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文化难成艺术
2024-11-21楼宇烈
得意忘言,得意忘象
中国艺术的特征是非常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这是从艺术跟它的社会功能的关系来讲的。从艺术本身的特征来讲,应该说中国艺术更强调表意,而不强调形式。孔子讲过:“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不是说光敲敲钟、打打鼓就是音乐了,要强调的是音乐的内容。这种注重表意的特点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得到了理论上的支持。这个理论上的支撑来源于玄学家,他们是在解释《周易》的时候归纳总结出来的。
两汉注重《周易》的象数,而魏晋玄学注重《周易》的义理。魏晋时期著名的玄学家王弼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得意忘言。他说: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周易略例·明象》)
卦象也好,彖辞、卦辞也好,爻辞也好,都只是表意的工具。人们的根本目的是要去掌握意,而不是停留在象和言之上。所以他说,我们的目的是得意,得了意以后,可以忘言,也可以忘象。只有真正忘掉象和言,才能得到意。
言外之意也是庄子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玄学是以周易老庄作为他们最基本的依据的。《庄子》里面就讲到了工具和目标的关系问题,有这样的比喻,叫作筌和蹄跟鱼和兔的关系问题。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
渔网叫筌,用渔网的目的是捕到鱼;夹野兽的夹子叫作蹄,蹄的目的是夹到兔子。如果抓到鱼,网可以放在一边了,如果夹住兔子,蹄也可以放在一边了。如果不专心去捕兔子,一天到晚关心网,那就既得不到兔子也得不到鱼。所以,庄子说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
王弼也用庄子的这个观点来解释言、象、意三者之间关系:“故言者所以明象,犹蹄者所以在兔,筌者所以在鱼,得兔而忘蹄,得鱼而忘筌也。”
这就形成了中国思想里面,强调获得意义是第一位的特点。而获得意义并不是一定的,它是可以根据每个人的体会去把握的。
其实在汉代的时候已经提到了,董仲舒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作: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春秋繁露·精华》)
《诗》指的就是《诗经》;达,通达,指大家共同认识;诂,训诂,就是字的意义。“《诗》无达诂”就是讲《诗经》没有一个确定的共同的解释。也就是说,《诗经》是可以由每个人自己去体会的。《诗经》的六艺指“风、雅、颂、赋、比、兴”,比,就是比喻,个人可以通过它来进行各种诠释。
譬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有人认为这是比喻男女之间的爱情,而理学家并不这样看,他们认为这不是简单的男女爱情,还蕴含着“后妃之德”。
这种“诗无达诂”的精神就等于得意忘言。把握一个意思,不能只停留在语言上。这就形成了中国艺术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文以载道。就是说创作者一定要在他的作品里面,寄托他个人的一种志向、一种追求、一种理念或者理想。欣赏者也可以通过作品,体会到自己想要体会的那种东西。而这个东西,并不一定要还原到作者原先想要寄托的那个意思,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考据问题,而是一个体悟问题。因此就中国艺术来讲,创作者有创作,欣赏者同时还有创作。
其实,现在人们对于很多东西的理解,可能都已经完全离开了它原来所要表达的意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从诗本身来讲,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就是一个实时实地的描述,在鹳雀楼上可以看到黄河向东流去,可以看到太阳渐渐落山。想看得更远呢,就上得再高一点,这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说是即景而生的。但后来人欣赏,就可以完全脱离那个即景,把里面的“意”抽出来。特别是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有鼓励人向前的意思,已经不是面对夕阳、登楼观赏的那个现实了。这就是由后来的欣赏者发挥出来的意义。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中国艺术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就是创作者和欣赏者的双重创作,强调内涵,而不是看重外在形式。创作是以立意、传神、韵味、吸引、生动作为最高标准的。如果只是形似,不能够传神的话,那就不是上品。而欣赏要得意、会心、体悟、回味无穷。如果只是看一看这幅画表面上像或不像,就没有意义。苏轼曾经讲过: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这就是中国艺术的特点。要谈论画,不能从外形、外表来看它像不像某样东西。如果只追求外在的形似,就同孩子的见识一样了。如果是一首诗,它一定表达了什么内容。如果没有在里面体会到别的更深层次的意思,领会不到言外之意的话,那么这个欣赏者一定是不懂诗的人。苏轼的话很有代表性。欧阳修也说过类似的话: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盘车图》诗)
他非常感叹,说“忘形得意知者寡”,通过忘掉形而得到意,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艺术到了高妙之处是无法言谈的,完全靠个人的体悟。西方人说中国人神秘,为什么神秘?说不出原因,只能靠自己去体会。欧阳修还有一则后记,是他写给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诗人梅圣俞的诗稿,讲到了该怎么样去欣赏梅圣俞的诗。
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于意,不可得而言也。
他在这里用音乐比喻诗,从创作者和欣赏者两个角度来讨论。他说乐的道理是非常深刻的,善于演奏的人,一定是得于心而且应于手的,没法用语言来讲述,这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从欣赏者的角度又是怎样的呢?他说善于听乐的人也一定是得于心而会于意,能够领会它的意义,这也是无法言说的。
不管创作者也好,欣赏者也好,讲究的是心灵的沟通。一个是得于心而应于手,一个是得于心而会于意,都不是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这些东西与西方的艺术理论或者原则,有着鲜明的不同之处。
万事造画,终得心
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有一种体悟的精神贯彻在艺术的各个方面。譬如古琴,它是礼乐教化中标志性和代表性的一种乐器。在《礼记·曲礼》里面就讲道:
士无故不撤琴瑟。
士人不能随随便便地撤掉琴或者瑟,因为琴或者瑟不仅仅是外在的表象。陶渊明在墙上挂了一张无弦琴,为什么呢?他有这样一种观念: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晋书·列传第六十四》)
只要能够把握琴中的意趣,又何必非要弹出声音来呢?很多东西是需要个人来体会,并在体会中把握的。
中国文人强调琴棋书画,在这四者中,琴是排在第一位的。为什么琴这么重要?它到底有什么作用呢?东汉有一部文献叫作《白虎通义》,简称《白虎通》,是汉章帝召集的一次会议的记录,是把儒家的一些治国和人生修养的理念规范化、制度化的一部文献。这部文献对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都有规范,对礼乐教化的功能也有说明。它讲到琴的时候就说:
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
琴就是禁、禁止。它能禁止人的邪念,使其归于正道。这应该是中国古代对于琴的作用的一个基本认识,也是一个共同的认识。汉代有一位著名的学者叫蔡邕,即蔡伯喈,他写的《琴操》里面也是这样讲的:
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
“反其天真”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回到它的本来面貌,也就是说琴是用来恢复人的自然本性,防止其流于邪淫的,是用来修身理性的。一直到近代,对于琴的基本认识都是这样。同样的,其他的音乐形式也都起这样的作用。
中国的艺术非常重视效法自然,不仅仅是效法自然界多姿多彩的山水草木,更多的是效法自然界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本然的状态,因此自己内心对于人生和生命的体验就更加强烈了。用《画论》里面的一句话来讲,就叫作:
万事造画,终得心……
依仁游艺
要做好一门艺术,首先要做好一个人。北宋有一位著名的画论作者叫郭若虚,他在著作《图画见闻志》里就讲道:
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矣。
他说我们看古代各种各样的画,创作者都是一时的才俊,或者隐居在山林里的高士,而且这些人都是“依仁游艺”的。什么叫“依仁游艺”呢?这个说法来源于《论语》: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就是说,我们首先要向天道学习,树立一个向天道学习的志向。接着“据于德”,德的意思就是得到,天的本性是天道,从天道那里得到每个事物具体的本性,就叫作德。道是一个总体的、自然的本性;德则是每个具体事物的本性。依于仁,就是要建立起一个道德的自觉。最后才能游于艺,即从事种种的艺术行为。
中国古代的“艺”,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狭义的艺术。古代的“艺”包括所有的技艺在内,指艺事。道和艺是相对的,道讲的是总的原则,艺是讲每一件具体的事情。游于艺指的就是你所从事的所有的事情。而在tZHPIYp/Rg5EvPj+suAA3g==这之前,你必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
郭若虚在这里强调,不管是社会的才俊,还是远离社会的隐士,都是依仁游艺的,都是“探赜钩深”的。所谓“探赜钩深”,就是探求宇宙自然的道理,探求人生的道理。他们把这种高雅之情,“一寄于画”,即寄托在画上。
郭若虚讲:“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怎样才能气韵生动?首先看人品。人品已经很高了,气韵就会随之增高;气韵既然也已经高了,生动自然就到了。所以气韵生动不是仅靠你的技术就可以得来的,而是要看你的人品修养,也就是欧阳修讲的“得于心”。得于心才能够应于手,人品是最重要的。
近代一位著名画家陈衡恪在讲到文人画的时候,就指出了文人画的特质。他说:
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不在画里考究艺术上功夫,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这就是中国的艺术,不是把技巧、技术放在第一位,而是把作者的人品、见地、思想、学问放在第一位,并非从画中考究艺术上的功夫,而是必须在画外看出许多意义来。
中国艺术的这些特点跟它所强调的艺术的社会功能,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从理论上也得到了“得意忘言”这种思维方法的支撑。
一闻千悟
言外之意、得意忘言的思想,可以说体现在了各个方面。譬如读书,书读得多并不代表这个人一定聪明,还要看他是否能从书本里跳出来。得意忘言,就是要求不但要进得去,更重要的是出得来,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书本内在的精神和要点。
中国人这种强调不能停留在文字上的思维方式,与西方的思维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西方的分析哲学、语言哲学,都是在文字上面下功夫,都是通过文字来分析。而中国恰恰要求个人透过文字去把握内在的意义、要领或者精神。禅宗六祖惠能为法达说《法华经》的故事,说明的就是这一点。
当时一位叫法达的禅师,自小开始诵读《法华经》,却始终不能参透其中的要领。参见六祖惠能时,“念《法华经》已及三千部”。惠能大师指出其犯了“但依文诵念,岂知宗趣”的过失,并作一偈,其中说:“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久不明己,与义作雠家。”
惠能大师说,你虽然诵了30年《法华经》,但不得要领,是被《法华经》转了,你应当转《法华经》,不要被它的文字所束缚,要通过字面去把握它的根本精神。
法达一听,恍然大悟,以偈赞颂说:“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从此领悟了《法华经》与禅宗的精髓,不再胶着于文句,同时“亦不辍诵经”。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思想,中国的艺术品,人们才能够反复去欣赏、去体会,领悟其中的道理。同样是一幅画,用不同的心情去欣赏,会有不同的体会;不同年龄的人去欣赏,又会有各自不同的体验。因此,艺术的生命力是恒久的。中国的这种艺术精神,使得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的生命得以永恒,可以随时随地给欣赏者一个新的体验,实际上也就是一个重新创作的机会。
继往开来
联系中国传统文化“述而不作”的传承方式来思考,我们就会得到相同的启示。中国文化的传承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传统经典的不断阐述来发展创造的。中国文化的根源性典籍,就是“三玄、四书、五经”。其中,“三玄”和“五经”中的《易》相重,《大学》《中庸》原为《礼记》中的两篇,归并之后实际上有九部根源性典籍。根据这九部书,后人又阐发出很多道理来,而这众多的道理又可以统领到这九部典籍中去。可以这样说,中国的文化,既是一散为千万的,同时又是百用而归一的。如果你被经典zlDIcZ9y7piPcEuw5hY8kw==束缚,你的思想就会止步不前;如果你领会了,就能从这些经典中创造出无数新的思想。在继承基础之上的创造,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创造。很多传统的东西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不断、反复的研究中,才会出来更多的新意。
现在的很多人都在讲原创性。其实离开传统的创新是不能长久存活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不断去阐释、欣赏。如果离开传统这片土壤,根本不会长出创造的新芽。佛教《百喻经》里讲的一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这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家盖了一栋三层的楼,非常漂亮,越到上面越漂亮。有一个人看到这么漂亮,他也去请工人来做。他说,我看到最漂亮的是第三层,一、二层不要,你光给我盖第三层就行了。于是工人就问他,没有第一、二层,可能造第三层吗?不可能的。
“空中楼阁”这个成语就来源于这个典故。是啊,离开下面的基础,怎么会有上面漂亮的楼层呢?如果我们抛弃了中国文化中的这些传统,不但得不到第三层楼阁,中国艺术也会因此而消亡。
(作者为著名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副主任、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