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白文学传播意识探微
2024-11-21李璇
【摘要】唐代人才辈出,作品数量极为丰富。由于元稹、白居易的强烈而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他们的作品数量位列前茅。元稹、白居易的自觉文学传播意识,体现在传播意识驱动下的传播行为,传播方式、媒介上发生的变化,以及对诗作的传播效果的关注。元、白自觉的传播意识,直接影响了其作品流传的数量,对其文学史地位也具有较为重要的主观性作用。
【关键词】白居易;元稹;文学;传播意识;唐代;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09
白居易(772—846)与元稹(779—831)堪称诗坛知己,二人经历极为相似:一同登书判拔萃科,同年入朝为官,同年遭贬,又同年升官,还一同倡导了新乐府运动,可谓既有相似的经历,又有共同的抱负。但因性情耿直、直言力谏,与权贵多有抵牾,所以仕途坎坷,多有贬谪。因为官之地不尽相同,后半生的沟通就多以书信和诗歌唱酬为主,在宦海浮沉中谱写高山流水般的友情。目前已有不少学者对元、白唱和的诗作内容进行探讨,但对于其文学传播意识及文学传播意识驱动下的传播行为鲜有涉及,因此本文将就此进行重点探讨。
一、白居易和元稹的文学传播意识
文学意识包括文人自身所具有的明道、存史、弘文等观念,以及对自己的文学作品流传当世与传之后世的种种心理考虑,如关于读者(受众)、传播方式、传播效果等。文人文学传播意识的产生与文人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思考、对声名的追求与湮没的担忧息息相关。元白二人则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此点——二人既有明确的创作理念,也有自觉的传播意识。也正是得益于白居易和元稹有编辑整理诗集和文学传播的意识,所以元、白二人诗歌得以系统传播。
白居易的《与元九书》虽然重在阐述自己对诗歌本质、功能的认识,但也可以从中窥见白居易的自觉传播意识。白居易在书信中从多角度叙写自己的诗文流传各地的盛况,如科举士子的学习与传诵、歌伎的吟咏与歌唱等等,这无疑涉及了传播中的多种方式——传抄、传唱等人际传播,题壁、筵宴等大众传播。多种传播方式结合,诗文的传播效果良好。而且白居易本人也意欲通过“立言”——借由诗歌揭露社会矛盾反映社会现实,进而“立功”,最后“立德”。
白居易本人在《与元九书》中,也提及了当代与后世诗文传播的议题。那些受时代推崇、为人们所喜爱的作品,如《长恨歌》等展现风情的杰作,在当时广为流传。尽管白居易曾赞誉《长恨歌》为“一篇长恨有风情”,且陈寅恪先生也据此认定其为白居易自视为“压卷之杰构”的力作,然而,白居易本人却更为重视以《秦中吟》十首为典范的批判现实主义新乐府诗歌。这体现了创作者主体倾向与作品社会影响力之间的微妙张力。正因为白居易秉持着“时之所得,仆之所轻”的理念,他的视野超越了时代,投向了“百千年后”白居易的诗传承的深远未来。这体现了白居易对传播内容、传播效果的关注。白居易和元稹都非常看重诗名,有意识地进行诗歌传播活动,百姓传诵、学校教授、好事者题壁、歌妓传唱……这样逐层传播,自长安至江西传播了三四千里,“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其诗作传播范围如此之广,与其文学传播意识息息相关。
元稹和白居易二人关注到受众、传播渠道、传播效果等,这些朴素的认识已然涉及大众传播领域相关范畴,展现出了深刻且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
二、文学传播意识驱动下的传播行为
唐代文学传播意识增强,不仅对传唱、传抄、题壁等传播方式形成直接的影响,也给当时的文人著述行为与文学社会活动带来一些新变,给当时的创作方式带来了新变化,元、白等在传播意识驱动下,在传播行为、方式上也发生了变化。
(一)二人自编诗卷和互编诗集
前文已经提及,元稹和白居易二人为官之地不同,所以大多时候凭借书信和诗歌唱酬往来。此外,还编为诗卷互寄、为对方编集诗卷或将二人酬唱诗歌结集。情况大略梳理如下:
元和七年(812) 编次十六岁以后诗八百余首,为十体二十卷
元和十年(815)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元和十年(815) 《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
长庆二年(822) 《元白往还诗集》事未成而元白左降
大和三年(829) 《刘白唱和集》
开成五年(840) 《洛中集》诗卷
根据上述图表和诗歌内容中提及的别人和自己的诗集流传情况,再结合李白多次嘱托他人编辑诗歌的经历,可以得出唐代诗人较为重视自己诗作的传播,编纂诗集事实上也是唐代诗歌传承的主要途径。
(二)寄赠诗歌
在唐代,文人之间的交流主要以诗歌为媒介,诗歌的传播与诗歌风尚息息相关。基于此点,寄赠或索阅诗卷、诗集的相关记载常见于唐朝的文集和诗歌中。以下,就元稹和白居易之间互赠诗歌、彼此转赠及被人索阅的情况为例。
元和五年(810) 元稹离京赴东川,白居易赠诗一轴。
元和五年(810) 元稹因被贬谪至江陵,任命为士曹参军,在途中写下诗篇寄予同样遭遇的白居易。
元和七年(812) 元稹编集在十六岁后创作的诗歌,共有800多首,收录在十种体裁的十二卷中。
元和十年(815) 元稹被贬至通州担任司马一职,在离开前,他赠送了二十卷旧文给白居易。
元和十二年(817) 元稹见白居易诗,作诗一首告之,并作书告之通州环境恶劣。
元和十三年(818) 元稹追和白诗,托李景俭寄白氏。
长庆二年(822) 元稹和白居易杭越唱和,互相寄赠,凭诗筒传诗。
以诗文赠临行之人,或朋友间的诗文互赠,虽古已有之,但是在唐代表现出不同于前人的阔大气象。此外,也有一些科举应试时所结识的举子之间所作,例如白居易《送侯权秀才序》文中就有提到秀才侯权曾经邀请他“一言以宠别”。无论是好友间的诗文互赠,还是举子间的薄酒慰远,不仅可以通过远行之人扩大传播范围,还能形成唱和,具有重要意义。
(三)题壁诗文
题诗是唐人公开传播诗歌的一种独特方式。在唐代,由于交通、通讯等方面的限制,信息流通较慢,但是在驿路必经之地和游人善众的游赏求佛之地的驿馆所备之诗板、驿馆墙壁、寺院墙壁等处题诗,借由此等人流量大、交互性强的公共场所,由往来行人带往四面八方,促进文学作品的传播。诗歌虽静态,浏览诗歌的人却是动态的,其传播速率以指数式增长,自然能够获得良好的传播效果。
据前人研究,唐代题壁诗的作者有三百余人,诗作近千首,其中以元稹、白居易、寒山、张祜等人数量最多。元、白两位诗人常常选用这些主题进行描写,来创作自己或其他诗人的诗作。有时候,他们的诗作也被其他人选用这些主题进行题词,以下举几个例子。
元和四年(809)三月元稹提升为监察御史,以详覆使身份前往剑南东川。途经骆口驿时,撰写了《骆口驿二首》,记载了当地壁上诗作的情况。
元和五年(810)二月,元稹因弹劾和惩治不法官吏,同宦官刘士元冲突,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返回长安途中,于道旁墙上题诗一首。
元和十年(815)元稹到通州以后,在江馆柱心看到了白居易的诗歌,其《见乐天诗》写道:“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
公元817年,元稹病愈后返回通州,在途中经过阆州,参观了开元寺,并在墙壁上题写了白居易的诗。
公元820年,唐宪宗暴毙,穆宗继位,朝廷将白居易召回长安。返京途中,白居易题《棣华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一诗。
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被任命为杭州刺史,再次路过棣花驿见到旧日题诗,心生感慨,遂作《赴杭州重宿棣华驿见杨八旧诗感》。
公元824年,诗人白居易离任杭州,留下了大量诗文,其《留题郡斋》《留题天竺、灵隐两寺》《途中题山泉》,明显是为题壁写的。
题壁诗歌就书写载体而言是静态的,但当这些诗歌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欣赏并再次抄写带往五湖四海时,诗歌的静态书写也就实现了动态传播。早在两汉期间,题壁诗歌已经存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题壁诗渐多,到了唐代题壁诗歌更是进入了巅峰时期——题壁诗骤增,且成为一种风气。也正是因为成为一种风气,所以大量题壁诗歌得以保留,为诗歌传播提供最准确、原始的校对样本。
(四)抄写诗卷
唐代时期,一种传播诗歌的方式是通过唐诗写卷,其中包括诗人亲自创作、代人写作和他人抄写。例如,元稹和白居易合作创作了32首诗篇,其中白行简代为创作了《东川卷》。元稹在《使东川序》中提及,当时有白行简代为创作的卷子,属于代人写作的情况。元和十三年(818),元稹在通州担任司马时,与白居易合作撰写的诗,请求李景俭代为送达,证明这是诗人本人亲笔撰写的诗卷。白居易在担任杭州刺史时,也多次亲自创作诗卷送给元稹。在诗歌传播中,“传写”方式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所产生的传播效应可称得上“风靡一时”。唐代诗人所作诗歌,在当时流传范围之广,于此可见一斑。
三、文学传播意识与元、白文学史地位的关系
(一)传播意识与作品存世数量关系
文学传播意识深深地根植于文人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思考,而这又体现在文人的文学传播意识层面——肯定自身价值,才会渴望外界关注,渴望自己的作品得以显扬和流传。即便是陶渊明——人之隐逸者,也凭借记录自己生活点滴的诗文,表现自己的人生。换而言之,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人陶渊明的行为就体现了其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
不可否认,传播意识的有无和强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作品的流传时间与传播范围。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中说“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由此可见,在元、白所处时代,诗歌传播就已经取得初步成果——社会各阶层人物积极传播诗歌,影响力遍及全国。元、白两位诗人的作品在唐代相互交流并取得了广泛传播,二人通过诗歌交流感情,探讨诗歌艺术,元、白二人的切磋交流、诗歌唱和也成为诗坛上的佳话。
关于元、白二人诗文在当世的传播,则可依据其作品存世数量略知一二。据前人已有研究:白居易存世诗文总数3809篇,位列全唐作品传世数量第一,元稹存世诗文总数1139篇,仅次于杜甫,位列第三。诗文存世数量居于前列的元、白二人,其文学传播意识无疑最为强烈与自觉。
(二)传播意识强弱与文学史呈现的效果
诚然,作品的存世数量位列前茅并不等于其在文学史地位也独占鳌头,但不可否认,诗文于诗人而言,是传播其思想的载体,作品存史数量直接影响了一位作家被阐释的空间,且作品存在数量愈多,风格愈多,也增加了后人对其进行解读的机会。以袁行霈版《中国文学史》为例,元、白二人作品虽然在名篇数量上低于王维、孟浩然、高适等盛唐诗人,但王维、孟浩然、王昌龄、王翰、高适、岑参等一大批盛唐诗人共存于隋唐五代文学的一个章节,而白居易和元白诗派则能单独成为一个章节。这正是因为王维等诗人流传于世的作品不多,限制了后人对其的解读与品评,所以他们只能在漫长的文学史中占据一小节甚至是寥寥数笔来加以说明。有很多文人骚客一生也创作了不少诗文,但流传下来的不多,王维等如此,崔颢亦然。
传播意识的强弱往往能影响一位作家存世作品的数量,白居易拥有强烈且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元稹亦然,也正是基于此点,元、白较之同时代文人,在文学史上的书写更为浓墨重彩。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也会影响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比如张若虚等,虽然也有“以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闻名于世,但其在文学史中的书写,不过寥寥数笔。当然,通过这个例子,我们也能发现,作品的传世是否一定能够成为口口相传的经典,与传播意识却没有必然的关系。
古往今来,在灿若星河的诗人群体中,白居易无疑是一颗灿烂的明星,是一座划时代的高峰。他的诗歌不仅在中国产生了重要影响,早在当时就获得了国际上的名声,日本、新罗(今朝鲜)、日南(今越南)等国,都有传写。白居易诗歌流传日本后,同时期问世的《源氏物语》引用中国文学典籍185处,其中白居易的诗达106处;另一部作品《枕草子》中引用中国文学典籍39处,其中《白氏文集》有13处……其文学史地位不仅与他敢言直谏的性格、济世为民的思想、平易通俗的诗歌特征等息息相关,更与他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相辅相成。因此,作品的存世数量影响了文人在后世是否能产生影响,影响了其在文学史中的书写,而文人作品的存世数量等,文学传播思想又是一大影响因素。
诗人作品能否流传是其能否在后世产生影响的基本条件。元稹、白居易二人无论是从诗歌流传情况来看,还是从他们作品的言论、托付编集等行为来看,都透露出来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行为是意识的外显,意识是行为的内驱。正因为元、白二人具备如此强烈而自觉的文学传播意识,才有了诗文的广泛流传,使读者能够跨越时空的限制,感受诗文所传达的思想,与诗人进行对话,产生共鸣。元、白二人诗歌流传范围之广,也保证了其作品流传的数量,为文学史留存了一笔可贵的财富。
四、结论
中唐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与宦官专权让国家风雨飘摇,社会动荡让文人志士更关注革除时弊,也让元、白、韩、柳等一大批文人士子紧密结合在一起,官场的沉浮、个人的升降、彼此的离合反而成为文学发展的催化剂,促进了文学的保存和传播。从对元、白唱和诗歌的传播学研究中,可以观察到唐代诗歌的传播非常繁荣。唐代诗人具备或显或隐的传播意识,除元、白之外,还有韩愈、柳宗元等或主动、或被动地促进作品的传播。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强调文学的政治功利性,“不朽之盛事”则是作家对个体生存价值的思考。曹丕用周文王被商纣王拘禁而演《周易》与周公旦辅佐成王制定礼制的例子,说明文章是作家个体自我价值的体现,而这种自我价值“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声名却能流传千古,自成不朽。诗文中蕴含的思想如能凝聚成中华文化的精髓,文学传播则是如虎添翼,将成为传世不朽的灵魂,随着人类世世代代的存在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永不湮没。
参考文献:
[1]元稹著,冀勤点校.元稹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白居易著,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李林甫著,陈仲夫点校.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清)董诰编.全唐文·卷六七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7]周相录撰.元稹年谱新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1.
[8]刘洪生.唐代题壁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9]黄俊杰.唐代文人文学传播意识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
[10]李梦然.唐代诗歌的无意识传播[D].河北大学,2020.
[11]郭怡君.中唐文人交游与文学发展之关系[D].河北大学,2022.
[12]尚永亮.贬迁视域下的元、白唱和与时段特点[J].文艺研究,2023,(08):45-56.
[13]吴淑玲.元、白诗歌的传播学考察[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3):93-100.
[14]黄俊杰.白居易的文学传播意识与其作品传播之关系[J].北京化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1):45-50.
作者简介:
李璇,女,汉族,江西九江人,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2022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