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都赋》看班固的“颂汉” 意识
2024-11-21赵文闯张铁慧
【摘要】东汉伊始,迁都之争颇为激烈。“都雍”“都洛”成为赋家的焦点。班固《两都赋》作为东汉时期的典范之作,弘西都之形胜,颂东都之仁德。赋中体现的不仅是班固重视仁德礼仪、文教法度的京都文明观,而且还包含着浓烈的颂汉意识,履行文学为政治歌颂的职责。
【关键词】颂汉;班固;《两都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2-00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05
汉儒言诗有美、刺之论,遂至赋名,则有讽、颂两端。汉赋的颂美意识是“雅颂”传统的延伸和发展。《两都赋》的出现,使赋颂意识得到进一步发展,展示汉家功业、弘发地理形胜的《西都赋》,抑或是宣扬汉室懿德、称颂礼乐文教的《东都赋》,都表现出班固的颂汉意识。
一、班固赋中“颂汉”意识的产生背景
刘熙载云:“……至于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义鲜矣。”[1]到了东汉,班固、张衡等人赋颂的意识超越了“讽谏”。班固赋中“颂汉”的意识从观念上根植于“雅颂”,从现实上缘起于“宗经”。
(一)“雅颂”观念的流传与新变
《两都赋序》言:“赋者,古诗之流。”萧统《文选序》载:“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2]可见《诗》学对赋学的影响深远。《诗经》在汉代被奉为教化社会、涤荡世风的经典,班固言赋“雅颂之亚”,可见班固乃至汉代文人群体希冀赋体可以沿袭“雅颂”之制承担教化大众的责任,履行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宗旨。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后,经学占据正统地位。故治《诗》者往往从美刺之论出发,程廷祚在《诗论》十三谓:“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 [3]这种观念到了赋体创作中生成讽、颂两种模式。《诗大序》有言:“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颂美者,尚恢弘德业,光耀神明。汉儒将《诗》或美或刺的职能移接到赋体中,赋的颂美意识由此生发。
(二)“宗经”思想在现实中的化生
汉代文人儒生以儒家经典为准则,宗经思想尤盛,坚持以“依经立论”评判文学作品和现象。如果说扬雄在“依经立论”上有所固守,那么班固重视儒家经学的思想便如活水一般注入文学创作之中。班固强调现实主义的文学范式,重视文学的现实性。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评《诗》“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4]。《诗》成为统治者观测民风俗情,体察上意民心的圭臬。加之,儒教诗论的发展,经学盛行,因此汉代学者通过“解经”解决伦理道德、礼制规范等问题。
二、班固《两都赋》中的“颂汉”意识
班固《两都赋》叙述西都之形胜与东都之懿德,以颂为义,既赞许了西汉天子之居的富丽堂皇、不可一世,又颂扬了东汉君主之政的昌盛德制、仁义礼乐。以颂为旨,为后世留下一个文学范本。
(一)地理之优渥
帝都的地理条件对国家的发展举足轻重,甚至过分地说,地势的好坏、优劣直接关系着国家的命运。因此汉代文人在赋体创作中总以地理之优渥为辞,叙述国都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进而歌颂汉都。
《全汉赋》有言:“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5]长安这样优越的地理条件,有天险可守,有富饶可得,这对于西汉的江山社稷有着不可代替之功。班固在《西都赋》中对长安旧都一番称颂,“右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班固以“上腴”和“隩区”形容长安为肥沃之地、安居之土,可见其对汉王朝的颂美之意甚矣。
从长安环顾四面八方,更突出了长安地界的得天独厚。“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沣灞,据龙首”,秦岭位于长安之南,北阜位于长安之北,沣水与灞水皆位列关中八川。长安的地理位置可以用“依山傍水”来形容。因此班固才敢言:“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
近人王国维云:“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这里的“都邑”主要指京城。一个国家的兴盛程度,最能体现的便是它的中心——京城,这个政治、经济、文化高度集中的地方,其地理环境、物产名胜与国运、国脉息息相关,可以说京城的发展状况是整个国家的缩影。
班固在《西都赋》云:“封畿之内,厥土千里,逴跞诸夏,兼其所有。”“诸夏”这里指各诸侯国,京城的面积超越诸侯之土地,其物产无所不有。这正是源于地理之优渥。下文班固又从南、北两个方位叙述其地产名贵、富胜毓秀。“陆海珍藏,蓝田美玉”“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班固不限于眼见之景,以前人赋家王褒、扬雄的赋颂为间接证据“渊云之所颂叹”,说明长安旧都的地理之独厚,赞颂汉都之“极观”。
上述诸此,都是从宏观视角叙述长安地势优良,为赋家所称颂。从百姓的起居饮食的角度观之,其地理条件的优势就更加明显了。“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这里“郑白”指郑渠和白渠,一个是战国时期所凿,一个是汉代所建。百姓的起居、劳作,谷梁的生长、繁育都离不开水源。又有“提奉五万,疆场绮分”“决渠降雨,荷插成云”……班固从田地、沟渠、谷物等多角度间接颂扬了长安旧邑的地理之优渥,这样的富庶、膏腴之地,对国家发展大有助益。
因此,班固在《西都赋》中浓墨重彩地铺叙长安西都的地理优渥之处,不遗余力地颂美,从宏观、微观双重角度颂扬汉都的地理优势。“颂汉”的意识浮于纸上。
(二)宫苑之华美
铺叙名物,类排形胜,是汉大赋的一大特点。表现在《两都赋》最为可观的就是宫苑之华美、别馆之焕丽。赋家如此铺排,目的在于显示汉王朝雄厚的国家实力,颂扬汉室的强盛和富有。
《文心雕龙》评《两都赋》“明绚以雅赡”,就是赞誉班固铺排之盛。《西都赋》载:“因瑰才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之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似居楹,裁金璧以饰珰。发五色之渥采,光焰朗以景彰。”在宫室建筑、雕饰的描写上班固极尽华丽之藻饰,似应龙,如长虹;恰如鸟翼飞翔,好比马首高昂,生动形象的比喻显示宫室之华美,雕饰之繁缛,“金璧”“玉珰”的流光溢彩更突出了宫阙的富丽堂皇。不负刘勰以“明绚”语之。
班固在下文中又以“象天”之辞空间化地铺写宫苑排布之形,“徇以离宫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宿,紫宫是环”更有“金玉华堂”“白虎麒麟”等富贵祥瑞之景,可谓“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令人啧啧称奇。每到一处,皆可“息宴”,可见宫苑之建备完善。班固在《西都赋》中以“极众人之眩矅”的“藻绣”之辞铺叙宫苑之华美,显示汉室之实力超群与皇权典范。
从宫宇阙饰上尚可观此“异观”,“后妃之室”更是光彩夺目、焕美无比。其中为班固着墨描写的便是汉成帝后赵飞燕所居的昭阳殿,《汉书·赵皇后传》载:“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所以班固乃云:“裛以藻绣,洛以纶连”“金釭衔璧,是以列钱”。更有“玉阶”“彤庭”“碝磩”“琳珉”等名宝贵物;“珊瑚”“碧树”“红罗”“绮组”等稀品奇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无不金华闪闪,耀眼夺目。不愧班固称颂道:“昭阳特盛,隆乎孝成。”
《东都赋》虽不及《西都赋》如此铺排形胜,但在宫苑描写上也不落下风。内则“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蘋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以达“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梁邹”“灵囿”都是天子畋猎、畜兽之所,《诗经·大雅·灵台》言:“王在灵囿,麀鹿攸伏”。可见,汉宫内外皆有“洞天”。
班固在《两都赋》中极力铺叙宫苑之华丽,寝殿之夺目,间接颂美汉室之皇权威武,汉朝之国力强盛,彰显皇家之风范。
(三)畋猎之欢跃
畋猎一词,即指打猎,在中国的历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在古代封建社会,帝王的畋猎多在秋季,一方面为的是娱乐飨宴,另一方面可以起到震慑周边少数民族的作用。
班固《两都赋》中叙写畋猎场面的欢腾、畋猎阵仗的浩大,不仅显示了皇家的风范,而且以汉室之威武向周边地区进行警戒,颂美汉朝的威仪不可侵犯。
《西都赋》在畋猎场面开局之前便有此语:“而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囿。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一方面,叙述接下来畋猎场面的壮观,夸赞士军的强悍;另一方面,威慑了戎、狄等少数民族,显示了大汉的威严、神武。
畋猎场面的描写更将士卒的勇猛、汉室的威容显露无遗。“列卒周匝,星罗云布。于是乘銮舆,备法驾,帅群臣,披飞廉,入苑门。”士卒们整装待发,士气逼人。畋猎之中,“遂绕酆鄗,历上兰,六师发逐,百兽骇弹。震震㷍㷍,雷奔电激”,将畋猎场面描写得轰轰烈烈。其中更是以镜头式的语言将士卒的善射表现出来。“鸟惊触丝,兽骇值锋。机不虚倚,弦不再控,失不单杀,中必叠双”,颂扬汉军士卒的善射。最后以“草木无余,禽兽殄夷”总结畋猎的收锣罢鼓。浩浩荡荡、气凌霄汉,颂美汉朝威仪。
《东都赋》中关于畋猎的描写也是气势宏大,“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叙述畋猎之阵仗;“飞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顾倏忽,获车已实”,表现士卒之善猎。《老子》第十二章提到“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观《两都赋》畋猎之欢跃,诚有此意。
班固在《两都赋》中多次以镜头式语言将畋猎场面呈现在观者眼前,使人如临其境。一睹畋猎之欢跃、汉室之威仪,从而颂扬汉室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四)仁德之昌隆
以仁德治国是儒家思想中治世之根本。《论语》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孔子认为用仁德引导百姓,用礼乐教化百姓,才能做到仁德与王道并驱。关于对汉德的颂美,班固的《东都赋》中着墨颇多,颂仁德,扬美政,尚礼制,将东都之懿德,汉室之礼盛表现出来。
《东都赋》中班固借东都主人之口弘颂东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去奢侈而尚朴素;“顺时节而狩”“简车以讲武”,顺天道且适自然;“临《王制》,考《风》《雅》”,兴文教共崇礼仪;“抑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盛务”,归正序而图新机。真正做到“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汉儒大家韩婴在《韩诗外传》中强调仁义礼乐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今见班固此言,诚如也。
统治者的仁德之举、措政之施不仅是自身的修养德行,与先代遗留下的贤臣楷模、明君美政息息相关。班固《两都赋序》有言:“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可见,先代贤臣之楷模、代代相传之美政,对君主和国家的影响是深厚的,并且与盛世的稳定和先祖留下的政治风气密不可分。进而班固言东都之尚礼制遂而崇王者之道,有“觐明堂,临辟雍,扬缉熙,宣皇风,登灵台,考休征。”此等发皇明、彰仪德之举使得汉室“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间接显示东汉统治者的仁政贤能,进而“盛礼兴乐”。礼乐之兴基于东汉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时代背景,加之统治者“申旧章,下明诏,命有司,班宪度,昭节俭,示太素”的英明决断,使得百姓“涤瑕荡秽,而镜至清,形神寂漠,耳目弗营,嗜欲之源灭,廉耻之心生”。遂致文教大兴,德化大成。有“学校如林,庠序盈门”“下舞上歌,蹈德咏仁”之观。班固颂之曰:“盛哉乎斯世。”
王充《论衡》云:“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6]班固言东都之仁德美、礼义兴正是“鸿笔之臣”所工,颂汉室“功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之功,弘建武之“革命”、永平之“熙洽”。赋尾五篇令西都宾发出“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之溢美,西都宾谓之“正道”也。明堂之颂光武,辟雍之弘楷式,灵台之祝丰年,宝鼎之扬先灵,白雉之显皇德。汉代以孝悌治理天下,班固赋后具有祭祀与祥瑞意义的五篇诗,道出东汉宗室卫正统、祈丰穰、颂上德之正道真言。
三、班固“颂汉”意识产生的原因
班固赋中的“颂汉”意识一方面来自“光武之治”的盛况荫佑,即国泰民安的外部环境,文人士子可以并有意图地歌颂帝王功勋,德业社稷。另一方面,班固等“言语侍从”通过赋作,或颂汉德,或谏己言。
(一)社会因素:“盛哉乎斯世”
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言:“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班固将社会政治、经济的兴衰、强弱与文学的发展、退步相关联,社会稳定、君主明德、百姓安居……这些外部因素是汉赋中“颂汉”意识出现的现实基础。
汉武、汉宣之世,在封建社会乃至中国古代历史长河中算得上是一个鼎盛期。因此,歌颂帝王功绩、弘述大汉威望的汉赋,特别是汉大赋,乘着时代的波涛诞生、发展、繁荣。班固在两都赋序文中云:“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颂汉”意识在这样“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的环境下萌生、成长。
(二)个人身份:“言语侍从之臣”
汉代的文人士子大都是靠作赋,尤其是歌功颂德、扬颂帝业的赋,博得帝王的赏识,进而踏上仕途。班固也不例外。“颂汉”一方面是为了功名利禄,另一方面,也是较为重要的一面,就是建言献策。《两都赋序》载:“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可见献赋是赋家将陈情讽谕、颂美规谏的思想落实为具体行为的关键。班固《两都赋》便是就迁都问题而赋言,力述建都洛阳的原因——东都仁德之I7xraEcvie7++TTBMaVAiw==昌隆、法度之焕兴。班固通过弘颂汉德,进而劝谏君主,定都洛阳。
四、结语
汉代的儒学家和历史家,重视赋体创作“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的讽、颂之见。但在班固的思想意识中,颂美的意识更加强烈。“兴废继绝,润色鸿业”之汉声不绝于耳,符合时代要求。因此,《两都赋》正是班固身体力行将颂汉意识表达出来的范本。
总之,《两都赋》不仅表现了“西土耆老,咸怀怨思”的长安旧邑,展示了其贝阙珠宫之胜、驳杂万千之景,弘颂西汉帝业;而且将“折以今之法度”的东都仁德一吐而尽,光赞其义尚宏大、崇礼尊德的“正道”。从历史与社会的角度来说,《两都赋》不仅为我们了解班固赋中颂汉意识有所助益,而且对我们了解二都的历史具有极高的历史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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