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2024-11-25李万华
早晨的喧嚣有别于傍晚的,带一丝兴奋,朝气也多一点。人尚未清醒,篱笆上的牵牛已打开它手掌大的蓝色花朵,布谷鸟在远处密林中叫了许久,白头翁站在月桂的树冠上,像头箍白毛巾的老农,满面沧桑。保洁员在劳作,园丁穿着定制的蓝衣服,物业管理人员骑着小电动车开始巡查。除了有几条路通向市区和一个村镇,这片住宅区更像被隔绝起来的一座孤岛,周围是杂木和橘树林,甚至还有一块墓地。住在这里的人,以养老为主,只有少数上班族急匆匆走过。老人们喜欢早起,我才冲了一杯要喝的东西,他们已经在楼下结伴出行。应该是去参加集体活动,他们背双肩包,拎大瓶的水,戴遮阳帽,摇蒲扇。他们在树下走过,不急不慢,将弯曲的路走成一条一眼即可看穿的线。
梦开始随暑气繁盛。在一个热得发梢湿漉漉的夜晚,梦见了她。
多年过去,她依旧瘦,额和嘴角的皱纹有力度,不过面部轮廓尚未垮塌,能够看出,年轻时的她是那种骨感的美人。她虽老去,但黑发油亮,梳着后髻发式,不见银簪摇曳,显得素朴。她的眼眶深陷,眉梢上扬。她竭力说明一些事情,看上去这些事情已纠缠她许久,令她不安,现在终于决意要从这些事情中抽身而出,摆脱它,像摆脱恶疫和谣言。她的声声解释皆发自肺腑,以至于有些微情绪的波动。可她并没有因为急切而显出卑微来,根深蒂固的自信使她拥有一种高于世俗的美。
那些事情我已释然。心理上构成伤害与否取决于主观意念,我可以使之平息,亦可使之奔涌。我反复对她说,过去的事情相当于没有发生,无须再让它毁掉现在。我为她的忏悔动容,又因为她已那样老。老,是无能为力的事,是无法挽回的事。老困住她,摧毁她,现在连她内核的碎片都要带走。我忽然感到一阵伤悲,靠近她,扶住她的肩,一遍遍强调,过去可以遗忘,可以完全遗忘。
终于从伤恸中醒来。不知夜深至几时几分,纱帘低垂的窗户透进一点光,是 微白的朦胧。胸口闷,似被压了重物。原来梦里的自己远离人群无所顾忌,情绪爆发纯粹又放肆,自己哭、自己闹,任意妄为,笑傲梦之江湖。
我清楚梦中的她指代的是谁,多少年过去,她相貌不改,音容犹存。我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自问:如果梦成为现实,朗朗乾坤,夏日永驻,我是不是还会认为过去的事情相当于没有发生?
白天看加斯帕·诺的电影《旋涡》,竟然没有如加斯帕·诺说的那样:“我想让观众跟我一起尽情流泪,体验生命即是电影。”没有突兀的感触,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静,仿佛电影已看了多遍,生老病死诸般波澜皆已消磨。一对普通夫妇,宛如深秋枝柯的树叶,时间已使他们凋零。丈夫路易,一位电影学者,患心脏病,对事业怀有敬意,总是在书房忙碌。妻子艾拉,一位医生,精神疾病使之时而煳涂时而清醒,且日渐失语。他们的房子塞满书籍和杂物,也塞满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他们有一个露天小阳台,露台上摆有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盆栽小花盛开在窗台。他们偶尔在那里闲坐,喝饮料,看日影。那是他们暮年生活中难得的一点明亮,宛如西天最后的霞光。他们大部分时间只在与老去纠缠。昏暗、错乱,记忆、纠葛,倔强、抵触,孤独、陨落……分屏的画面之中,大部分时间是各自忙碌,是时光给予的无意义。偶尔的交集,是二人商讨如何继续生活:“这是我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可惜这个地方现在成为旋涡,一寸一寸向黑洞深处逼近。时间的黑洞最终将画面吞噬,老去与死亡签订的协约总会忠实履行。
他们的肉体先于灵魂老去,死亡又急匆匆地将其带走。分屏与满屏的衰老、疾病,日子如何延续,尊严如何守住。不陌生,不诧异,不惊心。我曾经目睹,现在经历,未来也将应接不暇。它们扎根、蔓延,与人纠缠,形影不离。它们是必然、规律、趋势。不可恶,不可离。
在这摧枯拉朽甚嚣尘上的,墨守成规寂无声息的队列之中,我开始寸步不离,唯恐乱了秩序。有时也停一下作壁上观,只怕自己在老去的过程中一味沉溺,又或执意逆反而失去警惕。前一晚翻书,见博尔赫斯写道:“月亮已装满古老的哭泣,它是你的镜子。”可是我看月亮却只见月亮不见自己,一如我在自己的身上只见老去不见长路迢迢。
(唯澜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