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保护独居女性？
2024-11-24孟佳丽
橙子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热的成都夏日。
2024年7月底开始，成都就进入了持续高温天气，带着20斤重的工具箱在城市中穿梭，橙子常常有种虚脱感。手机里的维修订单催促着她走到烈日之下，她知道，在手机屏幕的另一头，是一个个面对家电故障手足无措的独居女性。
成为女维修工的大半年里，橙子已为40多位独居女性提供上门维修服务。水龙头坏了、燃气灶不能点火、电路异常……这些问题橙子都能解决，而其女性维修师的身份，也常常给深夜急需帮助的独居女性带去一些安全感。
独居，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的新鲜话题。然而独居带来的自由和人身安全问题常常联袂而至。在诸多自媒体平台上，时常能看到独居女性分享自己的“恐怖经历”，被尾随、半夜被撬锁、遭男性外卖员骚扰、被盯梢等情况屡见不鲜。
安全成了女性独居时的头号难题。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结合北大法宝和裁判文书网上近些年的独居被害案做过数据分析，在173名独居受害者中，未公布性别信息的有55人，占总人数的31.8%；女性受害者91人，占52.6%；男性受害者27人，占15.6%—可以看到，独居女性受害者的比例要远高于男性。
尽管网上有很多提供给独居女性的“防范策略”，实际生活中还是难以避免“引狼入室”的危险境况。最典型的就是家用设备坏了，需要人维修时，维修人员几乎清一色是男性。有时，或许对方并没有恶意，但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对比自己更高大、更有力量的男性时，独居女性常常显得势单力薄。
2023年10月，一个名为“修勾万事屋”（以下简称“修勾”）的平台上线，这是一个专为独居女性创立的互助社区，创始人迪迪是一名公司财务，用业余时间搭建了这个平台，旨在为有需求的独居女性解决安全焦虑，为有技能的女性创建增收渠道。橙子就是该平台的注册维修师，此前她一直在互联网行业工作。在为独居女性提供上门维修服务的过程中，她对女维修师这个身份以及独居女性的安全问题有了更深的理解。
为什么需要女维修师？
凌晨3点，橙子被不寻常的声音惊动，门外短促的按键声刺破了午夜的宁静—有人在按密码锁，尝试开门。橙子紧张到忘记报警，在屋里一动也不敢动。万幸的是，密码没有被试出来。捱过这一夜，橙子第二天找到物业公司，提醒安保加强夜间巡逻。由于楼道内没有监控，她还在门口装了一个可视化门铃，便于在手机上随时查看门外的情况。个人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有些年轻人租住在老小区，甚至连物业都没有，可能更危险。”橙子说。
要防范的事情不止这些。据橙子了解，有些不法分子会蹲点独居女性，在晚上关掉楼道里的总电表箱，引诱户主开门，伺机作案。“通常家里都有电表箱，如果突然停电，先查看有没有漏交电费，再看家里的电表箱有没有跳闸，没跳闸就问一下物业和邻居。如果只有自己家停电且室内电表箱没跳闸，不要轻易出门查看。”橙子建议道。
橙子自己的房子，由她亲自操持装修细节，从电路布局、刷油漆，再到贴瓷砖，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和装修队沟通。装修队里都是男师傅，为了让他们干活更仔细，橙子时不时给他们买水，维护人际关系。直到有一次，一个男师傅知道橙子这套房子是自己一个人住以后，就开始打听她的隐私，给她打电话，还在楼下蹲点，且多次想约她出去吃饭、喝茶。这让橙子感到非常不安，“我又不能激化矛盾，毕竟他知道我的固定地址”。
经历了这些，橙子觉得女性自己一个人住真的不容易。后来，她渐渐有了防范，家里下水道堵塞，两个男师傅上门维修，她会下意识地将大门敞开，避免和两个陌生异性在封闭的空间共处。
迪迪的主业是一名财务，下班后她沉迷健身，做力量训练时，她的负重和男生差不多，可即便如此，当她独自在家找人上门维修时，还是觉得“挺瘆人的”，她不得不打开大门，和维修师傅保持距离，并且时刻保持戒备。“我肌肉量这么高，在面对男性维修师时还是会觉得没有安全感，更何况很多身材瘦小的女生，她们该怎么办呢？”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独居女性”“上门服务”这类关键词后，迪迪发现了不少女性在接受男性上门维修时，遭遇过漫天要价或是骚扰之类的情况，“我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我过度敏感。”
据不完全统计，威胁独居女性人身和财产安全的刑事犯罪主要涉及盗窃罪、强奸罪、强制猥亵罪、故意杀人罪、非法侵入住宅罪等。在淘宝搜索“独居女性必备神器”，会跳出来防盗链、门阻器、报警器和智能门铃的链接，部分单品的销量突破7万件。
能否成立一个只有女维修师的互助社区，为独居女性提供上门维修服务？带着试验的心态，迪迪创立了“修勾万事屋”平台。她和橙子各自考取了专业证书，尝试用技能去为其他女性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几百人的培训考场里，只有一个女性
“你是女生，为什么来学家电维修？”这是橙子在培训班里经常被问的问题。
家庭维修涉及到水、电路和各类家用电器，从业者需要接受相关培训并获得专业证书后才能上岗。橙子所在的培训班一共有五十多位学生，其中既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也有七十多岁的退休大叔，但女学生只有她一个。
转行前，橙子一直是一名互联网从业者，主要做SaaS运营，她一度做到管理层，但面临着行业里不成文的“35岁天花板”，加上长期从业积压的疲累和精神压力，她选择了离职。橙子空窗过一段时间，期间尝试了餐饮创业，但因新冠疫情的冲击，她的创业宣告失败。
正迷茫的时候，她刷到了修勾的推文。此前，橙子在成都乡下的老家有一个荒废的宅院，她和家人没有施工经验，边探索边改造，从布局水电、刮墙腻子、拌混凝土铺路，到拔草、种花和修剪，橙子都做过。看着旧宅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成了雅致的院落，橙子有了很大的成就感，也对自己的动手能力有了自信。在看到女维修师的稀缺市场后，橙子决定转行去做一名女维修师。
在经历了大半年的学习和实践后，橙子陆续考取了电工证、特种作业操作证，以及小家电维修培训、家电清洗养护等资格证。她慢慢习惯了来自周遭好奇和探寻的目光，也有更大的能量去面对刻板印象带来的偏见。“有什么是女生不能学的呢？”面对质疑，橙子常常这样反问。但和她有同样想法的女性仍然是少数，参加一个百人规模的专业考试时，橙子发现自己依然是全场唯一的女性。
“甚至我爸都质疑我。”在还没系统学习维修时，家里洗衣机脱水功能失灵，橙子的爸爸即便找人修都没想到找橙子，“后来发现我修好了，我爸很诧异。现在他虽然支持我做维修师，但潜意识里他还是不相信我。”
橙子在积累了一段时间的维修经验后也逐渐发现女性在这个行业稀缺的原因。
首先是力量的差距。“女性不是掌握不了技术，细致和耐心反而是女性的优势，但女性的力量有些弱，在家庭维修中，比如拆卸、搬运油烟机和空调这类设备，需要很大力气。体力活很累，又涉及到机械，长久以来的惯性思维就是维修、装修、电工这些行业更适合男性。”
刻板印象延续到就业市场，进一步导致了女性的缺席。橙子所在的培训学校对接许多合作机构，常常能直接帮助学员解决就业，但当她去争取工作机会时，老师帮她问了许多公司，对方都表示不招女性，理由是“女性干不了这行”。
投资与回报也是一个影响因素。据橙子介绍，像是空调维修在内的家电维修课程动辄就要花费近万元，更何况还要自费学习其他课程，前期的投入并不小。然而，学成之后，女性却要面对更严峻的就业环境。迪迪解释道：维修分为物业、工厂、酒店、家庭等多种场景，家庭维修的活非常零散，男维修师找不到家庭维修的工作，还可以争取到其他场景的工作机会，但女性在这个行业里却缺乏广泛的就业渠道。迪迪认识一位女维修工，在五星级酒店拥有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失业后却找不到类似的酒店维修工作，被拒理由都是“女性力气小，干不了”，现在只能通过修理抓娃娃机、电玩机来维持生计。
尽管阻碍重重，橙子还是坚持了下来，成为修勾平台上为数不多的全职女维修师。橙子每月的接单量并不多，收入比原先在互联网行业差了数倍不止。迪迪在后台看到同城需求，往往比橙子还积极，直接发微信提醒：“武侯有一个要冲击钻打墙顶，安架子”“双流的燃气灶去整整不？”“新都有个空调漏水”“成华有个电闸推不上去”—橙子四处奔波，几乎覆盖了“修勾”平台上整个成都的维修需求。
女维修师的成就与困境
转行后，橙子少了在办公室上班的精神内耗，去女性家里维修几乎都会收到正面反馈。一位独居女生的出租屋内空调漏水，空调是使用了二十多年的老机型，橙子只能尽力挽救，尽管没彻底修好，但对方给予了充分的理解，还主动为橙子在朋友圈写了好评推荐。有时维修时间很长，还会有女生给她点咖啡，提醒她注意安全，慢慢来。“有很多细微的、温暖的事，女孩子们非常理解我工作上的辛苦。”
维修过程中，橙子经常能听到来自独居女生对男性维修师的抱怨。“有的男师傅不好沟通，觉得‘你一个女的，说了也不懂，直接报价付钱就行了’，但作为客户，她们有权利弄清楚问题的症结。”橙子说。
橙子曾经给一位女客户检查电路，这位客户之前已经换了3个电工，没一个说清楚问题、解决故障。经过排查，橙子发现，线路漏电严重，赶上成都的雨季，外墙漏水，已经泡到了部分电线。“我提醒她最近别用电了，等雨季结束先把墙壁防水做好，再重新找人做电路。”进一步检查后，橙子发现当初布局线路的电工竟然没有装漏电保护器，只装了空气开关，“这个安装非常不规范，如果装了保护器，检测到线路漏电会自动跳闸。只有空气开关，客户不小心碰到线路就可能触电，这么危险，顾客完全不知情，来维修的电工也没有提醒她。”橙子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橙子曾在成都发起过一个“免费检查电路”的活动，专为独居女性排查电路隐患，也因此积累了一批早期客户。不过女性维修市场尚处于发展早期，整体规模太小，要想获得等同于男性维修师的工作机会，女维修师的自证成本太高了。因此，橙子只在“修勾”上接单，成立一年，这个平台目前的注册用户大约在9万人，分散在全国各处。
供不应求是“修勾”正在面临的问题。据迪迪介绍，目前平台上有200多位维修师，大部分有自己的主业，只能在业余时间接维修订单，像橙子这样的全职维修师屈指可数。为了能让维修师多赚点钱，“修勾”平台上的注册维修师不需要缴纳保障金，平台也不抽取佣金，质保通过延长结算期来实现，“我们的师傅能多赚一点，用户也可以少付一点钱。”迪迪解释道。
“理想状态是每座城市的每个行政区，至少有一位全职女维修师。像橙子这样一个人跑遍成都，时间、精力和投入的交通成本都不划算。”目前修勾上已完成的订量数量有400多单，但实际接收到的单量超过900单，其中一半的单子是迪迪主动提醒用户退款的，因为没有女维修师接单。
此外，中国在不缺劳动力的情况下，很多人对人力成本没有概念。橙子曾经上门为女生修插座，期间因为对方买错了配件又去换，来回耽误了近两个小时，加上往返时间，橙子下午一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半才到家，一单耗时6小时，赚了180元，除去往返交通费，时薪还不到30元。
谁来保护独居女性？
不过，情况正在发生改变。
越来越多的女生发现了“修勾”平台，在上面交流分享，一些热心人士会主动找博主做视频投稿，迪迪有时候会被激增的用户数吓到：“有一次一天涨了两三万。”
还有更多像橙子一样对维修感兴趣的女性加入了这个行业，在自媒体平台上分享维修的苦与乐，通过真实的记录，让更多人了解女维修师的真实情况，同时也有助于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女性加入。
橙子入行时，没有带教的女维修师，她花了将近9个月的时间慢慢摸索。考证只是最基础的，想独立实践操作还远远不够。橙子为此专门去过工地，和师傅们处好关系，观摩电路应该如何布局。在搬运大件电器时，橙子的双腿磕碰出不少伤，拆卸零部件时，她的手指也经常划破出血。如今她的工具箱里常备着碘伏和创可贴。
等到自己摸索出一条路后，橙子在成都办了一场线下培训课，教女性们了解家庭维修的常见故障和处理方式。活动结束后她收到了非常多学员的好评，有学员表示，“学会这些对生活的掌控感变强了”。今年5月，橙子创立了品牌“暿橙生活”，并在10月从成都搬到武汉，未来她想在武汉开设一个g6I3fzqCGwboeMb7X65D4lhDL6tS/pwN28e2Y42VpL0=线下工作室，既提供上门维修服务，同时也带学徒，让更多女性能更容易地迈进这个行业，“干这一行的女性太少。等参与的人多了，外界也就不讶异了。”
随着“修勾”平台用户量的增长，除了上门维修，独居女性提出的生活需求也越来越多样。平台之后设立的许多项目都是在用户需求的基础上丰富起来的。比如法律咨询和援助。此前曾有一个在苏州独居的女孩，跟邻居爆发了冲突，过程中她被打到了，报警后她和对方去了派出所的调解室，她不想接受调解，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是就在修勾上寻求法律援助。一位女律师半夜接听了她的电话，分析了她的情况同时给了她一些建议。从调解室出来之后，这个苏州的女孩在平台上表达了自己的感激。此外，平台上还推出了艺术摄影、园艺、陪诊、Java教学、电脑维修等个性化服务。
如今，这个小程序已经满足了迪迪设想中的大部分需求，目前为了让平台能活下去，她只是做一些简单的日常维护来降低成本。如果后续可以获得资金支持，迪迪还是希望能拥有自营的服务人员，来解决平台上响应不及时的需求。此前，韩国和日本已经有这样成功的公司案例，通过聘请女性员工来为独居女性提供上门维修及搬家服务。
如何为独居女性的生活提供更好的支持和保障，如何保护她们的安全？如今我们看到，已经有人开始为之努力，她们多数也是“感同身受”的独居女性。“如果我们想改变现状，只能从在乎这些声音的我们开始做起。”迪迪说。然而，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议题，对独居女性的保护不应该仅仅依靠女性互助，还需要政府、企业以及各方社会力量的共同参与，让这个世界对独居女性更友好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