”的主客观原因进行恰如其分的叙述。为了解决这个困难,胡乔木进行多方面的分析,认为不能仅仅提封建主义的消极影响,还应该指出国际方面的原因;只有这样,才是客观的、公允的、全面的。

1980年7月23日,在同《决议》起草小组成员的谈话中,胡乔木指出:对“文化大革命”要作出从历史到逻辑的总结。他从三方面分析“文化大革命”这一错误发生的原因,其中第三条提到:“整个社会条件是,中国长时期的封建社会在各方面遗留的传统,社会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还是一个新的制度,还不成熟,还没有完整的经过考验的经济政治社会制度。无产阶级政党,在中国这样落后的国家执政以后,怎么样起作用,也没有成熟的理论”。换言之,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是“旧的没有摆脱,新的没有成熟”。

1980年9月21日,在中共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座谈会上,胡乔木讲解了《决议》对“文化大革命”的几个论断。他说:《决议》主要是在说明为什么产生“文化大革命”。关于产生“文化大革命”的本国的和国际的社会背景,胡乔木强调:“我觉得,我们确实需要指出封建专制主义的影响。这是非常重要的,而且的确我们大家也容易了解。”他同时指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一些消极的东西,对中国党历史上的发展影响绝不能小看。我们并不是要把我们的错误推给人家,但是,客观的历史的影响是不能否认的”。

1981年5月19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胡乔木关于《决议》作了几点说明。其中第六点指出: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原因,毛泽东同志固然应负主要责任,但马克思主义者对待这样重大的问题不能不着重分析历史背景,而不应着重个人责任,尤其不应着重个人品格。“‘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有国内历史原因,也有国际原因。包括马列的一些不明确的被误解的论点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传统的影响,指出这些原因,才是客观的,公允的,全面的。”换言之,只有把“文化大革命”的国内历史原因和国际原因这两方面都分析好,才是全面的。胡乔木补充说:“当然不能说毛泽东同志没有受封建主义历史的影响,但是‘文化大革命’究竟不是只用封建主义影响所能解释的。毛泽东同志犯了错误,但他确是(至少主要是)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犯错误的。他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基本上离开了马克思主义,但不能因此就说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逄先知著作《怀人说史》书影

1981年6月27日,《决议》在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得到一致通过。《决议》对“文化大革命”之所以会发生并且持续十年之久的复杂的社会历史原因作了分析。关于国际方面的原因,《决议》指出:“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不长,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更短,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有些已经比较清楚,更多的还有待于继续探索。”关于国内历史方面的原因,《决议》写道:“中国是一个封建历史很长的国家,我们党对封建主义特别是对封建土地制度和豪绅恶霸进行了最坚决最彻底的斗争,在反封建斗争中养成了优良的民主传统;但是长期封建专制主义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遗毒仍然不是很容易肃清的”。

三、我们的党史本“一定要有科学性”“同时又要有生动的叙事”;“党的历史应该对一些个人的活动有所记载”;“《史记》的优点我们不应当放弃”

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有封建性的糟粕,也有民主性的精华。1958年8月,在批改一篇文章加写的一段话中,毛泽东认为中国教育史有人民性的一面,并特意把“司马迁的颂扬反抗”与“孔子的有教无类”等诸多例证放在一起,作为这种人民性在历史上的优秀代表。

近30年后,在指导党史写作的过程中,曾任毛泽东秘书20多年之久的胡乔木,多次以司马迁《史记》为例,提出要继承中国史学的优秀传统。1985年11月4日,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送审本讨论会上,他指出:“党史、革命史不仅要写大人物,也要写小人物。革命不是只有个别大人物,而是有无数小人物参加的。不可能写很多小人物,但一个也不写就会成为英雄创造历史了。”“党史应该有相当生动的情景,不但能说服人,而且能感动人,不但用正确道理教育人,而且用高尚情操陶冶人。”“党史要有许多名言轶事,有人物描写。像司马迁的《史记》,将刘邦、项羽的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使之流传下来。这样的历史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历史不仅是简单的记事,而是要像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那样写得脍炙人口。读《项羽本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在这里,胡乔木对党史写作提出的高要求,是为了让党的历史像司马迁的《史记》等优秀历史作品一样,更好更长远地流传下来,充分发挥应有的作用。

1986年10月25日,胡乔木在就《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第一编的修改所作的谈话中指出:“一般地说,写历史要把抽象的事实、具体的事实、事实的背景三个部分搭配好。”文字要有波澜起伏,“毛主席常常对我说,写文章要善于提笔,要有提神之笔。在看似平常的地方忽然提高了,使读者精神为之一振”。“马克思写《资本论》那样科学的著作,也很注意使文章有波澜,有变化。哪些地方有严密的论证,哪些地方有生动活泼的叙事,哪些地方有讽刺,引用莎士比亚的诗,或者自己写些挖苦的话,他都是很用心思的。”在列举马克思《资本论》的写作方法和毛泽东传授的写作经验后,胡乔木提出:“要学习《左传》《史记》这些中国历史名著的成功经验。要写出许多感动人的场面。”“我们的党史本一定要有科学性,要有科学的分析,科学的论断,要对重要的问题作结论,同时又要有生动的叙事。”他认为,在党史写作中,行文要有悬念,有照应,有精辟的议论,动人的描写,有大开大合的章法,要写出党史人物斗争生活的细节,使人读起来津津有味、爱不释手。

1987年8月1日,在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讲习班上,胡乔木再次强调:“我一直主张党的历史应该对一些个人的活动(这些个人上至领导人,下至群众)有所记载。这样党史才是生动活泼的党的真实的历史。两千多年以前司马迁写《史记》,一直到现在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很多形象,这些形象不仅仅是什么汉高祖、楚霸王,还有很多很多,其中也有些在当时的社会并不是有权的人物,并不是统治阶级。所以,《史记》就成了一个人物的画廊。我们现在当然也不能照《史记》那样写法,可是《史记》的优点我们不应当放弃。”他还补充说:这方面的话,他“跟党史研究室的同志说过很多”。

的确,胡乔木对党史研究室的同志多次说要继承司马迁《史记》的优点。原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沙健孙在《胡乔木同志谈党史工作》中回忆道:“研究党史,要注意四面八方,这是乔木同志一贯强调的一个重要原则”;胡乔木认为,对党史上的优秀干部、广大党员和人民群众的斗争,我们“都应该有生动的形象的记录,在这一方面应该把伟大史学家司马迁的优良传统加以发扬和发展”。

以司马迁《史记》为优秀代表的中国史学优良传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其中蕴含的与马克思主义相通的人民性,另一方面是史学和文学的有机结合。

四、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的继承者,马克思主义升华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

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次历史性飞跃。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是毛泽东思想这一科学成果产生的必要土壤。逄先知在《我所了解的胡乔木同志》中回忆道:胡乔木在提出编《毛泽东文集》的同时,还提出了写一本《毛泽东思想概论》的要求。在看过中央文献研究室初拟的提纲后,他又亲自写了一个提纲。在解释这一提纲时,胡乔木特别说到“毛泽东思想和中国历史、中国文化”这一条,指出:“毛主席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如果没有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也不会有毛泽东思想。”

胡乔木还举中国共产党早期创始人李大钊为例,说明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的继承者,马克思主义升华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

1989年是李大钊诞辰100周年。在同年10月29日举行的李大钊研究学术讨论会上,胡乔木对李大钊在前期新文化运动中所持的可贵人民立场与辩证态度进行了阐述:“前期新文化运动的参加者中,不少人以个性解放的思想来否定三纲五常这类伦理原则,他们在反对旧道德、旧文化的斗争中起过积极作用,但他们并没有对广大人民的深广而久远的痛苦表示深切的同情,没有对群众的革命发动表示应有的期待。他们攻击旧制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是相当狭隘的。李大钊则不同。他对‘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的黑暗现实感到哀痛和忧虑。他是以人民大众代言人的身份来揭发旧制度的祸害并投身于争取变革的斗争。他认定:‘光明缉熙之运,惟待吾民之意志造之,惟赖吾民之实力辟之。’他对于人民群众的直接行动抱有强烈的希望和坚定的信念”。“在前期新文化运动中,他在揭露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相矛盾的同时,并没有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取全盘否定的态度。相反地,他正是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的继承者。他认为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各有短长,建设世界的新文明,并不是要全盘西化,并不是要全盘否定中国传统,而应是东西文明各‘以异派之所长补本身之所短’。”

胡乔木还认为,马克思主义升华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他强调:“自古以来,中国的优秀知识分子就有关心国家命运的传统。他们以天下为己任,提倡‘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李大钊是继承和发展了这个传统的。”“李大钊的气节和操守是非常崇高的。在他的身上,凝结着中华民族的许多美德,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在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这一切更得到了升华,达到了新的高度”。

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既是中国先进文化的积极引领者,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今天,重温胡乔木提出的“学党史要同时学习整个中国的历史”这一论断及其蕴含的对理论问题的思考、对我们党经历的成功和挫折的分析、对优秀史学传统的继承等,对我们学习好、研究好、写作好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有重要的启迪意义。(责任编辑 王兵)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第二个结合’视域下毛泽东对先秦儒家道家四部典籍的引用及其深远影响研究”(24BDJ004)阶段性成果】

作者: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四研究部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