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中所见中晚唐社会的仕宦观念
2024-11-21杨奕涵
【摘要】唐传奇是产生于唐宋变革时期的一类特殊文体,不仅出现许多新的主题和书写方式,也涉及科举制度和基层文官转迁的记载;又与清流文化的兴起、官僚制度的再编和皇帝权威的重塑相关,深刻反映了中古历史的转型。唐传奇的出现意味着“书写”不再局限于政治和文化领域的“资治”,而是进入了更为广阔和开放的领域。本文拟探讨中晚唐传奇书写的时代背景,其所反映出的中古仕宦观念的转变以及中晚唐传奇书写在中古社会这一转型过程中的意义。
【关键词】唐传奇;仕宦观念;清流文化;八俊认同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60-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17
唐传奇特别是由文人撰写的小说,表现了科举制度影响下文人的观念,大多通过仕途理想与婚恋观体现。透过唐传奇,可以进一步认识文人与科举之间的联系,他们是怎样受科举的影响,并将这些影响潜移默化地融合到文学作品之中的。
从20世纪开始,唐传奇研究获得了不少成就,近年来人们比较重视对社会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等跨学科的研究。刘后滨在《宦途八俊:中晚唐精英的仕宦认同及其政治制度途径》一文中认为:“唐中后期历五朝十国至北宋时代,形成了帝制后期最为深刻的中国社会阶级再编排过程。” ①该文以“宦途八俊”这一中晚唐仕宦认同的特殊现象勾连起从“门阀社会”向“科举社会”转型的历史过程,在制度、政治文化、社会等级等重要问题上提供了进入中古历史变革研究新的综合性研究思路。
本文拟在刘后滨提出的“八俊”仕宦认同基础上,更加深入地观察中晚唐时期的传奇书写与这一时期的社会、政治变革,对唐传奇书写的时代背景、唐传奇书写群体的身份特征、唐传奇的科举书写等进行梳理,进而探究中晚唐时期仕宦观念的转变。
一、唐传奇书写的时代背景
(一)社会经济背景
唐代传奇的出现与发展,得益于唐代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尤其是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普通民众的文化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同时各类民间艺术的蓬勃发展,为后来传奇小说的写作打下社会经济基础。由于商业的繁荣以及市民阶层的崛起,市人小说的诞生迎合了民众对文学艺术的需要,也给传奇写作带来新的思维内容和艺术方式。
(二)政治背景
唐代的科举考试制度主要包括明经和进士二科,“明经”重经典与注疏,“进士”则崇尚文辞,需有文辞才华者,逐渐产生了注重文化的趋向,科举制度使士子们更以学习研究歌赋等文字为主要任务,形成了新的文学风尚。文体的解放,使中国古典小说逐渐摆脱史学与经学的束缚,取得了独立的地位,为唐传奇的繁荣打下基础。
另外,唐代举子们的“温卷”,即应试的举子们将自己的作品投送给当时在社会上有地位的名人以博取关注和赞许,对传奇创作也产生了相应的促进作用。如南宋赵彦卫曾在《云麓漫钞》中谈道:“唐世举人,先借当时显人以姓名达主司,而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均是也。盖此等书文备众体,都是史才、诗笔、议论。”科举士子群体的形成以及互相间的交游活动,不仅形成了唐传奇创作的作者群体,还促使作品读者群体的出现。
(三)文化背景
首先,唐传奇的兴盛,一定程度上是文学自身进步的成果。虽有“传奇者流,源出自志怪”一说,但唐传奇和志怪不同,还有赖其他文化体裁对其的进一步发展。唐代传奇小说家如沈既济、王度之、陈鸿等,也都是著名史官。借助自《史记》以来传记文学的经验,使原来粗陈梗概的作品,体系愈加阔大,人物形象愈加分明。其次,唐代话本、俗赋、变文等通俗文学的兴起,对唐传奇写作具有深远影响。在《游仙窟》《柳氏传》《周秦行记》等传说中,都能发现此类散韵夹杂的文本,而《李娃传》更源于民间的《一枝花话》。最后,唐代古文运动和诗词的蓬勃发展,也影响了唐传奇的写作。沈既济、李公佐、白行简等传奇作者和陈鸿等与古文运动、新乐府体的代表作者都有紧密的联系。新乐府运动的现实主义精神,从某种程度上促使传奇小说家们面对社会现实,而古文运动中对文体的解放,则使传奇小说家们可以充分发挥其成功经验,自由地抒写故事。唐传奇如《莺莺传》《长恨歌传》《李娃传》《无双传》等,也是小说和诗词相辅而行。在不同文艺形态的相互冲击下,才产生了唐代传奇文学以诗词和散文融合、抒情和小说融合的特有风貌。
二、唐传奇书写群体的身份特征:以八俊为中心的
考察
根据刘后滨《宦途八俊:中晚唐精英的仕宦认同及其制度路径》一文所考,去除进士、制策,八俊中除畿尉数目较多,其余都是凤毛麟角的稀缺职位。与之相反,汉魏六朝小说的作者多不可考,其中较有成就而知其姓名的,仅干宝、张华、刘义庆等数人而已。而在小说蔚为大观的明清时期,由于小说不关科第、儒学,为人所轻,故士人多顾及名誉,起用笔名或别号。唐中后期开始的这一由清贵士人构成的庞大作者群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而且其中更有多者官至宰相,或为宰相之后,可见唐中后期虽然科举兴盛,但并没有形成科举对传奇小说的排斥效应。
而在多数学者看来,唐传奇并不具有同诗赋一样的温卷功能,可见唐传奇的书写具有一定的功利性质,而引导这种写作开展的因素主要是爱好本身。陈寅恪在《韩愈与唐代小说》中引用韩愈、柳宗元的自述来说明二人对志怪之说的喜好及其合理性。韩愈的论证逻辑是志怪之说的危害性小,聊以为戏而已,而柳宗元的论证逻辑是圣人并没有责难于俳戏,且可以取其有益者,他还举了《诗经》中的诗句与《史记》中的《滑稽列传》来为自己辩解。②但柳宗元很可能只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证据来证明自身喜好志怪俳戏的合理性,据《春秋谷梁传》定公十年所记,孔子在齐鲁国君的会盟中下令处死了为戏的俳优,手足异处而出,尽管可将其解释为俳优以鲁君的行为取乐,但无疑代表了孔子对俳优的反感。与柳宗元并不严谨的论证相比,以他为代表的、由担任过清贵文官的士人为绝对主体的唐传奇小说书写者群体对传奇小说的喜爱,更值得学界关注。
宦途八俊代表中晚唐精英阶层的自我认同,并以此判别精英身份。这一认同无疑影响了中晚唐时期清流与浊流的分野。再加以陈寅恪“凡藉进士词科仕进之士大夫,不论其为旧族或新门,俱目为清流”的判断,对宦途八俊的认同在中晚唐时期逐渐取代了门阀士族的出身认同。陆扬根据《旧五代史》中出身于高官家庭的李振对裴枢等清流名臣的敌视,证明了清流认同中所带有的排他性。蒲立本指出,张说与宇文融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文学派官员”与“财政贵族派官员”之间的斗争,而前者无疑即为清流。③故而清流、浊流之间流品分际的苗头早有显现。权德舆所作《太常卿举人自代状》中言“仪曹取士,声实不惑。小宰抡才,流品皆叙。伏以奉常典礼,首冠群卿。古今盛选,不可虚授” ④,可见此时已有部分官职的铨叙是需要参考流品来进行授受的。在此背景下,即便出身于“旧族”与高官显贵之家,若非进士词科出身,则也必会为裴枢等清流所轻视。正是这一原因,在朱全忠欲任命非清流出身的张廷范担任太常卿时,还特意下诏说明“中外不得妄言流品清浊”。由此观之,清流认同的发展壮大代表了以进士词科出身为基础的八俊认同对血缘为纽带的门阀士族的取缔。此前相当一段时间士族占据了思想文化的舞台中心,自东晋以来士族与玄学之间的关系相当密切,儒学世家也出现了玄学化的趋势,梁齐之时赋的写作即为士族所把持,而素为山东士族所重视的义疏学与南朝门阀士族所秉持的经学、义疏学的传统在隋朝到唐前期逐渐衰落。尤其是二者兼重的义疏学在入隋之后就已经出现了衰亡趋势,与其所依附的士族阶层的渐衰是一个相互促进与循环的过程。
在科举体制形成的新背景下,新的知识与思想中心虽然产生了,但它带有过分的功利性色彩⑤,更具有活力与意趣的传奇小说进入了清流群体的视野。由于清流依靠进士词科为基础的八俊体系构建自我认同,而参与科考的士子既有门阀士族出身的旧族,也有庶族平民子弟,意味着清流群体的社会背景与经历相对于此前垄断仕进资源的、社会背景较为单一的门阀士族群体更为丰富。而清流群体又具有入仕的丰富经历,对本朝的上层社会与高层政治运转的了解也较多,为传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更为丰富的资源与土壤,因而在唐传奇中既有各种底层社会的现实反映,又兼具对高层政治人物的书写与假托。
由于清贵士人日益成为王朝的政治精英并走向政治舞台的中央,其在传奇小说方面的喜好成为这一时代的风潮。中央的政治精英与底层平民开始共享同一种文化资源,塑造了一个相对诗赋而言范围更广阔的文化共同体。中晚唐时期的清贵士人群体在宋初逐渐衰微,但是其在“士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过渡的过程中,通过其传奇小说的书写,促使了这一转型的展开,构成了中古社会变迁的一个重要面向。总而言之,唐传奇书写的产生既是这一历史变迁的产物,而其发展与壮大则反过来促使了历史变迁向更深入的层面发展,成为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创作发端的渊源,最终改变了整个社会的社会文化风向。
三、“文”之功用的兴起——仕宦观念的表现
(一)古文运动同“文”之功用的联系
在古文运动之前,儒家的王道理想一直被认为处于衰落之中。陆贽为皇帝撰写的《策问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有言:“王者制理,必因其时,故忠敬质文,更变迭救,三代之际,罔不由之。自秦划古法,汉杂霸道,纷沦千祀,王教不兴。国家接周隋之际,俗未淳一。虚都邑者,利巧而无耻,服田亩者,朴野而近愚。尚文则弥长其浇风,复质又莫救其鄙俗。” ⑥而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论述道:“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 ⑦与程颐相比,陆贽的书写有些底气不足,甚至完全没有提及本朝在儒学王教上的成就,而是将王教不兴的责任推卸于前代,但这掩盖不了儒学此时的衰微际遇。
陈弱水提出,在经历了魏晋以降乃至唐前期的衰落后,古文运动的兴起与新春秋学运动一道促进了儒学的复兴,并成为此后蔚为大观的北宋儒学运动的先声。⑧关于“文”之功用的兴起与宦途八俊认同、古文运动的先后关系,陆扬认为唐代政治文化的转向发生于玄宗朝,即“文”的才能应凌驾于所有其他才能之上,成为传达道德政治理念与朝廷意志的终极手段。⑨据刘后滨所考,宦途八俊的认同出现于大历、建中年间,成熟于贞元、元和年间,稍晚于这一政治文化转向,而古文运动的开展,又是宦途八俊认同出现之后的产物。这一发展路径是有其合理性的,因为“文”之功用的大小在皇帝与进士词科受益者的共同推动下成为区分清浊之流的评判标准,由此产生了以“文”之功用认同为表征的宦途八俊的认同体系,而宦途八俊这一评判体系的推广则直接促使了清流群体排他性与内部认同感的增强,由此产生了标举王道儒学,强调文章所承载的道德与实用功效的古文运动。
(二)“文”之功用的政治意义
武后玄宗以来的皇权强化趋势增强了时人对“文”之功用的认同,因而宦途八俊中的出身、官职皆与皇权具有紧密关联,其中清贵文官皆是中央官,畿尉是唐王朝所控制最为严密的京畿地区下属的县尉。以宦途八俊认同体系为特征的清流认同本质上是以皇权为中心构建的对中央清贵文官系统的崇拜。而安史之乱虽然沉重打击了唐廷对地方的垂直管理体系,却没有扭转时人逐步形成的对中央消费文官系统的崇拜,因为后者依托于进士词科这一自武后玄宗以来已日臻完善的选官体系,而只要进士词科不中断,它就可以产生一批批捍卫自身仕进之路的文职官僚。这也是武后玄宗以来皇权强化运动为中晚唐时期留下的最重要的政治遗产。
安史之乱极大地打击了唐廷的中央集权能力,地方藩镇获取了自辟僚属的人事权,成为与唐廷中央争夺人才的潜在威胁,大量士人进入藩镇的官职序列之中。张国刚指出,士人愿就职于藩镇,原因在于“地位崇高、俸禄丰厚、职权重大”,且由于地方藩镇掌握财权,因而幕职的俸禄往往高于中央的郎中、员外郎这样的“台省之官” ⑩。《通典》卷十八《选举六》“选举杂议凡七条”中有记:“今四方诸侯,或有未朝觐者。若天下士人既无常调,久不得禄,人皆怨嗟,必相率去我,入于他境,则如之何?”这一质问已然反映了唐廷内部对于人才流失的焦虑感,无疑需要采取措施来加强地方文士对唐廷中央仕进路径的认同感。
在这一背景下,进士词科成为唐廷构建地方士人对中央认同的关键手段。各节度使有自辟僚属的能力,唐廷对地方官职要缺的控制有限,进士词科产生的官僚需要被编排整合进中央辖属的官职序列中;又由于进士词科的性质是选拔文士,几乎只有八俊中除畿尉以外的文职与其才能密切相关,故而大量进士词科出身的文士进入了所知宦途八俊的序列中,其中畿尉的设置则是为了符合“不历州县者不拟台省”的选官原则,而进入这一序列的士人便获取了更为便捷的晋升之路。
同时,为将进士词科对地方士人的吸引力发挥到极致,唐廷还采取了更为严厉的措施。在唐廷的要求面前,欲求取进士者便只能自动脱离地方的仕进体系,将自身的命运同唐廷绑缚在一起,而考取进士词科的士人,便自然地进入八俊体系之中。由此可见,八俊体系成为中晚唐时期清流文士的仕进之路有其内在的政治逻辑与制度合理性。
八俊认同的产生是历史的必然,这一以皇权为中心构建的对中央清贵文官系统的认同体系在贞元、元和之际得到了朝野的普遍认可,并又进一步巩固了人们对“文”之功用的认同。例如身处中唐时期的白居易所作的《举人自代状》中就指出:“伏以前件官有辩敏之学,有体要之文,文可以掌王言,学可以待顾问,名实相副,辈流所推。” ⑪这些认同将“文”之功用同代表皇权的“王言”进行紧密结合,成功赋予了地方士人对中央强烈的认同感。唐代中晚期的中央与藩镇关系异常微妙,仇鹿鸣指出唐廷利用其显性(如节度使凭借朝廷“官爵威名”安抚地方)、隐性(如在地方普遍树立德政碑)的政治资源来维系其在地方的影响力。以进士词科为基础、以八俊体系作为仕进路径的中央清贵文官崇拜观与复杂的政治手段,一道构成了唐廷维系其在地方的脆弱统治的重要策略,从而使唐朝在面临内外交困的处境下,仍能保持其统治达百年之久。
但上述所引发的历史走向也不是尽善尽美的,为重塑皇权的权威而构建的中央清贵文官崇拜观,是以通过八俊认同辨别清浊流品而实现的,清流认同的形成随之而来的即清流群体对所谓“浊流”官员的排斥,又由于唐廷为了维系自身权威,必须默认清流群体的存在,并通过八俊所列官职的授受给予清流群体更为便捷的晋升之路,这就意味着“浊流”出身的官员晋升速度与清流群体绝不能同日而语,“浊流”出身的官员对清流群体的仇视与日俱增。同时,唐廷所掌握的符合清贵文官标准的仕进资源有限,而科举取士所产生的受益群体数目不断增长,故而清流认同的形成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发生“内卷化”现象。唐肃宗年间,明经出身即可进入宦途八俊。而此后到贞元、元和年间,则明经已被排除在外,只有制策或进士出身才能符合要求。到贞元、元和之后,则基本只有进士这一层次的出身或进士、制策兼而有之才能进入这一仕进路径了。在这一过程中,被排斥在清流之外的士人范围不断扩大,而清流内部的准入机制愈发狭窄,导致该体系的崩溃已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而清流、浊流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以“白马驿之祸”的发生而告终,这一原本为延续唐王朝苟延残喘的“救时之策”,最终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埋葬唐王朝的罪魁祸首。尽管北宋以后出现了对中晚唐时期清贵文官的“去清贵化”现象,但是举国上下对“文”之功用的认同与对中央文官的崇拜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而是进一步促成了自宋代以来的重文传统,构成了中国历史上的一大政治变革。
(三)“文”之功用的产物:唐传奇的科举书写
八俊认同之所以具有威力,因其不光得到了唐廷的认同,也为整个帝国的臣民所接受,构成了一种超越阶层、门第的共同信仰。而在该信仰从朝堂进入民间的过程中,唐传奇成为这一认同向下传递的完美载体。尽管前文已述唐传奇的底层色彩,但是其究竟是否显示了对以宦途八俊认同为表征的清流文化的认同,则需要对唐传奇的具体文本进行考察。由于唐传奇主题浩繁,故而本节选择以唐传奇中对八俊的开端——进士词科的书写作为重点考察对象。
以唐传奇中的名篇《霍小玉传》为例: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 ⑫
故事的主角李益,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李益先是中进士,而后又以书判拔萃科授官,故其身并进士、制策两种出身,是最符合清流标准的。而“门族清华”则是标明其士族身份,这一书写便是有意渲染其出身的清贵,并通过李益身份的跃升而为与霍小玉之间阶层鸿沟的扩大埋下伏笔。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许尧佐所写的《柳氏传》中,在这一传奇的书写中,贫乏的诗人韩翊获李生所赠美人(柳氏)、财资,后韩翊被选为进士,柳氏以“荣名及亲,昔人所尚”为由使其返家,二者遂分开⑬,可见选为进士后即入八俊之列,身份清贵,即很难再像此前一样般配如故。白行简之《李娃传》,也是同一故事的翻版。“才子佳人本来相配,后男子中第阶层跃升,二人之间遂便难再相配”,几乎成了唐传奇的一个模板,皇甫氏所作之《崔慎思》开头亦是如此,主人公“博陵崔慎思,唐贞元中应进士举”,邂逅一妇人,欲娶为妻,妇人答道:“我非仕人,与君不敌,不可为他时恨也”,于是请他纳自己为妾⑭。由此可见,时人皆知士子一旦中进士词科,便侧身于清流,阶层大为跃升,而唐传奇的这一书写,则对这一价值观的巩固与深化起到了重要作用。
《柳氏传》中反映的韩翊仕进路径,也颇值得注意,后文提及韩翊之头衔,为“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其后“累迁至中书舍人”,而“中书舍人”也在八俊之列,以中书舍人作为韩翊在小说中仕途的终点,合乎史实与八俊认同,也给予了传奇的主人公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不仅如此,小说中皇帝还颁旨将柳氏还给了韩翊。由此观之,《柳氏传》可谓开创了此后明清小说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这一思维定式的前身,正体现了科举对改变中低层士人命运所起到的关键作用。
唐传奇书写中的另一特征也值得注意,那就是一些作者将自身或小说主人公科举出身著于小说开头部分,如王洙《东阳夜怪录》开头著“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人” ⑮。《李岳州》开头记“岳州刺史李公俊,兴元中举进士,连中不第” ⑯,《李相国揆》开头记“李相国揆,以进士调集在京师” ⑰,都是对这一书写套路的印证。
不仅如此,唐传奇中的部分篇目也为了解以科举出身为基础构建的清流吏治是如何体现其排外性的。温金所作的《崔玄亮》一文即有所体现:
“元和十一年,监察御史段文昌,与崔植同前入台。先是御史崔玄亮,察院之长。每以二监察后至,不由科名,接待间多所脱略。段与崔深衔之。” ⑱
段文昌、崔植均非科甲出身,但居于八俊之一的监察御史之位,结果引发了为进士并制策出身的崔玄亮的鄙夷。崔植、崔玄亮虽同为博陵崔氏望族出身,但崔植却同样因为非科举出身而引发了崔玄亮的不屑,可见此时是否为科举出身这一评判标准,已经对传统的门第观念进行了相当深刻的颠覆。
同为温畲所作的《韩泉》开头也同样体现了这一问题:
“昌黎韩臮,故晋公滉之支孙。博通经史。太和五年,自大理丞调选,平判入第。名第既不绝高,又非驰逐而致,为后辈所谑。” ⑲
温畲本人出身,也曾充任拾遗,但似非科举出身,故而更容易体会到这种科举中人对通过其他仕进路径升迁的士人的排斥态度,但在温畲笔下,也许是由于其个人并非科举出身,故而对不是科举出身的段文昌、崔植、韩泉等人,均持有一种包容、同情的态度。并在《崔玄亮》一文中,安排了段文昌对崔玄亮的一场“报复”行动。但是,在现实政治的运行过程中,则清流群体对非清流出身的士人,始终带有压制性的作用,而非科举出身的士人在实际上很难完成这种“报复”行动,从而捍卫自身的利益与名誉。
这些书写套路的出现,说明中晚唐时期的科举出身已成为一种重要的身份认同,由科举而登仕带来的阶层跃升已为社会各阶层所共同认可,而科举对中国由“士族社会”向“平民社会”的关键作用已为前辈学者所尽述。只就中晚唐时期而言,这一书写套路更直接的影响则是使人们对进入八俊门径的门槛——进士词科的认同进一步强化,间接削弱了士人对进入藩镇幕府与地方仕进体系的认同感,为唐廷维系其在地方的影响力提供了一种非武力式的,但却比武力更有效、成本更低、影响更持久的策略。
四、结语
唐传奇展现了中古历史转型的多元面貌,从社会、政治等方面入手,可以勾连起清流政治的发展与科举制走向成熟所带来的社会变迁。不仅如此,唐传奇对于宗教、边疆民族同内地的交流等方面的记载也相当丰富,如果适当利用,不失为唐史以至于五代史研究的宝贵财富。而唐传奇的书写不只展现了中晚唐时期多个领域变革的发展,这一书写本身也对这些变革具有促进意义。从唐传奇开始,政治、文化精英的书写不再局限于“资治”所涵盖的范围,而是进入了更为广阔的领域,仅从这一角度来看,其意义便不可小视,因此唐传奇的性质虽然是文学的,但也值得为历史学家所关注。
注释:
①刘后滨:《宦途八俊:中晚唐精英的仕宦认同及其制度路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93-103页。
②陈寅恪:《讲义及杂稿》,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440-442页。
③(美)蒲立本:《安禄山叛乱的背景》,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88页。
④(唐)权德舆:《太常卿举人自代状》,载《全唐文·卷487》,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⑤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
⑥(唐)陆贽:《策问博通坟典达于教化科》,载《陆贽集》卷六《制诰》,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2页。
⑦(宋)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第十一》,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40页。
⑧陈弱水:《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8页。
⑨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24页。
⑩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137页。
⑪(唐)白居易:《举人自代状》,载《全唐文·卷668》,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⑫李时人编校:《霍小玉传》,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96-904页。
⑬李时人编校:《柳氏传》,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766-769页。
⑭李时人编校:《崔慎思》,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683页。
⑮李时人编校:《东阳夜怪录》,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83页。
⑯李时人编校:《李岳州》,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81页.
⑰李时人编校:《李相国揆》,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1344页。
⑱李时人编校:《崔玄亮》,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20页。
⑲李时人编校:《韩泉》,载《全唐五代小说》,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22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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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奕涵,女,汉族,浙江嘉兴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2022级中国史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闽台民间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