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的“最后一公里”
2024-11-21徐则臣
当年漕船过天津往北京行进,是最后一段的“北上”。元代定鼎大都,皇城居北,朝见自然是面“上”;地势也是“上”,燕山山脉拔地而起于北京之北,那的确是高地;就行船而言,也是“上”,逆水谓之上行。当年一众漕丁远远看见通州的燃灯塔,心下甚是欢喜,几个月风雨兼程的苦旅终于熬到头了,但手下和脚底却不敢放松半毫。运河水量堪忧,又是逆流,划船的、使帆的要憋足劲儿,岸上的纤夫也得绷紧绳——由此可知,大运河在北京和天津这一段,是自北向南而流。
大运河并非到了北京边上的通州就算结束了,北京城内还有复杂水系。
千难万险费尽周章,漕船到了通州,的确相当不易。元初年,郭守敬领元世祖忽必烈之命规划运河山东段,开凿疏通河道,同时将隋唐运河裁弯取直,如此一来,运河自杭州至通州,缩短了900公里。运河行船,顺顺当当一天也就30公里,900公里当然是个大数。关键是,时日迁延,河道废弛,天灾人祸频仍,隋唐运河北行越发步履维艰,郭守敬的规划疏通对北中国的运河就有了再生之意义。漕船帆涨满,至通州卸下漕粮,折身南返。
1293年之前,漕粮和沿着运河远道而来的货物都要先堆积在通州,一点点经由陆路运到京城。大都的居民过百万,做皇帝的、当大臣的、居后宫的、守城郭的、做大小生意和打杂的,吃穿用度所需不会少,还有宫殿要建、民房要修,砖瓦木料也靠运河从南方运过来,张家湾码头各类物资肯定积压如山。通州到大都25公里,车载马拉时代,这个路程不能算短,蚂蚁搬家一样往皇城里运,看着确实让人着急。忽必烈就烦了,再召郭守敬上殿,还得再想办法。
年逾六旬的郭守敬再次披挂上阵,这次他要打通京杭大运河的“最后一公里”,就是开凿从通州至大都积水潭的通惠河。这“最后一公里”是从整个京杭大运河来说的,若单从北京自身论,谓之“最初一公里”也说得通,因为这一段运河涉及整个北京城的水源。
历史学家谈起北京过去的水资源,似乎普遍乐观。但无论哪个朝代、雨水有多丰沛,参照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北京都是个干旱之城。放在郭守敬时代,同样如此,所以我们的大科学家费尽心思去找通惠河的水源,直至找到白浮泉。
白浮泉作为源头的辉煌不过百年。元末,白浮堰和引水渠因疏于管理而湮废,后来明代修十三陵,担心白浮泉等陵地龙脉被截,就把白浮泉打入了“冷宫”,弃之不用。但当年郭守敬一众背负干粮和各种测绘工具,在多日田野调查之后见到白浮泉时,它的水势之丰沛想来是喜人的,否则郭守敬也不会断然决定:此源可引,此水可用。
郭守敬最早将“海拔”概念用于地理和测量学,早年在治理西夏黄河时,他已经利用海平面原理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河经验,比西方同类的大地测量早620年。
北京地势北高南低、西高东低,让白浮泉水直奔东南大都当然最便捷,但有沙河、清河两河当道,而且河谷低下,一奔东南就被它们带跑了。羊入虎口当然不行,郭守敬拦河改道,筑起一道白浮堰,阻止白浮泉水流入东沙河。他要把白浮泉水往西引。往西是走高,不过这高是暂时的,经过测量,郭守敬发现白浮泉地势高出30公里外的西山山麓大约15米,有落差在,水自会寻找前路,往低处流。西引之后再往东南折。这一路他也有规划,沿途可以招兵买马,白浮泉只是个源头,是个引子,只此一泉是难堪大任的。《元一统志》载:“上自昌平白浮村之神山泉,下流有王家山泉、昌平西虎眼泉、孟村一亩泉、西来马眼泉、侯家庄石河泉、灌石村南泉、榆河、温汤、龙泉、冷水泉、玉泉诸水毕合。”诸水汇聚方可成事,它们一起流入瓮山泊,再“至西水门入都城”。这一路地势西高东低,引水渠东水西流,局部逆势而上,在不懂海拔概念的时人看来,那的确堪称神奇,所以当时有人感叹:“守敬乃能引之而西,是不可晓。”
瓮山泊的水继续东流,汇入海子,也就是今天的积水潭,积水潭由此确保了水面汪洋。水源不断,从通州到积水潭的运河开凿成为可能。郭守敬根据地形地貌的变化和水位落差,沿线有针对性地建设闸坝和斗门,及时解决了行船所需的水利条件。史料载,至元三十年(1293年)七月,通惠河成。忽必烈从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草原)回到大都,路过积水潭,但见积水潭上“舳舻敝(蔽)水”,龙颜大悦,赐名京杭大运河的这“最后一公里”为“通惠河”。至此,生产、生活和建筑的诸般所需都可以沿水路进入大都腹地。京杭大运河终成矣。
沿空旷荒芜的运河河道继续南行,很快到达张家湾的古城门。
从一条宽阔的巷子走出去,正对着通运桥和张家湾的老城门。青砖条石一码到顶,保存得相当完好。据说城门跟曹雪芹颇有些关系。一说曹家在张家湾开过两家当铺;另一说,曹雪芹曾在城门旁边的表亲家借居,总之他没少出入这城门。《红楼梦》里写到林黛玉进北京,曹雪芹就让黛玉在张家湾上的岸。
通运桥南北向,长十三丈,宽三丈,两边设青砂岩石栏,桥两边各有雕狮望柱二十二根。铺设桥面的大长条石,当是建桥时的原配。一块块花岗岩沉稳宽厚,在太阳下发着包浆的白光。每一块石条上都摞满深陷的车辙印,石头凹陷下一道道车轮宽的槽坑。木轮车年代,南来北往的车轮包裹了铁皮,在石头上来来回回碾压。先是一道白痕,一年过去,石头凹下一寸,再一年,又凹下一寸,如是反复。三百多年里,无数的车轮逐渐走在碾出的固定的槽印里,车辙于是越陷越深,生生在石头上开出一条条时光的通道,如同在大地上挖凿出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
理解京杭大运河,通常会局限在运输功能上。没错,千里长河一旦开,南方的稻米即源源不断运抵京城。漕粮之外,海量的物资也沿这条黄金水道接踵而至,大大补给了北方的贫乏与荒疏,这是看得见的功能。还有看不见的,看不见往往更重要。比如政令的通达、国家意志的落实、民族认同感的建构、不同地域间经济文化的交流融通等,都运行在这条堪称整个封建时代的高速公路上。
(李金锋摘自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流淌于时间之上:文化名家走读大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