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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孔子”宣文君

2024-11-21陈华伟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11期

崇祯十一年(1638年)对于大明朝廷来说是个相对安生的年份,张献忠投降,李自成仅以十八骑败走深山,农民军遭受重创,“降略尽”。远离北京的杭州城里,画家陈洪绶没怎么担心改朝换代,而是在为自己姑母的六十大寿发愁:作为后辈送什么礼物才能配得上姑母的博学多闻以及深明大义。忽然,他灵光一现,大叫:“就是她!”于是,挥笔泼墨,一幅著名的画作诞生了,这就是《宣文君授经图》。

宣文君何许人也?一句话就能概括,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博士”:继承家传绝学,获皇帝御赐尊号,在80岁高龄开设学馆,为120名太学生传道授业。经历如此传奇,也难怪有人将宣文君称为“女中孔子”了。

颠沛流离,从未放弃

宣文君,宋氏,两晋十六国时期前秦太常韦逞之母,这是史籍《十六国春秋》和《晋书》中记载的宣文君的出身。光看这些信息,就足见传统社会里女性必须讲究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古代女子大多有姓无名,想要知道她是谁,就得借助父亲、丈夫或者儿子的名字,如宋氏、韦宋氏,或韦逞母。但宣文君又是幸运的,凭借深厚的学问素养和卓越的教育成就,为自己赢得了“宣文君”这个封号,成为一名流芳百世的女教师。

“幸运”的起点,是宣文君没有兄弟,又有一位开明的父亲。宣文君所处的两晋十六国时期,还有一个常见的称呼叫“魏晋南北朝”,是古代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分裂、大变革、大融合的时期。在长达369年的时间里,南方东晋、宋、齐、梁、陈政权更迭,北方“五胡内迁”,少数民族相继建立的政权多达21个之多。这些政权统治短暂,施政暴虐,民间起义频发,社会思想也异常活跃。

乱世之中,宣文君母亲早逝,她由父亲抚养长大。她从小便知自己家族世代学习儒学,家学渊源深厚。父亲更对她寄予厚望,曾对她说:“吾家世学《周官》,传业相继,此文周公所制,经纪典诰,百官品物,备于此矣。吾今无男可传,汝可受之,勿令绝世。”这段父女对话既可以看出宋家的学问传承,已历数代,“传男不传女”,其父不受世俗偏见束缚;又能反映魏晋南北朝社会的风气相对开放,礼教没有那么严密,女性亦有机会摆脱无才便是德的规训,甚至能够在男子才能从业的领域有所成就。

宣文君牢记父亲教导,立志继承家学,日夜刻苦研读,即使战火纷飞,也依然坚持每天温习功课,从不懈怠,最终精通《周官》。

《周官》即《周礼》,与《仪礼》《礼记》并称为“三礼”。在儒家“十三经”中,它是唯一一部阐述儒家官制的典籍,对中国历代官制的置建有极大影响。章学诚曾言:“人如孔子,不过学《周礼》一言,足以尽其生平。”对宣文君而言,守护周官之学,就是在守护民族血脉。即便在嫁人、生子后,这份赤诚也从未改变。

在儿子韦逞出生后不久,宣文君就遭遇了大时代和小家庭的双重变故。当时,后赵武帝石虎称霸北方,统治荒淫残暴,致使民不聊生,社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许多典籍文物也毁坏遗失。宣文君一家只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迁徙路上,丈夫病重,儿子年幼,宣文君只能把他们和行李安置于独轮手推车上艰难前行。在这样的困窘之中,宣文君仍将家传的《周官》等书带在身边,唯恐有失,愧对祖宗。即使陷于琐碎家务、颠沛流离,她仍坚持研究学问,以期传承家学。

耄耋之年,开班授课

终于,宣文君一家人辗转到了冀州,丈夫却由于无钱治病去世了。她只能变卖破烂家产,安葬丈夫,带着小韦逞依附于胶东富人程安寿。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常见的“依附民”现象,人身依附要遭受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依附民的生活用苟延残喘形容不算过分。宣文君白天砍柴,晚上辅导韦逞功课,“纺绩无废”。她的勤奋和担当甚至感动了地主,程安寿赞她:“学家多士大夫,得无是乎!”

后来,韦逞凭借才华被前秦政府选拔为太常寺卿,负责朝廷的祭祀礼乐,深受前秦皇帝苻坚赏识。宣文君母子的故事后来还被苏轼写进《送程建用》中:“织屦随方进,采薪教韦逞。”

儿子做官,母亲大可以颐养天年了,可宣文君的命运到了80岁才真正迎来高光时刻。苻坚重视儒学教育,大兴学校,时常亲临太学,考核学生功课,“问博士经典,多不能对答,深感礼乐阙如,圣学不倡”。正当苻坚苦恼之际,博士卢壶向苻坚建议说,现在学问荒废已久,人才短缺,周礼这门课一直没有合适的老师,推荐韦逞母宋氏:“窥见太常韦逞母宋氏世学家女,传其父业,得周官音义,今年八十,视听无阙,自非此母无可以传授后生。”

一句“自非此母无可以传授后生”,不仅将一名伟大女性对学问的长年坚持表达出来,更把宣文君的乐观和执着体现得淋漓尽致。于是,苻坚接受卢壶的建议,决定请宣文君开班授课。考虑到她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苻坚直接令太学在宣文君家里开设学馆,派生员120人前去学习。又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为宣文君准备一幅绛红色纱幔。宣文君坐在纱幔背后讲学,120名国家栋梁在纱幔前席地而坐,恭敬听讲——这正是陈洪绶在《宣文君授经图》中画下的场景。

宣文君以女儿身成为一名教师,光大圣学,堪称千古一人,她也因此功绩被前秦朝廷封为“宣文君”,赏赐奴婢十人。这位没有名字的女性,自强自爱,一心向学,用一生的苦难和坚持换来官方认可,以教师身份光耀古今,史称:“周官学复行于世,时称韦氏宋母焉。”

宣文遗风,榜样千年

孔子“杏坛”讲学,开一代之风气;宣文君授经讲课,为后世女子立下标杆。唐朝散郎侯莫陈邈妻子郑氏因侄女被册封为永王妃,作《女孝经》以规诫之,该书被视为与“宋宣文之注《周官》相类,功绩昭然”。

宣文君的“粉丝”中,最有名的当属唐朝宋庭芬的5个女儿,分别名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皆通经史和诗赋。宋氏五姐妹的偶像不是古今淑女,也不是女中圣人班昭,独慕宣文君宋氏的风范,以宣文君为榜样,足见她们的志向和追求。五姐妹一时间贤德之名传播,求婚者不绝于门庭,宋庭芬说:“我女都立志不嫁,我不能以富贵而屈之。”其中宋若莘、宋若昭二人合著《女论语》十篇,用以教诲几位妹妹,其书模仿《论语》,以宣文君为仲尼,宣扬儒家女性道德观,该书与《女诫》《内训》《女范捷录》等称为“女四书”。贞元四年(788年),昭义节度使李抱真向皇帝推荐,唐德宗将五姐妹召入宫内,问对之下,大加赞赏,不以宫女侍妾对待,称呼她们为学士、先生。元和末年,宋若莘去世后,唐穆宗命拜宋若昭为尚官,掌管宫中记注、簿籍,后唐宪宗、唐穆宗、唐敬宗皆称其为先生、女学士,被进封为梁国夫人。宋氏姐妹的成就验证了榜样的力量——没有宣文君自强在前,如何有宋氏姐妹努力在后?

清代时,蓝鼎元著《女学》称颂宣文君事迹,称“周官学复行于世,宣文君之力也”,后世一系列关于女训的书籍皆称颂宣文君事迹风范,如李清《女世说》、冯树森《四言闺鉴》、恽珠《兰闺宝录》、刘开《广列女传》等,吕坤更在《闺范》中夸道:“赐号宣文,不亦宜乎?圣经贤传,固妇人所不废也。”

李晚芳则在《女学言行纂》中褒奖宣文君:“人多为《周经》幸,余独为宣文君幸也。毋亦天念其承命靡懈,不负其颠沛保全之力,使得表见于世,而赐此荣以报之也哉!”

到了民国,各种新思潮流布,男女平等之说盛行,民国初年徐天啸撰写《神州女子新史》,其文中称颂宣文君“闺门才女,亦圣门功臣”……

可见,在悠悠历史长河中,宣文君始终被视为女性知识分子的灯塔人物。她的自强不息和坚定意志,她的大器晚成和国学功绩,以及她为传承民族文化作出的贡献,都值得成为今人的榜样。

(亚白摘自《环球人物》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